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界》作者:从羡

林未光醒得早,洗漱完走出房间时,天色才将将亮堂起来。
  
  她抻着懒腰,刚打了个哈欠,余光便瞥见几步外沙发上的身影,不由停下脚步,朝那儿望去。
  
  程靖森正翻阅某本书,衬衫干净整洁,领口敞开两粒纽扣,长腿叠搭着,坐姿慵懒散漫。
  
  他眉眼间情绪很淡,指间夹着支烟,手腕桡骨线条锋利,香烟安静燃着,透出猩红亮色。
  
  察觉到她的存在,他朝这边投来一眼,随后将烟碾灭,“醒这么早。”
  
  “自然醒,习惯了。”林未光走上前,坐到他对面,“我们今天几点的航班?”
  
  “上午八点。”
  
  林未光噢了声,瞥见他手边桌上有杯Highball,眼底亮起,往他那边挪过去几寸,“我也想喝。”
  
  程靖森轻抬眉梢,指尖抵住酒杯,开口打消她念头,“冷藏柜里有牛奶,自己拿。”
  
  林未光又面无表情地把自己挪回去。
  
  老混蛋,这时候换长辈做派了,之前让她别烦他的时候怎么不这样?
  
  她在心底骂着,暗自撇撇嘴角,听话地拿了盒牛奶回来,然后插好吸管,坐在沙发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
  
  她视线总想往对面瞥,但她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打量程靖森,只得百无聊赖地晃荡着腿,盯着窗外看。
  
  她的裤腿叠在膝盖处没放下来,小腿纤细,白得晃眼,肌肤上还缀着些青紫痕迹,平白多出几分不清不楚的意味。
  
  程靖森被余光里这抹白嫩晃得烦,掀起眼帘,尽可能语气温和地提醒道:“腿。”
  
  “啊?”林未光转过头,没懂他意思,下意识抬了抬小腿,“怎么了?”
  
  两人坐得并不算近,但她这么一动作,彼此之间的距离瞬间就从礼貌变成了不礼貌,而她显然没有察觉到这点。
  
  若对面坐着的是个女人,这动作的含义不言而喻,可偏偏是个女孩,让他没办法多想。
  
  程靖森屈指叩了下桌面,目光扫过小姑娘精致小巧的踝骨,脚弓弧度漂亮,玉琢似的好看。
  
  他缄默片刻,伸出手。
  
  脚踝突然被握住,林未光浑身一激灵,吓得差点儿把奶盒给扔出去。
  
  她耳廓滚烫,正要开口问他干嘛,就见男人面不改色地将她腿上那摇摇欲坠的纱布贴好。
  
  他掌心虎口处的薄茧轻擦过她皮肤,酥酥麻麻的,林未光有点儿懵,意识到刚才似乎是自己想多了。
  
  “纱布每天一换,自己记着。”程靖森松开她,说。
  
  林未光迟钝地眨了下眼,心莫名乱了起来。
  
  她回过神,迅速挪开视线,磕磕巴巴地应:“噢,我待会就去。”
  
  表情能控制,但生理反应不行,林未光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内心活动袒露无疑,十分没出息。
  
  ——靠,这难道就是那什么少女的思春期?
  
  她窘迫得简直想逃回房间,但自尊心作祟,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看东看西,反正就不看对面。
  
  程靖森打量着她,本来想给小孩儿留点面子,但林未光吃瘪的样子太有趣,他忽然就不想那么做了。
  
  他轻笑:“小朋友,你脸红什么?”
  
  林未光瞪眼,没想到这人还有闲心打趣她,脸彻底熟透了。
  
  她抿着唇不吭声,神情透出些许恼怒的意味,却被青涩眉眼衬得更像是嗔怪,窝着火没搭理他。
  
  好在程靖森并不打算为难她,见她不回话,他也就作罢,从容不迫地倚进沙发,继续看书。
  
  林未光紧绷的身子这才稍微松懈下来。
  
  好不容易脸上那阵热意没了,静默的氛围又让她如坐针毡,她咬着吸管,几次想没话找话都没能开口。
  
  “……那什么。”林未光扭过头,终于生硬地提出个问题,“你帮我,是欠我父亲人情?”
  
  程靖森看她一眼,颔首,“是。”
  
  个中缘由没什么秘密,他言简意赅道:“当年没有你父亲支持,我不会那么快坐稳位置,你是他遗孤,我理应照顾好你。”
  
  说得倒挺公式化。林未光心想。
  
  他跟林诚彬结仇,她又正好是个尴尬位置,他花点心思将她这名正言顺的林家继承人送回高位,对他也有不小的好处。
  
  说白了,互相合作利用呗。
  
  林未光心里掂量着,面上未曾表露半分,她沉默片刻,突然问:“那次视察事故,你查过没?”
  
  他不置可否,“你那些亲戚,的确费了不少心思。”
  
  ——果然不是意外。
  
  但程靖森这么说,显然是没有足够证据,林未光拧起眉头,不免觉得有点浮躁。
  
  像是看出她想法,程靖森适时补充:“林家的事我不好插手,等你回去后,倒可以帮你。”
  
  她愣了愣,看向他,“林诚彬可不是什么善茬,我这大伯很阴的。”
  
  “嗯。”
  
  “那你帮我,就不怕他报复?”
  
  程靖森很轻地笑了声:“他那本事,报废还差不多。”
  
  林未光在心里啧了一声。
  
  她还是第一次听人把狠话说得这么温和,这人真是玉面阎王伪君子,怕不是凌迟都能笑着动手。
  
  “够狠。”她比了个大拇指,吹捧道,“不愧是程二爷,除了自己谁都瞧不上。”
  
  程靖森闻言扫她一眼,语气寡淡:“你长着张嘴倒是多余。”
  
  林未光:“……”
  
  这人也好意思说这句话呢?
  
  就在此时,玄关处传来敲门声,只有短暂三下,很利索。
  
  她抬起头,原本打算过去看看,正要起身,程靖森便合上书朝她道:“去开门。”
  
  林未光活了十八年,最落魄的时候也没被谁使唤过,被命令的不适感令她皱起眉来,哪哪都不舒服。
  
  到底是叛逆的年纪,被程靖森这么一说,她反而就不想去了。但跟前毕竟是个惹不起的主,最终她还是绷着脸,敢怒不敢言地噢了声。
  
  摆明了服软不服气。
  
  程靖森瞧着她表情,觉得有趣似的,“还会用脸骂人。”
  
  林未光闻言,不禁心道废话,要是她真开口骂他,怕不是要被灌水泥抛海。
  
  她起身往前走了两步,随后双手搭膝并腿蹲下,仰起脸望着程靖森,笑意盈盈。
  
  “不敢啊。”她冲他眨了眨眼睛,“我以后还要仰仗程叔叔呢,讨好都来不及。”
  
  小姑娘面庞白净,五官漂亮得过分,一双眼清澈明亮,笑时嘴角两个浅涡,乖巧温顺的模样真假掺半,让人轻易便着了她的道。
  
  那声“程叔叔”喊得很轻,带着不明显的软糯甜意,落在他耳畔。
  
  程靖森打量她少顷,也笑了。
  
  略微俯身,他温柔地拍拍她脸颊,低声——
  
  “林未光,别演。”
  
  话音刚落,林未光便原形毕露,垮下脸来。
  
  她翻了个白眼,自觉没趣,懒得再装,索性站起身去把门给打开了。
  
  来人正是昨日那位名叫何恕的助理。
  
  林未光有意回避,把客厅留给他们谈事,自己则回了卧室。
  
  慢悠悠把纱布和药换好,她看了看时间,估摸着差不多了,这才推开房门往外瞧,却发现不见人影。
  
  林未光蹙眉,沿着过道向前走,刚想出声喊人,就听到一扇虚掩着的门内传来模糊人声——
  
  “查出来了?”
  
  是程靖森的声音。
  
  林未光脚步顿住,生怕自己被误会偷听,想也不想便下意识躲在门后,大气儿都不敢出。
  
  做完这套动作她愣住,发现自己现在好像真成偷听了。
  
  “跟预想一样,是仲老的人,林家也有掺和。”何恕说,“我在整理对方近两年在公海船上的进出明细,需不需要先把人押住?”
  
  “不急,派人盯紧。”
  
  “好,那仲老那边呢?”
  
  程靖森沉吟几秒,不紧不慢道:“三个月后他六十大寿,到时我亲自去一趟,你记得备份厚礼。”
  
  林未光压着呼吸,直觉告诉她该立刻离开,把这段对话忘干净,但不知为何,她蹲在原地犹豫了会儿。
  
  紧接着,她听程靖森话锋一转,说:“何恕,笔借我。”
  
  何恕虽不明白程靖森用意,但还是将夹在衣襟处的钢笔递过去。
  
  也就在此时,程靖森忽然略微侧首,漫不经心地朝她这边瞥来一眼,看似温和散漫,却锋利得让人心生寒意。
  
  林未光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心中警铃大作,几乎在她慌张后退的同时,那支钢笔也被程靖森掷出,精准击向她。
  
  她反应快,可程靖森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她,钢笔直直撞上门框,门框砰地撞上她额头。
  
  林未光没想到他这么损,猝不及防被撞得跌坐在地,她捂着额头吃痛,正要没好气地开口,抬眼就对上何恕诧异的目光。
  
  ……
  
  尴尬,太尴尬了。
  
  尴尬到林未光想用手抠地板。
  
  她自知理亏,只好默默捡起钢笔,磨磨蹭蹭地站起身。
  
  程靖森同她对峙片刻,轻抬眉梢,侧目对何恕道:“明细整理好给我。”
  
  何恕回神,应声:“最迟明天。”
  
  程靖森颔首,信步朝门口走来,林未光揣着心虚,面上作颔首低眉状,乖巧地侧身给他让路。
  
  他停在她跟前,垂眼审度几秒,或许是觉得她这副憋屈样太有趣,抬手用指腹轻蹭过她额头泛红的地方。
  
  他嗓音沉稳,语气随和:“小朋友,管好你的好奇心。”
  
  这话称不上警告,更像是一句提醒。林未光下意识抬头看向程靖森,见他眼底沉静,像早春溪面的浮冰,介于温和与冷冽之间。
  
  仅仅是和他对视,她的思绪就已经乱七八糟。
  
  林未光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算是她长辈的人,对她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这让她想要去接近他,了解他。
  
  这不是个好现象,她脑中警铃大作。
  
  凝视着程靖森的背影,林未光匪夷所思地摸摸被他触碰过的额头,喃喃骂了声。
  
  ——不对劲,真不对劲。
  
  何恕见她站着发呆,出于年长者对小辈的关心,问她:“刚才吓着了?”
  
  林未光倏地反应过来,她摇摇头,迅速整理好表情,把钢笔还他,解释道:“我之前没看到人,就往这边找了找,不是有意听你们谈话的。”
  
  “不要紧,程先生不会因为这事生你的气。”何恕安慰道,与先前的第一印象不同,他似乎是个容易相处的人,“我姓何,是程先生的下属,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联系我,遇到麻烦我会帮你解决。”
  
  “好,谢谢何叔,给你添麻烦了。”
  
  “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不用这么客气,对了,你吃早餐了吗?”
  
  “还没,只喝了盒奶。”
  
  他点头,“我刚好要去楼下餐厅,一起?”
  
  经过刚才的尴尬事件,林未光正好短时间内不想跟程靖森共处一室,闻言欣然答应,跟着何恕出门去吃饭。
  
  同样是长辈,与何恕待一起就自在很多,林未光终于找到放松的机会,表情和动作管理也不再那么严谨。
  
  或许是因为何恕给人的感觉太随和,她胆子也大了不少,想问点儿有意思的东西。
  
  林未光将吸管插进饮料,斟酌着措辞,她咬了口三明治,含糊不清地问:“何叔,程先生身边的人好相处吗?”
  
  “我不好相处?”何恕疑惑。
  
  她只好说得更明白些:“我是说女人。”
  
  何恕愣了下,明白她意有所指,不由哑然失笑,“不用担心,你并没有其他需要相处的人。”
  
  林未光琢磨出这话的意思,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张口想追问下去,但还是及时摁住好奇心,识相地闭上嘴。
  
  三十岁的程靖森,似乎与当年她初见他时,有些不同。
  
  -
  
  绍城到A市的航程两个多小时,林未光打个盹的时间,飞机就落地了。
  
  程靖森的人早已在机场外候着,见到他后毕恭毕敬唤了声“程先生”,随后替他打开车门。
  
  林未光不像他有人伺候,便自行钻进后座,何恕则坐在副驾,和司机交代好目的地,她隐约听见是个小区名。
  
  车程漫长,程靖森中途接了通电话,林未光本来没在意,但当事人无意回避,谈话内容难免传入她耳中。
  
  对面大概是程家那几位难缠长辈中的某个,老狐狸之间打交道十分有趣,拐弯抹角大半天,愣是没半点儿有用信息。
  
  林未光知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却不知道原来还能见人说鬼话。
  
  她不动声色地听了会儿,心想就冲程靖森能把敷衍话讲得这么认真,自己也得跟他学学说话的艺术。
  
  可惜程靖森没什么耐性,很快就找借口挂断电话,打开免打扰模式,结束了这段无关痛痒的小插曲。
  
  林未光闲着没事,她瞥了眼前座,然后看向身边男人,“先生,我们是要回家吗?”
  
  程靖森知道她又开始了,他抬手轻按眉骨,道:“先送你去住的地方。”
  
  这话有歧义,林未光摸不清他意思,不知道还以为他给自己买了套房,正琢磨着,车就稳稳当当停下了。
  
  “何恕,你带她上去。”程靖森说,“待会回公司找我。”
  
  林未光暗自感慨他有够忙的,手刚搭上车把,副驾的何恕已经先行下车,体贴地替她拉开车门。
  
  她礼貌道谢,下车后还不忘把表面功夫做到位,回身对程靖森冁然而笑,乖顺地说了句“路上小心”。
  
  程靖森侧目,见小姑娘笑容纯善,装乖装得有模有样,表面功夫做得很足,倒真像那么回事。
  
  他收回视线,忽然想起什么,从扶手夹层中抽出一张卡,递给林未光。
  
  林未光将卡正反打量几眼,没找到任何使用痕迹,“这里面有多少?”
  
  “看你要用多少。”他说。
  
  这答案好像笃定她刷不完,于是她示意身后豪宅区,随口问:“够买这儿一套房吗?”
  
  她语出惊人,就连前排司机都忍不住咳嗽出声,程靖森倒没说什么,只是似笑非笑地打量她一眼。
  
  “一套房?”他重复道,随后轻笑——
  
  “一幢楼也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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