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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烂柯失踪于公元399》作者:船底星

06 万华宴
  日光炯碎,少女的剪水双瞳微闭,她抬手遮住穿过花叶斑驳的光,望向门廊下的牌匾,古朴的两个墨字:夏府。
  府门前看着清净,高大的槐树枝叶翠绿,白羽槐花簇簇掩映下,长街尽头却停着一连串的马车。
  看见他们,候在门前的仆从殷勤上前,行了个大礼:“公主殿下!将军大人!”
  说罢他随即跳上马车,手脚迅速,指挥着车夫和阿豆将车撵驶离,像是生怕来客离开一样。
  纯福略带疑惑地看向沈端:“将军,这不是国舅府。”
  “公主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纯福蓦地回过神来,今儿是三月三。
  前几年文人们上书,请晋帝将上古上巳节改为三月三。纯福因为身份,甚少参与上巳节时男女同游的相会活动,记忆中只有幼年改月令之前,河冰消融之际,和哥哥姐姐们踏青的印象。
  太子是当年改月令时最有力的推崇者,在政令颁布后更是每逢三月三都要大办万华宴,召文人墨客、朝中贵胄赏春日百花。
  纯福起初参加过一两次,除了舞阳长公主年年要同公侯小姐们比娇美,她还留了些不好的回忆。后来更有慧贵妃提点她几句太子的身边人,她便次次推诿称病,不再出席。
  再瞧“夏府”二字,纯福暗骂自己修养把脑子都养锈了。夏是国姓,太子单字一个弘,除了他谁还敢如此明晃晃在天子眼皮下挂上“夏府”呢?
  什么国舅府郡主的邀约,什么景明寺的梵乐,摆明了是夏弘知道她不肯来万华宴,拐着弯哄骗她。
  纯福捏紧了手中的缎帕,美人气极反笑,圣上都开口把她送到了这里,她哪有回头路可走。
  沈端眼风像是不经意扫过公主,她纤瘦的身形此刻都绷紧了,因为气恼眼瞳里带了层薄怒,樱色的檀口紧紧抿着。
  沈端了然,显然公主已经从两人数句交谈中完全明白过来。
  但春风一过,满树槐花摇摆间,又像是他眼花,纯福公主还是一副淡然模样,发髻里的珊瑚花胜随着她打量府邸的动作而泛着光晕。
  沈端眼前突然蹦出胡天雪地里裹着狼皮的男人,男人的鼻尖因为刺骨寒风冻得微红,身后是跃起数丈高的篝火,他豪气地举着酒囊皮子,大口灌下火辣辣的酒液,脚步因薄醉而略微踉跄,高声得意又骄傲地说:“我妹妹有七窍玲珑心,她才智可不输任何一位郎将!”
  他那时只顾着和男人猜拳,用烈酒驱赶豫州凛冬的寒冷,用夸张的动作唤醒冻僵的肢体,男人的醉语却一字不落灌进了他耳朵。那个男人留给他冰天雪地荒原孤火的印象,和眼前的公主毫不相同。明明是兄妹,纯福公主却像坛子陈酿,被后宫与朝堂打磨掉锋芒与棱角,醇和而又机敏,把情绪藏在水面之下。
  沈端掩着嘴角觉得好笑,那个男人像纯福这般大时,还在禁军场被摔得哭鼻子。纯福被打的遍体鳞伤,却还要笑着迎八方客。
  他最终只是淡淡收回了目光,没再在纯福身上停留,豫州冬夜的火光在他眼中熄灭殆尽。
  夏府的差役赶迎着将他们迎进去,纯福提着裙摆笑着应答,仿佛她本来就是出宫来参加万华宴。
  桃李夏绿,竹柏冬青《洛阳迦蓝记》,夏弘的造园里各色花木应有尽有,最好看的还属当季的西府海棠,日光散缀在或绛紫或粉白的海棠花叶间,飞梁起翘,屋宇华室好不气派。
  差役一路引着纯福和沈端直上正堂,还未至门口,纯福就听见了高声交谈与重重笑语,里面似乎有不少人。她心中带着对太子的愠怒又有些许紧张,她还猜不透夏弘迂回曲折把她请来是何意。
  “哎呀,这不是纯福公主吗?”有文客眼尖,瞧见了立在门前的少女。屋室里背光,纯福一身芽色的裙衫很打眼。
  众人目光若有若无在小公主身上流连几番,才猛然看到她身后的男子。屋里身形一时起起伏伏,慌张者甚至带倒了桌凳,“将军大人!”
  镇国公的世子常年在关外,回京后也甚少出席筵席,他像尊玉面佛,龙骧将军四个字任谁都是如雷贯耳的一记惊堂木,却少人能见本尊。有崇敬的目光投向太子,沈端的出现似乎是太子尊贵身份的一记证词。
  坐在高座上的太子笑意盈盈,欣然起身,腰间的青玉半壁环佩交响,“我的好妹妹,可算把你盼来了!”
  纯福唤了声太子哥哥,太子抬手在她发间停留一瞬,拂开一朵落在发髻的海棠,“海棠红粉面,唯有妹妹娇颜才惹花怜。”
  厅堂里的附和声一时四起,少女脸上飞起淡淡杏红,她像是因为害羞而侧身避开夏弘的手,低声说:“哥哥别打趣我了。”纯福最烦这种场面活,唯恐避之不及。
  夏弘听罢才放过她,复又搭上沈端的肩,目光在他和纯福身上流连几番,揶揄道:“好世子,你可真是稀客,难得在宫外见你一次,我担心你不愿来呢!”
  沈端笑道:“太子殿下的万华宴,我哪次缺席了?”
  “你去豫州关外可是放了我五六年的鸽子,这笔帐我还没同你算。”
  金陵少年郎都是一同长大,太子幼时和沈端算得上熟识,交谈举止更显几分刻意的亲昵。
  自沈端从豫州回来封官入朝,儿郎们长大,夏弘心里那个儿时舞刀弄棒的玩伴已渐行渐远。
  君君臣臣,沈端更像柄能帮他稳固东宫的剑。
  亲近却不谄媚的笼络,在这间小小庙堂里剖开和国朝战神的交情,他分寸把握的很好。
  夏弘凑到沈端耳畔,像是在打探什么私情:“你怎么和纯福和同路?”
  他声音不大,纯福和沈端却都听得清。太子是舞阳长公主的胞兄,舞阳的对沈端的情意赤裸坦荡,虽然圣上未下断言,但沈端没理由拒绝尚公主的荣耀。太子早就把沈端视为东宫阵营最有力的一员大将,但纯福那张脸让他略微不安。
  至少在大部分人的眼中,纯福公主同后宫另一派势力慧贵妃走的更近。
  沈端不慌不忙地回答:“我出宫前去见圣上,正巧碰上公主殿下拿牙牌,圣上便让我护送公主来此。”
  圣上两个字落入耳时,夏弘的眼角微不可见上扬了一瞬,再开口刚才的一点疑虑一扫而光:“是父皇让你送纯福来的?”他紧接着自问自答道,“那是自然,纯福妹妹生的最得父皇喜爱。”
  明明嘴里都是场面话,纯福觉得那一刻可以用喜上眉梢来形容夏弘,她却不明白夏弘在开心什么。
  夏弘将沈端按在上座,半搂着纯福向陶案后的一位白衣青年唤道:“郏兄,你在凤凰池也参加过不少宫宴吧,可曾见过本王这位妹妹?”
  纯福这才注意到那名青年,他不像旁人一般见到沈端唯唯诺诺,只是朴直方正地先起身拱手行了一礼,沈端遥遥回礼,他才再向纯福躬身道:
  “在下中书侍郎郏景焕,见过纯福公主。”
  郏景焕,纯福听过他的名字,前年春闱的状元郎,殿试直接拜了三品中书侍郎,是凤凰池最年轻的新科才子。
  那是元嘉年间接连战乱后第一次春试,规模之大举朝上下各地文人才子纷纷参加。到了贡院会试时,各州举人间被提及最多的就是郏景焕。
  他垂着眼,声线很柔和,洋洋盈耳,却有些冷淡:“公主是内眷,臣不曾见过公主。”
  日光透过蚌壳窗的明瓦斑斓地落在他一袭白衣上,江南才子面如冠玉,纯福突然想起她是见过郏景焕的。
  那时淑和郡主住在纯福的寿阳宫,郏景焕的名字日日在她嘴里念叨,是那些金陵贵女间最热的谈资,殿试当日淑和郡主更是要纯福陪她去金銮殿瞧这位会元郎。
  在他成为御赐状元那一刻,纯福是在边角栏沿见过他登科及第意气风发的样子。
  纯福不多语回了礼,正想法子如何躲开,却被太子生生按在了郏景焕身边的位置上。
  人群间起哄道:“太子好生偏心,公主不常参加筵席,好容易来一次就上赶着介绍给中书郎,太子殿下莫不是要做红娘?”
  纯福脸颊慢慢热起来,她目光穿过人群的缝隙望向对面的沈端,他似乎并未在意这边的吵闹,握着茶盏正吹开浮叶,侧脸同身旁熟识的人说话。
  有失望从纯福心头闪过,她自嘲撇撇嘴,自己在期待些什么呢。她余光瞥到身边的中书侍郎,他瘦长有力的骨节敲击着红木扶手,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高而瘦的脊背挺得笔直,对当下的状况似有隐隐的不耐。
  调笑喧闹中,身边的人像块寒冰,纯福起初的一点不适逐渐消失殆尽,至少她并不讨厌这位中书侍郎。
  太子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在郏景焕未入凤凰池前,风头正盛的新俊是一位李姓舍人,中书省是国朝的核心脉络,太子想要抓住初入仕途的青年人,第一次打出纯福这张牌。
  经年时光里强迫自己淡忘的记忆又冒出来,纯福蓦地觉得恶心,她同太子疏远也正是从那位越矩的李舍人开始的。
  周遭的笑声不断,纯福和郏景焕这两主角却像龙卷风的中心,意外的安静。太子听闻也不恼,回声笑呛道:“你若也是凤凰池的人杰贤俊,本王两个妹妹都引来给你认识给你。”
  一声婉转软语从屋外传来:“哥哥莫不是在说我?”
  嫣桃红的裙衫似乎点亮了整个屋宇,贵气而娉婷的少女翩然而来。纯福登时头大起来,舞阳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胞兄的万华宴,少了谁也不会少舞阳。
  她裙衫华丽,像朵盛放的芍药,吸引所有瞩目的目光。相比之下,纯福色彩寡淡的衣裙投入内眷中就失了踪影,至少对纯福来说,这样很好。
  舞阳娇笑着接受众人的行礼,嘴上不饶人:“若非世间无双的将才,我可不见。”
  舞阳环视四周,眼风扫过纯福和她身边的中书郎,意外地挑眉一笑,她似乎很满意这样的情形。她没在纯福身上多做停留,白皙的指尖略带威严点了点一名郎将的桌面,后者立刻会意起身,将沈端边上的位置让给了她。
  纯福面上保持着微笑,捧起茶盏垂下眉眼,将品茶的时间无限拉长。丽人特有的软语若有若无总落入耳间,太子众星捧月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手臂带着锦袍飞舞。
  纯福不想再待下去,她在间隙像只猫崽扯了扯夏弘的衣袖,小声道:“太子哥哥,我想去找淑和郡主。”
  太子面色有薄醉,立刻望向郏景焕:“郏兄,纯福头一遭来府里不识路,可否请郏兄替本王送纯福去兰亭席间?”
  纯福连忙摆手道:“不劳烦中书郎,我自己去便可。”
  太子还欲开口,被伯爵府的三郎搭上了肩,便又忙于应酬。
  纯福停在半空的手讪讪收回,身边的中书侍郎也不曾开口,周遭的空气中略有尴尬。
  脸侧的光线突然被什么挡住了,低沉的男声突然在纯福耳边炸开:
  “公主可还记得臣?”
  是那个声音。
  纯福藏在袖子里的五指一下握成了拳,细长脖颈上的寒毛颤栗,她恨不得将裸露在外的肌肤裹紧到衣衫里。
  嘈杂的人语声在这一刻消失了,刚刚被压下的记忆疯狂翻涌上来,那个人带着薄汗的手彷佛又欲扯开她的衣裙。
  李舍人。
  纯福薄薄的脊背紧贴着椅背,想要找一点支柱,男人的热气却喷上她脸畔,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公主,许久不见,臣是真的十分思念您。”
  纯福猛地站起来,她眼睛没有看向李舍人,尽量保持声线平和:“本宫还有事,你们尽兴。”
  李舍人显然听到了纯福之前和太子的对话,立刻接道:“臣送您去兰亭席。”
  他像牛皮藓般难缠,怎么也甩不掉,男人甚至即刻站在了纯福身边,却突然被一道荼白的身影挡住,隔开了他与纯福。
  磁性温柔的声音拒绝的很干脆:“不必。李舍人,我送公主即可。”
  纯福抬头,是郏景焕。他比李舍人高了半个头,气势隐隐压迫着对方。
  她不知道为何郏景焕会忽然同意,显然他同太子并不亲厚,甚至可以说是太子最想拉拢的人。
  但她未做反驳,默认了他的作陪。她无心再看房中各人,匆匆离开了房间。
  纯福迈出门的一刻,她不知道屋内的沈端抬眼,望见了她轻纱裙袖和春色交融,顷刻消失在拐角。他目光挪回痴醉的李舍人身上,唇角有一闪而过的冷笑,长而浓的睫毛垂下,挡住眼底的精光。
  舞阳长公主不知说了什么笑话,周边的人都哄笑起来,感受到女子投来的目光,他端着茶盏,也露出了她期望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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