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女王[星际末世]》作者:2月28日

黎多宝在旷野上穿行。
  她很小,短短的手脚,穿着粉色的小裙子。
  妈妈不知道在哪里,只有她一个人。
  脚上的小皮鞋已经跑掉了,每一脚下去踩在尖锐的碎石上都痛苦不堪,但她没有停下来。
  
  天上是满月,但被云层遮挡,以至于光线黯淡。
  夜色中的一切看上去都分外可疑。似乎是有什么怪物,蛰伏在夜色下的树荫石影之中,随时会跳出来扑到她脸上。
  是谁的脚步声,从她身后不知名的某处传来。
  来抓她的?
  
  一点一点地靠拢。
  近了,又近了。
  最后就仿佛贴在她的脑后站定,不论她怎么加快步伐都如影随行。
  
  她想回头,但却始终没有勇气。
  只是发疯了一样地在夜色下狂奔着。
  
  当眼前终于没有去路时,她猛地站定。脚下被踢出去的石子,坠落下悬崖。
  狂风吹在她脸上,身上,像要把她整个人都吹走似的。海岸线上巨浪拍打着石壁,飞溅起来的水花打湿了她短发。
  身后,有什么东西的呼吸,逆风拂过她的发梢,微弱的温度滑过了她冰冷的皮肤,令得她全身汗毛倒竖。
  回头!她无声地命令自己。
  
  可小小的身躯却在发抖,畏缩地僵站在原地。
  回头啊!她咆哮着。
  “可是,可是,那那一定是可怕的怪物呀,会把我吃掉的。”她的声音听上去那么细弱。
  她看到了自己脸上的怯懦。可不回头,也一定会被吃掉的。
  
  被糊里糊涂地被吃掉。
  
  “回头!杀了它!”这次她叫出了声,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房间里静悄悄的,书桌上灯还亮着,灯下是摊开的书本与试卷。
  被她尖叫吵醒的姐姐翻身骂她:“你要死啊?!”随着动作,架子床吱吱作响,挂在床头的工作服掉下来,落在地上。
  
  黎多宝读九年级,而姐姐与她异母同父,大她七八岁,已经在工作了。
  黎多宝把衣服捡起来替姐姐挂好,扭头看到有光从门缝露进来——客厅的灯还亮着。
  正要出去劝妈妈早点睡,别再等门了,就听到楼梯间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伴随着含糊不清的大声喧哗。不一会儿门被打开了,妈妈细碎的声音从门缝里是飘过来。
  
  “怎么又喝这么多?”
  ……
  “来坐下,这是哪里弄伤的?我去拿药……”
  话到这里噶然而止,随后是震天的巨响。
  
  黎多宝冲出去,妈妈脸上一脸的血,压碎了玻璃茶几,捂着脸倒在地上。
  那个男人喝得醉醺醺,边骂骂咧咧,边踢打倒在地上的人:“我在外面工作,多辛苦?管东管西,我喝一点酒怎么了?值得你来摆脸色给我看?我不工作,你吃什么喝什么?”
  
  一脚脚狠狠地踢在腰上、腹部,一声声地闷响,像是重重地落在她心脏上。
  在女人痛苦的□□身中,他表情愤恨带着怨怒:“叫啊,装可怜不是最会了吗?再叫邻居来看热闹。叫别人来骂我,替你出气,自己在这里装柔弱装好人!你不是最会的吗?臭□□。”最后一脚踢在头上。
  黎妈护着自己的手一下就松开了,有那么几秒钟眼睛不太聚神,神色也有些恍惚。
  
  黎多宝冲上去把还要重脚踢向脑袋的醉醺醺男人拉住:“别打了,你要打死她啊?”
  “你也来管我?”男人怒极,反手就给了她一耳光,将她打倒在地,揪住她的头发扯起来:“她教你这么对你爸爸的?老子给你吃给你喝,给你学上,你他妈的对老子大呼小叫?”
  
  那一耳光下来,黎多宝整个人脑袋都是懵的,头皮火辣辣的痛,奋力抓住他的手腕,想从他手中挣脱站起来。
  黎妈妈已经醒过了神,这时候也冲了上来,跪着抱住男人的腿:“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我错了我们错了。你别打了。她明天还有考试呢。你别打伤她。”
  
  不说还好,一说男人更恼恨,扯住黎多宝的头发叫她抬头看自己,大着舌头问她:“就是读书读多了,才会有这眼神,你再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就给你把眼睛珠子抠出来。”
  男人说着真的伸出手指,按在她的眼睛上。
  
  突如其来的痛感,令得黎多宝拼命地挣扎起来。奋力地叫喊,伸手用尽一切力气撕打。
  但不论她如何用力,男人就像一尊神祗,不可动摇,他那双充血的眼睛,脸上的疯狂都不再像是人类。他狠狠地把她提起来,猛地向墙上撞去。
  
  她最后看到的是妈妈冲过来与发疯的男人打成一团的样子。
  
  许久,她醒过来,家里已经安静下来了。
  她躺在沙发上,额头上的伤口有药味。
  客厅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玻璃和血,他死了吗?妈妈是不是杀了他?
  
  黎多宝坐起来时一阵阵地眩晕,但还是坚持扶着墙向主卧走去,一步,二步,一点点地靠近,她心中有无数个念头。
  也许他死了。
  她并不害怕,反而觉得如释重负。
  他终于死了。
  
  但她走到门边,就看到那个男人在酣睡着,黎妈妈拿了水盆,正在用热水帮他擦拭身体。
  黎妈妈脸上还有没有擦干净的血迹,却一丝不苟地想洗清男人手上的污渍。
  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她,立刻就移开了视线。
  
  黎多宝一步步挪回客厅,怔怔地站在那里。
  
  不多一会儿,黎妈妈也走出来,小声说:“你去睡吧,明天还要考试。这里我明天早上再收拾。不然吵醒你爸爸。”
  就这样?
  她看着面前的妇人。
  
  黎妈妈四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已经大半花白了,因为身体不好生活困苦,看上去比同龄人瘦弱苍老很多,不知道的人会以为她与黎爸是母子,而不是夫妻。
  
  “去吧。”黎妈催促她。
  黎多宝望着眼前的人,觉得这世界不太真实。
  “妈妈我们走吧。”她声音在不自觉地颤抖:“我们离开这里。”
  
  每天回到家,迈过大门走进来时,她都在想,也许明天自己就会面目全非地被人从这个大门抬出去。他心情好时可能用拳头,心情不好时可能用菜刀,那时候场面一定很难看。
  警察会封锁这里,邻居们唾沫横飞地向来看热闹的人描述,这一家人的‘事迹’。
  即使是那些言语是出于同情,带着怜悯,也令她觉得羞耻。
  
  羞耻于这个人是自己的爸爸,羞耻于自己是这个受害者。
  这种日子为什么还要过下去呢?
  
  “走了我们怎么生活?”黎妈妈反问她:“之后住在哪里?你学费从哪里来?”
  “会有办法。”
  “什么办法?”黎妈妈一脸颓败:“钱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我身体也不好,找不到工作。”
  “那就把他赶出去。”
  “赶出去?谁打得过他?我们关上门他是进不来,难道我们永远躲在屋子里不出门?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黎多宝看着妈妈,不懂明明是在日光之下,也并非生活在深渊地狱之中,怎么会没有办法,怎么可能没有呢?
  她甚至有些声嘶力竭:“你就和他离婚呀,你们结婚几十年,你一直照顾奶奶爷爷到他们过世,他把你打得全身都是病,他应该给你赡养费,负担你后半辈子的生活开销。”
  
  “好了。”黎妈妈似乎是要哭,但是她把脸紧紧地绷住,不肯掉眼泪:“你读过书的,你应该懂得。法律不是这样的。就算是判下来有赡养费,他会给吗?他不肯给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法院不是我们家开的,人家哪会月月为了那点钱去找他麻烦。再说惹得他发疯了,也不会放过我们。”
  说着推了黎多宝一把:“去睡吧。一会儿再吵醒他怎么办。有什么我们以后再说。”说着话鼻子又开始流血了,她怕呛血,连忙低下头,血珠一串串落在她衣服上,很快就浸湿了一大片,像开放的花朵。
  
  以后,有多少个以后?
  一天拖着一天,永远都是‘明天再说’‘以后再说’。
  明天和以后永远都不会来。
  
  黎多宝感到愤怒,就算帮妈妈洗去血迹上了药,回到房间仍然感到愤怒。
  甚至觉得什么‘等你毕业了有了工作,我就和他离婚’也只是托词。
  妈妈是不会离婚的。
  
  姐姐工作了这么久,不也没有离开家吗?
  姐姐以前也说过,有工作了就离开这样的话。
  但仿佛大家都受到了诅咒。谁也别想离开。
  
  以前妈妈年轻、身体好的时候,说:“孩子不能没有父亲。”所以没有离开。结果她有了一个时不时就把她暴打一顿的父亲。
  后来妈妈被打垮了,说:“身体这样在外面也没法生活”所以没有离开。
  
  就算等将来,她有了工作,也一定会像姐姐一样,有一个不能离开的理由,在那里等着她。
  绑着她。
  没有出路。
  一生永远也不会有。
  只能生活在阴影之下,除非有一天,那个男人打不动了。
  
  可真的像妈妈说的完全没有别的出路吗?
  从来都没有试过的人,凭什么这么说?
  
  黎多宝觉得,她的妈妈就像是站在芦苇荡中的疲惫旅人,向四周望去,只看到比人还高的野草,看不见前路。于是不敢离开恶待自己的同路人,更不敢孤自一个,去原野里去寻找别的出路。
  她怕那里面可能会有泥沼与有野兽。
  于是说服自己,每天以身伺虎是最好的选择。
  各种各样的地理由,将家里的所有人‘团结’在这个暴徒的周围,让每个人都不能离开,不得解脱。
  一生就这样生活在地狱之中。
  他有力时是噬她们血肉的怪物,无力时是她们背上的重负,一生都受她们供奉。
  
  黎多宝站在床铺前,看着这个狭小憋闷、除了架子床和小书桌再也放不下别的东西的小房间。
  在这房间她住了很多年。
  墙面斑驳,地砖也布满了擦不干净的污垢,行李、杂物堆砌在天花板下的水泥隔层上,暗处啮齿动物发出可疑的声响。
  这里对于她来说,能够称之为家吗?
  
  家,明明是人人都应该有的东西,为什么偏偏自己没有?
  她不懂。
  “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或者曾经做错过什么。
  她静静站在黑暗之中,轻声地询问。
  
  上铺的姐姐没有动静,也许是睡着了。
  她不想哭,可却还是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然后,她听到拖鞋走在地板上的声音。
  一下、一下,走路的人听上去十分平静,好像世上并没有什么事值得着急。
  ‘吱呀’一声,沉重的盖子被打开,在清脆的一二声试音之后,能抚慰人心的钢琴声,骤然响了起来。
  
  那琴声,像一缕清泉,落进她的心,冲散她心中那些晦暗的、令她无法呼吸的浓雾。
  这就是对她的回答。
  
  她静静站在狭窄的房间内,鼻端是潮湿生霉的味道,空气浓稠,长年无法通风淤积的人味令人作呕。
  可如一场噩梦一样的偶发事件所带来的心跳加速,在琴声中慢慢消失,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能听到别处的声音。
  那是一个与她一般年纪的男孩,她私自称对方为D。
  他钢琴弹得很好。
  
  第一次他的声音出现时,讲话还带着稚气。她也还很小。
  后来两个人都长大了,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细,而对方奶里奶气的声音也渐渐往更醇厚的方向发展。
  两个人除了可以听到对方说话,还听到对方的‘生活’——走路、吃饭、汽笛、风、一切。
  
  不过除了一开始试图与对方说话之外,之后两人再没有过尝试。
  
  因为双方使用的语言没有半点相似之处,无从沟通。何况自言自语总会令人侧目,引来麻烦。
  于是两个人虽然渐渐习惯了对方的存在,也习惯了不再与对方说话。
  
  不久之后一曲终了。
  黎多宝又听到了对方踢踢踏踏地回到床上的声音。
  
  那肯定是很软的床,躺下时发出陷落在羽毛中的舒心声响,就仿佛睡在床上的人,会马上沉到一个美梦之中去。
  
  她从来没有睡过软垫床。
  能睡那样的床,一定非常的幸福。
  不害怕突然被人揪起来拳打脚踢,也不怕有什么不好的事突然发生。
  
  “我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姐姐。”她突然轻声说道。
  房间里没有人回答她,姐姐还在睡着,也许真的睡着了,也许只是不想参与任何事,用这种方式将自己和家庭隔离开来。
  
  反正她也没有期待会得回应,她在黑暗之中站了一会儿,穿上衣服,将挂在门背后的校服套在最上面,把书本和试卷都塞到书包里,抱上藏在床底的的储钱罐。
  走出门时,上铺的人坐了起来,扭头向她看去。
  两姐妹视线交加,许久,她以为姐姐会说什么,又或者,会把爸妈都闹醒来阻止她。
  
  但黑暗中的人只是面朝着她的方向,无声坐了一会儿,又慢腾腾地躺了回去。
  她松了口气,又似乎是感到失落。垂眸,掩上门,穿过客厅,轻轻打开大门。
  
  门锁发出轻脆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中分外刺耳。
  她以为主卧有人闻声走了出来。
  因为她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妈妈的脚步声,那是一种生怕吵醒什么恶魔的脚步声,透着小心翼翼的谨慎与胆怯,当妈妈走路时,简直像是个幽灵在走路。
  但也许是听错了,她太过紧张,在她眼中,连走廊里的黑影看上去都像是有人站在了那里,正向这边看过来。
  
  “我走了。”她对那片黑暗说。黑暗没有回答她。
  随后,她最后看了一眼月光下被砸得稀巴烂的客厅,掩上了门。
  ‘咔哒’轻脆的一声。
  一切都被关在了门背后。
  
  她顺着明亮的走廊向前走,恍惚觉得自己正走进那片看不见的芦苇荡。
  可心情虽然异样地沉重、忐忑却又异样的激奋。
  走到拐角时,她有些迟疑地停了下来。
  感应灯无声地灭了。
  前面的黑暗中,可能有野兽,也可能有沼泽。
  
  但她回头,来路上也是黑的。
  
  这时候,少年大提琴一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他有时候夜里,会哼唱曲调简单的歌谣。她不知道歌词是唱什么,曲子听上去有一些感伤,但又充满了希望。
  
  她和着调子,迈步顺着楼梯向外去。
  没有再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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