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山》作者:霁见


  
  *
  
  我需要周玙。
  
  执掌越国以后,我经历了大大小小的各种刺杀,尽管大难不死,绝处逢生,但我也因此患上了很严重的睡眠问题。
  
  确认周玙在侧,我的焦虑与不安有所缓解,但因为未能完全信任,我在此后好长的一段时间里仍是处于焦灼难眠的状态。为改善这种状态,期间我养了更多的面首——可情况并没有如期得到很好的改善,李幕某日照惯例给我问诊以后,甚至忧心忡忡地向我建言“君上,要克制。”。
  
  我满脸惆怅。
  
  我也想克制,可是,很难。
  
  谁能想到越国国君养一宫殿的面首只为改善睡眠,寻欢作乐还在其次呢?
  
  越国国君她自己都想不到。
  
  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当国君其实是一件苦差事。
  
  如我,在朝堂之上要忧虑国计民生,在朝堂之下还要担忧自身的性命安全,平日里实在难有快乐可言。可是我没办法不做国君,可是是人都渴望快乐,所以我豢养面首,注重文艺,如今的越国,尽管整体国力不出众,但文艺方面还是可圈可点,在诸国之间颇负盛名。
  
  *
  
  周玙成为我的侍卫后,他日常抱剑站在距我十步远的地方护卫我,面容冷酷,生人勿近。
  
  几日过去,在长信殿的几个宫人陆续被他的眼神吓哭后,我唤宫人给周玙送去一身书生袍,又命他到御案前侍笔。
  
  书生袍掩人耳目,周玙可以就近保护我,实乃一举两得。
  
  可书生袍的温润并未冲淡属于剑客的锐利,换上书生袍的周玙冷冷地看着我,他右手拇指抵住剑鞘,无声地将长剑露出一截,拒绝意味十分明显。
  
  惧于他的气势,我干巴巴地做了一番解释,周玙静看我片刻,最终松了手。
  
  我不敢劳烦周玙为我磨墨洗笔,但为了不让伴在我身侧的周玙显得过于格格不入,我命人从石渠阁里运来一车书给周玙读,这举动又换来周玙奇怪的一眼,但幸好他并没有拒绝。
  
  周玙虽是剑客,但爱读书,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坐在长信殿一角安安静静地读书,而我过去如何,现在还是如何。
  
  我每日忙于各种奏折与廷议,有的时候与朝臣苦思对策,有的时候与朝臣翻脸吵架,但长久陷于各种焦虑与不安,身体还是日渐变差,连性情都受到几分影响,变得暴躁易怒。
  
  李幕几次劝我多走动,多休息,我每次都是敷衍地应下,直到某天我在看折子时忽然不省人事地晕过去,等醒来看见李幕凝重的神色,又听得他恼怒进言,“君上如此自耗,何需剑客护身?”
  
  李幕是端庄的君子,平日举止有度,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我脸色微变,但也希望李幕能多说点什么,可李幕眼睫促颤,薄唇微动,很快便敛起所有情绪,恢复往日的温和,“请君上三思。”
  
  我垂眸,轻笑间掩去眼底的期待与失望,“知道了。”
  
  *
  
  帝王家人情淡薄,在我年少不懂事的时候,我总是试图做一些出众的事来引起父王母后的关注,很多时候弄巧成拙乃至受伤,而每当受伤时,我都会见到李幕背着药箱跟在当时的太医院院首陈太医身后来到我面前。
  
  当年的李幕只比我大几岁,但已经是太医院里最年轻的太医。
  
  陈太医负责看病,而李幕负责帮我清理包扎伤口。
  
  因李幕模样英俊,性子又温柔耐心,我逐渐亲近他,也曾对他生出一些朦胧的情愫,只是这些年来,李幕一直恪守君臣之别,无论我如何挑逗,他都不动如山。想来他心中无我,否则也不至于这么无动于衷。
  
  我曾因为求而不得沮丧了好一阵子,但后来自行想通,想着即便得不到李幕的身心,但能天天看见他,也好。
  
  如今我与李幕便是这样,我身子康健时,他每日来长信殿把诊问脉,我若病了,他便在榻前亲自侍疾。
  
  年前宫里有过传言,说李幕是我藏在暗处的面首,我怒气冲冲地要处死那信口胡言的宫人时,李幕却及时赶到,为那宫人求情。
  
  最终我不情不愿地改了主意,命人将那宫人打一顿然后逐出宫去,当晚得知李幕送了那宫人疗伤的药,我愣了好久,回神后我忽地萌生大梦一场之感。
  
  医者温柔。
  
  而李幕,他的温柔从来面向世人。
  
  是我一厢情愿,固执地想要将他的温柔私有。
  
  *
  
  李幕自那日失态以后常劝我多走动,多休息,我被催得没办法,只好每天固定时间去沧池散步。
  
  周玙沉默地跟在我身后,像个影子。
  
  几次以后,我忍不住偷懒,要回去时我故意佯装头疼不适,要周玙背我。
  
  话音刚落的刹那,周玙表情冷得似要结冰,不过我也不怕,只扶着额眼巴巴地看着他。
  
  僵持片刻,就在我打算放弃时,周玙忽然背过身去,半蹲下来。
  
  我无声地笑着趴上去。
  
  回长信殿需一刻钟左右,闲着也是闲着,我漫不经心地问周玙他先前因何受那样重的伤。
  
  等了又等,周玙静默得像块石头,我趴在他肩头打了个呵欠,然后闭上眼睛休息。就在我快要睡过去的时候,我听到周玙说,“我与公孙觉比剑。”
  
  公孙觉也是当世有名的剑客。
  
  我想了想,“你们分出高下了吗?”
  
  “嗯。”
  
  “那你现在是天下第一剑客了?”
  
  周玙没声了。
  
  “嗯?你输了?”我试着凑到周玙脸侧看他的神情,可周玙双手忽然一松,我连忙搂紧他的脖子,有些惊慌地喊了声他的名字,“周玙!”
  
  “……既然头不疼就下来。”周玙嗓音带着明显的忍耐。
  
  “我不。”我双手合拢,十指互扣,将自己牢牢地挂在周玙身上。即便被对方识穿自己的伪装,我也厚着脸皮理直气壮地继续耍赖,“周玙,你输了?”
  
  “……没有。”
  
  “哇,那你是天下第一剑客了!”
  
  后来我又问了周玙不少问题,诸如他在鬼谷学习剑术的日常是怎样的,他有没有朋友之类,周玙统统没有回答。在我的紧追不舍中,周玙默默地加快步速,当日只用半刻钟便将我背回到了长信殿。
  
  *
  
  御案上的折子多得让人心烦,以致于一个时辰里我连开了两场廷议。大臣们的引经据典,据理力争使我头昏脑涨,但廷议结束后问题依旧悬而未决,我烦躁地在殿内踱来踱去。
  
  行走间头越来越痛,于是我唤宫人去请寺月。
  
  寺月是我的面首之一。
  
  他性子内敛温柔,善于聆听,我烦躁的时候尤爱找他疏解。
  
  寺月很快来到我身边,我跨坐在他身上,抱着他的脖子胡乱地亲他,就在我要扯开他的衣襟时,寺月往后退了退,他的目光落在我身后,声音低低的,带着些羞赧,“君上,有人……”
  
  我回过头去,正对上周玙震惊的眸光。
  
  周玙表情惊诧,大概没料到我白日里竟敢如此孟浪。
  
  我也不想在别人面前上演活春宫,所以我摸了摸寺月的脸,笑着说,“我们去非常室。”
  
  *
  
  寺月在半个时辰后离开。
  
  彼时我虽然疲倦,但烦躁郁滞一扫而空。我慢悠悠地泡了个澡,然后回到长信殿继续处理政务。
  
  等解决完棘手问题,天已经黑了。
  
  我传了舞乐伎,在丝竹管弦声中寻欢作乐。
  
  今日的长信殿热闹非凡,缘由是我将我所有的面首齐聚一殿,尽管我并不能将每个都宠幸一遍,但花有百态,郎有千面,我只是看着也觉得愉快。
  
  有胆子大的面首过来投怀送抱,我仰首喝下他们递送到唇边的美酒,又顺手把合眼缘的搂进怀里调戏一番。
  
  “君上……”面生的面首少年小鸟依人。
  
  我挑起他的下巴,看他扑闪的眼睫,逐渐绯红的脸,凑到他耳边弯起唇角,轻声道,“今晚留下陪寡人,如何?”
  
  少年娇羞地点点头。
  
  宴乐散了以后,我自然而然地把少年带到榻上。
  
  少年生涩莽撞,急于表现,眼眸湿润得像淋了雨的小狗狗,我觉得些许新鲜,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很快一切又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没多久我披衣下榻,赤脚走出殿门到廊檐下看月。
  
  月已正中,月光皎白照人。
  
  我倚着廊柱,对月放空自己,直到感到某种冷锐的视线,我微微偏头。
  
  周玙的身影隐在宫殿晦暗的角落处,可他比晦暗更深,颀长的身影看起来像一株挺拔的绿植黑影。
  
  我对他笑了笑,然后转身入殿。
  
  *
  
  沐浴过后,我回到非常室。
  
  那个少年已经不在。
  
  非常室被宫人打扫过,空气中漫着淡淡的茶香。
  
  我在榻上辗转反侧,许久以后终于有睡意,意识即将堕入虚无的刹那,有什么破风而来。
  
  那东西带着霸道的力度,刺穿床幔,刺入锦被。
  
  我倏地睁眼,一枚箭镞近在眼前——
  
  只要再往前一点,便可刺穿我的喉咙。
  
  我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忽而开始大口呼吸,一冷一热之间,身后忽地冒出一层冷汗。
  
  殿外有打斗声。
  
  我慢吞吞地挪到榻边,想要去外面看看时,打斗声忽然停了。
  
  周玙大步走进来,眸光在我身上以及我旁边破成条状的床幔转了一圈,沉声说,“刺客自杀身亡。”
  
  我点了点头。
  
  周玙转身要走,我喊住他,“周玙。”
  
  周玙看着我。
  
  我伸手拨了拨床幔,费劲地将那支箭镞拔起,递过去,“拿走。”
  
  我的手在发抖。
  
  周玙接过箭镞,欲言又止一瞬,终是问,“可要传李太医进宫?”
  
  我摇头。
  
  周玙皱眉。
  
  我兀自怔了一会儿,回过神时发现周玙竟然还站着,我仰头看他,“你还有事?”
  
  周玙抿了抿唇,转身离开。
  
  我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忽然生出别的念头,“周玙。”
  
  周玙转过身来。
  
  “你过来。”
  
  周玙依言走到我面前,我取过他手里的箭镞,在周玙疑惑的眼神里,我利落地将箭镞扔掉,然后抓住周玙的手腕往自己的方向用力一带——
  
  预想中的美人踉跄着撞入我怀的情景并没有发生。
  
  我再用力——
  
  周玙纹丝不动,而我开始尴尬。
  
  “君上意欲何为?”周玙声音很淡。
  
  我抓着那截手感甚好的手腕,清咳一声,“寡人要安神药。”
  
  周玙静了静,罕见地顺着问,“君上想要李太医还是……面首?”
  
  我松开周玙的手,从榻上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周玙面无波澜地与我对视。
  
  我忽地一笑,伸手揪住他的衣襟凑过去,在周玙惊慌失措的刹那,我拽着他往榻上一推,等他跌倒在被子上,我趁机压住他,又将耳朵贴在他心口听他的心声。
  
  周玙要推开我。
  
  我伸手缠住他的脖子,压住他更多的身躯,感觉到周玙刹那陷入僵硬,预估他短时间内不会再乱动时,我轻舒一口气,说,“周玙,我刚刚差点死掉了。”
  
  周玙呼吸急促,心声混乱。
  
  原来他还有小小的挣扎动作,但在我说出这句话后,他像是被人捏住了致命的七寸,瞬间卸去了所有力气。
  
  连呼吸都轻了许多,不仔细听根本就听不到。
  
  我笑,“周玙,你帮我定定惊,我就不追究你先前的护卫不力了。”
  
  周玙止住呼吸。
  
  察觉他的异常,我抬头看他一眼,笑出声,“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的。”
  
  “你这样躺着就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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