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生》作者:Sunness

上午八点,林澈的手机已经断断续续振动了十五分钟。
  她摊开四肢一动不动地躺在宿舍硬邦邦的床上,床位太窄,她的一条胳膊伸出床外,脸颊和手心的皮肤都被室内的暖气烘得又紧又烫。再过小半年就要毕业,室友们趁着寒假搬走了大半杂物,寝室里另外三张床已经变得空空荡荡,林澈床上从夏天支到冬天的蚊帐也早被拆下来。除了大一注册那天,她从没觉得这间小小的寝室居然这么宽敞。门外的走廊时不时响起行李箱的小轮滚动的声音,一会儿近了,一会儿又远了。她的床就在门边,偶尔能从门洞上方的小窗听见外头的嬉笑、告别,也能听见天花板上边嗵嗵嗵的兴奋脚步声。
  楼上那些低年级的化院姑娘肯定已经考完试了,林澈心不在焉地想。
  被塞在枕头底下的手机消停了片刻,然后又重新振动起来。林澈盯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试图爬起身,结果只是轻微抽动了一下两条根本没使劲的腿。她放弃了。
  不用看也知道,电话是陈楚打来的。在林澈认识的所有人里,只有陈楚有这个耐心,能在她没接电话的情况下坚持不懈地连着打十五分钟。以前他也干过这种事儿,他很知道这能让林澈变得越来越焦虑,因为每当手机短暂地消停下来,她都会忍不住惊恐地想:他不打了,是不是马上就要冲过来杀我了?
  这不是玩笑。从很久以前开始——那会儿林澈还不会喊陈楚的大名,只管他叫“哥哥”——她就常常怀疑陈楚会把她杀了。
  走廊里的嘈杂声忽然变响,一股冷风钻进来,林澈打了个寒噤,歪着脑袋朝门口一瞥,发现没关紧的门不知被谁推开。她躺在床上只能瞧见一个脑袋顶挪进了寝室。林澈坐起身,刚看清走进来的那个人,便见了鬼似的怪叫一声,吓得差点从床上摔下来。
  “你怎么进来的?”
  陈楚就站在她的床底下,两只手都揣在裤兜里,正拿他惯有的审视眼神打量她一团乱的桌子。他很高,长得也十分符合现代年轻人的审美,但这会儿林澈看到他只觉得心惊肉跳:她的行李箱还摊开搁在寝室中央,刚拆下的蚊帐就被丢在陈楚脚边,书和杂物都成堆地乱放,柜子里的衣服一件也没收进箱子里。陈楚的视线滑过她随手挂在床头的衣架时,林澈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坚信他下一秒就会杀了她,以至于她一点儿也没心思为衣架上的内衣裤而尴尬。
  “我说我是你哥,来帮你搬行李的。”陈楚的目光又在桌上那堆乱糟糟的杂物间转了一圈,他语气稀松平常,说完便举起手机问她:“打了你二十通电话,一通都没接。你是聋了,还是手机掉马桶里了?”
  “我睡着了。”林澈信口胡说。
  “门都不锁就睡觉?”陈楚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然后挥了挥手,那动作既不耐烦又很有威严,仿佛他在严肃地赶走一只惹人厌的苍蝇,“快点下来,你怎么床都没收?”
  林澈立马站起来,弯着腰把床垫一卷、推到床边。沿着生锈的楼梯爬下来的时候,她留神着陈楚那只手。他的手指和他的身型一样又瘦又长,可她知道他从小就学散打,而且拿了不少奖,所以林澈从不怀疑只要陈楚想,他就随时可以用这只手结果了她。
  好在陈楚的这只手今天只发挥了它往常的作用,它指挥林澈收拾行李。
  陈楚食指往门外一指:“去把你挂在外面的衣服收进来。”
  “啊?我还有衣服在外面?”林澈手忙脚乱地把衣架上的内衣裤塞进收纳袋。
  “那件蓝色的大衣是你的。”
  “那不是我的吧。”
  “是你大一寒假买的,我当时就告诉过你很丑,你穿了两回就再没穿过了。”陈楚说,“去收进来。你挂那儿挂了几年?”
  林澈佩服陈楚的记性,她抄起撑衣杆冲出去了,叉着那件大衣回来的动作就像个捕鱼的野人。陈楚一面指挥她,一面帮着她把行李分门别类地收好。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把书架上的书、大件的衣物和乱七八糟的杂物统统寄了出去,只留几套换洗的衣服和贵重物品整整齐齐地收进行李箱。林澈去宿管阿姨那儿拿水卡退了押金,回到寝室就见陈楚已经替她把地板扫得干干净净,桌子擦得锃光瓦亮,连鞋柜角落里那只躺了一个月的蟑螂尸体也再不见踪影。
  将那块破破烂烂的抹布扔回鞋柜上,陈楚告诉她:“自己看看还有没有落东西。”
  看一圈空得一目了然的寝室,林澈坚定地摇头:“没有了。”
  陈楚把这儿打扫得这么一尘不染,她怀疑她连一根头发丝都不可能落下。
  拖着行李箱下楼,他们去取陈楚暂时寄放在宿管值班室的行李。一见两人敲门进来,宿管阿姨便从手机后面抬起眼睛,笑眯眯地冲林澈抬一抬下巴:“跟哥哥一起回去啦?唉,你们家是哪儿的来着?湖北的?”
  “不是,广东的,在广州。”
  “我听你的口音不像广东人呀。”
  林澈张了张嘴,知道一句话交代不清楚,只简单地说:“我老家湖南的,不过现在都住广州了。”
  阿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你们怎么回去啊?坐高铁?”
  “坐飞机,直飞广州。”陈楚替林澈回答,提起行李箱的拉杆,回头对宿管阿姨一笑:“谢谢阿姨放我进来,我们先走了。”
  室外气温很低,深吸一口气,连肺腔都冻得有些疼。林澈戴上羽绒服的帽子,把拉链拉到下巴底下,跟在陈楚后面走下楼梯。风钻进帽子的毛领,爪子似的刮过头皮。林澈的羽绒服里只穿了一件薄针织和秋衣,她缩紧脖子,感觉嘴里的牙就像路边那些银杏和白桦,从牙龈里伸出光秃秃的枝干,一个劲打战。
  上个月北京才下过雪,却不敌冬季干冷的西北风,一个昼夜便消融成了湿漉漉的水渍。不论雪还是刮得皮疼的西北风,都是广州没有的。林澈幻想自己已经来到六个小时之后,站在艳阳高照的白云机场,热得使劲掀身上那件针织衫的衣摆……她更冷了。
  鼓足勇气迎着风抬起脸,林澈问:“我们去哪边打车?”
  “先去药店,买点口罩。”陈楚头也不回地说。
  林澈愣了一下:“没必要吧?”
  陈楚终于停下来,侧过身看她。风那么猛烈,他嘴唇间呼出的白气来不及成型便已经散开。“你爸不是都提醒你要多注意了吗?”他说,“刚才你们宿管阿姨还在问。”
  武汉最近出现了几十个不明原因肺炎病例,林澈的父亲林振平年初就给她打过几通电话,叮嘱她不要坐火车回广州。“你们买机票回去,这个事千万要注意。”他在电话里反复交代,“当年的非典就是美国人搞出来的,这次还不定是怎么爆发的。”
  尽管父亲用了“爆发”这个词,还言之凿凿地把当年SARS的爆发归咎于美国的阴谋,但林澈觉得事情没那么严重。她把垂在胸口的围巾又往脖子上缠了一圈,冻得直发抖:“昨天有新闻说不会人传人。”
  不过她还是跟着陈楚一块儿去买了二十个口罩,塞进背包里。在北京,口罩总是派的上用场的。
  他们到机场的时候,离航班的起飞时间还有两个小时。办理完行李的托运,两人便过了安检,林澈看一看手机上的时间,还不到中午十二点。离开学校前她刚吃过两个包子,浑身的能量却好像都被西北风刮得一干二净,饥饿像个红酒开瓶器似的旋转着钻进她的胃里,又从喉咙眼□□。
  她去看陈楚:“我们找点吃的吧?”
  “想吃什么?”
  “麦当劳。”
  “不行。”他拒绝得冷酷无情,“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少吃垃圾食品。”
  于是他们一人吃了一碗面条,又贵又寡淡。林澈埋着脑袋,呲溜呲溜把自己那份面条吃得干干净净,放下筷子抬起脸,瞧见对面的陈楚还在慢条斯理地进食。他吃面像大多数南方人一样,习惯把面条放进勺子再送到嘴里,免得衣服溅上汤汁。这种麻烦的用餐习惯,林澈学了十二年也没学会。
  她想起小时候,陈楚老说她吃饭比猪还急。他属猪,这话倒没错。可他也经常骂她是猪脑壳,这就冤枉她了,她属虎的。
  “看我干嘛?”陈楚把一片牛肉夹到勺子里,冲她抬了下眼皮。
  看猪是怎么吃面的。这话在林澈脑子里转了一圈,编码出的信息经由一条神秘的路径转到她的舌头上,等她一开口,就解码成了另一句话:“陈叔叔去机场接我们吗?妈妈今天还要上班,去不了。”
  陈楚垂下眼睛,夹起另一片牛肉:“他下午要开庭,让我们打车回去。”
  “哦。”她想了想,“他们这次是真要离婚啦?”
  “可能吧,已经在商量房子怎么分了。”他口吻漠不关心,“妈没跟你说吗?”
  林澈摇摇头。
  
  在婚姻问题上,母亲周丽总是自己做决定。
  她和林振平离婚那年,林澈只有七岁。夫妻俩在家里吵吵闹闹,把林澈送去外公外婆家吃住,说是担心影响她的学习,只有星期五的晚上才会将她接回家过周末。外公外婆住的农庄离市区远,上学的时候,外公总是天不亮就起床,骑车送林澈去学校。
  那一年的劳动节,林澈的学校要求每个班级安排文艺表演,林澈也有一个独唱的节目,排练了好几天。到演出当天,暴雨从深夜肆虐,持续到早晨也不见停。外公给林澈买了双红色的新雨靴,一早就给林澈演出的纱裙外穿上雨衣,蹬上自行车送她。雨太大了,风也大。密密麻麻的雨点打在林澈脸上,一股一股的凉意灌进雨衣的领子里,她分不清是雨还是风。外公弓着腰,脚下溅满泥点的旧雨靴蹬着脚踏板,那么使劲,又那么慢。林澈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两手紧紧抓着前面坐垫的硬皮边,忽然便哇哇大哭起来。
  “雨太大了,”她哭着喊,“我不去学校了。”
  外公把她带回农庄,换下湿漉漉的裙子,打电话给班主任请假。那天外婆教林澈折了很多纸灯笼,傍晚停了雨,外公又背她上山捉萤火虫。林澈记得萤火虫在纸灯笼里一闪一闪的模样,翠绿的光隔着薄薄的纸,忽明忽暗,比电影里的绿宝石还漂亮。
  第二天醒来,林澈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床头柜上还摆着几只纸灯笼,不再发亮。母亲坐到床边,拿梳子给林澈梳头发。她抓起一只纸灯笼,摇了摇,又眯起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去看灯笼顶上的小孔。
  “澈妹陀啊,”她听见母亲叫她,“我跟你爸爸把离婚证办好了。你以后跟着我过,好不?”
  林澈还在朝纸灯笼的小孔里看。萤火虫黑黢黢的身体蜷在灯笼里面,她摇一摇,它便了无生气地撞来撞去。
  “好啊。”林澈说。但她那会儿想说的是,萤火虫怎么死了?
  
  父母离婚以后,林澈又在外公外婆家住了一年,转学到离农庄更近的学校。春去秋来,母亲把她接到长沙同住,直到第二年夏天,又将她带去广州。离开湖南的那天,她们是从外公外婆家出发的。林澈趴在出租车的车窗边,哭得撕心裂肺。她说不准哪件事更让她伤心:是马上要离外公外婆很远了,还是外公外婆居然没掉一滴眼泪?
  “好了啊,莫哭了。”母亲拿袖子给她擦眼泪,“你真像你爸屋里的人,你看我们屋里,哪个像你这么哭的?”
  林澈嘴一歪,哭得更凶了。从前所有长辈见了她,都说她既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林澈很自豪,她希望自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就像孙悟空,还会七十二变。可这会儿母亲说她像爸爸家的人,爸爸不要她们,所以他不是好人,他家的人也算不上什么好人。从孙悟空变成不好的人,林澈感到愤懑,又觉得羞耻。
  “你是想像爸爸屋里的人,还是想像我们屋里的人啊?”母亲又问她。
  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样,既不像爸爸,又不像妈妈?
  “说呀。”母亲轻轻推搡她,“想像哪个屋里的人?”
  母亲细声细语,像是哄劝,却比怒叱更恐怖。林澈意识到,她要么像爸爸,要么像妈妈——就像劳动节文艺表演那天,她要么穿着湿漉漉的纱裙上台丢人,要么请假回家,不去表演。林澈两个都不想要,可如果她不选,就得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让风刮乱她的辫子,让雨打疼她的脸。
  揉着眼眶摸一摸自己的脸,林澈瞧见自己满手眼泪。她突然很害怕,怕自己脸上长出了爸爸的样子。
  “想像你屋里的人。”她说。
  “那就不哭了。”母亲又给她擦掉手上的眼泪。
  林澈点点头:“好。”可她还是抓起裙角,偷偷擦眼睛。
  母亲周丽是嫁去广州的。她的第二任丈夫叫陈运恒,也离过一次婚,带着一个儿子生活在广州。“这个是陈楚哥哥,比你大三岁,开学就上初中了。”母亲头一次把这对父子的照片拿给林澈看时,便指出照片里的陈楚给她看,“他很懂事,脾气好,成绩也很好。你以后要多向他学习,晓得不?”
  那是林澈第一次看到陈楚的长相。他站在人高马大的陈运恒旁边,看起来显得又瘦又小。陈运恒浓眉大眼,在镜头面前笑得很别扭;他身边的陈楚却五官清秀,咧出几颗白白的牙齿,乌黑的眼睛弯如月牙。林澈盯着照片,左看看,右看看。她猜这个哥哥长得更像他的妈妈。
  “妈妈跟这个陈叔叔结婚了。”母亲在她耳边告诉她,“你跟妈妈一起去广州,好不?我们和陈叔叔还有陈楚哥哥住一起。”
  林澈没有马上回答。她瞪着照片上的陈楚,突然想到:他会不会既不像他爸爸,也不像他妈妈?
  “好啊。”她心不在焉地说。
  在开往广州的火车上,林澈又记起那张照片。她想,她九岁了,妈妈说她像爸爸,像爸爸家的人。陈楚哥哥比她还大三岁,他不可能既不像爸爸,又不像妈妈。
  火车压着铁轨,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车厢轻轻摇晃,林澈和母亲挤在同一张床上,黑暗中瞪着眼睛,想象陈楚哥哥的妈妈长什么样。直到车厢里如雷的鼾声远去,她渐渐沉入梦乡。
  二〇〇七年的七月初,她们抵达了广州。那天正好是林澈九岁的生日。她从卧铺车厢散发着霉味儿的床上醒来,被母亲带到洗手间换衣服、刷牙。火车的洗手间又臭又小,林澈只能跨开脚站在蹲便器两边,举起汗津津的胳膊,任由母亲把她身上的裙子剥下来,再套上一件新的。林澈不喜欢在火车上换衣服。母亲给她把肩带系成蝴蝶结的时候,林澈垂下头一晚哭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蹲便器那个圆圆的洞口。铁轨中间细碎的沙粒在洞底飞驰,快得好像一根根灰色和褐色的线。脚下的地板摇晃得那么厉害,林澈一直屏住呼吸,不是因为空气中的馊臭味,而是害怕车厢突然脱节,她会一脚踏进蹲便器,从那个小小的洞里掉出去,变成一团五颜六色的线。
  “我想穿裤子。”回到床边之后,林澈嘟囔着告诉母亲。
  “火车上换裤子不方便。”母亲从床底拖出她们的行李箱,打开林澈要去摸小桌上烟灰缸的手,“穿的新裙子,爱干净一点,莫乱摸。”
  因此直到下车出站,林澈还是穿着那件小猪班纳的吊带裙,踩着又硬又硌脚的新凉鞋。
  七月的广州,正午闷热得像个蒸笼。火车东站熙熙攘攘,母亲牵着林澈等在屋檐底下,就像两只挤在蒸笼里的饺子。凉鞋薄薄的鞋底踩在水泥地上,有些发烫。林澈翘着脚趾,额头上的汗水流到眼角,被她抬起胳膊擦掉。
  陈运恒和陈楚找到她们的时候,林澈已经浑身是汗。她咬着牙关,一条胳膊扭到身后,费劲地扯开被汗水黏在腿上的裙摆。母亲在这时松开她的手,抬起胳膊冲着某个方向挥动。林澈没来得及去看,便感觉到一颗汗珠从眼角滑进眼睛。她眼球发疼,低下脑袋使劲揉。
  “哎呀,不好意思,找停车位找了好久。”她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澈妹陀怎么啦?还在哭啊?”
  “是汗流进眼睛里了。”母亲在她身旁说。林澈想抬头看看,却睁不开眼,只能拿手背一个劲地揉眼角。
  “周阿姨,我这里有纸巾。”另一个声音说。他讲的是没有口音的普通话。
  纸巾被递到手边,林澈按住眼角,努力睁开另一只眼睛看他。
  他们都比她想象的要高——这是林澈印象最深的一点。
  林澈从八岁半开始买公园门票,她在班里长得快,比大部分男同学还高。可哪怕是照片上看起来瘦瘦小小的陈楚,站到她和母亲面前,也比她高得多。他甚至比母亲还要高上一些。林澈抓紧母亲的手,仰着脸打量他们。她觉得自己像个小矮人。
  “澈妹陀吧?长得真像你妈妈。”这是陈运恒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他戴着眼镜,鼻头很大,有一张笑眯眯的脸。林澈觉得他的口音很奇怪,有的时候是方言,有的时候是普通话。但她喜欢他说她像母亲,因为像妈妈,就不会像爸爸。
  “陈叔叔。”林澈叫他。
  然后陈运恒把陈楚推到她跟前,笑盈盈地告诉她:“这是我儿子陈楚,大你三岁,你喊他哥哥吧。”
  林澈看向陈楚时,他也在看她。她记得他当时的表情:脸上挂着微笑,乌黑的眼睛却背着光,眼底是没有笑的。那个时候林澈就知道,这个人不喜欢她。她眨一眨眼睛,一只手扶住身边的小行李箱,吐字不清地叫他:“哥哥。”
  这个看起来不喜欢她的人点一点头,回给她一个不像笑的微笑。他伸手拿过她扶着的那只行李箱,又替她摘下肩膀上的书包,对她说了第一句话:
  “来,我给你拿。”
  那天的午饭,他们给林澈准备了蛋糕和生日礼物。陈楚送的是一本画册,陈运恒送的是一台手机。那是林澈的第一台手机,母亲推辞了几句,最终还是同意收下。大人们开始敬酒庆祝的时候,林澈打开手机的翻盖,发现通讯录里已经存下三个号码:爸爸、妈妈和哥哥。她盯着“爸爸”的号码看了一遍,再看一遍。她知道,那不是爸爸的号码。
  “你自己的号码我一会儿写给你。”坐在她身旁的陈楚给她碗里夹菜,轻声对她说,“吃完饭对着说明书玩一下吧,不难用。”
  林澈埋着脑袋,点点头。
  “好啦,来吧,来碰个杯。”陈运恒端着手边盛满冰啤的杯子站起来,“今天双喜临门啊。第一个呢,祝澈妹陀又长大一岁,新的一岁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然后第二个啊,是要欢迎周丽和澈妹陀,正式成为我们家的新成员!”
  跟着母亲站起身,林澈看到陈楚端起饮料,于是也拿起自己的杯子。
  “欢迎妈妈和妹妹。”她听到他说。
  林澈依然记得,她那时候觉得这是一句很怪的话。她看到陈运恒笑着拍陈楚的肩膀,听到母亲说“谢谢,谢谢阿楚”。或许是因为林澈心不在焉,那几秒钟里,他们每个人的声音、动作都变得格外模糊,仿佛成了火车蹲便器洞底那些灰色和褐色的线。有那么一会儿,林澈以为脚底的地板在摇晃,就好像她还站在火车车厢里。然后她又看到母亲擦了擦眼睛。母亲跟陈楚碰杯,操着一口略带乡音的普通话告诉他:“我一定会当个称职的妈妈。”
  这也是一句很怪的话。
  她学着母亲的样子,端着杯子去和陈楚碰杯:“谢谢哥哥。”接着她又拿杯子轻轻碰了一下陈运恒的。
  “谢谢陈叔叔。”她说。
  林澈不记得他们的反应,因为她说完便坐下来,两手扶着桌子的边缘,低下头去看地板。
  桌子没摇,地板也没晃。林澈松了口气。
  她想,哥哥不像陈叔叔,也不像妈妈。如果妈妈也是哥哥的妈妈,那他就可以既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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