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作者:书闲庭

秋水山庄是当年秋老将军为其妻叶若水养病所建,叶若水是南方人,所以秋水山庄也是一脉江南的风格。九曲回廊,亭台楼阁皆精致秀巧,甚至引水上山挖了一面大湖,湖中遍种莲荷,湖心修建了一座飞檐高挑的小亭,仅以一碧绿竹桥与岸上相连。

秋玉络站在岸边,手扶着竹桥栏杆,担忧往湖心小亭眺望。她人比起半月前,少了忧愁,多了些喜气,看着安详了不少。

虽然芙蓉醒来才不过半个月,但她已经感觉到,醒来后能够表达出喜怒哀乐的女儿并不是个好亲近的孩子。这并不难以觉察。现在整个秋水山庄的下人们称呼起“大小姐”来,都不自觉的带着尊敬与谦卑,就是最咋呼的傻四儿被她一眼扫过,也会自动自觉的安静下来。

那双又细又长的凤眼,高贵而华丽,漆黑的眼瞳里仿佛容纳着无尽的星空与最尊荣的深沉,当它严厉冷淡起来时,几乎没人能与之对视。就是她的生身之父,秋玉络一向敬畏的从前的夫君木元齐侯爷也不曾有过这样气势。

这样与生俱来的气质不是秋家的遗传,南安侯府也没有过先例,除了丫头们议论的仙人来投,生而不凡,自己也找不到别的更好的解释。

现在甚至连她病着的那三年中莹润得含光的肤色也让下人们议论得有条有理,再不说她是病了,只说是仙胎不是凡品,睡了三年。

她虽然已经禁止下人再胡说,但挡不住喜滋滋的南安老侯爷夫人,一个活死人傻孩子一下子被人赞誉为仙童,老人家开心得几乎合不拢嘴。

而那孩子本身,的确是不一样的。

刚开始下床时还只能四肢着地的趴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不到一个时辰活动开了手脚,就能站得笔直,一步一步走得龙行虎步。

举手投足间的教养显而易见。她很挑剔,虽然不曾表示过什么,但明显可以感觉到她的忍耐。这种忍耐甚至表现在各个方面,让下人们一个个不自觉的诚惶诚恐。

她到现在还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但秋玉络以一个母亲特有的敏感意识到,她并不是不会,而是不想。

“芙蓉啊,叫娘——娘——”这样的事情,只做了一次就再没有勇气尝试第二次。视线高高俯视下来,轻飘飘的落在她身上,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就算再怎么不愿意面对现实,秋玉络还不是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这让她欢喜更让她忧虑。

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妇人,百无一用的弱女子,读过几本书,不过是三从四德跟女则之类。性子柔弱,大道理她不懂,但她明白,这个世道,一个不普通的女孩子并不是什么好事情。尤其像芙蓉这样的出身。

想到这,秋玉络忍不住又要落下泪来。都是她这个娘没用,不然,这样的孩子,在其他人家不知该有多宝贝。

——她至今还认为,是由于自己怀孕期间心情悲伤,身体没调理好,才影响了胎儿,导致女儿病了三年才好起来,现在还被人议论纷纷。

“小姐?”

奶娘轻轻碰了碰秋玉络的肩,秋玉络连忙低头掩饰的抹去了眼泪。

“摆早膳了,小小姐在亭子里吗?”奶娘垫起脚来往湖心看。

“在呢。”秋玉络应道,一丝忧虑还挂在眉间。

“小小姐真是的,大清早就跑不见了,躺了这么久,这手脚还虚着呢,要多养养才是。昨天的点心太甜不合口味,今天早上熬了点蔬菜粥,小小姐一定喜欢,一定得让她多吃点。”

“不怪她,躺了这么久,是想动动的。”秋玉络替女儿辩护到。

“那也得先好好补补,不过也是,看她这能跑能跳的,真好。”奶娘欣慰的笑着,回头看了秋玉络一眼,从丫头手里接过斗篷给她披在身上,责怪道,“从前小小姐病着,您天天哭,如今小小姐好了,大夫也都说没事了,您还愁着脸干嘛?您要放宽心,这样身体才好得快。”

秋玉络低下头,轻声道:“我就是有点担心……”

“有什么可担心的。小姐你就是想太多了,身体才一直好不起来。我看小小姐聪明灵慧,比一般孩子不知道强多少倍呢。这是菩萨大发慈悲,补偿她受得这三年的罪。下月初一,我陪小姐去庙里上香,把愿还了吧。”

秋玉络一拍手,失声道:“哎呀,要去还愿的!该死,我都给忘了。”

“没事没事,这不我给记着呢,晚几天菩萨不会见怪的。阿弥驼佛,大吉大利,要多给庙里添点香油钱,这回真是亏得菩萨保佑了。”

两人都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奶娘犹豫着有点忧心的道:“现在小小姐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倒是侯府老夫人那边……”

秋玉络听懂了奶娘没说完的话,脸一下子就煞白了。同样的担忧从女儿醒过来以后就一直徘徊在她心头,就是不敢去想。这时她撑着竹桥栏杆的手都在微微发抖,惊惶的看着奶娘有些哀求的道:“不会,他们不会……”

奶娘难过的看着她,不知该怎么宽慰才好。

当初能抱回小小姐,除了南安侯府怕名声不好之外,更重要的是当时小小姐不过是一个没有治愈希望的活死人傻孩子,南安侯府留着也棘手。如今人好了,小小姐毕竟还是姓木的,那边也派了婆子丫头来照顾,她们的银钱都是侯府支付的。连小小姐的月用也月月送来,说是老夫人惦记,不如看做是暂且寄养。

一个唤“小小姐”一个唤“大小姐”,这就是区别。

他们如果现在想把孩子要回去,名正言顺的,谁也不能说什么。

“我去叫芙蓉吃饭。”秋玉络像要逃避什么似的,一手紧紧抓着斗篷系带,一手提起裙角,急急的踏上竹桥往湖心小亭走去。

奶娘看着她的背影,无奈的叹了口气。

其实如果为小小姐的将来着想,自然还是回南安侯府的好。女孩子将来总是要嫁人的,虽说侯府是给算的庶出,总比没有的强。侯府老夫人估计也是这么想,不会退让的。恐怕到最后,为了小小姐,小姐多半还是得放手。

只是这样小姐就太可怜了,含辛茹苦的养到今天,好不容易醒了就……真怕她受不住,唉……这什么世道,非得要活生生拆散人家母女,真是没天理。看来得去找赵爷商量一下了,希望他还能有什么好法子。

湖心小亭。

一个长眉如画,年纪约莫三、四岁的童子,头上扎着两个用丝帕包着的圆发鬏,耳边散着碎发,盘腿坐在湖心小亭的飞檐上。面对着太阳升起来的方向,小手掐莲花状,眼观鼻鼻观心的闭目打坐。阳光照在她稚嫩的脸上,染成一片金色,表情宁静安详,颇有点神圣的味道,真要冒充起仙童来,倒也有模有样。

湖面上是一水残荷。

或许是尚在胚胎的时候就只想着自己原来的模样,或许是别的不知名的缘故,重新投胎的她依旧长着从前姬君长生的模样。

而姬君家族相貌上的基因,从三百多年前尚没有大民帝国的时候,组成姬君这个姓氏的两个古老的家族——姬家跟君家,就已经都是被世人所公认的美貌与高贵了。

□□帝后景皇帝的画像至今挂在汉广宫,直到姬君长生在位期间,还曾有人海外朝贡的臣子看痴了眼睛摔跤的故事发生。而据史载当年作画的大师濮阳茜曾言,那时刚开始研究的素描油画技术连景皇帝十分之一的美都没有画出来。史上关于□□玄皇帝气度姿态上的赞誉甚至还在景皇帝之上,所以濮阳茜为□□玄皇帝做的油画只是一个侧脸,还是垂目下视的。

虽然史书不免偏颇玄皇帝陛下,说得有些夸张,但这样基因,在只纳美男的皇家直系传承,想要达到难看的标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从前的姬君长生,纵使是个虚弱苍白的病秧子,但就容貌仪态而言,做为帝王,也没有能让人挑剔的地方。

她醒来后诸多怪异的地方,被人传为仙童而不是妖异,恐怕相貌上的加分也不少。

以姬君长生的心性,本不会这么快就让人觉察出不同来。但她实在是受惊过重,再深沉的心思都被惊得翻了个个儿,没有了敷衍的情绪。

说实话,虽然是投胎重生了,但记忆的存在就意味着灵魂的依旧,她并没有把这个新的身份新的家人当成一回事。只做是自己换个样子继续活着了,从她刚开始有意识就什么都不想,只记得为了一个健康的身体努力练功就可见一斑。

虽然也觉得对这家人有点抱歉,但帝王的心性决定了这种歉疚感并不会太重,不足以影响到她什么。她如今三岁,已经有了行动能力,只等搞清楚自己在哪里,就能通知到宫里,让她们派人来接她。虽然事情是离奇了点,但她最起码有一百种法子可以让父后跟嫆和相信事实。至于其她人,她不在乎,也根本就没打算让她们知道。

想到嫆和看到她骤然比自己年轻了二十几岁,无事一身轻飞檐走壁时羡慕得狂流口水的表情,她得意得都要笑出来。

秉着谨慎的原则,她也设想过一些意外,可纵使她怎么想,也没有想到会是这种状况。

在大民,的确有些女儿嗜好涂脂抹粉留恋花丛,甚至娇气到不如男子,但哪怕是那种雌伏在女人身下的花娘们,也没有“倒行逆施”到能跟“男人一样会生孩子”的程度……

《西行记》里有一个男子国,只有男人没有女人,不太像。

《镜花缘》中也有一个男子国,男人赚钱养家糊口当家作主,女人在家涂脂抹粉相夫教子,跟眼下情景似乎差不多,但那不是杜撰的么?

大民帝国已经进入航海殖民的时代,越过茫茫大海的确有新的土地,新的王国,新的民族,但从来也没有谁见过什么长人国三眼国半身国,更别提男子国了。那些海外小国也有些男国君,但也没听说过她们的女人会生孩子呀。虽然发色,肤色,瞳色跟大民人不一样,都总还算是正常人,也没记载有她们将女人关着,男人出外养家的。而且,海外诸国的语言风俗文字历史甚至信仰神话等等都跟大民完全不一样,可这里除了口音的微小差别,其他竟然都差不多,简直就是大民倒退三四百年后的阴阳颠倒版,这正常么?

前几日她见屋里放着一本诗经,装作不经意的拿在手里撕着玩,第一篇就翻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再又看到大民汉广宫名的由来,赫然也写的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一样的字,写的却是能让人惊得魂飞魄散的“荒唐”的事实。

会生孩子的女人?

天神……她到底是在哪里?

难道真的是在《镜花缘》中的男子国?大民的舰队也未曾探索到的地方?这里距离大民有多远?

果然如此,要回大民,她最少需要一批从事海事的人手,一艘能出海的大船,这不是一件短期内可以解决的容易的事情。

据她观察,这里的科技技术比起大民来起码差了两百到三百年,糊窗户用的是纱跟纸,连玻璃都没有,还在使用铜镜。以此类推,恐怕造船的技术也不怎么样,更别提航海人才了,有没有能出海的船都未可知。

人才,技术,钱,她需要的东西很多,但没有人会把一个三岁的女孩当回事。

她前世就是帝王,再清楚不过上位者对于不受控制的异类的态度。并且大民帝国,咳咳,在西方国家的名声确实……好在这名声应该还没有传到这里来……前路漫漫,最少十年的时间,她没法有什么做为。

当务之急,她要韬光养晦,不动声色的长大,同时寻找资源……

父后,嫆和,你们等着我,我一定能回去!

——虽然姬君长生心中已经隐约的明白,问题并不只是海外的一个“男子国”那么简单,但显然,她现在并不承认。

一个大周天运转完,姬君长生慢慢收功睁开眼睛,黑瞳直直的迎视着阳光,没有丝毫不适。

不幸中的万幸,最起码她是真的武功大成,进入先天之境了。外在表现也早已做到返璞归真,不是一个境界的人都看不出来。

虽然一点招式都不会,但纯以武力而言,一般习武的人连她的衣角都挨不着。飞花摘叶踏雪无痕这种武林人梦寐以求的传说中的境界,对她已经不是什么困难。抽空去哪个武林门派中逛逛,偷点秘籍什么的出来学点招式也就是了。

谢天谢地,根据她的推断,这地方应该还没有火器,以她现在身手,足以自保。失误率不超过0.1%……

“芙蓉,吃早饭了哦。”一个轻柔的声音传来,秋玉络站在竹桥上一脸温柔的仰头看着女儿。

姬君长生轻盈的飞身下来,悄然无声的落在秋玉络身前,忽略掉秋玉络后面的丫头倒抽气的惊呼声。

自从刚知道境况的时候因为受惊过度不小心漏出了底子,她以后也就懒得装了。这些女人被整体奴教弱化得惨不忍睹,又不是第一次看见,还每次都张大嘴巴一脸傻相,资质差得令人发指……她可受不了整天身边到处晃荡的都是这样不合格的仆人,想办法慢慢换掉吧。

“累了吧?”秋玉络蹲下身子,爱怜的掏出手帕来在她额上擦了两下莫须有的汗,又把手里抱着的外衣来给她套上,“早晨天气还冷,出来要多穿点。”

姬君长生垂下眼眸,并没有抗拒。自己这个新的身体是这个女人生出来的,按照正常推理,她就等同于她的父后。她要是对她无理,估计以后回去让父后他老人家知道了,会把自己打成猪头。而且秋玉络这番慈母之心实在让人感慨,她姬君家从来没有忘恩负义的教义,所以她对她的容忍度算得上很高。

“今天早上熬了蔬菜粥哦,很好吃的。等下先尝尝看喜不喜欢,喜欢要多吃一点,不喜欢娘再让她们换。”秋玉络拉着女儿的手,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

姬君长生斜了亭中石桌下一眼,一言不发顺从的让秋玉络牵着她的手走了。

日上三竿时分,从石桌后面的地上迷迷糊糊的坐起来一个男孩。约莫是十几岁的模样,粗胳膊长腿显得人很壮。眼若铜铃,眉毛浓直,鼻直口方,长得很憨厚,并不难看。但跟年龄不相符的幼稚的表情,使他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呆傻。

他两只手握拳用力揉了揉眼睛,想起什么,很快的从地上爬起来,抱着亭中柱子,嗖嗖两下爬上去,仰起身子,伸头往亭上看去。一眼看见空空荡荡的亭顶,他就撅起嘴,孩子气的委屈道:“四儿又睡着了,小姐又走了……”

垂头丧气的滑下来,没走上两步就又已经高兴起来:“肚子饿了,吃饭!”说着拔腿就往岸上跑,大脚板一起一落踩得竹桥“呀呀”响。

他叫四儿,大名就叫吕四儿。

秋水山庄周围百多亩地都归秋家所有,吕四儿的爹娘原是租种秋家土地的佃户。一日夜间,不知因何缘故他家中失火,夫妻两个跟两个哥哥都没有跑出来,他虽得救,人却傻了。

吕家夫妇没什么亲戚,还有一个大儿子听说小时候被人带走不知去了哪里,剩他一个痴傻了的孩子无依无靠。村里人心慈,东家一顿西家一餐的接济他,胡乱的活了下来。后被山庄的管家赵爷看见了,回去跟秋大小姐一说。秋玉络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那被大夫诊断为醒了也是痴傻儿的女儿来,心中大怜,让人给带进了庄里来。

慢慢给教得也知道点事了,只是脑子里落下的毛病大夫也没有法子。

姬君长生刚醒来的时候,一门心思要学走路。刚开始腿脚没力,总摔,又不让人扶,大家伙儿都围成一圈盯着,提心吊胆。吕四儿也悄悄的蹲在一边,好奇的看着这个漂亮的小女娃娃。

正好长生没走稳又摔了一跤,没等人注意到,他就一哧溜冲进去一只手就把小女娃给拎了起来。奇怪的是,坚持不让人扶的小女娃独没有排斥他,也不生气。

就此让傻四儿大受鼓舞,单纯的脑袋里面大概觉得这个小娃娃很是投缘。尤其在见过姬君长生飞来飞去的功夫后,更是两眼冒火花,一脸的崇拜,竟然就这样粘上了。

这几日,姬君长生每天都太阳尚未升起之时来湖心小亭打坐,他也天天一大早爬起来。不敢爬到亭子顶上去打扰看起来就不太善的小女娃,就老实的在下面等,可每次都等得不知不觉在桌子底下睡过去。他引以为投缘的小朋友并不搭理他,明知道他在桌子底下睡过去了,也一次都没有在走的时候顺便叫他一声。

早饭过后,秋玉络靠着窗,坐在女儿身边捧着一卷《春秋》读给她听。虽然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能不能听懂,但女儿似乎很喜欢听她读书,所以,也就慢慢的养成了这个习惯。

刚读了两页,下人就进来报侯府老夫人来了,秋玉络手中的书“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人立时变得苍白起来。

理性的劝服通常比强行掠夺更让人痛苦绝望,而秋玉络眼下正体会着这种绝望。

秋水山庄的正厅,南安侯府的老夫人微微垂下眼掐着手中的佛珠,看她的神情,似乎也有些不忍,但这种不忍显然并不足以让她改变主意。

秋玉络坐在她右侧边,身子靠在椅子一侧的扶手上,一手捂着嘴,伤心的哭泣着。不时的摇着头,哽咽的道:“不……不行……不行……”

奶娘站在她的身后,一边担心的看着她家小姐,一边紧绷着一张脸,神情很愤慨。王嬷嬷站在老夫人身侧,似乎不忍心看秋玉络痛苦的样子,视线低垂着看地面。

稍远处,大口站着一个青袍素装满面风尘色的中年男子。他也正专注的看着这边,微微拧紧了眉,显然有些愤怒。

他是山庄的管家,姓赵,人们都叫他赵爷。

听说秋老将军曾对他有恩,三年前正是他给出的主意,才让秋玉络要回了女儿,随后他自己还一直留在山庄里当了管家。这三年多亏了他帮忙打理一切,要不然就秋玉络跟奶娘两个妇道人家,就算拿着南安侯府返还的大笔嫁妆,也不知道该怎样让自己衣食无忧。

但,就眼下情况而言,他虽然担忧,却也没有什么好法子。毕竟这是秋玉络跟南安侯府的家事,外人,尤其是下人,没有插手的余地。

和三年前一样,老夫人这次来的目的是为了要带走自己的大孙女,虽然她这次的态度好多了,但对秋玉络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知道老夫人说到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知道对于女儿的将来来说,回侯府比在她身边好;知道她确实会很疼女儿;知道会像她所说的,女儿由祖母亲自带着,不用担心在侯府会受到什么欺负。甚至老夫人还承诺,会想办法让所谓的庶出成为虚话。

可就是因为知道这些,所以她才更伤心。因为她已经明白自己的抗拒是多么虚弱,多么无力,毫无希望。做为一个母亲,显然,她不得不为女儿做出最好的选择。可这天底下还有比让一个母亲被迫离开自己的孩子更残酷的事情吗?

她的女儿昏睡了三年才醒来,还没有叫过她一声娘。

想到再看不到女儿皱着眉喝粥的小脸,不能牵着她的手,清晨哪怕把整个山庄翻过来也再找不到那个小小的身影。不能再在窗台下沐浴着阳光读书给她听,秋玉络就悲伤得喘不过气来。

女儿会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长大,时间会消磨一切,会把她们变成世上两个似乎没有关系的人。

不!不能这样!

她会死去的,生命中再没有一点光芒,她会就这样绝望的死去的。

秋玉络颤抖了一下,觉得自己的心都快碎了。

奶娘连忙伸手扶住她,轻拍着她的后背,几乎是愤恨的怒视着老夫人。她从秋玉络刚出生就开始带她了,几乎就等同于是她的母亲。她曾亲眼见过也是在这个山庄里,老侯爷夫人是怎样抱着尚年幼的小姐信誓旦旦的跟夫人说,一定会视若己出。

如果不是强行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她早忍不住拿起笤帚把她们全打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秋玉络擦了擦眼泪,努力坐直了身子,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对叶老夫人哽咽道:“芙蓉她才刚好,可能会不习惯,过一些日子,或者再大两岁……”

叶老夫人把手中的佛珠套回到腕上,叹着气道:“我这也是没办法,都是为了芙蓉。玉娘,你也明白,这么拖着,对你对芙蓉都不好。”看着秋玉络惨白的脸,老夫人狠狠心,继续道,“就今天,去抱芙蓉出来。”

秋玉络慌得语无伦次:“今天?今天不行……没收拾东西……也没跟芙蓉说……”

“不用收拾东西,我都给她准备好了,抱她出来就行。”

“你们怎么能这样!”奶娘气得大声吼道,踏上前就要跟老夫人发火。门口的管家赵爷看到这状态,也赶紧走到正厅来。不料两人却是被秋玉络给拦住了。

秋玉络站起身来,深吸了口气,虽然身体摇摇欲坠,脸上哭得一塌糊涂,却还是看着老夫人勉强坚持道:“您请稍微等等,我去叫芙蓉来……总要收拾一些东西……用过午饭再走吧……”说着,眼泪还是忍不住又滚下来。

老夫人看着秋玉络犹豫了一下,最终点头应许:“好吧。”

秋玉络屈身一礼,转身低头擦着眼泪往外走,抬头时却掩嘴惊呼了一下,众人都转头朝外看去。

大门口正站着一个三、四的小女孩,头上两侧各扎了一个圆鬏,包发的粉蓝色丝帕直垂到耳朵上。童子特有的粉嫩嫩的小脸,一双眼睛又细又长,看起来格外华丽。

“芙蓉!”秋玉络赶紧两步就小跑过去,蹲下身子,慌忙道:“你怎么来了,哪不舒服吗?”虽然被迫要把女儿交给别人,但秋玉络并不希望女儿看见她悲惨的样子。她原打算在午饭过后,女儿午睡的时候,悄悄将她抱给她的祖母带走。

姬君长生看了秋玉络一眼,对她红肿的眼睛和惨兮兮的模样皱了皱眉,并不理会她要牵自己离开的手,径直往大厅走去。

虽然三岁小孩的腿很短,身体看起来也是圆滚滚的像个娃娃,粉蓝底绣粉红小花的衣服更是十足幼稚,但神奇的是她走起来居然有模有样,很有气势。

秋玉络愣了一下,两步就追了上去,竟然忘了自己要干什么,就这么小脚乖乖的跟在后面走。

“芙蓉宝贝儿,来,到祖母这里来~~~”叶老夫人一看到姬君长生就眉开眼笑。撇开愧疚的心理不讲,这个孙女确实很招她喜欢。事实上,这样漂亮灵性的小孩,很难不让人喜欢。

姬君长生并不理会叶老夫人张开的手,离她五、六步远就站了脚,看着叶老夫人道:“你要带我走?”

童音稚嫩娇气,但冷淡的味道还是能听得非常清楚。而且听起来很奇怪,明明是她在仰着头,却是很理所当然的俯视的感觉。似乎她很习惯用这样上位者的口吻跟人说话。

众人全都倒抽了一口气,秋玉络更是双手捂着嘴差点没惊叫出来。虽然姬君长生自从醒来以后就一直表现得不同寻常,但她们从来没有听到过她讲话。

在姬君长生醒来的半个月期间老夫人也来看过她好几回,而且明显受惊程度没有其他人那么强烈,三岁的小孩,或许看见她能走路起,认为她会说话也理所当然了呢。

一个才三岁的孩子这样理智有条理的问话很怪异,老人家更多还是觉得自己孙女聪明可爱,掩不住一脸喜爱的表情,笑道:“对呀,芙蓉跟老祖母回家,老祖母给芙蓉准备了很漂亮很漂亮的屋子,还有很多很多好东西~~~”

姬君长生回头看了眼强忍着眼泪的秋玉络,继续道:“她去吗?”

老夫人看了看秋玉络一眼,面露难色,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芙蓉啊,这个……”该怎么跟小孩子解释大人间复杂的情形?

姬君长生不耐的打断了老夫人的话:“她没有丈夫了对吗?”

“……是……可是你爹他……”或许是姬君长生表现得太理所当然,叶老夫人一点也没觉得这样跟一个三岁的小孩对话有什么不对。

姬君长生的小脸上微微露出一点不悦:“她都没有丈夫了,我哪来的爹?她是我……娘,对吧?”没有人听出来她最后几个字说得不是那么情愿。

秋玉络瞪大了眼睛,又惊又喜的看着女儿,眼眶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她第一次听到女儿叫她娘。

看着小女娃稚嫩的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老夫人有点尴尬又有点为难,犹豫道:“不是这样……芙蓉啊……”

姬君长生小手一挥,不耐烦的道:“别喊芙蓉,我不叫芙蓉。我是……长生,”看了秋玉络一眼:“秋长生。”

秋玉络蹲下身子,一把抱住女儿,放声哭了起来。

姬君长生侧着脸,任由秋玉络抱着,秋玉络哭什么跟老夫人叫什么跟她都没有什么关系。她的眼睛又细又长,眼瞳仿佛是闪烁着星光的漆黑的无尽的夜空,那样的华丽与深沉,以至于甚至没有人能扑捉到这双眼睛中,那一刹那如流星一样划过的比许多成人还要深切的忧伤。

她名长生。

生为大民帝国的皇长女,第一皇位继承人,她的母皇父后坚持给她起了这么一个十足不符合皇家体统的名字,只为了字面上那个一目了然的朴素的愿望——长生。

她的母亲强大而睿智,从来不曾见她掉过一滴眼泪;她的父亲骄傲而慈爱,绝不会背叛妻子更不会抛弃自己的孩子;她还有一个妹妹,是个聪明好动的傻瓜;滴血的荆棘鸟,能站在这面旗下,冠上姬君这个姓的人不多,但每一个都是让她无比头疼的混蛋。

她的帝国幅员辽阔,那里的人民善良而淳朴,女儿勇敢坚强,男子俊美欢乐,那是孕育了她的故乡,她为之不惜死的地方,她一定要回去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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