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朵》作者:南郭梓言

第6章
  
  董陈握着彩超报告单,仿佛握着一张判决书。
  
  从超声到门诊的距离只有几百米,她却觉得自己走了一个多世纪。
  
  路过门诊大楼的承重柱,面对石柱墙,她在心里磕磕巴巴地默诵了一遍《心经》——那是她从董爱玲的播经机里耳濡目染,唯一能背诵下来的经文。
  
  或许,神明也不愿庇佑这种临时抱佛脚的伪信徒。报告单上,精确记录了她宫体和左右卵巢的尺寸数据,最后的结论是:右侧卵巢囊性回声。
  
  董陈看到这八个字,大脑有瞬间的晕眩。
  
  她是个成年人,自认即使后半生再也遇不到合适的另一半、需要保持单身生活一直到老,她也能够坦然接受。但是她绝对没有想过,自己会在30岁之前,就与这些疾病联系在一起。
  
  想到养老院的母亲,她很想找个无人的地方静一静。
  可这一路上,来挂门诊的人摩肩接踵,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人声鼎沸,生老病死全刻在脸上,根本不容商量。
  
  董陈再次敲开妇科门诊室,赵梦珍医生看到她脸上视死如归的表情,不由放下笔。 
  “检查结果出来了?我看看。”
  
  董陈点点头,递上报告单,脸上愁云满布。
  
  赵医生看了一遍报告单,打开电脑里的HIS,仔细看着超声科传过来的影像,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赵医生,情况严重的话,您不妨直说,我承受得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董陈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赵医生却笑了:“别自己吓自己啊,我只是奇怪,超声显示,你妇科方面没有异常啊。”   
  
  董陈愣住:“怎么可能?超声提示有囊性回声。”  
  
  “这个啊,回声显示囊壁很薄很光滑、内透声也很好,只是排卵期的正常现象,属于生理性的,不需要治疗。”  
  
  “可我的经期已经推迟一周了。” 
  
  赵医生耐心安抚:“严格来说,生理周期偶尔在特定区间内推迟,不算特别异常。你回去好好休息,别熬夜,过几天自然就来了。”
  
  董陈还不死心:“要不您给我开点消炎药、止疼药、抗生素什么的?”
  
  这就是病急乱投医了,旁边的助理医生忍不住插话:“抗生素可不能乱吃,会引起内分泌紊乱。赵医生有二十多年的经验,她说你没问题,就是没问题,你要相信我们的专业能力。”
  
  紧绷的弦被松开,董陈心里却没有轻松多少。几番折腾下来,腹痛的原因到现在都还没查出来,她身心疲惫。
  
  赵医生看出她的迷茫,好心建议:“没准还是外科的问题,如果B超查不出来,你只能进一步去做CT了。”
  
  上午还有时间,董陈只好再去挂普外的门诊。
  
  一连在市人医和一附院两位专家那里求医无果,董陈对所谓的专家光环也消减了迷信。
  这一次,她在自助机上,随机挂了个经济实惠、排队最少的主治医师号。
  
  相比那些老专家,这位年轻的主治医师虽然黑发尚存,却也接近地中海的级别了。毕竟,像白珺宁那样年纪轻轻就被评上主治的医生,实在是凤毛麟角。
  
  果然,这位“地中海”医生了解了董陈的诉求和病历后,同样无法做出明确的诊断。
  
  “你只能去查CT了。”他敲敲键盘,很快开出了新的检查单。
  
  董陈看了一眼单子,CT的费用比彩超几乎多一个零,心疼也没用,人到了医院就知道,有些钱根本由不得自己做主。
  
  于是,她又带着单子,跑去放射科做CT。
  
  由于辐射隐患,放射科所在的位置比较远。路上经过住院部,董陈不禁停下来,想起十几天前在天台遇到的那个小姑娘。  
  现在,她应该手术顺利,康复出院了吧。
  
  做CT前,穿着防护服的男医生咨询了董陈的过敏史,向她讲解了一大堆注意事项。
  
  董陈听得云里雾里,她只记得躺在受检床上,被送进螺旋扫描架时,全身心都压抑得很。  
  她只希望一辈子不要再有这样的经历。
  
  多层螺旋CT的检查报告单上,有一堆董陈不认识的名词。这次,她没再胡思乱想,直接回普外门诊。
  
  “地中海”医生握着单子看了半天,董陈又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熟悉的迷茫的表情。
  
  她主动问:“医生,你是不是也想说,报告显示,我的腹腔各项都很正常?“
  
  医生无奈点头:“确实没有异常。可能是器官的病变不明显,所以CT也无法辨别。”
  
  人都已经痛到在床上打滚了,还叫不明显?董陈有点想骂人。
  
  不过这位主治医师虽然看上去“医术不高”,但是态度一直很好。理智和教养告诉董陈,再气再累脸上还是要保持微笑。
  
  “那么,您建议我接下来怎么办?”
  
  地中海医生诚恳道:“要不你再去挂一下内科吧,排查一下胸腔,邵永顺专家是内科一把手,你直接拿CT片给他看就行。”
  
  董陈:“……”  
  如果这里不是闻名全国的医大一附院,董陈会觉得自己掉进了环环相扣的骗子传销公司。
  
  上午的门诊时间即将结束,如果就此放弃,稀里糊涂没结果地离开,她不安心也不甘心,只能继续一挂到底。
  
  十分钟后,董陈攥着100块换来的专家挂号单,来到了内科门诊室。
  
  这位邵医生的诊室大门紧闭,董陈只好先坐在门外等位。
  
  又等了十几分钟,里面一直没人叫号,她忍不住询问旁边一位老大爷:“您也挂邵医生的号?里面是什么病人,怎么这么久还不出来?” 
  
  老大爷摇摇头:“里面不是病人,邵医生在会客,我们都等半个小时了,也不敢进去打扰。”
  
  他话音刚落,诊室的门从里面打开,一个助理医生接听着电话走出来,又随手把门关上。
  
  董陈和其他几个候诊的“病友”面面相觑,均是一脸无奈。
  
  门没关严,门缝里隐隐约约传出几句交谈——
  
  “首次穿刺时,术中冰冻提示明明是良性!谁能想到,切片三天后,正式的病理报告结果为恶性……如果我当初,能坚持说服家属同意做二次手术就好了,那个小姑娘也许……”
  说这话的人,声音苍老,听上去有些低落。  
  
  一道年轻的男声,冷静回应:“邵老师不必自责,我看过临床报告,患者的肿瘤与周围组织粘连过于紧密,即使二次手术,也不能保证彻底切除。”
  
  “可是……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老者叹气,“先不聊这个。对了,正觉,你们所的T计划,确定与哪家医院合作了吗?”
  
  “决定了,医大一附院。”声音很坚定。
  
  “很明智的选择,不过市人医的华院长那边,你恐怕不好交代。”
  ……
  
  董陈听得费劲,只觉得年轻男人的声音有些熟悉。
  
  好奇心驱使下,她透过门缝,往里多看了一眼。
  
  原来是他,十几天前在人民医院遇到的那个年轻“药代”。
  
  董陈没想到自己会记得这么清楚,果然所谓的脸盲,在长得好看的男人面前是不成立的。
  
  所以,她和几个患者被晾在外面这么久,早上空腹到现在,又累又饿,而老专家却在和小药代喝茶聊天,洽谈业务?
  
  董陈怒从心头起,重重地敲了敲诊室的门。
  
  交谈被打断,邵医生放下资料,疑惑道:“请进。”
  
  董陈推门进去,果然,邵医生和那个穿正装的男人坐在诊桌后面,地上还放着两袋价格不菲的“心健宝”。
  
  董陈乜一眼年轻男人,心中鄙视,这年头药代给医生送“福利”都这么众目睽睽、光明正大了?
  
  她毫不客气把凭证条拍在老医生的桌子上,直接道:“邵医生,这是我的挂号单,马上十二点,医院就要下班了,如果您没时间诊病,可以退钱吗。”
  
  已经排过的号,哪有退钱一说。邵永顺医生看了看墙上的时钟,讪讪道:“不好意思,聊着聊着忘了时间。现在就给你看,你哪里不舒服?”
  
  董陈又看了一眼他身边的年轻男人。
  
  周正觉读懂她眼里的排斥,低声道:“邵老师,我先回避一下。”
  
  邵永顺明白,爱徒这么一“回避”,再把他从实验室请过来可就难了,急忙道:“不用不用,很快就结束了。”
  
  他又对董陈解释:“这是我指导过的学生,现在也从事医药行业。”
  
  医生和药代,也算半个同行。董陈暗自哂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师”这个称呼从文艺界、娱乐圈流行开来,蔓延到各行各业,几乎和“男神女神”、“亲爱的”一样烂大街了。
  
  算了,看病要紧,她回答:“我右侧下腹不舒服,不明原因疼痛,断断续续有半个月了。”
  
  “妇科排查了吗?”
  
  “……”又是这种问题,董陈相当无语。
  
  她耐着性子回答:“上午做B超排查过了,没有问题。”
  
  一附院内部,患者的检查数据是相通的。邵医生点开HIS系统,一边看一边问:“去普外看过了吗,阑尾有没有问题?”
  
  董陈觉得自己像只乒乓球,被几个科室推来推去的,已经快到崩溃的边缘。
  
  她没好气道:“查过了,阑尾、肠道、泌尿系统都没问题,里面有CT影像,您可以自己翻翻看。”
  
  邵医生被噎了一下,也不生气,认真看了起来。不仅如此,他还挥挥手,邀请身边的爱徒也看了起来。
  
  董陈:“…………”  
  
  之前面对医生,描述自己的症状倒不会觉得奇怪,但是现在,她有种隐私被外人窥窃,且在这个年轻男人面前裸/奔的感觉,心里不舒服极了。
  
  看过之后,邵医生下结论:“我从你的CT断层图像上,重点看了内科范畴的心、肝、脾、肺、肾。不过,影像显示……这些都没有问题。”
  
  连续听到“没有问题”这个结论,董陈完全没有开始的窃喜。相反,她心里更加没底,也更加失望。
  
  “您的意思是,这病您治不了?”
  
  邵医生瞪眼:“话怎么能这么说,有病我自然会治,但是,也许你根本没病呢?”  
  
  “没病?疼在我的身体上,还能是幻觉?”  
  
  老医生笑了,想尽快结束这场门诊:“很多时候,心理的压力、负面情绪,也会造成生理的疼痛和不适。我建议你回家修养一段时间,说不定就不疼了。实在担心,要不再去挂一下精神科?”  
  
  或许是董陈的错觉,她明显看到对面的年轻男人在听到“精神科”三个字时,嘴角轻轻动了动。
  
  内心的火苗瞬间被引燃,她坐直身体,质问道:“所以,我花了一百块挂号费,就是来听你说这些废话的吗?”
  
  “这、这怎么能是废话?我也是根据影像科的检查结果,如实……”
  
  “庸医!”董陈打断邵医生。
  
  “你说什么,你说谁庸……?!”
  邵永顺难以置信,他从业数十年德高望重,从未被人这么骂过,尤其还当着自己学生的面。
  
  “您要是听力不好,隔壁就是耳鼻喉科,要不您也去挂一下,以免坐在这误人子弟。”     
  董陈站起身,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他们,心里总算畅快一些。
  
  “对,我说的就是你,庸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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