《一岁千秋(一个皇后的随笔)》作者:唐清

文案

漫了浓浓的香,他与她之间隔了稀薄的夜雾,拢来一片云,遮住半角光,还是离开一个门槛的距离。

十五岁前规规矩矩的少女闺秀,几许闲人,几载光阴,几声叹息,几个人被名利攥紧的心把她送进宫中。

新婚夜中,明灏这个少年帝王带着寂寞的浮动着的身影,而她夜半唱歌,于硬地冷砖上寒寒瑟瑟坐了一夜,真正月欢人凄寂。

她被打入冷宫后,不同于宝姑娘不爱花儿粉儿的寡清淡欲,仍能自得乐趣。

她是传说中的牛人,能在大方雍容得体中把少年皇帝气的像青蛙一样跳。

她惹祸让人恼的时候,皇帝竟然送了荔枝给她,一岁千秋,一岁如一年天下那般只有一年的皇后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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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我在灯下做刺绣,端的正度娴雅,敏慧冲和。
他踢门而入时,带进来一阵风,这风居然也放肆得紧,吹开了我散落在颈项的发丝,想来它们比我周遭的宫婢太监们还会审时度势,一定是嗅到了什么……
我的表情闻风未变,不急也不恼。
我的心里澄澈得很,一直以来,我并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
可是显然,他并不是这么认为的。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我再也不该随着性子,不闻不顾了。
他的表情有五分急和四分怒,还有一分真正的莫名其妙。
不知怎的,正是这最后一分,让我无波的心跳了一跳,我想再看看,可是他不让我探查他,一直的一直,都不让。
随侍于我的宫女太监早就一个个掩口闭目,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地惊走出殿了,退至暗黑的角落旮旯里,远远地观望着他。这会子我这个主子也自身难保,他们可战战兢兢着避免殃及池鱼呢。一子走错,步步惊心,在宫里,由来如此。
他们一个个也耸了鼻,远远地嗅着他的丝缕脾气,以便待会他一声令下,他们就识时务地对我倒戈相向。
若在平时,他的足靴在我殿里亮起清脆的声响,由远而近,悠悠踏来,他们莫不谄着笑,媚了颜地逢迎他,欢承他。
可这会子,他们不敢,因为,他在发火。
一直以来,他人前对我端持有礼,人后对我开开玩笑。即便他的说话很冷,一点儿也逗不得我笑。可是,他鲜少发火,再讨厌我,也不会对我喊出没品没味的话。
他是帝王,他的身份横亘在那儿,在宫里,连表个怒,发个火,都要看合不合礼节,他,实在也比我好不到哪儿去。
我是束缚在身,随意在心。
他,怕是既束身又缚心。
他虽然不喜欢让任何人看出真正的他,可我,就是静静地看透了。
这样,他必然更会怪我嫌我厌我弃我。
他没发过火,并不代表他没有脾气。
他待我进退有礼,并不代表他消去了对我的讨厌。
由来如此。
就像现在他踢门而入的这一刻,恣意发泄,仿佛忘了他自己。
用的力重了,他那金丝攒边的盘龙足靴的靴头歪了歪,沾了不该有的尘。
我停一停手中活计,抬头看了看他,静静地。
他眉头尖蹙,反而更加英秀俊美。
他眸底氤氲着一团怒气,反而更加莹亮比星辰。
我低头继续做活计,不再看他,静静地。
可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撇撇嘴,稍稍由鼻腔散了一些气,气不足,不够爽,解不了憋了这么多天的苦。
我以为这些小动作是不落痕迹的,却没想他还是看到了。
我不知道,他何时起竟也会对我的一动一颦,如此仔细关注了。
只是今天这样的日子,这种关注……不吉祥。
我半垂的眼帘前,晃过来一抹耀眼的锦黄,本来是温温暖暖的颜色,可抵不住藏在衣服后的身子里迸发出的怒气,反而像滚过来了一团火。
从仿佛是熨贴着我鬓发擦过来的气息判断,他靠得我已经很近很近了,本来是沾着湿意,撩人心意的气息,可混杂着忍受数月终于爆发的讨厌,反而涩涩得令人很难受,很难受……
宫里,任何女人都巴不得欢承着他的靠近,为了夺得这种恩惠,甚至动八面心思,使玲珑手段,勾心斗角,终至两败俱伤。
可,在于我,他的主动靠近,一向很少很少。
今天这样的日子,这种靠近……也不吉祥。
他的声音由上而下,像清晨从菜田里摘来的黄瓜上沾着的一滴露水,清清涩涩,好听得很,他一定不允许我用这样平凡的农家食物来比喻他,所以,我不会告诉他,其实,我很喜欢他的声音。
“若让你从鱼和人中选,你愿意做哪一个?”他突然问起问题来。
“人。”我向来干脆。
熟悉闲散的对话,顶早顶早时就曾经发生在我和他之间。

庭院清,暖池畔,月亮门,小轩窗。
我看池中鱼,嬉戏正欢。有人蹭近,步伐里酝酿着羡慕的味道。
“你,在看啥?”
“鱼。”
“鱼……引人吗?”
“鱼很快乐。”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子非吾,焉知吾不知鱼之乐?”
我听到一丝轻笑,转过身,庭院里枯残了的桃花枝后,站着一个修长清俊的身影,月牙色的衫子,梳理齐整的头发,弯弯眼儿笑,唇儿一咧,白白的牙。
“那么,你愿意做鱼,还是做人?”他问我很奇怪的问题。
“当然是人。”我想,鱼只能吃水草和小虫子,看看都恶心,还是做人好。
他没有追问为什么,仿佛我的答案对于他无关紧要,秀气的脸上却罩来阴影,神色有暗,回身挥手,又轻轻落落地离去了。
好远了,他的话才随夜风一起飘过来,他说,“我却喜欢做鱼呢……”

切,我终于想起来了,他对我的不满和讨厌,怕是在那时候种下的。他喜欢做鱼,我却甘心做人,我的宗旨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话又说回来,世上哪有喜欢做鱼的皇帝,我和他,真真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在我头上的声音,又移近了一点,“可是,朕发现,皇后却适合做鱼呢?”
“怎么?”我嚅嚅。
“如鱼得水啊。皇后,一会儿周旋在四皇弟周围,巧笑倩兮,一会儿,又口口声声要为朕做这世上最好吃的粥。朕倒想问问皇后,怎么一边对其他男人笑了,还能装做诚心诚意地给朕做粥呢?皇后,你倒是解释一下。”
我抬眼看他,他却倏忽转过脸,藏住了眼神,只让我看到了那个极美的侧面,由额到下巴,画了一道黯淡沉郁的线条,他,在难受着什么吗?
我说,“没得解释。”
我和四爷真没什么,可是我不能对他说那一刻我在对四爷问什么。
不能!
他牙关咬紧,切齿道,“所以,朕一开始就说,朕和皇后是个错误的姻缘。”
越是这样的时候,他这样的男人越该不露声色才对,这样给我的践踏和伤害才会更重,这样才会更能解得了当初太后未遂他心意时,在他心里憋着的苦。可是,他没有!他没能藏住自己的脾气!他天真地对我怒于形色了,在宫里,在他的身份,他这样做,不妥。一来生二来熟,如果今后他使真实的性子使习惯了,他,就会受到伤害了。
我该不该点醒他?
我抬头,不看他,视线从他腰间的锦带边沿擦了出去,惊讶发现在他长身玉立,秀朗挺拔的身姿后,我的殿门是半开半阖的,想来刚刚宫女太监躲得急了,并未关实,殿外空庭上挂着一轮圆月,圆得透了,饱满得很,那半扇殿门正巧掩住了半个月亮,另外半个从门框边透了出来,即便是半个弧形,状态也极美,如水般的清亮,并不带一点凄黄之色。
看得久了,也不会觉着那是半个了,反而像亘古就贴着暗黑的夜幕,伴着琉璃点点的星星,徜徉在岁月长河里的一个个体,独立完整,不含娇不带怨,明心疏朗,随意自如。
月亮都可以做到,更何况人呢。
我抿嘴笑了,小叔叔常会看着我这点笑,痴痴地说,“玉的笑啊,最甜蜜。”
“这个时候,你居然还笑得出来啊。”
旁边的他一身叹息,身子慢慢俯下,凑向我的脸颊,突然一个伸手,撩住了我耳际的一根头发。
我心一紧,慌慌僵坐。
他纤长的手,从我的发尖儿绕起,一圈一圈往上,绕到发根处,再也不能更前一步了,才发现他的手指已经被我的青丝缠住了,紧得很,像戒指一般,要扯也扯不下来。
是他自己套上来的,不怪我。
可这么一来,我势必被带到他的眼眉前,守着要退不能退的格局,我的目光乱走,狼狈得很。我只要稍抬眼皮,便可触着他长长的睫毛,睫毛往下斜盖着,仿若为他眼里遮来一片云。
他慢悠悠问我,“皇后,当初为何愿意进宫的?”
我咽了一下喉头,刚要张口,他却用另一手,轻轻点了一记我的唇,“你,要想清楚再回答,想清楚……”
他这么烫烫碰着我,让我怎么想嘛。
我进宫的理由……
——因为你是皇帝,按照常理,嫁与你,我就有了天下人人钦羡的荣宠。
——因为,民间还“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我虽不是你的鸡你的犬,嫁给你我也看不出有其他好处,让我沾点这个光,还是应该的呀。
——因为,我是被推进来的,爹娘巴望,太后一力促成,骑虎难下。
——因为,我是想出去,也实在出不去,怕真要老死于此。
——因为,既然命定的了,我不自我解嘲,难不成还自怨自艾?
——因为,如果我不霸着这个位子不放,一旦落了下来,处境更为不堪。我是不甘愿庸碌一生,老死宫中,可再怎样,也强过失权失势,一遭算计,死于非命!

我若这么说,他会不会一拳毙了我。
他的眼里正簇着火苗子,□□地盯着我,奇怪,我回答什么对他很重要吗?
一直以来,我知道,他有一双复杂的眼睛。坐拥朝廷,统领群雄的时候,他有一双炯炯的眼睛;机谋算尽,周旋列国的时候,他有一双阴谲的眼睛;左抱芳嫔,右捞容美人的时候,他有一双迷离多情的眼睛。
要在里面看到认真,极难得。
我在心里喊,其实,我本来进宫的理由真的不是为他,可进来后,他也成了我,成了我的……
我若真说了,他是讥嘲,不屑,冷漠,还是将我看作他身后千百个同样巴望着他的女人中的一个?我若真说了,他是否会看出我的与众不同,是否会看出我究竟与别的女子怀着不一样的心思?我若真说了,是不是真能改变什么?改变今日,改变当下!
我躲过他的眼,恹恹道,“臣妾为何进宫,皇上应该知道得一清二楚,和皇上答应太后娶臣妾的理由是一模一样的。”
“我就要你亲口说出。你说啊!说啊!”他点着我的唇的手,一把捏住我的襟口,那指尖儿的灼热,仿佛一刹那就要捻开一丛火。
“你不说,我来替你说。你啊,不过也是为权为势,为富为贵,你……和宫里的所有人并没有两样!”
他将手重重撒下,我耳根一痛,似乎听到头发断裂的声音。
而我的心里如琉璃咯吱碎裂的,又是什么。
我那根发还绕在他的手指上,只剩半根,他用另一手很轻易地捋下,掌儿一摊,随风零落到夜色弥漫的庭院中。
他眼儿一敛,盖住的是如月光般优美流动的东西,清冷,还是寂寞?
他再次睁开,什么都没有了,掉进心里尘封住了,还是,被他决然地也抛去夜色里了?
我看得顶难过,突然冲动地说,“可是,要知道,我并没有后悔嫁于你。”
在宫里,最难得说到的就是一个“嫁”字与一个“娶”字,为妃为嫔,不过是为奴罢了。寻常人家最触动心弦,惹人遐思的字眼,在这里值不得一个钱。
可是他并没有抓住我的语病,许若没有听到,也许若,听到了根本不在乎。
他愤愤转身,离开的背影依然玉立长身,丰神俊朗,奇怪,我僵直了脖子怎么看,都没看出那同样僵直的背影里贮存了志得意满的味道,怎么,他都把我这样了,遂了心愿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刚刚静稳未动的半扇殿门,突然颤了颤,不知从什么斜旮旯里窜出几个小太监,虽弓背弯腰,可屁颠十足地对他迎了上去,簇拥着他坐进帝辇,火般来,风般去了。
嘿,真服了他们。
他刚刚说得急了,竟没发觉他不知何时忘用了那个“朕”字,那个普天之下只有他用得起的字,我之所以不去提醒他的理由,是因为我喜欢他对我用“你我”二字,不像帝与后,而像……民间真正的夫妻。
我伸出右手,摘了桌上的花灯罩,又伸出左手,挑了挑渐趋委顿的火焰,可巧,桌面上还摆着我白日里翻阅的黄历,我翻到今天的日子——

五月十六,黄道吉日,诸事可行。

哦,怪不得!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偌大的皇城大大小小的殿堂宫室,传遍了这样一个消息。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玉皇后入宫半年以来,随意张扬,举止专由,不治后宫,姿仪不能服众,特令,立即迁出端仪殿,禁足浣漱堂。钦赐,谢恩!”

呸,我谢你个头个恩!
其它的五条六条七零八碎的罪责我不知道,可是,我到今天才明白,在宫里,“随意”一样也可以成为罪!
不争,就是一种罪过。我是不是明白得太晚了?
所以——,我谢你个头!

——五月十六,绕指柔,记“我被逐出端仪殿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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