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瑾抱瑜》作者:小猫一尾

这头怀瑾回了房,伍世青便让齐英去拿浆糊和剪刀,想将那记事本上的译文剪下来糊到一张像样的宣纸上,不想齐英听了他的吩咐半天没动身。
  
  不过是寻常几个字,何必这般折腾。
  
  齐英不动,倒是水生在一旁道:“我看这字写在记事本上也怪好,又剪又糊的,反而容易搞坏了。”吴妈想着自家爷若是折腾得不好,坏了小姑娘的字,定是要发脾气,他们都要跟着倒霉,赶紧也接着话哄人:“就是,人装裱的本事要出师也是得好几年的,你别瞎忙活,万一糊得不平整了,给人家费先生看的时候,埋汰得很。就这般随意些,倒是显得我家小姐有本事,闲来几笔也是好得很。”
  
  这番说来伍世青听着觉得有道理,随后半刻都等不得便让水生去开车,出了门又往英德中学去了。
  
  英德中学那位后勤老师杜克明一天接待了伍世青两回,为伍世青开车门的时候难免笑着奉承两句:“五爷这是要提拔我们费老师跟您一起发财呢!”
  
  原本对于这种奉承伍世青多是不搭话的,许是心里高兴,伍世青竟回了一句:“不关发财什么事,只是家里有孩子想送到贵校来读书,往后还要烦请杜老师多多照拂。”
  
  杜克明听了这话自然连连说照拂二字不敢当,又道少年方才是未来国之脊梁,为人师者不过是植树人罢了之类的话,都是些场面话,伍世青也没再搭话。
  
  上午才来了一回,伍世青没让杜克明领路,自己领着齐英和水生一起往费允文的办公室去。此时刚过下午一点半,未到上课的时候,校园的行道上不少学生嬉闹着经过,伍世青一头白发极为打眼,时不时有家里与伍世青有往来的学生大胆的凑过来喊一声:“五爷。”伍世青微微颔首,并不多加言语,他五爷的威名在外,倒也无人敢追着他再说什么,顶多退下起窃窃私语。
  
  伍世青唯恐去得慢了,费允文又去上下午课了,得在他办公室等许久,另又迫不及待想让费允文看看怀瑾的译文,哪怕是恭维的好听话,伍世青也想听一听,又想着便是离两点上课还有半个小时,但若是确定要入学,定是要办些手续,时间太紧迫了也是不好,故虽未跑起来,脚步却迈得极快,不想却在老师办公楼的楼下遇到了沈茹欣,不得不停了下来。
  
  沈茹欣是英德中学的高中国文老师,祖籍湖南,祖父中过举,前朝时被派到上海来做了个小官,便举家搬到了上海,虽前朝已成云烟,家中也再无人有幸在如今的文明政府谋个差事,但祖产本就还算丰厚,更难得的是家中开明,送她读到了大学毕业,如今算是英德里少有的能教高中的女老师。
  
  伍世青头一回见到她是在一位银行经理儿子的婚礼上,那新娘是沈茹欣的同学,沈茹欣是伴娘,一袭白缎的旗袍,短发齐耳,笑起来的时候眉眼一弯,险些将新娘都比下去了。伍世青至今家中无眷属,身边向来不缺想为他做媒的人,自然而然也就与沈茹欣认识了。
  
  要说早年给伍世青做媒的人里倒是不少领着些子面容姣好的交际花来的,后来慢慢的人人都知道伍世青喜欢有文化的文明女郎,便开始给伍世青介绍读过书的,但沈茹欣显然是其中最出众的,正经的大学生,书香门第,虽然不如常年游走于欢场里的交际花妩媚动人,但眉目清秀,通身的文艺气质是寻常女子比不了的,更不用说是英德的老师,英德是全上海最好的中学,里面的学生多数家世不凡,自古以来,老师都是受人尊敬的职业,故即便沈茹欣是女子,出身家世在遍地贵人的大上海也不算个什么,可便是各路官员见了她,也要拱手喊一声先生,极有面子。
  
  在伍世青还是一个小混混的时候,一位舞厅的账房,也是当时伍世青认识的最有文化的人曾与伍世青说娶妻当娶贤,此贤并不只是贤惠的贤,更是贤德的贤,那人说道:“男人要出去赚钱,哪里有那许多时间来教导孩子,大多数孩子都是随娘长大,若你娶个唯利是图的舞女做婆娘,却指望你的儿子能成为一个义薄云天之人,岂不是痴人说梦?龙生龙,凤生凤,你便是条龙,你若娶个老鼠做婆娘,你的儿子也只能是只老鼠。”
  
  这话听起来非常有道理,所以伍世青一直想着他一定要娶个有文化的妻子,之前伍世青一心一意想混出个名堂,加上又是混江湖的,没时间为自己张罗,寻常好点儿的女学生也看不上他的身份,而认识沈茹欣的时候,伍世青已然坐上了东帮老大的位置,有身份有地位也有时间为自己张罗了。
  
  沈茹欣出现的时机正好,生得美丽又有文化,伍世青一眼就相中了,随即便展开了追求。
  
  关于怎么追求沈茹欣,伍世青当时很是费了一些脑筋的,按照伍世青的老观念,先是直接就让媒人去跟沈茹欣说明了他的意思,原本想着以他的身份地位,媒人都派出去了,就可以准备婚礼了,怎想的沈茹欣竟然拒了,说是不合适,什么不合适?沈茹欣没直说,但伍世青知道这是嫌弃他没文化。
  
  于是伍世青急忙请了一位先生回来,每天抽时间出来学习,又每天临摹一个小时的字帖,就是想着跟人多少有点儿共同语言,每日的让人往沈茹欣的家里送鲜花,风雨无阻的在英德中学和沈茹欣的家门口等着送人上下班。那段时间,全上海最新鲜的事就是伍世青迷上了英德中学的女老师,疯狂追求人家。
  
  按照伍世青想的,他这么不要面子的追求,又寻了不少人去沈茹欣的父母家为自己说和,沈茹欣顶多一两个月,终究会应了他的,却不想追了三个月,沈茹欣毫无预兆的在报纸上登了结婚启示,嫁给了她刚从法国留学回来的远房表哥。
  
  不得不说,此举真是照着伍世青的脸一巴掌,沈茹欣登结婚启示的那天伍世青刚收到托人买的一块瑞士女表,正准备给沈茹欣送过去,不想打开报纸,发现人结婚了!
  
  许多人都说伍世青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但伍世青并没有。
  
  虽然伍世青却是气得不轻,但中肯的说,沈茹欣确实是从头到尾没给过回应,虽然也不是完全不搭理他,但都疏离得很,不过是客气而已,从头到尾就是他剃头挑子一头热,怪不得别人。何必再纠缠,给人看笑话,难道他伍世青还找不到婆娘吗?
  
  然而,说起来沈茹欣结婚也有一年了,伍世青依旧没找到婆娘,然后还在人上班的地方正面遇上了。
  
  沈茹欣穿了一身水蓝色的棉布长衫,一侧的短发捋到耳后,肋下夹了一本书,低头翻看着手里的一个本子,从办公楼里走出来,伍世青见她低着头,原想着正好可以不用打照面,便往墙边退了一步,不想沈茹欣走到伍世青跟前,忽然抬头看了一眼,正巧四目相对。
  
  见到竟然眼前竟是伍世青,沈茹欣愣了一下,伍世青先拱手道了一声:“沈老师好。”沈茹欣赶紧的收起手上的本子微微鞠了一躬,道:“五爷好。”
  
  伍世青知道沈茹欣心里奇怪他这么个半文盲怎么跑学校里来了,也不等人问,便说道:“家里有孩子想读书,我来寻费先生为我指点一下。”
  
  要说虽然伍世青与沈茹欣有缘无分,没做成夫妻,但伍世青追了人几个月,为表诚意,将自己的家底是向沈茹欣交代得一清二楚,伍世青全家上下,连带叔伯子侄在饥荒战乱里全没了,沈茹欣是知道的,如何忽然家里多了个孩子?并且竟然已到可以读中学的年纪了。
  
  然而沈茹欣虽然心里觉得奇怪,也觉得她与伍世青的关系不宜多言语,没有问什么,只是说道:“费老师办公室在二楼,这会儿应该在的。”
  
  如此二人也算是已然全了彼此的面子,便可道别了,但不想正是此时,廖长柏来了。
  
  廖长柏是英德中学的校长,五十多岁,祖上出过帝师,中过进士,近年文坛上泰山北斗般的地位,若非如今推崇留洋,这位却从未留过洋,以这位的地位便是当大学校长也是无人敢说什么的。当然,英德中学校长的地位倒也不比大学校长低多少,要知道作为上海最好的中学,英德毕业的学生出了小半毕业后出国留学了,多数都能考上如今国内赫赫有名的大学,多数高官与上届名流自己或是家眷皆是廖长柏的门生。
  
  而伍世青与廖长柏,此前只打过一次交道。
  
  一年前,伍世青追沈茹欣追得正起劲的时候,有一次在英德的门口等沈茹欣下班,廖长柏走过来拱手自我介绍一番,待伍世青回礼后说:“五爷青年才俊,不可多得,但私以为男女之间还是要两厢情愿方才和美长久。”
  
  这是让伍世青不要纠缠沈茹欣的意思,伍世青虽然对文人皆敬重,但也不乐意被人说教,顿时冷了脸,对廖长柏这话也不以为然,依旧我行我素,然而如今回想,倒是觉得廖长柏说的没错,若是当时听了廖长柏的话,也可少浪费些时候,少丢些脸面。
  
  伍世青如今在大上海权势惊人,便是廖长柏这般清高的人物见了,即便不至于如杜克明一般直言奉承,但也要拱手先道一声:“五爷好。”
  
  “廖先生客气。”伍世青到底不敢在廖长柏面前托大,自是拱手回礼。
  
  思及廖长柏之前曾出言规劝他不要纠缠沈茹欣,如今又正好被廖长柏撞见他与沈茹欣一起说话,伍世青不愿被误会,接着便说道:“冒昧,我是为家里孩子读书的事,来寻费先生的。”
  
  伍世青所思倒是不错,原本廖长柏还真的以为伍世青这个流氓大亨过了一年忽然想起来耍无赖了,过来纠缠沈茹欣,故远远的赶过来,欲为沈茹欣解围,这会儿听伍世青竟是想送孩子到学校来读书,难免露出意外的神色,然而既然是想送孩子来英德读书,而廖长柏又是校长,听到了若是不多问几句倒是反而失礼。
  
  “此前倒是未听说过你家中有正是读书年纪的孩子。”廖长柏道:“为何早前开学时未来报名,这般完了才来?”
  
  廖长柏是校长,怀瑾若是要进英德读书,是一定要廖长柏点头的,若是惹得廖长柏不喜,怀瑾这书怕是读不成,伍世青不敢怠慢,赶紧道:“是一位远房亲戚家的孩子,您也知我是什么出身,打小家里父母就没了,我连亲戚都没记齐整,早前与那家一直失了联系,前不久着孩子她娘因病没了,家里没了亲眷,万般无奈才来投奔我。也是苦命的孩子,此前在家也是念过书的,只是乡下地方,没有读过正经的新式学校,但您知我向来是最响应政府号召的,既然到我这儿来了,我总不至于让孩子失学,故求到费先生门上,想来您这儿插班。”
  
  前些年战乱频频,如今北边儿也没安定,伍世青说的这种情况也不少见,廖长柏听了点头,道:“五爷您仁义。”接着便问:“孩子在家都读过什么书?”
  
  “先生您是知道我的,也就堪堪识得几个大字,她读过什么书便是说给我听我也听不懂,我也只知道她打小从会走路便开始读书了。”伍世青说着将手里的记事本翻开递给廖长柏,道:“费先生也知我什么都不懂,交给我一篇洋文信,让我带回家给她译了。这不孩子译完了,我正准备拿去给费先生瞧瞧。”
  
  待到廖长柏接了记事本,伍世青又拿出费允文写的那封洋文信,让水生将信在廖长柏面前展开,以便廖长柏对比查阅。然而没等水生讲费允文的英文信展开,却见廖长柏拿着那写着译文的记事本,眼睛一亮,露出赞赏的神色,道了一声:“这字倒是如今的少年学子里难得一见的好字。”
  
  然后,廖长柏抬头便道:“我观这字里透着娟秀之气,府上这位亲戚是个女子?”
  
  要说此前伍世青虽觉得自家这位大小姐的字好得天下第一,前所未见,但也有自知之明,自己这个半文盲的眼光其实并不怎么样,不想如今竟然听到廖长柏也说好,一时高兴得没了半分江湖大佬的稳重之气,喜上眉梢,几近跳脚,声音都高了八度,连连说道:“先生好眼力!就是一个姑娘家!虽是个姑娘家,但勤奋好学不输少年,若是有幸能在先生门下读书在,她怕不是要高兴得跳起来,那真是我伍世青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这青天白日的大胡话说的,且不说廖长柏怎么回应,就站在伍世青身后的齐英没忍住扭头翻了个白眼。
  
  还高兴得跳脚,齐英倒是有些担心如果公馆的院墙不够高,那位大小姐直接收拾包袱翻墙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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