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祖》作者:妖妖不惑

☆、后院的木楼

  一场婚酒吃到了天黑,所有院子里都点起了明亮的玻璃罩防风大油灯,香甜软糯的扣肉,焦香微辣的面鱼儿,微酸可口的酥肉汤,还有酒席常有的十八碟十八碗,外面像过节一般热闹,但热闹的是他们,留给阿祖的只剩下热。
  那个叫春儿的丫头送了茶水就一直留在屋里,倒是比她小些的冬儿,被她和龙婶指使得团团转。阿祖依旧一声不吭的坐在床边,不用抬头就能觉察到春儿那灼灼的目光,这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那探究的目光让人觉得燥热,再想想窗外那大片大片的罂粟花这燥热就变成了焦虑。
  那是罂粟啊,书上写的那种害死人的做鸦片的东西,学堂的书籍上配着插图,她开始挺喜欢这漂亮的花朵,但是了解的越多心里越厌恶。每年五四运动纪念游行,她们总会路过英租界,那些传单上美丽插图下面血淋淋的数字总能触动人心。
  啊!她真想大喊,我不认识,我不知道,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
  终于有人进来喊了龙婶出去坐席,又有人喊了春儿和冬儿两个丫头出去帮忙,屋里昏暗的红烛光里,阿祖轻轻的吐了一口气,揉揉饿得有些发疼的肚子。
  “嫂子。”门外传来轻声的嬉笑,阿祖转头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只迈过高高门槛的三寸金莲。
  好小的脚,阿祖在心里惊叹然后抬头,好雅致的姑娘。
  门口挤作一团的是三个年龄相仿的女孩,相近的打扮,相近的气质,让阿祖一时间分不清她们谁大谁小。
  走在前面穿竹青小袄裙的女孩端着木制的托盘,上面摆着两三碟炒菜和一碗米饭。
  三个女孩笑嘻嘻的走过来,一面打量自己的新嫂嫂,果然像杨伯伯捎回来国外的那种瓷娃娃,弯弯的眉,圆圆的眼睛,翘翘的鼻子,肉嘟嘟的嘴,还有瓷白瓷白的皮肤。
  “我是二妹,我叫茂兰。”青衣的女孩说。
  “我是三妹,我叫茂菊。”跟着后面鹅黄衣裙的女孩说。
  “我是小妹,我叫茂梅。”最后蓝色衣裙的女孩探探头。
  阿祖回了一个甜笑,三个姑娘跟她年龄相仿而且看起来性子也不错,顿时被春儿阴阳怪气的眼神压抑到的心情有了反弹。
  “嫂子能吃辣椒不?”茂兰将手中的饭菜往屋中间的圆桌上一放:“我听人说上海那边人都吃甜滴。”
  阿祖忙摇头:“我不爱吃甜的,这边的菜就好。”
  在上海的时候她就常做跟龙婶学的家常菜,回来这一个月没有半分吃食上的不适应,无非就是辣点麻点,但是四川这潮湿的天气就要这么吃下去才舒坦。
  茂梅欣喜的往前一凑:“嫂子会说我们这边的话呀?”
  阿祖脸红了红:“龙婶教我的,是不是听起来怪怪的?”
  “哪里哟!听得懂就可以啦。”
  回来的这个一个月阿祖很用心的跟龙婶学习四川的方言发音,除了土话方言词汇有些发音不准确外,普通交流是没问题的。但她还是很少开口,因为龙婶总在外人面前对她说蹩脚的上海话,她知道这是龙婶在找优越感。
  茂菊笑嘻嘻的搬了凳子自己坐下:“这菜不是前头大厨房做的,是二姐亲自下厨弄的,你吃看看。”
  茂梅也殷勤的摆好几个凳子:“二姐手艺比我们好,连哥哥都爱吃。”
  “他敢说不好?说不好以后不把他吃。”茂兰骄傲的用鼻子哼一声,引得两个妹妹跟着娇笑连连。
  “你们兄妹感情很好?”想到杨茂德冷淡的样子,实在是看不出是个会宠妹妹的人。
  “当然好,就这一个哥哥。”茂梅催着阿祖赶紧动筷子:“爹管得可严了,现在哥哥当家我们就松快多了。”
  “公爹身子不好?”
  “老毛病了,咳嗽得很,一年倒头光喝药。”
  “嫂子以后多给我们讲讲外头的事呗,爹是个老古板,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三星和玉山哩。”
  阿祖知道,三星乡和玉山镇是离杨家最近的两个城镇,往西是三星有二十多里路,往东的玉山就远了,有近百里。因为都是崎岖的山间小道,所以到三星赶集的比较多,而往玉山要花近一天的路程。但是玉山镇比较大,那里有去省城的大车和正规的医院。
  双凤离三星不远,但到这里也有五六十里路,今天迎嫁的队伍天不亮出发走了足足一个上午,阿祖咽下口中的饭菜问道:“来的路上听龙婶说,过了三星乡就都是杨家的地界,真的么?”
  茂梅点头:“嗯啊,不管往三星还是玉山,我们家都不用走别人的土地上过,这一片一千六百户都是我家的佃户。”
  阿祖筷子上的炒肉片吧嗒掉盘子里:“那么些山和田都是?”
  阿祖虽然对方圆百里没什么概念,但今天走了一上午看到的连绵不绝的山林还是很震撼的,而现在听说这些山都属于自己的丈夫,小姑娘心里有些犯怵。
  茂梅点头:“都是,这边林子多,一家能有好几山头但是就开出几亩地,哥说连一万五千亩地都不到哩。”
  一万五千亩地的地主放在平原地区不骇人,但是从山坡坡水塘塘边挤出点平地做田的四川,这个一万五千亩地就如散落在群山上的粒粒珍珠。
  “能收很多粮食吧?”阿祖喃喃道,在上海买粮是要先从小鬼子手里换票的,而且每月买粮都要排上一天的队伍,饥饿、恐慌和疾病,都是上海统治区里最常见的。
  茂菊摇头:“我家租子不收粮,只收油菜籽。”
  四川这边主要种植的粮食是水稻、小麦、玉米和红薯,一年一季子,因为灌溉和地势的原因这边的田地都不大,最平整的水稻田也不超过三亩,常有的都是一亩两三分的小水田,冬点小麦秋收稻,山上的旱田再种点玉米和红薯这就是一年糊口的粮食,养活一家人不过三四亩地就够了,另外开垦出的五六亩地旱地种的都是油菜,收上来的油菜籽交一部分租子,一部分跟老爷家换油,杨家的佃户就这样世代的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茂梅嘻嘻一笑:“没人告诉你这里叫油坊弯啊?”她将手向东面一指:“我家收了油菜籽榨油,然后油饼子喂猪,我哥每月都要送油到玉山镇上去。”
  “嫂子以后也能去不?杨伯伯说嫂子是城里的女娃子不用跟我们一样关屋里。”茂梅双手托着下巴:“嫂子能给我们带好吃的好玩的不?”
  “哼?那就不用我带了?”门口传来男声,三个女孩相互吐了吐舌头,茂兰手脚飞快的收好阿祖吃完的盘碟。
  “哥,我们明天再来找嫂子耍哈。”茂梅出门时,嬉笑着狗腿的帮他哥哥整理了下胸前的红花。
  阿祖无措的看着三只蝴蝶飞走,用手巾擦擦嘴赶紧站起来,杨茂德转身关了房门,自动自发的解下红花脱了外套走过去开窗透气,那一脸无视她的表情让阿祖更加不自在。
  等到他走到脸盆前准备梳洗时,阿祖终于鼓起勇气:“那水,我用过。”
  拧帕子的手一顿,接着还是继续响起水声,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但阿祖的视线还是不由自主的透过窗溜了出去,夜色掩盖了一切,摇曳的罂粟花看不到却有莫名的气味传来,说不上香,就像拜堂时男人身上的味道。
  等阿祖发觉那种气息变得厚重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杨茂德站在了自己身后。
  “在看什么?”他顺着视线看去:“你认识这花?”
  阿祖心又开始咚咚的鼓噪,呼吸都变得紊乱。
  “它叫罂粟,别采回来玩。”杨茂德用手摘了别在阿祖脑后的大红绸花:“睡觉,就今天一晚上,明天我就搬去后院的木楼了。”
  男人的手指冰凉,像蛇一样沿着衣领滑进脖子里,阿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看到没?就是那边的小楼。”
  他越过她的肩膀向窗外扬了扬下颌,顿了半响又开口:“有事就去找我。”
  阿祖抖成一团,屋里明明是六月夏季的闷热空气,但男人贴在背后的身子散发着凉意,手指和手指间的薄茧在脖子娇嫩的肌肤上滑动,搁在肩头的下巴像是锥子一样扎人,连喘息在耳边的呼吸都带着凉丝丝的风。
  “抖什么?”他的另一只手沿着上衣的边缘摸进去抚摸柔软的腰肢:“不是上海回来的才女吗?见过大世面的?”
  阿祖听着他淡淡的语调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嘲讽自己,只能闭着眼猛伸手想要推开背后的人,丝滑衣料下的男人躯体没有看起来的瘦弱,阿祖被自己的反推力一绊直直的向喜床摔去。
  那晚十七岁的阿祖做了一个梦,她被一条巨大的、冰冷的蟒蛇缠绕着,有窒息的恐惧和浑身的酸痛作证。

类似文章

发表评论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