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朵》作者:南郭梓言

第7章
  
  六年前,周正觉从帝都大学硕士毕业后,南下考取了Z大的生物博士,主攻分子生物的基因工程。
  
  读博期间,他就深受导师器重,破格加入了Z大与市人民医院的合作项目,参与了HIV病毒第三代新型靶向药物的研究。
  
  市人医的华振国院长也非常重视这个项目,曾多次莅临Z大实验室,考察指导。周正觉负责的实验成绩突出,也深得华院长的认可。
  
  意外的是,三年前周正觉博士毕业,却宣布退出Z大的原研药小组,申报了康奈尔大学的基因研究所,转攻基因编辑技术。
  
  虽然他这个时候退出并不会影响新药的进一步实验,但出于爱才惜才,华院长还是找到他,将他痛骂一顿。
  
  “靶向药物是当下治疗HIV的主要方向。新型药即将通过临床试验,获批上市只是时间问题。新药一但上市,研发组会拿到国奖,药企能收回千万倍的利润!你个人履历的含金量也会大大提升……如此关键的时候,你却要退出,这不是儿戏吗?!”
  
  类似的劝说,从导师到同僚,周正觉已经听过太多。
  
  “您的意思我理解,但个人以为靶向药是当下,基因工程才是未来。华老师,我意已决。”
  
  “你意决个屁!”老院长忍不住爆粗,“国内的基因编辑技术还在起步阶段,很多制度还不完善,研究者很容易受资本蛊惑而走偏路。过去,曾有一个挑战人伦底线、私自编辑坯胎基因的人,已经受到法律处罚,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但我们都很清楚,基因编辑技术不会因外界的质疑而停滞,反而会在规范和严谨中继续全面地发展。”周正觉深深地向华振国鞠了一躬:“老师,新的风口即将形成,总要有人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华振国劝说失败,内心却更加欣赏这个极富主见的年轻人。无奈之下,他与Z大校长,联名向康奈尔大学写了推荐信,期望这个中国学者能在美国的科研团队里有更多话语权。
  
  事实证明,周正觉的坚持没有错。
  
  周正觉出国第二年,康大基因研究所就在《医学》杂志上宣布,他们首次通过基因编辑技术,成功消灭了活体老鼠DNA上的HIV病毒!
  此项技术已经开始对灵长类动物测试,这意味着相比传统的化疗和靶向疗法,更加精准、彻底、低成本、少痛苦的治愈艾滋病、甚至癌症的方法,出现了。
  
  这项科研成果举世瞩目,但只有业内人士注意到,参与研究的还有一位来自中国的生物博士,他叫周正觉。
  
  结束了在康奈尔为期三年的交流合作,周正觉回国后,迎接他的是学界无数的掌声和期待,以及医疗资本的青睐。
  
  为了在实验中拥有更多话语权,他没有拥抱资本,坚持留在GV研究所,力求通过基因研究,寻找和完善治愈病毒的方法。
  
  随着项目的展开,他很清楚,研究所的持续发展离不开与医院、大学、药企的多方合作,他需要更多的资源置换。
  
  过去,他可以一天十几个小时泡在实验室里,和小白鼠、病毒、SCI论文打交道。但现在,他每个月都要被人“请”出来,外出进行各种学术交流。
  
  要顾及的人情很多,其中不乏他读博期间的导师、校长,以及为了写SCI在各大医院实践调研时,指导帮助过他的老师们,比如眼前这位,医大一附院的邵永顺医生。
  
  当年课业结束后,周正觉与这位邵老师的交集仅仅是逢年过节的短信问候。而现在他事业有成,带着成熟的基因编辑技术回国,便成了这位老医生逢人炫耀的“爱徒”。
  
  上周,邵永顺医生联合泌尿外科开了一台肾囊肿穿刺手术,没想到病人在术后出现感染,并在一周后双肾衰竭而不治身亡。
  
  全国医院每年有上千例术后感染并发症,这可能只是其中的一例,连医疗事故都算不上。 
  但邵医生一直耿耿于怀,忍不住向爱徒倾诉,连门诊都有些心不在焉。
  
  难免,就怠慢了今天这位来看病的……董陈小姐。
  
  周正觉看完电脑里的病历和影像,视线又回到董陈的脸上。
  
  这姑娘还在义愤填膺。 
  
  “三言两语结束问诊,找不出病因,就建议我去挂精神科,你不是庸医是什么?”
  她垂眸看了一眼地上的保健品,讽刺道:“您没空诊病,却有时间和小药代闲聊、收受贿赂?”
  
  “谁是小药代?谁收受贿赂了?……我要告你诽谤!”
  
  “不如您先告诉我医保科怎么走,我现在就去实名举报你。”
  
  “你、你……”邵医生快要被这伶牙俐齿的姑娘气晕过去。
  
  周正觉不得不开口:“既然董陈小姐不信任邵医生,那么你的问题,不如让我来解答。”
  
  董陈冷冷看着他:“我凭什么听你的?”
  
  周正觉反问:“你知道人体为什么会产生痛觉吗?”
  
  董陈懒得和他讨论。
  
  他继续道:“痛觉,通常是人体的生物分子链因外力受损,而趋向解体重组时产生的。而事实上,当下的医疗发展程度,未必能完美解答人体每一处疼痛发作的原因。”
  
  董陈听得枯燥:“照你这么说,人身体不舒服,外科、内科回答不了,都先去挂精神科好了?”
  
  “但无论身体痛感还是意识痛感,都是作为中枢的大脑首先感知到疼痛的。所以,如果肢体的病变因素全部排除,你依然感觉痛,邵医生建议你去挂精神科并没有问题。”
  
  “把所有问题推给精神科,还要门诊干什么?”
  
  这就是钻牛角尖了,周正觉站起身。
  
  董陈的身材在女生里算高挑,现在还要仰视他一大截。
  
  他看着她:“我国精神疾病的发病率只有15.5%,挂常规门诊对症率显然更高。你今天上午挂了三个门诊,虽然没有诊断出病因,也算是变相的排除鉴别。要知道医生说多少句话不重要,说话的内容才是关键。”
  
  这是变相地讽刺她刚刚吐槽挂号费太贵吗?这个男人未免也太小肚鸡肠。
  
  “你以为堆砌几个专业词汇就能忽悠我?掉书袋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你根本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
  
  “他怎么没有资格?他可是周正觉!是生物博士、是重症靶向药物和基因研究领域的专家,也是Z大生物系最年轻的教授……”邵医生这会儿缓过气来,急着为高徒打抱不平。
  
  原来他就是周正觉。这一串职称砸下来,董陈有点晕眩。
  
  “除了阑尾炎、妇科、泌尿系统的异常,淋巴系统的病变也会造成女性右下腹疼痛。众所周知,淋巴系统是人体的排毒系统,一旦出现异常,病毒与细菌感染的可能性非常大。”
  周正觉迈开腿,走到董陈面前,居高临下道。
  
  董陈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所以,董小姐与其在这里质疑,不如去病理科,通过活体检测进行肿瘤癌症的筛查。如果怀疑检测准确性,GV研究所也可以提供私人性质的检测,只不过相比一附院,我们的费用更高一些。”
  
  他神色平淡、一本正经地说着“肿瘤”、“癌症”的字眼,董陈更加慌乱了。
  
  “你故意咒我?”她愤怒地抬起手,拿指尖指着他。
  
  周正觉不再咄咄逼人,他注意到,她的指尖在颤抖,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紧接着,她身体一晃,朝身后的椅子摔过去。
  
  几乎条件反射,周正觉向前跨一步,伸手将她扶住。
  
  “怎么了?”周正觉反省,难道是自己说话太直接,高估了这姑娘的战斗能力。
  
  董陈意识尚在,想要推开这个毒舌的男人,四肢却毫无力气,只能任由他把自己抱到旁边的诊床上。
  
  邵医生也急忙走过来,查看董陈的状况。
  “心跳加快、焦虑出汗、头晕无力……应该只是长时间空腹突发低血糖,随身有带食物吗?”
  
  邵医生刚说完,董陈迷迷糊糊地感觉口中被塞了一小块东西。  
  有点苦,她正头晕犯恶心,下意识想要吐掉。
  
  小半张脸被一只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手捂住,手的主人在他耳边安抚:“别怕,只是巧克力。”
  
  直到巧克力在味蕾间融化,回甘压倒了苦涩,董陈才觉得好受一些。 
  
  她忍不住舔舔唇。
  
  周正觉触电般放手。
  
  董陈努力坐起身,清楚地看见他握了握拳,又从桌子上抽出一张消毒纸巾,默默地擦掉。
  
  这人,真把她当成什么病毒感染者了!
  
  “你这姑娘,生气归生气,饭还是要按时吃的,病也要慢慢看……”  
  
  老医生又教训她起来,碍于方才的“救命之恩”,董陈也不好再发作。
  
  “邵老师,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我下午还要准备一个细胞实验。”  
  
  道别的时候,周正觉指指地上的保健品,对邵医生道:”您委托我们所鉴定的这种心健宝胶囊,成分基本符合标准,在一定剂量内可以放心服用,不过性价比一般,不建议长期服用。具体数据已经发到您邮箱里了。”
  
  原来那些心健宝是买来做成分检测的……她又误会了他,董陈有些难堪,只希望这人尽快离开。
  
  周正觉打开门,又回头看董陈:“出了门诊楼,右拐直走第二栋五楼就是。” 
  
  “是……什么?”董陈不解。
  
  ”医保科,如假包换。”
  
  “……”真是好奇害死猫。
  
  经过这一上午的折腾,董陈从门诊楼出来,分析着眼下的状况,很快又恢复了理智。
  
  不管那人是不是乌鸦嘴,她都不能去做病理活检,至少现在不能。    
  无论精神还是经济,她都没有准备好去迎接那些可能出现的变数。
  
  先拖着吧,至少她现在还活蹦乱跳的。
  这里是医院,放眼这座建筑,里面的人哪个不是在生老病死里煎熬。
  即使,她也只是这炼狱中的一星燃料。
  
  取车的时候,医院门口围了一圈人,里三层外三层。
  
  人群里传来男人和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哭诉里充斥着“肾囊肿手术”、“感染身亡”、“还我公道”的字眼。
  
  董陈心下了然,这里是医院,有人在这里治愈,就会有人在这里因各种各样的手术事故……死亡。
  
  患者家属跪在医院门哭闹,大多是为了亲人讨还公道,也有一部分是为了自己的钱包。和医院协商无果的情况下,在医院门口拉横幅“闹事”,吸引路人围观,通过媒体报道抢夺舆论阵地,也是无奈之举。
  
  董陈不愿做其中的看客,她绕过人群,耳朵却绕不开那些哭声和议论。
  
  “好可怜啊,死者还是个小姑娘。”
  “是啊,才十六岁……”
  
  董陈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一步步走向人群。
  
  缝隙之间,她看到一对中年夫妻,抱着一张年轻女孩的黑白遗照,跪在阵地中央。
  他们一边躲避保安的推搡,一边向过往的人群控诉着他们的遭遇。
  
  “我们女儿前几天还活的好好的,她才16岁啊……”
  
  相框里的小姑娘梳着高马尾,显眼的红色手机,被握在指甲光秃秃的手心里。
  
  照片里的人,音容笑貌仿佛就在昨天。
  
  董陈不由地抬头,看了看远处住院部的天台。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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