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瀛台》作者:燕云客

太乾三十年深秋。
萧疏的秋雨自十月十五日这天起便淅淅沥沥地落下来,风都是瑟瑟地冷,隐约带着冰碴儿裹挟着要从空气里往人的骨头缝儿里钻。

礼部这几日却忙得片刻不得闲,宁寿宫的那位太后娘娘,立夏时身子骨就不好了,一日又并着一日的拖着,全靠流水的汤药一股脑地送进寿康宫,日日那参片吊着精神,才能拖到今日。
可眼瞧着也拖不住了,寿材已经让内务府备下了,礼部也都忙前忙后的准备着丧仪,总管内务府大臣有小半个月没回家了。

事物冗杂,人人脚不沾地,可面儿上哪个都不敢露,说话都说一半藏一半,生怕又犯了哪位主子的忌讳。
紫禁城刚摘了孝还没几天,怕是又要重新挂上白灯笼了。
方朔挑着灯笼走进了内务府掌仪司的门,在外头的廊庑底下略站了片刻,把头顶的顶戴摘下来理了理才抬步走进明间,他身量高而瘦,清癯得像是只剩下一把骨头,眼中却是炯炯的,他是新帝身边儿的人,已经跟了萧恪许多年。

掌仪司里头静得像死水一样,只有管事太监李元衡带着一个小太监还守在屋子里头,他看见方朔忙起身来迎:“您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话儿让底下人来传一声也就算了。”说着忙给他倒茶。
掌仪司这地方,在内务府里算得上有几分油水的,就连倒茶的茶盏,都比旁的地方精致几分,茶白色的釉,里头含着浅碧色的一汪水。可方朔瞧不上眼,他从容着摆了摆手,没接这碗茶:“主子爷的吩咐,底下的猴崽子怕是办不好,我便过来问问。说是太后大行的东西,可都备上了?”

“早备着了,权当是冲喜。”
说是冲喜,却不知这喜从何来,人人心里都明镜儿似的,宁寿宫这位太后娘娘,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方朔嗯了声,李元衡忙追着问了句:“还有一个多月便是除夕了,过了除夕,咱们万岁爷便要筹备着登基大典。”

李元衡打量着方朔的脸色,见他不可置否的样子,忍不住大着胆子多问了一句:“恕奴才斗胆,请教一下方公公,瀛台这位该怎么着,到底是废帝的皇后,今上的嫡亲皇嫂。您给句话,好让奴才心里有个谱儿。”
这话却是犯了大大的忌讳,方朔的脸旋即便沉了下来:“李元衡,你也是宫里的老人儿了,这点规矩都忘了?”

方朔长年累月沉着脸,脸上不见笑模样,可人人也知道,只有活儿干得好,他不会平白的让你吃瓜落儿,今儿这么说显然是真的恼了,李元衡立刻不敢怠慢,抬手给了自己两耳光:“是奴才多嘴了。”在宫里的时候久了,知道有些事耍小聪明是不成的,巴掌实打实地落在皮肉上,听着就让人头皮发紧。

“行了,此事出你口入我耳,往后再提就是掉脑袋,”方朔懒得看他张嘴,他抬起眼看着外头昏昏暗暗的天色,和偶尔惊飞的几只寒鸦,眼瞧着便是黄昏了,不多时就该到紫禁城掌灯的时辰了。他收回目光,淡淡地说,“废帝的皇后又如何?皇上的皇嫂又如何?只告诉你一句,皇上没说动她,那就谁也不能动。”

出了内务府的门,外头的雨还在下,方朔撑着油纸伞走在悠长而静的青石砖路上,皂鞋和砖路摩擦的声音不疾不徐。他听着雨珠子一下又一下细细密密地打在伞面上,眼里半分表情都没有。方朔在宫里头待了二十年了,知道从内务府到乾西五所要走一刻钟,以他的步子,分毫都不差。

新帝现在便住在乾西三所,三所是后来改的名,叫崇政殿,这是皇上少年时期居住的地方,面阔五间,两头接了廊庑。明间燃着灯,有善站在次间外头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主子爷在里头看折子。方朔点了点头,挑开帘子便走了进去。

绿釉雁颈灯上头的火苗被外头的风吹得狠狠晃了一下,萧恪顿住手腕,立在一旁的庆节拿着白铜滴水罐往朱砂里头滴了几滴水。庆节和有善一同年岁,是方朔的徒弟。
“回主子爷的话,内务府那边都备好了。”
“嗯。”

这一板一眼的答对,在崇政殿里头不知道进行了多少次,众人皆习以为常,习惯了主子寡淡薄情的性子,只要老实把差事办好,日子就不会难过。
立在边上的有善今年不过十五,管方朔叫一声干爹,他看了一眼方朔的脸色,才试探着说:“主子爷,宁寿宫那边酉时末的时候递来话儿,说是太后醒了,想见见主子。”

萧恪把手上的那本折子写完,把笔撂在掐丝珐琅云龙纹的笔架上,庆节机灵,忙跑出去传肩舆。萧恪沉默地走到门口,细密的雨打在汉白玉丹壁上,檐下的八角琉璃宫灯透出雾蒙蒙的光。
不远处的龙凤御路石上淌着水珠子,汇成小股,流进踏跺边上的绣墩草里。

湿淋淋的紫禁城,倒也不似以往那般煊赫巍峨了,萧恪在门边站了很久,突然侧过头问方朔:“起居录送来了吗?”
“回主子的话,送来了。”方朔垂着眼看着自己皂鞋的鞋面,上面还带着几个水珠子,“今儿天气不好,瀛台离咱们这远些,起居录比昨日晚到了一刻钟。”

萧恪嗯了一声,正巧庆节已经把肩舆传了过来,萧恪什么也没说,径自向肩舆走去。

宁寿宫在紫禁城最东,肩舆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头顶的一轮孤月清冷而朦胧。宁寿宫门口站着太后身边的见禧姑姑,她瘦高的人,高高颧骨上头是一双寡淡不带什么感情的凤眼,总让人觉得有一股子伶仃姿态。

这紫禁城最是磨人心气的,太后的身子每况愈下,这宫里头冷清得吓人,就连太后身边的人,都像是只吊着一口气一般。
宁寿宫的单檐黄琉璃瓦歇山顶,在雾月下闪着冷冷然的光。

见禧把萧恪迎进了宁寿宫,走到门口,萧恪在那尊鎏金铜卧象前头顿了顿脚,不过神色未变,他又把目光收了回来。
迈进宁寿宫的明间就能闻见一股冲人的药味,时下以西为尊,西侧的次间和梢间都是太后用来礼佛的地方,萧恪便向东暖阁走去。

宁寿宫盘了地龙,屋子里暖融融的,就连清苦的汤药味都能让人觉得微微熏然,屋子里无声无息地立了四个大宫女,都无声地跪下给萧恪行礼,而后鱼贯退了出去。
萧恪一直走到檀木拔步床前,浅杏色的床幔下头,躺着的就是太后,也是平帝的毓贵妃。
“给母后请安。”

萧恪的声音低沉而短,过了很久,太后轻声说:“还是像原先一样,叫我毓娘娘吧。”
“毓娘娘。”萧恪从善如流。
空气里又变得沉默起来,太后睁开眼,她今年已经五十岁了,因为经年累月的病气,整个人像是一块垂垂腐朽的木头,眼睛微微凹陷,目光也不似过去那般炯炯清澈。

烛光下,她看见了萧恪玄色外袍上的暗龙纹,那金龙腾飞入云,鳞鬣峥嵘凶悍。她看了好一会儿,不知道透过这身玄端又瞧出了什么端倪。
“萧让……可好?”

步步锦的支槛窗开了个缝儿,微冷的风吹进来,风雨声沙沙的,带着外头泥土清苦的味道。萧恪抬起手慢条斯理的抚平衣上的襞积:“皇兄在宗人府安养着。”
这话平白便像割肉的银刀划在心上,叫人钝钝地觉得疼。太后的眼睛微微发红,她放在宁绸背面儿上的手把绸子缓缓捏紧了。

太后看向帐顶,微微喘了几口气,她听着窗外细密的雨声,停了好久才说,“我怕是死前都再也见不到我的儿子了,还请皇上垂怜,让我见一见我的儿媳,也算了却我的心愿了。”
“儿媳。”萧恪似是在唇齿间回味着这两个字,他似笑非笑地问,“不知毓娘娘,说得是谁?”
“陆青婵。”太后的气力渐渐不支,这三个字轻飘飘的,越发气若游丝。

“既没过礼,也没饮过合卺酒,哪能就叫儿媳呢。”萧恪在一旁的黄花梨圈椅上坐下,“六礼没走完,还算不得咱们萧家的人。”
太后笑了,她说:“都到这时候了,我这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也不和你抠字眼,让我见一见陆家这丫头,她打小在我身边长大,我拿她当半个闺女,你帮我这回,就当是平了我养你三年的恩,行吗?算毓娘娘求你的。”

太后确实养过萧恪几年,可如今他们二人之间哪还有什么恩可言呢,原本把萧恪养在毓贵妃膝下,也不过是挂了个名以便皇上封赏,那时候萧恪已经十五岁了,虽然每日也过来晨昏定省,可总也像隔了层纱似的。

更遑论后来种种,如今勉强顾念着这一二分体面,已经实属不易了。
萧恪沉默了很久,烛光昏晦地照在他脸上,萧恪像极了一尊半明半昧的雕像。过了很久,他终于站起身:“就按太后说的吧。”他说完这句话,也不再等太后回答,踅身阔步走出了东暖阁,一直走到宁寿宫门口的院子里,冷冷的雨水淋了他一脸,细细的雨丝顺着他的额角流下来,方朔忙给他撑伞。

萧恪在瑟瑟的雨中站了很久,只觉得自己前后白茫茫一片,只有庆节手里那把六合宫灯上的金琢墨石彩画透着朦胧的光。

这座湿淋淋的宫殿,带着盛大无边的孤独。

“明天早上,把她从瀛台接过来,朕给你一千人,把她给朕护好了,有半点闪失,通通掉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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