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遥遥》作者:Further

10.
  
  匈奴又派人来不知和忽罕邪说了什么,傍晚时分他酒气冲天地来到我帐子里,不说话,就盯着我。
  
  我摸不准他的心思,只将他扶到榻上,他一把拉过我抱在怀里,疲倦地嘟囔道:“最近和桑歌走得近?”
  
  我笑了笑:“大阏氏为人宽容。”
  
  忽罕邪捧起我的脸,反驳道:“宽容?你可真敢夸她。”
  
  我瘪瘪嘴,拢了拢袖子:“匈奴人多势众,我能有什么办法?”
  
  忽罕邪听见这话,神色暗下来。他低着头,将目光瞥向另一处,烛光掩映着他高大魁梧的身躯,温暖的火光带出他的倦意疲态。
  
  我忽然有些心疼,本是跪在他身前,慢慢起身抱住他的脖颈,将他整个人圈在我的怀里。
  
  我受匈奴的桎梏,他又何尝不是呢?
  
  “他们又派人来说了什么?”我轻声问道。
  
  沉默,无尽的沉默。
  
  我叹了口气,是我逾矩了,我本就不该问这些。
  
  “给我跳支舞吧。”忽罕邪拉开我的手臂,他瞧着我笑,“穿你们汉家的衣服,跳支舞给我看看。”
  
  老师来月氏时给我带了几件齐国时兴的衣裳,暗纹流利齐整,刺绣华美细致,布料也是难得的绸缎。我褪去月氏的长袍,忽罕邪就坐在榻上看着我。
  
  只剩了一套中衣中裤,我回头望了他一眼,只见他半眯着眼眸目不转睛地瞧着我:“怎么不继续了?”
  
  我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去拿齐国的衣裳。
  
  只听他又在身后说道:“需不需要我帮忙?”
  
  气得我直接丢了件袍子过去:“登徒子。”
  
  他笑得大声,全然不顾我越来越红的脸:“嫁给我那么久,还害什么羞?”
  
  这个人越反驳他越来劲,我直接不同他讲话,穿戴完毕走到堂中。忽罕邪倚在榻上,对我招了招手:“去,拿酒来。”
  
  我吩咐下人们拿来了酒和小食,问道:“单于还有什么吩咐呀?”
  
  忽罕邪朝我抬了抬下巴:“开始吧,美人。”
  
  我还是头一次听见他这么叫我,尽有些许调戏良家妇女的滋味在里头。我嗔了他一眼,踮足折腰翘袖,轻轻地唱起了歌:“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南山乔木大又高,却不可以躲凉。汉江之上的游女,想要追求却不能。汉江滔滔宽又广,想要渡过不可能。江水悠悠长又长,伐木作舟却不能渡江。
  
  我唱得有些想哭,却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一曲毕,我携袖掩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忽罕邪,他吃多了酒,面色酡红,微睁着眼朝我招了招手。
  
  我顺从地走过去,靠在他的怀里。
  
  忽罕邪温暖的大手抚摸着我的背脊,熨帖着我寸寸薄凉的心脏。
  
  我忽然觉得安心。
  
  “唱的什么?”他问。
  
  “汉广。”我答。
  
  “什么意思?”
  
  “窈窕淑女,在水之中,求之不得。”
  
  “游不过去?”忽罕邪喝醉酒总是分外可爱。
  
  我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若是游得过去,郎情妾意早就在一起了,还会作诗?”
  
  忽罕邪抱着我的手紧了紧,半晌没说话,忽然又道:“即使游过去了,也不一定郎有情妾就有意。”
  
  我抿唇,没接话。
  
  其实在首诗还有另一层意思,可我不愿与忽罕邪说——
  
  那游女不是什么令人寤寐思服的女子,而是望眼欲穿、永远回不去的家乡啊。
  
  “瑉君,我其实……想象过你的样子。”
  
  我一愣,拍了拍他的脸,他没有什么反应,仿佛只是在说梦话。
  
  “可我一直都知道你是要嫁给我父王的。”他没有看我,神色恍惚地望着远处,“我经常能看见你……坐在山坡上,看月亮,山风很大,你又不束发,头发就那样被吹啊吹……
  
  “那个时候偶我就一直在想,你为什么要那么可怜呢?月氏不好吗?我听说你是自愿来和亲,那你为什么……又那么伤心呢?”
  
  他自言自语,我就静静听着,不做任何回应。
  
  “我说过了,你既嫁了过来,就是月氏的人。想回齐国……”他顿了顿,呼吸渐平,像是要睡过去了,“待我与匈奴打下齐国西北三城,你想什么时候回去便什么时候回去,还有……我们的孩子……”
  
  他还在说着什么,可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的耳边,脑海内,无休止地回荡着他说的那最后一句话:等他和匈奴打下齐国三城,等他和匈奴打下齐国三城……
  
  原本因为温存而残留的悸动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没顶的冰凉与绝望。
  
  这就是妥协的代价,姜瑉君。
  
  你放任他与桑歌,就是将齐国推向悬崖。他们不会对你留任何一点情面,甚至,会将你变成鼓舞士气的献祭品。
  
  我静静地看着眼前醉酒熟睡的男人,瞥了眼放在几案上用来切肉的匕首。
  
  那是忽罕邪从别处搜罗来的宝贝,因上头镶了琉璃宝石,他觉得好看便带来给了我。我起身走到几案前,缓缓抽出匕首,刀刃映射出冰冷的光,我看见自己倒映在刀刃上的眼睛,突然有些不敢瞧自己现在的样子。
  
  我有些发抖,回头看斜倚在榻上的忽罕邪——毫无戒备,呼吸沉静地睡着。我只要对着他的脖颈这样一刀刺下去,他的鲜血就会喷射出来,而他不会有任何反抗的机会。
  
  只要这样一刀,一刀就好。
  
  疯狂的念头在我脑海里横冲直撞,我无法想象如果月氏和匈奴当真联手南下齐国,那我的齐国到底会便变成什么样子?我嫁来月氏又有什么意义?
  
  可我杀了忽罕邪,齐国就什么威胁都没有了吗?西蠡王不是威胁吗?他若继位,还会像忽罕邪这般,迁就我,疼惜我吗?
  
  忽罕邪,真的是疼惜我的吗?
  
  我收起匕首,抹了把面上的泪,走到忽罕邪身边,他睡得极熟,浑然不知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人,方才想直接杀了他。
  
  我替他褪去衣服,盖好被子,伏在他身上,抚摸着我微微隆起的小腹。忽罕邪强有力的心跳就在耳边,我的眼泪无法遏制地落了下来——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
  
  桑歌又来找我了,被我逼着学了近十天的汉字,她终于忍受不了,说什么都要拉我去草场上骑着马溜一圈。
  
  我挣开她牵着我的手,摇头拒绝。
  
  桑歌没好气道:“你为什么就是不去呢?说好的和睦相处,你反悔了?”
  
  我不说话,回身就往书架走去。
  
  桑歌不由分说地拉住我的手就往外拖:“今天你不走也得走!必须陪我去骑马!”
  
  我被拉出帐子,阿雅就站在边上,我瞧了她一眼,阿雅也望着我,对我恭敬行礼。
  
  “大阏氏,妾身真的不会……”
  
  “哎呀,我知道,你不会骑马,所以我教你呀。”桑歌笑得开怀,她朝着下人招招手,“去,把我黑羽牵来。”
  
  那匹马是自那日生辰后,忽罕邪赏赐给桑歌的。健硕高大,鬃毛黑亮丰茂,据说能够日行千里,不知疲倦。
  
  桑歌牵着缰绳,让我坐上去。我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她拖着我的背,兴奋道:“快上去呀,这匹马我都没怎么骑过呢!”
  
  桑歌俨然一副小孩子的模样,有什么好东西都不藏着掖着,就爱与人分享。大婚当夜的礼物是如此,如今教我骑马亦是如此。她向我伸出手:“来吧,把手给我,我扶你上去,你别怕。”
  
  我扶着马鞍,有些不忍心。
  
  “快啊,把手给我。”她在再次将手递到我面前。
  
  我深吸一口气,扶着她的手坐上了马背。
  
  “你记得扶好马鞍。”她嘱咐道。
  
  桑歌牵着黑羽陪我沿着山坡的脊线一直走,她回头看我:“怎么样?也不是很难,对不对?”
  
  我望着她,苦笑点点头:“对。”
  
  “来,你自己牵着缰绳,慢慢地走。黑羽很温顺的,你别怕。”她将缰绳递给我,我接过握在手里,双手汗涔涔的,心跳如擂鼓。
  
  “我就在这儿跟着,再走会儿我们就下坡吧。”
  
  我没有答话,我抬起头,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与山丘,远处是皑皑白雪苍茫无垠的雪山,在雪山的那头,与天际相连的,是我遥望不到的家乡。
  
  我回过神,捏着缰绳,轻轻策动。
  
  桑歌被我落在了后头,她看我能够慢慢地骑着,有些开心地喊道:“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嘛!你骑得慢一点,你们汉人不是常说,心急吃不了……等等!你,你快拉缰绳——姜瑉君——”
  
  桑歌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我收回刺进黑羽脖颈的银针,抱着它的脖子飞驰在山脊上,离营地越来越近,我瞅准山坡最低的那一处,又在黑羽的脖颈处扎了一针,它狂暴地嘶鸣,不停地跳跃摆尾意图将我甩下马背。
  
  我是真的害怕啊,即使这是我能够找到的最低的山坡,可我还是害怕啊。营帐里的人听见声响,纷纷出来,忽罕邪也从王帐里钻了出来,我看见了他,松开了抱住黑羽的手。
  
  好疼啊。
  
  即使夏季的月氏水草丰沛,可被黑羽从马背上颠下来,摔在地上的那一刻,还是好疼啊,像铡刀斩断骨头,五脏六腑都被摔碎一般。
  
  我听见人群的尖叫,视线越来越模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我体内汩汩流出,好像有人将我抱了起来,可我好冷好疼,连分辨到底是谁的力气都没有。
  
  我看见了一片白茫茫的雪,爹爹坐在雪地上,写着字。
  
  我走过去,蹲在爹爹身边问道:“爹爹,你写什么字呀?”
  
  他没说话,一笔一划,用树枝勾勒出一个“瑉”字。
  
  他问我:“念念,你知道爹爹为何要给你去这个名字吗?”
  
  “瑉,美玉也。”我回答。
  
  “非也,瑉者,若玉之石也。”
  
  “是石头吗?”我有些伤心。
  
  爹爹忽然没说话,他将我揽进怀里,像小时候那般安慰我:“我们念念,受苦了。”
  
  我想哭,但是却没有眼泪。
  
  “念念想回家吗?”
  
  “想,我好想母妃。”
  
  “可是……你如果跟爹爹走了,就再也见不到母妃了。”
  
  不知为何,我忽然有些疼,不仅仅是心疼,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的。
  
  “念念,还想和爹爹走吗?”
  
  我说不出话来,猛地一睁眼,什么白雪,什么爹爹,全部都消失了,只有满屋子哭泣忙碌的人和浓烈刺鼻的血腥味。
  
  “公主……公主,你终于醒了……”玉堂跪在边上,泣不成声。
  
  曹芦满头大汗,见我终于醒转,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眼泪也再也止不住。
  
  它前设了兽皮屏风,我隐约看见忽罕邪的身影,有人在与他说着什么。
  
  玉堂连忙走到屏风后对忽罕邪说道:“单于,夫人醒了。”
  
  忽罕邪抬手制止了说话的人,转过屏风来到我榻前。他轻轻地执起我的手,说话亦不敢大声,仿佛怕把我吓跑了一般:“还疼吗?哪儿疼?你告诉我。”
  
  我说不出话,连手都是微微颤抖的。我眼睛向下看了看,好半天别出几个字:“肚子……疼……”
  
  忽罕邪低下头不说话,他摸了摸我的头,宽慰道:“没事了,曹芦说你没事了。”
  
  我其实心里一清二楚,可我还是朝他皱了皱眉——到底怎么了?
  
  忽罕邪还是沉默。
  
  我望着他,神色渐渐清明——我都已经猜到了,你还是不告诉我吗?
  
  他还是什么话都没说,轻柔地吻了吻我的额头:“睡吧。我晚上再来看你。”
  
  -
  
  曹芦怎么也没想到我会做出这种事情,她照顾我好几日,待到我身体好转,她才趁着帐中无人,来到我榻前问我:“公主,您这是何苦?”
  
  我无神地望着天顶,淡淡道:“忽罕邪与桑歌如何了?”
  
  曹芦低着头,喃喃:“吵了好几日了,大妃面子上都有些挂不住。公主,您若是想要里间月氏和匈奴,大可用其他的办法……何苦糟践自己……”
  
  “月氏和匈奴只要彼此有利益在,就不可能做到真正的离间。除非……匈奴想要染指月氏以后的继承人。”
  
  曹芦望着我,掩面落泪,一时半会儿竟说不出话来。
  
  我摸着空荡荡的肚子,颤着声音问道:“男孩儿女孩儿?”
  
  曹芦叹气:“是个公主。”
  
  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是个公主,是个小姑娘啊,还有六个月我便能见到她了,我便能看看她的模样,听她叫我母亲。
  
  可我终究是利用了她,亲手杀了这个孩子。
  
  我用被子掩住半面,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曹芦听:“我真下作。”
  
  不管是对谁。
  
  忽罕邪来看我,我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精心计较过的——
  
  “你别怪罪大阏氏,我也是不知道的。”
  
  “大阏氏是真心待我好,你别再和她吵了。”
  
  “她是匈奴的五公主,你与她闹僵了,对谁都不好。”
  
  我与他说了那么多,每一字每一句都带着目的,我无时不刻不觉得自己作呕,那些浑浑噩噩的时光,我记得的话里,唯有一句是真真切切的——
  
  “忽罕邪,我真的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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