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宴》作者:孔羌

漆黑的海水浪浪涌来,肆虐席卷了郁默的梦境世界。海水变得越来越浓稠粘腻,胶着束缚使她无法挣扎逃脱。
  那就这样吧。
  郁默不再挣扎,任由自己像微渺枯草般被漆黑海浪裹挟激荡。
  
  没死,醒了,凌晨两点零一分。
  郁默想起语文课上蒋老师教过,凌晨两点属于丑时,丑时又称荒鸡。此时卧室窗外是一片荒煞的。
  窗帘只拢了一层薄纱,所以寂静夜色很是随意地透进了卧室。严梓欣似乎不太喜欢把窗帘拢紧,郁默也就没和她说自己不关窗帘睡觉就会失眠这琐碎事。
  
  严梓欣睡得很沉,嘴角似乎还含着浅浅笑意,或许是正在好梦。
  
  今天是四月一日,愚人节,严梓欣的十八岁生日。郁默作为严梓欣在高三七班最好的朋友,放学后应邀在严梓欣家里做客,陪她过成人生日。
  写完作业、热闹地开完只有两人参加的生日party,时间已经很晚了。严梓欣邀请郁默今夜就睡在她家,还说有好多枕边悄悄话想分享。郁默不舍得让好友在生日这天扫兴,便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今晚在严家过夜。郁妈妈答应得很爽快。
  
  这不是郁默第一次留宿在严梓欣家。她和严梓欣作为最好的朋友,常常互相到对方家里做客,郁妈妈对严梓欣这个女孩的印象挺好,所以放心女儿夜宿在严家。
  
  梦醒以后更睡不着了。郁默轻轻地下床,披上宽大的白色校服外套,准备去客厅观赏一会儿夜景,舒缓抑郁情绪。
  
  严梓欣家客厅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从16层高楼俯瞰锦城这座不夜都市,映入眼帘皆是斑斓闪烁的人间繁华。
  苍凉的,易碎的,亦是美的。
  
  郁默家住的是栋四层别墅,一大家人常年住在一起。她很少有机会在家里如此寂静地观赏夜景,也很少站在16层楼这么高的地方俯瞰锦城。
  
  她痴痴地望着落地窗外,那栋大厦楼顶迷离而旖旎的色彩。
  
  客厅那边的门外传来钥匙开锁的窸窣声,郁默听到这动静,下意识想到了小偷。
  
  可别真的是小偷吧……然而除了小偷,又能是什么人?
  严梓欣的爸妈离婚两年多了,她妈妈在锦城组建了新的家庭,绝对不可能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分回来看望女儿。而她爸爸……严梓欣说她爸爸去外省忙事了,这一周之内都不会回家。
  
  眼见着屋门就要被打开,郁默赶紧躲到落地窗边只拉开了一半的白色窗帘后面,动作轻而快,不发出半点声响。
  
  然而晚了。男人推门进屋时,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了客厅落地窗那边的细微动静——有人躲在窗帘后面。
  
  他径直朝那个方向走去。
  
  郁默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心惊胆战到腿软,秉着呼吸不敢动弹。
  
  “出来。”男人沉声命令。
  
  郁默向来胆子小,这会儿就差给他吓哭了,只能抓着救命稻草似的揪紧了纯白色窗帘挡住自己。
  
  “出来,我没耐心等。”男人手上力气很大,哗地一下扯开了窗帘。
  郁默手上一松,身子连同着手上失力而趔趄前倾,整个人都暴露在他的面前。
  
  严劲瞬间顿住了……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女儿的好朋友郁默。小姑娘披着礼雅中学宽大的白色校服外套,外套上别着一枚胸牌,清晰刻印着学生的班级和姓名:“高三7班 郁默”。
  她身量偏小,今夜穿着他女儿严梓欣的叮当猫卡通睡裙,裙摆长得几乎快要拖地,直接隐藏了她的双脚。
  
  客厅没开灯,黑黢黢的。只有落地窗外透进来的薄薄月光,莹润皎洁地照在她脸上。她脸色惨白,显然被吓坏了。
  
  “对不起,吓到你了。”严劲诚恳地致歉,他喉咙有些干涸微哑,或许是工作太忙了没怎么喝水的缘故,嗓音质地显得格外低沉:“我没想到是你在这儿。”
  
  郁默认识严劲。她以前见过严劲两次。
  一次是在她和严梓欣成为同桌不久后的家长会上,严劲作为严梓欣的家长,坐在她右边。另一次是她来严梓欣家复习备考,做完三套试卷正要回家时,严劲正好下班回来了,于是连鞋都没换,又出门把她送回家。
  
  郁默听严梓欣提起过严劲,不止两次。
  严劲是警察。刑警,更准确些说,是锦城刑侦大队的队长。严梓欣曾不止一次地抱怨过,她爸爸是个工作狂,而且是个性格过于正直的工作狂。
  与严劲同期的那些优秀警官,荣升局长的都有四五个,飞黄腾达的更不在少数。然而偏偏是能力最优秀的严劲,升官最遥遥无期,都四十一岁的年纪了,还只是个刑侦大队的队长——当然,这要看和谁比。如果只是和那些普通刑警相比,刑侦大队长的地位也算很高了。
  严梓欣常常“恨铁不成钢”地叹惋,但凡是她爸爸肯讨好上级领导、但凡他的脾气没那么执拗、脸色没那么臭,肯定早就坐上锦城公安局局长的交椅了。
  
  郁默听严梓欣说这些话时,并不像严梓欣那样感到惋惜,反而暗暗钦佩这位严叔叔,能活得如此桀然傲骨。
  
  严劲现在还穿着工作的制服。这身蓝色警服很适合他高大挺拔的身材,衬得他气质更为刚毅沉静、严肃禁欲。
  
  “我、我晚上有点失眠,所以在客厅这里看风景,”郁默解释道:“刚刚以为有小偷,就、躲到窗帘后边了……欣欣说您今天晚上不会回家,我没想到是您。”
  
  “欣欣今天过生日,我提前回来了。”严劲说话时语气职业性得不温和,甚至有几分严肃冰冷:“我先去休息了,你也早点休息,站在这里容易着凉。”
  
  “嗯。”郁默很礼貌地点头:“谢谢叔叔。我过几分钟就去睡觉。”
  
  严劲忽然想到什么,又问:“是欣欣睡觉打呼噜让你失眠了么?你要不要单独睡隔壁的客房?”
  
  “不是不是,”郁默连忙说:“欣欣睡觉挺安静的,一点也不打呼噜。失眠可能是因为我下午喝了咖啡。”
  
  严劲身为父亲,竟然不知道自己女儿睡觉打不打呼噜……他只隐约记得女儿很小的时候睡觉会发出呼噜声。
  
  “那你继续看风景,不打扰了。”严劲说完便转身离开,走向浴室冲澡。
  
  郁默也重新转过身,继续望着落地窗外锦城的不夜之景神游。但是她的心绪明显不如刚才那般宁静了,恰恰相反,浮躁得很。也不知是为什么。
  
  严梓欣家里太安静了,以至于严劲在浴室里冲澡时的哗啦啦水声,在落地窗边都能隐隐约约听见些许。定是这些隐隐约约的微渺噪音,扰得她今夜心绪难宁。
  
  郁默沉静地站在窗边,没过一会儿,便听到了严劲从浴室走到他房间的脚步声。
  脚步声渐渐没了。郁默如释重负,终于又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享受夜晚。严劲和严梓欣都去睡觉了,没有人再来打扰她吞噬巨大的痛苦。
  
  她有抑郁症,而且有严重药物依赖性。
  前几年流行过一句骂人的话,“你没吃药啊”,这话说的大概就是郁默。
  她哪天要是没吃黛力新和草酸艾司西酞普兰,就真的会犯病。
  
  又开始犯病了。全身神经都变得焦躁不安,全都用力侵袭着她的躯壳,让她不得不下蹲,把自己缩成一团,自欺欺人地环抱住嗡嗡作响的头部,以为这样就能够防御来自她身体内部的进攻。
  不过是徒劳罢了,想解决痛苦,还得靠药物镇定。
  书包里有草酸艾斯西酞普兰,但是她今天凌晨一点钟已经服用过20mg了。20mg是一天的最大剂量。她本该分几次吃这20mg的,她自己也知道。但抑郁症发作的时候控制不住自己,只想贪婪地多吃一些,赶紧抑制那些令人不舒适的身体心灵感受。
  
  现在无药可救,只能继续饱受煎熬。
  郁默抓狂般地拧紧了自己的衣角,绝不让自己像个疯子一样发出狂叫嘶吼的声音。事实上,她很擅长忍耐。从小到大,她都很擅长这件事,甚至可谓无师自通。她可以做到无声地默默发泄所有情绪,并且不让世上任何第二个人知道。当然了,也没有任何第二个人有必要知道她的糟糕情绪。
  
  她在客厅落地窗边持续焦虑了一两个小时,看着天色从漆黑渐渐过渡到墨水蓝。情绪终于平息了一些。
  郁默已经筋疲力尽,但她还是不困。她轻轻地回到严梓欣的卧室,很小心地睡到床上,不发出一丁点声响。或许她发出了声响也没关系,严梓欣睡得很沉,根本就不会被吵醒,即使被吵醒了,以严梓欣的好性格,也绝对不会责怪埋怨她。
  
  但郁默还是觉得自己该小心一点为好。毕竟她和严梓欣也没有要好到那种程度……
  究竟哪种程度?郁默自己也说不清,她只知道,人和人之间该建立距离的,这种距离的建立必须双方都有分寸感。
  她自诩很懂得拿捏分寸。
  
  …………
  天终于快放亮了,这又将是忙碌而枯燥的备考复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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