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而行》作者:沈南乔

简介

那天以前,她是笼中的金丝雀,空有美丽却没有自由。

那之后,一桩隐秘的“意外”,将她推向了一个全然不同的未来。她遇到了生命里最重要的人——祁遇川。他冷漠、孤独、神秘,像一只永不停歇的飞鸟,落入她这片原本平静的海,带来了一个多彩的世界。

爱情,总是这样猝不及防的到来。辛霓奋不顾身,一头扑入这烈火之中,固执地追寻着、守护着。

她以为那就是幸福的终点。但她不知道,早在她十六岁生日那天,那双暗中操纵一切的手,就将她编织进了一出无法逃离的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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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如风佳丽
车穿过布鲁克林大桥时,东天刚绽出点霞光,曼哈顿还处在黑夜与白昼交界的混沌里。陈致摇下车窗放慢车速,用余光扫着窗外。竖琴般的大桥钢索,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错落有致的建筑都还沉在将明未明的天光里。城市里无数盏灯依然亮着,灯光在黑暗里起伏错落,远远看去像一片波涛汹涌的星海。这城市如这星海,浮荡着璀璨繁华,暗里又深不可测,行走其间,指不定就在哪里触了礁。
陈致今年三十五岁,三年前来的曼哈顿。他开一辆浅色保时捷;在唐人街有自己的茶叶店、餐馆、珠宝店;在哈德逊河边有一套带车库的高级公寓;新近更是在贝塞置了套用来养老的乡村别墅。
这一切来得不容易,他比别人更懂珍惜,所以他每天都会早起一小时,开车在这座电影里无数次被外星人蹂躏的钢筋森林里逡巡,只有这一刻,他才能如梦初醒似的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句:爷真混出来了。
他准点到了坚尼街自己的餐馆,早茶已经开始供应,店里人声鼎沸,声部最高的仍是粤语,其次是普通话,间或夹杂着点英文——这些声音准确地展示了唐人街里的生态。
店长满脸掬着笑将他往楼上的包间引,穿堂过室之际,那几个黑里俏的广东服务员朝陈致抛去媚眼。陈致虽然谈不上多俊美,但高大英挺、衣饰精良,颇有一派钻石王老五的风流气质,在女人那里受欢迎自不待言。
陈致即便对她们看不上眼,但心里也受用,乐呵呵地抬腿往楼上去。
包间里放着今早新出的报纸,插瓶里新换了几枝百合,后厨专门为他做的精致小点一样样摆上来,他慢吞吞地享受这供养,一点点消磨漫长的时间。
陈致看完报纸,又看了好长一阵K线,早市过了。楼下传来打扫收拾的声音,后厨亦传来哗哗水声和杯盏碰撞的脆响。
他将报纸折好,正待要起身,底下后厨传来“啪”的一声闷响,像是湿毛巾抽打肉体的声音,紧接着便传来叫骂:“叼你老母咩,你食饱无屎疴啊!你个瘦骨仙、贱精、扑街,迟早做鸡嘅,你喺呢度扮么乜嘢叉烧!”
一听便是后厨刷盘子的广东阿婆,陈致有点听不下去,推开后窗往下看去,一眼却看见水池边的那一人。
极美丽的女子,纤柔白皙,白得简直要发出光来,他一瞬间便由她联想到泛着月晕的明月。
他好一会儿才收回神来,快步出门下楼,嘴角噙了丝不怒自威的笑,对那阿婆讲:“我第几次警告你不准在这里撒泼了?”
陈致说得一口好普通话,听不出他是北方人还是南方人。
麦阿婆显然是怕这位陈先生的,偾张如斗鸡一般的愤怒渐渐收拢了翅翼,她结结巴巴挤着普通话:“陈生,她抢我事做。”
她瞪了旁边的瘦白女子一眼,这才彻底冷却。她沧桑的脸上有着典型的唐人街华人的表情,眼神空洞,仿佛全世界都欠他们钱。
管事的见出了乱子,连忙跑出来打圆场。三两下搞清状况后,他简明扼要地向陈致解释:“麦阿婆说阿June趁她去解手的工夫,把她洗过的盘子又投了一次水,抢她的业绩。”
陈致的餐馆不按美国规矩走时薪,而是施行计件计费制,防的就是小工偷奸耍滑。
陈致悠悠转向June,借机好一阵打量。这女孩果然生了一副绝佳皮囊,她明明长着鹅蛋脸,偏瘦出了个尖下巴。略丰腴的双唇彤红艳丽,唇线的最末端自然地上挑,仿佛时刻带着笑意。陈致必须承认,这是任何男人都抵抗不了想去吻一吻的一双唇。
如果不看她的眼睛,这张脸应该是常年处在温室里,未历过任何风霜的。但对上她的眼睛,陈致先前升起的那点绮念像被兜头泼了瓢冰水。
那是陈致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外眼角微微下垂,自然带着几分无辜、几分迷离、几分亲切,只是鸦翼般的长睫将那双眼睛遮得过于云隐雾罩,而那眼睛里透出的神气又那般冷漠。
陈致见过拒人千里的冷漠,却从未见过这种目中无人的冷漠,即便看着他也像没有看着。陈致想了好一会儿,才为这种冷找到一个定位:这冷源自没有任何渴求的超脱。
这种冷不该属于这样年轻的女子,陈致在心里推测她的来历与遭遇。
到了国外还混唐人街的只有三类:偷渡客、妓女和早年被卖猪仔的华工。她无所依傍地在唐人街出道,必是偷渡客,沦落到刷盘子恐怕既无背景也无一技之长,连英文怕都讲不利索。这样好皮相的女子千辛万苦地偷渡来美国,又怎肯甘于一世和油污做伴?迟早是要仰仗皮肉资本,往风尘路上堕的。
想到这里,陈致偃旗息鼓的欲望又开始冒头,他带了点救风尘的心态,眼神轻浮地盯着她被麦阿婆用洗碗巾打红的胳膊,放柔了声音:“唷,疼吗?”
June像没听到他的关怀,也没有就先前的事情解释,径自脱了两只皮手套,朝管事的说:“今天的薪水不要了,给她吧。”
虽是不在意的语气,但有些凛然。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
“哎!”陈致朝她的背影伸了伸手,又转向另一个洗碗工,“到底怎么回事?”
那妇女看得仔细:“阿June确实没有占麦阿婆便宜,她是把她的盘子投了一次水,但拿起来还是放在麦阿婆那边,没有抢她的工。”说罢,她转向麦阿婆,“阿婆你也太暴躁,看见阿June洗你的碗,二话不说就拿湿毛巾打人家。”
管事的听了有些稀罕:“她自己做事慢,拿最少钱,还有工夫不求回报地帮别人?”
那妇女似乎也忍了麦阿婆太久,把牙一咬再咬,豁出去了似的指控:“我看是阿June做事讲究,看不惯麦阿婆洗完盘子不投,直接用脏毛巾擦干了事吧。”说完,她长出了口气,煞是解脱。
麦阿婆立马跳脚,正要开口脏话伺候,却被管事的喝住:“我说你一把年纪怎么手脚比年轻人还利索,原来你就是这样洗的盘子?”
麦阿婆不服,愤指她干过所有的餐厅都是这样洗盘子的。
陈致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全唐人街都这样干,我这里也不行。你去领了今天的薪水,以后别来我这里了。”
陈致之所以愤怒,是因为中午来店吃东西的多是附近学校的小孩子,他这人谈不上原则正义,偏极爱护儿童,所以对店里食材、卫生要求格外严格。
气咻咻打发走了麦阿婆,陈致忽又想起那阿June,连忙驱车去追。
他先是去了坚尼街公交站,没有在人潮里找到那张脸后,又驱车去了地铁1号线,遍寻不得后,他只得赌一把似的开去附近的教堂——美国教会是这些偷渡客的避难所。
他匆匆穿过教堂前厅,终在教堂后院的草坪上看见她,她正给一株开得过于繁盛的九重葛修剪枝叶,这大概是她另一份生计。
陈致深吸了口气,走到她背后:“Hi,June!”
June回眸的瞬间,陈致眼前有一霎的晕眩,仿佛她身后嫣红如霞的漫天繁花都被她的颜色压了下去。
June看着他,不惊不疑,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等他道明来意。
陈致的手脚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放,他在心里骂了句,真是个妖精。脸上还是很快挤出个成熟男人该有的笑:“刚才的事情我已经弄清楚了,作为餐馆的负责人,我向你道歉。”
June的眼神变得深邃,像是看透他内心深处的东西:“好,我知道了。”
“你的手臂……”陈致目光去寻她臂上的伤,有些肿了,“要不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June嘴角一动,像是笑了:“去医院涂点消毒水然后回来?”
陈致也觉得自己有点蠢,他抬腕看了眼时间:“中午了,不如我请你吃饭?”
“谢谢,我中午还有别的工作。”
陈致不依不饶:“要不我送你去?”
June玩味地看了他一眼:“好吧,你去那边等我。”
陈致心花怒放,走到不远处的长椅上坐下。正午的阳光很烈,不到一刻钟,西装革履的他已经热得不行,June那边却丝毫没有要停工的意思。但越这样受煎熬,陈致心里越舒坦,他从来没这样贱不嗖嗖过,这感觉真新鲜。
过了四十多分钟,June走到汗流浃背的陈致面前,垂下眼帘俯视他:“走吧。”
她也不等他,自己快步往教堂里去了。
陈致跟着她领了薪水,拿了救济面包。她把法棍从中折断,连同一个苹果派,一小袋黄油递给陈致,算是请他吃饭。
陈致喜滋滋地咬了一口,带她往车上走去。
掉车上马路,他故意炫了车技——杂志上说,这是最能引发女人心潮澎湃的十大行为之一。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幼稚。
“瓦里克街137号。”她言简意赅。
“这份工作是什么?”陈致用余光瞥着身旁专心吃东西的June,有细微的面包屑沾在她润泽的红唇上。他想伸手替她擦了,却又不敢造次。
“家政。”
“哦?”陈致来了兴致,一个美丽的会做家务的女人,对男人来说完美得如虎添翼,他开始盘算小九九,“你会煮东西?”
“你是说煎蛋和把黄油抹在吐司上?”
不做饭,看来是收拾家务,陈致又幻想出她穿着女仆装跪在地上擦地的画面,差点没把车开沟里去。
“帮忙照看一对双胞胎。”
“报酬应该很不错……也很辛苦吧?”
June点点头。
“何必把自己弄这么累?女孩子的好时候就那么几年,要珍惜啊!”陈致别有用心地说。
June像是完全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为什么来美国?”陈致换了一个话题。
“因为在国内受到了迫害。”
陈致失笑:“我又不是移民局的。讲真,国内有什么不好,何必来美国?”
“那你为什么来美国?”
“养老。嗳,你国内老家是哪里的?”
June突然向他投去一个“你问得太多了”的眼神。
气氛骤然尴尬。少顷,June指着前方不远处:“那个电话亭边停一下。”
“明天你还会去餐馆打工吗?”停下车后,陈致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生怕她说不,他连忙又补充,“麦阿婆被炒了,我们餐厅需要你这样的员工。”
“明天再说。”June双腿移出车外,回头,眼神从他脸上滑过,“谢谢。”
陈致觉得自己的魂儿都被那眼神攫走了,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他才缓缓活泛过来。
距明天早上还有十八小时,一千零八十分钟,六万多秒,今天注定难熬。
陈致的生活轨迹很简单,忙时玩儿命各国飞,闲时就静静待着。每天早晨,他会准点在自己的餐馆过早,然后雷打不动地去自家珠宝店看看,逛到下午去自己的茶店来一壶下午茶。他没有夜生活,不是力不从心,而是单纯觉得没意思。在国内白手起家那些年,灯红酒绿里摸爬滚打,从要几十个串儿就欢天喜地到蘸点芥末都要用块鲨鱼皮现磨;从看见个锥子脸长腿的女人就激动到现在嫌陪酒的女明星腮骨削得太过。堪破了色相,一切都那样索然无味。
他没有生活目标,一切都是惯性使然,习惯性地往高处攀,习惯性地滚财富雪球。June的出现,像粒石子砸进他一潭死水的心湖,那里面有了点涟漪,有了点荡漾。他被她牵着鼻子走了一天,但他事后想来一点也不气恼,他倒要看看她有本事牵他走多久。
踱进珠宝店,店长和伙计正忙着招待一个旅行团看宝石。国内的旅行团埋单相当豪气,不到十分钟就卖了好几粒克拉钻。
陈致正陶陶然,电话响了,却是顾连娜。他接起电话一听,对方晚上想请他去看芭蕾舞。他对顾连娜的邀请一向缺乏兴致,今儿兴致就更缺乏了,但语气反而更温柔:“七点半?我去接你。”
当初是陈致先撩的顾连娜,她不是他好的那口。不知道顾家怎么培养的,明明是个端正的姑娘,非把人往古典大家闺秀上拗,害得他们家这三十多岁的大小姐开口必带着点莎士比亚的诗意。陈致犹记得他俩初次约会,对方选了个下雨天,两人撑了把伞傻兮兮地去公园,拍默片似的走了半个多小时,对方才幽幽说了句:“这阴柔缠绵的天气,恰是五月里最好的风景。”
酸得陈致从此将她代称为“阴柔缠绵”。
但架不住人家有间银行做陪嫁,娶了这样的老婆,勉强也就挤进上流社会的门槛了。
那边,顾连娜又说了几句什么,言语间比往日更多了几分矫揉的嗲气。
这类大小姐对男人是最有分寸的,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态度对男人,一点也不能偏差。这是怎么了,她对他的态度更进一步了?陈致正疑惑间,招待完客人的经理走了过来:“陈哥,有个事儿,那颗火油钻怎么镶?”
“什么火油钻?”陈致蒙了。
“就是那颗九克拉的镇店之宝啊,您不是要拿它向顾小姐求婚吗?”
“我什么时候……”陈致忽然抚额,“坏了!”
他上周带顾连娜来珠宝店玩,恰好店里来了一批尖货,顾连娜一眼就看中那颗九克拉的圆钻,爱得不得了,当即要回家拿支票簿。偏他轻浮,来了一句:“取什么支票簿,这就是你的东西。”
当时他是奔着娶她去的,见她喜欢这钻石,随口说句拉近关系,没想到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们都当他这是要预备求婚了。
陈致莫名抗拒:“先放着。”
说罢恹恹地回去了。
入夜,他给顾连娜打了个电话过去:不舒服,晚上的芭蕾舞会去不了了。
泡了个澡,他给自己倾了杯拉菲,早早睡了。支离破碎的梦里,全是June的影子。
次日早上起来,陈致问自己:“你疯了吧?”
他赶紧挂了个电话给顾连娜道歉,对方等铃声响到了头才接起,起初有几分拿乔,不一会儿便被他逗弄得溃不成军,又向他约了改天去骑马的时间。
陈致想,他在顾连娜这样的女人这里都能所向披靡,他一定是疯了,才会在一个黄毛丫头那里乱了阵脚。
他故意慢悠悠地出门,故意慢悠悠地往餐馆赶,到了地方也不急着直奔目的地,而是在楼上吃完早餐,才做巡视状去了后厨。然而她竟没有来。
太羞耻了!陈致跟有表演型人格似的在那里演了半天,灯亮了,发现台下观众居然压根没来。
他挟裹着一股无名火,直奔教堂。那里也没人。
他的方寸登时乱了,她怎么了?是病了,是出意外了,还是被人捷足先登?抑或是从此消失了?
哪一条设想都是他不愿意接受的,他没头没脑地把车开去瓦里克街137号,找地方泊了车,怔怔坐在车里头,他不相信自己这么在乎一个刚见了一面的女人。
但流逝的时间却让他相信。他足足傻等了三小时。三小时后,他看见她从一扇门后出来,再见她的瞬间,他被荷尔蒙淹没。他对自己说,他要这个女人,无论如何。
他开车偷偷尾随着她,她不疾不徐地走着,和她迎面而过的人都回头看她,她却不做任何回应。她对自己的美毫不自知,像走在一座寥落的空城。陈致不遑他瞬地望着她的背影,她行走过处都变得模糊、虚无,只有她越来越明晰。
陈致跟着她走了两条街区,见她走进了一间胶囊旅馆。
陈致将车泊在旅馆对面,抬头往上看去。只见二十多层的细高大楼上,密密麻麻布满了两平米见方的玻璃窗格,这让有点密集恐惧症的他呼吸一滞。
彼时不过下午五时许,潮闷了一整天的曼哈顿忽然起了大雾,白雾从天边涌起吞没暮色,迅速从四面簇来,攻陷了整个曼哈顿。白昼掉进了黑夜,但这风起云涌的变幻在曼哈顿并不罕见。
陈致打开车灯,然后对面旅馆大厅的廊灯亮了,紧接着,他头顶上无数盏灯渐次都亮了。在幕天席地的雾霭里,那五色光亮迷蒙如孩童惺忪的睡眼,又像是万花筒里的浓彩色片。
June就活在那片迷离而斑斓的光里,活在小小一方水晶棺里。
他想起年少时在录像厅里看过的一部老港剧,王家卫拍的,绝色的长腿美人躺在逼仄的三尺矮床上自渎,那一幕曾是他的欲念之火。如今他这样想象着阿June,他浑身的血液开始沸腾,整个灵魂都开始摇荡。
他的性意识萌醒得很早,但他爱一个人的意识直到这一刻才迟迟醒来。
这爱来得莫名其妙,这爱来得摧枯拉朽。
次日,陈致在餐馆见到来上工的阿June。
他耐着性子等阿June忙完,再使人将她叫进包间来。
“坐。喝茶。”陈致将内心的狂浪收拾得很妥帖,笑吟吟对阿June道。
阿June在他对面坐下,左手支在桌上,用纤长的食指托起尖俏的下巴:“有事?”
陈致不急不慢地拉家常:“June啊,你来曼哈顿多久了?”
“半个月。”
“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
“噢?比方说拿绿卡,或者多赚点钱寄回去,或者,哪怕让自己过得舒服点?”
阿June像是认真想了一下,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
陈致被噎了一下:“是这样的,阿June。我打算找一个信得过的住家用人,我思来想去,觉得你非常合适。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不考虑。”阿June毫不犹豫地拒绝。
“为什么?”
“因为我信不过你。”
陈致喝口茶压了压那种噎得慌的感觉:“你一天打三份工,风吹日晒,居无定所,日薪才不到一百美元。如果接受我的聘请,你可以有一间能看到哈德逊河景,有独立卫浴的卧室,你只需要做做家务就能拿到至少两百美元的日薪。这样的好事,你真的不要考虑考虑吗?”
“来得太快的好事就像鱼钩上的饵,陷阱上的肉。陈先生,不要再打我主意了。”
阿June神情变得严肃,她起身,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
陈致快速跟上,在众人狐疑的目光中追出门外,他觉得自己错了,像June这样的美人,什么样的阴谋诡计没见过?他拉住阿June,打出诚恳牌:“June,我承认我是喜欢你的。你何必这样拒人千里?”
阿June抬头,嘴角一翘,笑里有一丝嘲讽的意味:“你喜欢我什么?你知道我叫什么,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是个什么样的人?陈先生,看过《聊斋》?被皮相迷惑的人,很可能招惹到一只画皮鬼,你就不怕吗?”
陈致不禁又重新审度面前这个女子。
是啊,他从来还没在哪个女人面前这样失态过,见了区区几面,魂儿都被她勾走了,难不成她真是个来噬他心的画皮鬼。
见他怔住了,June轻轻挣开他的手往前走去。
她的走姿依然那样漂亮,妩媚里透着潇洒。
直到她走出十米开外,陈致才猛然惊醒,他冲上前去再度拉住她,将她扳过来,逼视她,语气里也透出了点决然的狠劲:“就算你是个画皮鬼,我也认了。”
June定定盯着他脸上兽性的表情,忽然笑了。那笑是有层次的,各种意味层层递进:“陈先生,你这样的表情,我只在一种人脸上见过。”
陈致沉迷在她那一笑里,无意识地问:“什么样的人?”
“赌红眼的人。”
陈致如遭当头棒喝,脸上的偏执、决绝、狠戾很快渗到面皮下,仿佛从未出现。良久,他才说:“June,我不管你叫什么,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只知道我不能让你走。我要和你赌一把,要么赢全部,要么输全部,筹码就是我的一切,你……肯接受吗?”
等了好久,等到他说这番话时的霸气全都泄掉,等到他芒刺在背,等到他灰心丧气,她说:“为什么不?”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明白,从见他第一眼起,June就洞穿了他的心思。她其实是需要他的,她需要他的援手,需要他的力量,需要他将她隐匿起来。她的欲擒故纵不过是想看看,他可以为她奋不顾身到什么程度。
June搬进陈致家述职那天,正是陈致和顾连娜约好去骑马的日子。
陈致跟June交代完事情后,装备齐整地出门。
车已经开在去马场的路上了,他却忽然掉了个头去了Whole Foods Market。
陈致选了上好的雪花牛排和松茸,买了海鲜和水果,想了想,又千辛万苦地跑回唐人街找了只土鸡。
家里没有吃的,他不想June饿着,更不想她吃块面包了事。
打开家门时,June已经做完了家事,她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抽一支细长的女士烟。淡蓝的薄荷味烟雾缭绕着她,因背着光,她修长柔美的身姿呈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剪影。
陈致走了片刻神,在她回头看他时,上前抽掉她手指间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好好的女孩子,抽什么烟?”
她答:“也是。”从善如流地将剩余的大半包烟丢进了垃圾桶。
陈致满意极了,决定犒赏她:“看我带什么回来了?”
他献宝一样把食材举到她面前,以为她会欣喜若狂,没想到她说:“这些东西我都不会弄。”
陈致讪讪收回手,笑道:“我做,你吃。入职大餐。”
说完,顾连娜的电话到了,陈致走到一旁接听。对方语调不高,语气却尖锐高冷:“陈致,你迟到了。”
陈致忽然没了和她周旋的心,语气疏离客套:“抱歉,顾小姐,我有事去不了了。”
“你确定?”
“对不起,我……”
话还没说完,电话被掐断。
被挂了电话,陈致有一瞬的恍惚、失落,他默然走回June身边。
“你怎么了?”June问。
“刚才我的理财顾问告诉我,我的投资全赔了。”
“赔了多少?”
“大概,值一个华通银行那么多。”
“我帮你把东西放冰箱?”
“不,打电话帮我再要只龙虾过来,晚饭吃好点。”
“然后去跳楼吗?”
陈致忽然失笑,紧接着阿June也笑了。
晚餐很丰盛,中西合璧,龙虾刺身、牛排松茸,还有锅鸡汤,一切都出自陈致的手,June偶尔帮手。
June用眼神赞了大厨陈致。
陈致受用得很,道:“男人都好吃,好吃到一定程度的,都会烧菜。因为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味道。”
开饭前,June做了饭前祷告。
待她祷告完,陈致有些不信似的:“你真信基督?”
June知道他在怀疑什么:“来美国前背《圣经》是为了多条留下来的途径,但现在真的信了。”
陈致听说过有人在偷渡前背下整本《圣经》,把自己打造成一个虔诚的新教徒,一到美国就直奔教堂,告诉牧师他在国内的悲惨经历,比如受到压迫,或者不公正待遇,然后在教会的帮助下,取得三年居住权。陈致不希望June是这样一个人。这样的人,他怕掌控不住。
他瞥见阳台上有一本《圣经》,半开玩笑道:“我不信你能背整本,我考考你。”
他拿过书,竟是英文版,他随手翻了一页:“Gen1:16 And God made the two great lights……”
“the greater light to rule the day, and the lesser light to rule the night: [he made] the stars also.”June不假思索。
“你的英文很棒。”陈致的语气有些复杂起来,一如他的心。
他以前看《西游记》通天河一章,众人不知河水深浅,八戒提议寻块鹅卵石丢入河中,若是河里溅起水泡来则水浅,若是咕嘟嘟沉下有声则水深。众人丢了块石头下去后,惊得八戒连连称“深”。
而这一试给陈致带来的震惊,不亚于亲眼见自己用来问路的那块“石头”是怎样咕嘟嘟沉入通天河的。
June这潭水……真深,他可泅渡得过?
“骗你的……”June仿似洞穿他的内心,喂他定心丸,“我从小就信教。”
“英文也是从小就学的?”
“嗯。”
陈致决定不想那么多,纵她是三千弱水,他能取一瓢饮也够本。他温存地为她盛了鸡汤:“补一补,把脸吃圆点更好看。”
June鼓起腮:“这样吗?你确定?”
陈致再度失笑。
二人正聊得高兴,门外却传来门铃响。
陈致百般不情愿地起身步去,往猫眼里一瞧,来人竟是顾连娜。
他脸色变了变,还是将门打开。
着骑马装的顾连娜朝他冰冷一笑,颇有好莱坞黑白片美人的高傲姿态。
不等他开口邀请,她利落地穿堂过室,在离餐桌三米远的地方停下,打量着正在切牛排的June。
June朝她一笑,抬头问陈致:“陈致,需要再拿一套餐具吗?”
问这话的时候,她都没有要起身意思意思一下。
顾连娜转头,仰脸问:“陈致,你所谓的有事,就是和这个洗碗工吃晚饭?”
陈致原本有些尴尬,听她这样咄咄逼人,尴尬变成不悦:“顾连娜,你在我饭馆里插了眼线?”
“没错,我父亲认为有必要对你做一个长期的背景监察。”
这时的顾连娜再没有阴柔缠绵的气质,她露出尖刻蛮横的真面目。
顾连娜再度审视June:“是有几分姿色……陈致,我不介意你用牛排、龙虾哄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年轻女孩上床,甚至不介意你未来有一些地下情人,但我介意你不分轻重。我想我有必要对你重新进行评估……”
“不必要了。”陈致厌倦道,“顾小姐,我另有所爱了。”
“另有所爱?”顾连娜气得嘴唇发抖,她俯视着June,“那请你介绍一下你的爱人,她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哪所大学毕业,能给你什么助力,能给你子女什么样的教育?”
第一个问题就难倒了陈致。
顾连娜诘问道:“陈致,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的理想是上流社会,是上东区的别墅。你觉得凭你一人之力可以实现这个理想吗?”
陈致走回餐桌前,拉开椅子坐下。他从柠檬上拣了点龙虾,浸入山葵酱里:“但现在我的理想变了。”他指着对面的June,“我的理想变成了这个女人。”
顾连娜有些站立不稳:“陈致,你太肤浅了。你让我失望透顶。”
她快步朝门口走去,在拉上房门那一瞬,她说:“从此以后,通往上流社会的门对你永远关闭。”
门“砰”的一响,害陈致和June面面相觑。
“你真会让女人伤心。”June摇头。
“我真的很肤浅吗?”陈致和她的关注点完全不同。
“恋爱脑倒是真的。”June举起红酒杯。
“我可以追你吗?”陈致喜欢她的坦荡劲儿。
“我不好追。”
“那是追你的人无能。”
“哈!”June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忍不住笑出声来。
“June,我对你是认真的。”
“我叫辛霓。”
“辛霓……”陈致将这个名字细细咀嚼,又揣进了心里,“辛霓。”
听闻陈致在贝塞有栋乡村别墅,辛霓动了去看看的心思,陈致寻个闲暇带她走了一趟。
贝塞其实是宜居的,小镇干净宁谧,建筑普遍矮小精致,很有点异国田园味儿。他的独栋在冠顶公园附近,全落地窗纯木结构的两层别墅,进门便是六百平米的草坪。
辛霓上下参观了一番,露出喜欢的意思问:“为什么不住在这里?”
陈致慢吞吞说:“太空了。”
“我觉得这里很好。”辛霓抬头看着客厅的大吊灯,眼睛里映射出水晶灯的璀璨光芒。
她有些出神,像是在憧憬于此生活的场景。
陈致被她的样子打动,拍板道:“我们明天就搬过来。”
陈致雷厉风行地带她购置了一批家用品,又雇人做了全面清洁。次日他们搬了过来,一手一脚将这里布置成一个家的样子。
辛霓不会做饭,陈致每天便早早叫她起来,驱车带她回唐人街过早。
昔日的单人包厢变成了二人世界,餐馆的女服务员见了辛霓,恨不能用眼神戳穿她的脊梁骨。
陈致一切生意都不避讳辛霓,他乐得带她见识他的成就。很快,陈致所有店面的工作人员都认识了这位准老板娘。
陈致固然热火朝天,辛霓却波澜不惊。陈致带着她,她当工作一样跟着,陈致不带着她,她便有自己的生活。
她非常恪守职责,每日一早替陈致打点好衣装,然后慢而细致地将家政做好。每天傍晚她都要去长跑五千米,周末准时上两堂自由搏击课。那拳馆是黑人开的,学生也多是黑人。学员交手粗暴残忍,辛霓初时总是要落一身伤回来。
因嫌头发碍事,辛霓将一头如瀑长发削短。陈致是个传统男人,为此别扭了好几天。他疑心她学搏击术是为了防他,便总拿《天龙八部》里“抓破美人脸”的桥段影射她,劝她放弃。
辛霓终究还是坚持了下来。渐渐的,她再也不会满身挂彩地回来。
有次陈致去看她上课,发现不管对手的反应速度和移动速度多快,她都能找到一个不挨打的躲避方式。在和同级别对手的较量里,她偶尔还能伤到别人。
夏至后,陈致很做了一段时间“空中飞人”,忙到时序入秋,他才闲了下来。
大抵受够了花花世界里的热闹,他很乐意安安静静地守着辛霓。她浇花,他便帮着修剪枝叶;她做家务,他便收拾食材;她去跑五千米,他豁出一把老骨头跟着。
辛霓替他无聊,想了想,提议一起环美自驾游。陈致对这场孤男寡女的长途旅行充满期待,平均每二十分钟要冒出一个情趣满满的联想。
旅行开始后,他才发现辛霓醉翁之意不在酒。
每到一个州,她关心的不是当地美食、自然风光、人文历史,而是形形色色的旧货市场、寄卖店、典当行。
辛霓看得多,说得少,偶尔认准一家店,便大方出手淘换些字画、瓷器、金石。
那日路过马里兰州,陈致见辛霓和一个年轻店主软磨硬泡,非要买他喝茶的一只杯子。
陈致从未见辛霓那样执着过某种事物,便上前借那茶盏一看,旧旧的青色,敞口小圆底,像只倒扣的小竹笠,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陈致茶生意做得不错,却不嗜茶,更不懂茶器,他见那杯子长相粗朴,也不像什么宝贝,便问辛霓:“他开价多少?”
“他没有开价,说是自己用惯了,怎样也不想转卖。”
“你那么想要?”
见辛霓点头,陈致走上前把那年轻店主肩膀一拍:“你店里最贵的东西是哪一样?”
店主听他这样问,无比小心地从身后的保险柜里端出一只托盘,托盘上有几粒钻石,他指着最大的一粒道:“三十万美元。”
陈致拿起放大镜一看,食之无味道:“克拉大切工差,买回去还要重新切。”
他漫不经心将那粒钻石丢回托盘:“买钻石送那个杯子,成交?”
店主眼睛一亮,答应得无比爽利:“成交!”
回到车上,辛霓爱不释手地对着阳光把玩那个杯子。
“什么宝贝,这么喜欢?”
辛霓眼睛眯成月牙状,露齿明媚一笑。
陈致心里荡漾了一下:“那这三十万就花得值。”
辛霓把杯子递到他面前:“给你喝茶用?”
陈致一脸嫌弃:“不要。太丑。”
“肤浅的颜控。”辛霓取笑他。
陈致忽然心念一动,他将丝绒盒子打开,那粒大钻石明晃晃地闪了道光:“回去给你做只戒指怎么样?”
辛霓听出了他的意思,笑意渐渐收拢,她垂头敛眸,半晌没有说话。
陈致情难自禁,试探性地抓起她的左手,见她没有动,又将那细滑柔荑握入掌中:“阿霓,嫁我?”
中国男人是不善求婚的,和一个女子交往得水到渠成了,一句“什么时候把婚纱照拍了”就算是表了态。陈致原也在飞来飞去的空当里想过,将自己那粒九克拉的火油钻镶了,然后举它于那碧瓦朱甍的人间至奢华处,跪着求她嫁他。
但不知缘何,他觉得于此一刻、于此一地这样轻描淡写的求婚才是合时宜的——她可以当真,也可以当个笑话。这是中国式的委婉,也是中国式的自卑。
辛霓不再低着头,微蹙着眉静静看他。她的眸子对着他,心与神却在很遥远的地方。
良久,辛霓的眉轻轻舒展开,她淡淡地,义无反顾地答:“好啊。”
陈致不傻,他读懂她的腔调。她不爱他,但可以嫁给他。
他比谁都清楚,辛霓内心里有多么清寡,她像支没有芯的蜡烛,他的爱再热烈如火,也没法将她点燃。但这都不要紧,她答应嫁他了。他不怕貌合神离,好多年前有首歌是那样唱的:谁说爱人就该爱她的灵魂?
旧金山是他们加州游的最后一站。
比起曼哈顿,旧金山的唐人街更有中国味。四下里一走,久别故里的陈致开始思乡。
陈致从一个推车上买了两碗豆花,请辛霓品尝。
“这是什么?”辛霓指着那碗拌着红油辣椒的东西问。
陈致指着卡车上大大的“豆花”二字。
“这也是豆花吗?”
陈致忽然笑了:“阿霓,你是福建人还是广东人?”
“为什么这么猜?”
“喜欢鲜甜口味,连辣豆花都没见过,只好往那边猜。”
“怎么不能是江浙人?”辛霓不服气。
“你身上没有江南女子的味道。”
他伸手够她,牵她坐在他身边:“你家乡在哪儿?”
辛霓语气里没有一丝离愁别绪,淡淡道:“我没有家乡。”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神变得茫然,是的,她和所有人不同,她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
“怎么可能?”陈致待要细究,却见辛霓的目光投向了二十步外的一处。
那是一爿门脸老旧的小店,色泽阴沉,夹在文彩辉煌的楼宇间,有点不合时宜的突兀。
辛霓缓缓起身朝那边走去,却没有进店,而是仰头望着橱窗玻璃后的一幅画。那是一幅用贝壳雕成的凤穿牡丹图。
陈致跟过来,将那幅画细细一打量,来了兴致:“这贝雕手艺真了不得。咱们进去看看。”
他二人走进店里才发现别有洞天,小店门脸小,里面空间却很大,不惟大,而且还被人用柜子、多宝阁、屏风、花墙隔得幽深曲折。里面的货物也并没有规整地摆放在柜台里,而是看似随意地摆放在墙柜上、桌上、地上。货品五花八门,有中国仕女画,也有孩子玩过的彩绘木马,更有西洋的雕塑和座钟。
与其说这是间商店,倒不如说是一座回忆博物馆。
店里安静得诡异,陈致惦念着门口的贝雕,不禁发声询问:“有人吗?”
花墙后传来几声咳嗽,算是应答。
“老先生,门口的贝雕卖吗?”陈致问道。
辛霓走到另一侧,从红木箱子上拿起一支青铜烛台,她从烛台下找到机括,轻轻一拨,烛台登时张开花瓣,变成一朵青铜莲花。她看得出神,全然没有注意花墙后有一位老人走出。
那老人被她的侧颜吸引,发出一个猝然的、惊疑的声音:“大小姐?”
辛霓双肩猛地一颤,像突然被无形的子弹打中。
陈致错愕地看着辛霓,又看着那个年近古稀、干瘦病弱的老人,一时呆在了原地。
辛霓放下那支烛台,没有回头,哪怕一丝迟疑都没有,径直走掉了。
陈致仍泥胎木塑般站着,这戏剧化的变故让他措手不及,就像明明看见台风过境,却没留下半分痕迹。
他是不是听岔了?那老人叫她大小姐。这称呼太陈旧,比他满屋子的老古董还要旧,他一点也不能把这个称谓和辛霓联系在一起——
但辛霓落荒而逃了。
“您是不是认错人了?”陈致眉头纠结成一团。
老人置若罔闻。陈致本能地不想再探究。也许是个老糊涂。
走出店门,陈致看见辛霓远远站在街头,惊弓之鸟一般棱棱挣挣的,像是刚从一个梦魇中醒来,又像是沉淖进回忆的泥沼。他们之间隔着一百来步,他可以轻易走去她的身边,但他没有那样做,他知道她心里有另一个世界,但他不知道怎么走才能抵达。第二章 楚门世界
辛霓出生那年,正值辛家迁大屋。
大屋是镜海市中心老街上最气派的一所清代民宅,清朝时住过内阁侍读学士,民国时住过军阀,新中国后住过一个从内地来的满族遗老。那满族遗老过世后,子孙远渡海外,这宅子便空了下来。
镜海市政府一度想收回这间大屋的业权,但既不能强征,又拿不出钱买,更找不到一块好地皮换,巴巴和那遗老后人交涉了十余年,却在那一年被辛霓的爸爸辛庆雄用九位数的天价拿了下来。
几个亿现如今也许不够内地富豪在镜海一夜豪赌,但在20世纪末,还是足可以得一条加黑加粗的头条标题的。
大屋天价易主后的半个月里,镜海数十家媒体都在不遗余力地八卦这间豪宅,当然也不忘顺带把辛庆雄的发家史起个底:
70年代,镜海开放赌权,福建、香港的帮会拥进镜海设舵,无数股势力明厮暗杀地争抢赌场承包权。杀猪仔辛庆雄从街市里出道,砍砍杀杀二十年,坐上了镜海的第三把交椅,摇身一变成了春风得意的辛三爷。
80年代,辛庆雄和金三角接上头,准备在镜海做“河粉”生意。白货赚钱,却是个断子绝孙的勾当,才几个月,负责这项业务的辛大少爷辛家栋就因吸毒过量,坠海淹死在马礁湾里。
痛失爱子的辛庆雄一夜苍老,在病榻上缠绵了数月。病好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断了白货生意,然后关掉旗下所有夜总会、浴池、按摩院,将资金全部投入合法生意。
在镜海,做生意不涉足黄、毒,就意味着不再有竞争力。没了滚滚暴利,辛庆雄堂口里的弟兄,散的散、叛的叛,只余下少许死忠者,誓死跟他走一条“从良”路。
洗白的路不好走,江湖上流传着一句诅咒:你活着进来,死了才能出去。江湖中人多逃不脱这宿命,就算是他辛庆雄要退出,也要先脱一层皮。
那几年里,过去被他压着,如今新上位的大佬,隔三岔五在他头上踩一脚。手底下没了人,他这个昔日老大也只能赔着笑脸,唾面自干。好在他早年跟赌王情分不浅,那些人终究没敢把事情做绝。
90年代初,辛庆雄在内地投建的酒店、工厂开始盈利,辛家的元气渐渐有所恢复。咸鱼翻身的辛庆雄开始在内地捐赠大桥,捐建教育设施,他不遗余力地支持内地慈善事业,建立慈善基金会,前后投入上亿元。
随后新任市长带着中央政令整治镜海,各路大佬纷纷被清算,他们落马的落马,入狱的入狱,暴力狂欢的年代一去不复返。新的经济丛林里,昔日的“过江龙”变成了“泥里鳅”,但辛三爷还是那个辛三爷……
其实镜海人谁不知道辛庆雄那点底细?镜海那样小,也许同一条巷子上,巷头住着赌王的三房,巷尾却住着个一辈子只会修鞋的皮鞋李。因为镜海的小,所以上至市长、赌王,下至卖菜的猪肉荣,谁家里细枝末节的逸事都逃不过别人的耳目。
镜海最血雨腥风的岁月已经过去,辛庆雄的底细业已千淘万洗,洗白的那一部分成了正传摆在书局里,在那里头,他是杰出的社会活动家,知名的实业家,著名的爱国人士,有口皆碑的慈善家;洗不干净的那一部分则成了市井小民口中嘤嘤嗡嗡的流言,这流言如同地火,一有契机便要喷薄出来燃一回。
辛庆雄其实很享受流言灼身的感觉,为女明星一掷千金也好,买私人飞机也罢,都是为了让有关他的流言愈演愈烈,永不止息。
但买大屋并非出于这种虚荣。
大屋重开那天,他郑重其事地去了。
推开两寸厚的黑漆实榻木门,一股子尘埃的味道袭入辛庆雄鼻中。他站在砖雕门楼下,正前方是一道影壁。影壁挡住了他进一步审视内宅的视线,但他没有急着往前走。
他比谁都清楚影壁后的气象。那影壁后是大屋的前庭,过了前庭就是迎客用的轿厅,穿过轿厅方才到整座大屋的核心——正屋明辉堂。明辉堂宽广高敞,里面一水儿红木的门罩、屏门、槛窗。正厅外留有一方接通天光地息的天井,春日时节,那天井下日日更换葱茏的盆花;冬日时,坐在暖意融融的屋里还可赏一赏天井上筛下来的雪花。明辉堂后有三座花园,花园小桥流水,繁花似锦。花园四壁的月门后,建着居住内眷的阁楼……
全镜海都知道他年少时杀过猪,但没人知道他儿时在这间大屋里做过工。彼时,这大屋的主人还是那个内地遗老,那行将就木的老头将紫禁城的礼数和排场搬到了这里,让大开眼界的辛庆雄觉得自己之前只是一只在阴沟里偷生的老鼠。他时常半夜偷偷溜进明辉堂,坐在主人的太师椅上,对着天井上泄下来的月光,做一做侯服玉食的梦。这个梦让他比一般孩童早熟,也给了他日后去江湖里厮杀的孤勇。
如今他终于回来了,而现在,这里的规矩他来定。
迁居前,辛庆雄让人在大屋里大兴土木:他嫌大屋进门的影壁、青砖轿道碍事,让人平了改成喷泉,铺了绿茵,立了维纳斯雕像;他又嫌院子不洋气、不宜居,就拆了东西花园后的阁楼,建了两栋欧式别墅……
一番改动后,古雅的前清大屋,被他弄成了不中不洋、不新不旧的怪胎。
但无论怎么牛头不对马嘴,豪门的气派总在那里,错落的屋宇,森森的庭院,古旧的雕砖灰塑,层叠的游廊影壁,都是如今那些“树小屋新画不古”的新式豪宅无法比拟的。
随后,他按照古代大家族的配置,雇了一批管家、下人。他把死了近两百年的封建礼教请进自家庭院,用高薪和绝对权威让他们屈服。不管外面的世界怎么样,在这方小天地里,所有人都得迎合他做个像样的戏子。
辛霓是在大屋里出生的。这决定了她既不用闻着猪肉味长大,也不用担心随时没了爸爸。辛家的那些风风雨雨、起起伏伏,她都不需要有概念。她生来就是钟鼓馔玉、绮衣灿烂的辛家大小姐。
辛霓五岁那年听下人们说,她出生那天,外面下着暴雨。等她呱呱坠地,雨后的海上起了道霓虹。她们说那是马礁岛近几十年最大、最漂亮的一道彩虹,横越岛头岛尾,如琉璃罩倒扣整座镜海城。
辛霓知道彩虹,却没法理解“整个镜海城”是个什么概念。她从记事起就生活在这座大屋里,起初她以为大屋就是世界,后来她才知道大屋外还有个世界叫镜海。
她早已开蒙,知道上下五千年,知道七大洲四大洋,知道地球是圆的,围着太阳自西向东转,她之所以能在这个星球上生活,是因为地球有地心引力,而这个引力是因为一个苹果被发现的。她有起码的世界观,但这个世界观是书本和电视给她的。她从未切实观过这个世界。
她起初以为镜海真的就是片海,推开大屋的门,就要坐船,爸爸因为怕她被淹死,所以才圈着她。可她躲在墙根下听过大屋外面,外面有车流人声,并不曾闻涛声、马达声。
她缠着仆人们跟她讲镜海,渐渐知道镜海名曰海,其实只不过是一座浮在万顷碧波上的蕞尔小岛。古时候,镜海民风淳朴,居民以捕鱼捞蚝为生。晚清以后,这座城市沾染上了赌瘾,从此丧失一个渔村的自性。开埠前后,这座岛换过很多次名字,辛家人守旧,不管外面的人现在如何称谓这座城,他们始终固执地叫它镜海。
至于镜海究竟有多大,仆人们就说不清楚了。
“大概有几万个大屋这么大?”
辛霓是个较真的人,她费了好大劲儿才从自家图书馆里找来一个确切的数据:二十八平方公里。
弄清镜海有多大这个问题后,辛霓开始纠结一个新的问题:外面有二十八平方公里那么大,爸爸为什么不准她去看一看?
她想得越多,问题也越多:爸爸每天在忙什么?她是不是还应该有个妈妈?她为什么没有其他亲人?
但她不敢拿这些问题问爸爸。她曾提过要去外面看看,但话音刚落,前一秒还笑容和煦的爸爸,脸色立刻阴沉了下去。一整顿饭时间,他没有再看她一眼。
辛霓小小年纪已有与生俱来的眼高手低。她从此不再问爸爸一句“为什么”。
但她内心从未放弃过对问题答案的追寻,好奇心让她变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把所有听来的、看来的、想到的线索拼凑起来,一点点凑出真相:
六岁那年,她知道自己生母是爸爸的第二任妻子。母亲是个有着四分之一葡萄牙血统的美人,却在生她时不幸死于一种叫羊水栓塞的病。爸爸不愿她背负上这么沉痛的阴影,从此不许人提她;
七岁那年,她知道爸爸的结发妻子死于对手的报复。她上头原本有两个哥哥,大哥被人引诱吸毒,死于溺水;二哥在她出生那年被人绑架,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辛霓知道了这些,也就知道了爸爸为什么不让她离开大屋半步。
辛霓九岁那年,知道自己在用人那里多了个外号——小龙女。那年正是古天乐版《神雕侠侣》火遍大江南北的时候,大屋里的下人看完电视剧,再想想长居大屋、不谙世事的辛霓,可不活脱脱就是一个现代小龙女?
彼时的辛霓早已习惯孤独清寂的生活。她的生活单调却不空虚,辛庆雄给她请了各行业最顶尖的大家,每日教授她“礼乐射御书数”,以及各国艺术。
除了形形色色的家教,辛霓身边还有一个贴身老“太傅”。
“太傅”叫李正奇,早年在内地某知名大学做教授,后因一些历史问题流落到镜海。消息灵通的辛庆雄听闻有这样一号人物,便亲自将他从陋巷请回大屋,礼如上宾地供奉着。
李教授的主要工作是监督辛霓的日常学习,以及有甄别地充实辛霓的图书馆。
辛霓的图书馆包罗万象,唯独没有小说和散文,因为辛庆雄认为女子读太多文艺作品,容易变得敏感多思。
除了周末晚上可以看看电影外,辛霓没有别的精神生活,只好去图书馆里啃那些大部头,啃着啃着,她对历史类书籍有了偏爱:历史里不但有故事,还有深刻的人性。
恰她的“太傅”在内地教的就是历史,不但能给她讲正史,还能把野史里的八卦翻出来当故事说。辛霓越来越喜欢风趣幽默、博古通今的李正奇,而李正奇也渐渐对这个懵懂纯善的小弟子有了慈父之爱。再引进新书时,他会时不时于书架里藏一本《夜航西飞》抑或是《傲慢与偏见》……
师徒感情最好的时候,李正奇自发教了辛霓一些旁门左道的东西,比如考古,比如易学,比如雕刻。
李正奇擅长贝雕,一片贝壳经了他的手,用不了三两天就会变成一朵花、一只鸟,或者一个粉嘟嘟的辛霓。别的辛霓都能学得似模似样,唯独这贝雕,她怎么样也学不好,不是把贝壳雕烂,就是划伤了手。
每当她气馁了,李正奇便会抚着她的头安慰:“慢慢来,我们师徒的情分还长着呢。”
然而他估错了,他们的师徒情分并没有他想的那样长。
辛霓十三岁那年,李正奇得了肺结核。辛庆雄甚至没去弄清是否传染,就给了他一大笔遣散费,恭恭敬敬地将他请出了大屋。
辛霓大哭了一场,别离的忧伤持续了半年,才略略平复下去。
她原本就狭小的世界,因老师的离去变得更加黯然无光,了无生趣。
辛霓又等了两年,才等到了生命里的另一个转机。
辛霓第一次见青蕙,是在晚春里的一个午后,那天她在花园里做花道练习,却听见两个用人在不远处的假山旁喁喁议论着新来的花匠:
“听说从上海来的,带着个女儿,那女孩和大小姐一般大,长得标致极了。”
“还能标致得过大小姐?”
“说是也不输给大小姐。”
辛霓听了,既好奇又雀跃,捧着刚插完的一小瓶石斛立花往明辉堂跑。一进门,她就看见那个少女站在堂屋中央,她站姿挺拔,脖颈到背部的线条优雅得像只天鹅。
她缓缓走上前,绕过她,走到爸爸身边。堂屋中央摆着两张红木太师椅,明明空着一张,她却硬是在辛庆雄坐的那张上寻了个空隙挤坐进去,然后头一歪,斜靠在爸爸肩膀上。
辛庆雄爱怜地抚摸着辛霓的头发,意态闲散道:“你既然打理得了上海的大家园林,打理我们这小家小户的后花园应该也不在话下。”
辛霓的心思完全没有在大人的谈话上,只睁着一对猫儿似的眼睛打量着面前的女孩。
那女孩穿着一件挺括的棕色皮衣配印花吊带短裙,她的头发染成栗色,大卷翻起迷人的波浪。她脸部线条生得柔美,但尖尖的下巴抵在皮衣的硬领子上,又让她的气质显得十分冷硬。
感受到辛霓的目光,她毫不退让地对视回去,她的眼睛里有藏不住的聪明,因此显得攻击性十足。
辛霓从她的眼眸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她抱着一瓶花,穿着一条缀着蕾丝和珍珠的白色裙子,温温软软地靠在爸爸怀里,奶猫儿一样可着人心。
“进我家做事,做得好不好不是头等重要,重要的是守规矩。”辛庆雄的目光从花匠脸上移到那女孩身上,只一眼,他就被她的眼睛吸引住了。
那是一双真正的桃花眼,眼长而弯,眼尾向上微翘,四周带抹淡淡的红晕,呈桃花瓣的样子。她的眸瞳不像一般少女那样黑白分明,清亮剔透,而像隔着一层水泽,迷迷醉醉,朦朦胧胧。
感觉到辛庆雄的目光,女孩眼帘微微一掀,眼底秋波一动,陡然就让她的清水脸上生出了些艳光与媚意。这让他忘记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
花匠显然受过旁人提点,连连点头:“三爷的规矩,我条条都清楚。”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尹融,融化的融。”
尹融长相普通,唯一的优点就是白净,微胖的脸上挂着与生俱来的低眉顺眼,软软糯糯的像一屉上海小笼包。这是辛庆雄非常喜欢的面相。
“女儿呢?”
“尹青蕙,青葱的青,蕙质兰心的蕙。”
辛庆雄盯着青蕙,像得到了什么意趣,嘴角露出点笑来:“那好,入职的事情,明天你找李管家谈。”他轻轻在辛霓头上弹了下,“起来,爸爸要出门。”
辛霓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拉着他的袖子,仰着脸撒娇:“我想去迪士尼。你说过今年可以带我去。”
“叫彦章送你去。”
“不要,我要爸爸陪我去。”
“那就等中秋节,中秋节我陪你去。”
“我想夏天去。”
“晒一身黑皮回来?”
“黑皮就黑皮。”
“晒黑就嫁不成威廉王子了,不过,配彦章倒正好。”
辛霓想想赵彦章的黑煞星一样的脸,打了个寒噤,松开手满腹委屈地说:“中秋节就中秋节吧。”
辛庆雄一边放声大笑,一边大步流星地往门外走去。
直到他的笑声彻底听不见,花匠尹融才拿出小小一方手帕,抹去额头上的汗。他朝辛霓一笑,笑得眼睛都看不见:“大小姐。”
辛霓矜持地朝他点了点头,仍忍不住去看青蕙,眼睛里有小女孩对美丽事物的敬意。
青蕙冷冷问:“你还要看多久?”
辛霓的脸一下子红了,嗫嚅道:“对不起。”
青蕙眼睛落在她手里的立花上,略一打量,上前从瓶子里抽出一枝。
辛霓错愕地看向她,只见青蕙嘴角慢慢旋开一个笑:“这样好看多了呢,是不是啊大小姐?”
辛霓隐隐觉得青蕙是在挑衅她,可她的如花笑靥看上去又是那样温和。
尹融上前一把拉住青蕙,用眼神制止她,转而点头哈腰地朝辛霓道歉:“大小姐,我女儿叛逆期,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辛霓这才知道青蕙刚才真的是在挑衅她。那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为人子女者也是可以有叛逆期的。
尹融很快带着青蕙搬了进来,他们住在花园西面的耳房。辛霓听保姆说,青蕙搬来时,整整带了五只大皮箱,里面全是衣饰鞋包和杂七杂八的小玩物。
“派头比大小姐还大呢!”保姆用泛酸的口吻说,“小姐身子丫鬟命。”
保姆们很快将尹家父女的来历扒了个干干净净,尹融原也是个富家子弟,少年时代曾在日本学庭院设计,归国后不期染上了赌瘾,渐渐败光了家底,沦落成了大户人家家里的花匠。他此番来镜海,一来是谋得了更好的差事,二来是便于赌。
青蕙的到来,让辛霓有了一丝新奇的感觉。尽管她身边到处都是人,但那些人无一例外让她觉得孤独。但是青蕙不同,青蕙是那样鲜活,那样充满挑战。她想应该找些机会,让她们成为朋友。
她一有空就往花园西面跑,但无论她跑得多勤快,始终连见青蕙一面都不得。尹融解释说青蕙刚转到市北中学,功课压力很大,加上周末还要出门学特长,连他这个当爸爸的都见不着她几面。
“中学?特长?”辛霓拎出两个关键词发问。
尹融这才想起这个大小姐跟平常人不一样:“按照常理,大小姐应该和青蕙一样上初二呢。不过大小姐有这样的条件,实在没有必要去学那些毫无针对性的课程,至于学历,对您这样的人来说,连锦上添花的作用都没有。
“不过青蕙就不同了,她必须考个好大学,必须多学点技能,才有可能让自己的命运变得好点。”
“她在学什么?”
“美术和钢琴。”
“在哪里学呢?”
“在观前街那里找了个老师。”
辛霓想了想:“为什么要去外面学?家里有画室、琴房,你让她每周六日上午过来,跟我一起上课好了。”
学艺术所费不赀,尹融负担甚重,听大小姐允许女儿陪读,立刻眉飞色舞地应承:“谢谢大小姐,我一定说服她周末过去。”
周末前的那几天,辛霓格外煎熬,她怀疑青蕙的骄傲不允许她接受自己的好处,但周六去画室时,她竟见青蕙更早一步地站在了画架后,动作娴熟地在画布上刮胶。
那堂美术课,辛霓上得心猿意马,研磨铅白时,差点把生熟核桃油的比例弄错。好容易等到第一堂课散,辛霓巴巴地凑过去主动示好,问她从哪里来,今年多大,哪天的生日。青蕙一边拿毛笔勾线,一边淡淡答了。
辛霓听到她的生日日期,惊喜地说:“青蕙,我们同年同月同日生呢!”
青蕙完全不理解她为什么那样惊喜,眉梢一挑:“所以呢?”
辛霓被问住,支吾了一下:“好有缘……”
青蕙右边嘴角一勾,算是笑过。
接下来的课程里,辛霓放下大小姐的那点矜持,时不时问青蕙借支笔,或是向她请教水、胶、粉的比例。
青蕙不胜其烦,态度冰冷地一一敷衍过去。
一堂课上完,美术老师看了看两个学生的作品,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却从自己的工具箱里拿出一支貂毛笔给青蕙:“以后画细部时用这支笔。”
老师是辛庆雄花大价钱请回来的,教了辛霓好些年,但除了教学外,他从未对她多说半句话,辛霓以为他天生冷酷,这时才知是自己资质鲁钝,从未入过他法眼。
下午的钢琴课,辛霓又被青蕙比了下去。辛霓用看偶像的目光看青蕙:“青蕙,你好厉害,上海的老师比镜海的好吗?”
青蕙眼帘微微一敛:“我的老师五十块一小时,大小姐的五千一小时,你说呢?”
“原来是我天分的问题。”
“不是天分问题,是心态问题。”青蕙收拾书包,头也不抬,“这些对大小姐来说只是个消遣,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却是赌人生的筹码。”
听她这样说,辛霓很是羞臊了一阵子。但她向来心大,傍晚逗了会儿猫猫狗狗,就把这一天吃的瘪全忘去爪哇国了。
那以后,辛霓每周总要抽几个傍晚,穿过大院的游廊、巷道,跑到青蕙和尹融住的屋前,找青蕙攀谈。
每逢此时,尹融都如临大敌,生怕怠慢了辛霓。青蕙却很淡然,高兴了就和辛霓说几句,不高兴了就婉言谢客。她虽和别人一样叫辛霓“大小姐”,但她打心里没有将辛霓当一回事。
辛霓却剃头挑子一头热,拿青蕙当起朋友来,但凡她得了什么好吃好玩的,都想着分青蕙一半——大到一件衣裳,小到画油画的兔皮胶。她的那些清浅的心事,也当隐秘一般吐露给青蕙听。长此以往,青蕙或多或少有些被打动,面上也不再那样冷了。
青蕙真正对辛霓敞开心扉,是因为7月里的一场台风。
那场台风来得异常突然,也就一瞬,白昼变成了黑夜。被隔在公交站台上的青蕙准备打电话给尹融,却想起他一早过海去内地进花木去了。
她关掉手机,抬头看天,低垂的乌云压在她头上,闪电伴随着雷声从西天滚滚欺来。路上的车辆失了次序,离弦箭一样往前飙,偶尔有公交路过,也是见死不救地呼啸而过。
狂风起来的时候,站台上滞留的同学陆续被不同的车接走,只余她一个人瑟瑟地面对越压越低的云层和惊心动魄的雷声。
风越来越大,卷着沙砾扑打她的脸,她紧闭着双眼,将头埋进胸前,死死抱住站牌灯箱边的圆柱。
不久,瀑布一般的水龙从天上落下,十几秒工夫,雨水借着风势就将她全身浇了个透。路面上一下子积满了水,浑浊的脏水涌泉似的从下水井里涌出,水位上涨得很快,几乎要漫上站台。青蕙没有直面过这样狂暴的台风,心理防线一点点被瓦解,她哭了起来,她也分不清是因为害怕还是悲哀。
就在她哭得无法自已时,几道汽笛声响起,一道强烈的暖光向她投来。她满含眼泪,在疾风骤雨中回头,只见一辆越野车停在她身后几米处。车门洞开,一个男人冒着风雨朝她奔来。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张脸,就被他拖着拽着推进了越野车的副驾。一股热浪伴着古龙水的味道包裹了她,她不喜欢古龙水的味道,不知为何,此刻她却觉得这味道是安全的、妥帖的。
她抖了半天,直到那男人给她递来纸巾,她的魂魄才归了位。她缓缓扭头,朝那人脸上看去。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最多不过二十岁,但因皮肤黧黑,看上去又多了些老气。他的五官谈不上英俊,却有几分独特的味道。
“你是赵彦章?”青蕙很快判断出他的身份。
青蕙未曾见过赵彦章,但她从大屋下人的嘴里听过太多他的事:
十三岁在辛庆雄的赌场里当马仔;十六岁帮辛庆雄挡了一记冷枪,被辛庆雄提拔为贴身保镖;十八岁被辛庆雄认为义子,辅佐掌管辛家在镜海的生意。
赵彦章蹙眉盯着车窗外的雨况,像是在盘算着什么,对她的问话置若罔闻。窗外,风雨越加歇斯底里,青蕙从雨刷偶尔刷出的明晰里看到有广告牌、汽油桶被狂风高高卷起,重重摔下。尽管坐在车里,青蕙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她发自内心地道谢:“谢谢你来找我。”
“是大小姐让我来找你的。”赵彦章不敢居功,他说完,强力发动车子掉头,乘风破浪般在积水的路面上疾驰。
青蕙一怔,她难以相信辛霓竟会为她去求赵彦章。辛霓对她说的那些小心事,多由赵彦章而起,辛霓厌恶、忌惮这个男人,因为辛庆雄总是流露出要把她嫁给赵彦章的意思。连青蕙都知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但单纯的辛霓当了真,拿赵彦章当老鼠、蟑螂那样厌憎。
没想到她竟会为她求他,青蕙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原来欠了别人人情,心是会变沉的。
“把安全带系上。”赵彦章一边开车横冲直撞,一边对青蕙下命令。
青蕙拉过身后的安全带,刚拉到胸口,她的脸忽然红了。市北中学的女生校服仿的日本制式,水手服、短裙加长袜,无奈上衣布料太次,湿透后紧紧贴在她身上,透得像层裹糕点用的江米纸。她看见自己玉色的皮肤和毕现的少女曲线,甚至内衣的清晰轮廓。
赵彦章感觉到了她的异样,用余光瞥了她一眼,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不自觉紧了紧:“后备箱的纸袋里有衣服。”
青蕙狼狈地爬到后座上,趴在后座的靠椅上,探身下去够那个购物袋。校服裙本身就短,她这样够那纸袋,下方便有些失守。
赵彦章从后视镜里影影绰绰晃到了一眼,喉头微微一动,眼神里染上了几分不自在。
青蕙好容易把纸袋拿上来,见里面装着件价格不菲的男式衬衣,她犹豫了一下才将衬衣穿上,不合体的衬衣被她穿得像条睡裙:“谢谢,回头我洗好熨好再还给你。”
赵彦章不答,默默打开空调暖风。
青蕙和他没什么话说,便将自己披散的长发拢向一侧,她双手轻轻拨着长发,优雅得像在弹奏竖琴。等到把头发理顺,她将头发分成两股,灵巧地织起了鱼骨辫。
赵彦章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窥了好几眼,他觉得这个女孩真是奇怪,外面是那样的风雨如晦,这辆车随时有可能倾覆,他们随时有可能粉身碎骨,她却如此安宁恬静地在织一根辫子。
她为什么能如此放心地把生死都交给他?是对他能力极度信任还是无知无畏?
良久,她将辫子织好,栗色的鱼骨花纹被她故意扯得凌乱。她乏乏地靠在车窗上,两条光洁笔直的长腿并排斜放后车椅上,眼睛半睁半闭地发着呆。
赵彦章是见过女人的,但他第一次领略到女人的风情,竟是从这个十五岁的少女身上。他觉得自己很变态,这种自觉让他躁乱不安,他抿紧了唇,眸色幽暗地加足马力。
车子驶达大屋时,台风的势头已经小了一些,赵彦章下车绕到青蕙那边,给她开了车门。
青蕙甫一下车,就看见大门口的辛霓,她身上的白色雨衣被狂风吹了起来,里头像是藏着几只翻飞的鸽子,猎猎而动。她的头发上全是雨水,圆润的脸被雨水濡得发白,她的神情里全是孩子式的无措和紧张。
青蕙的眼窝一下热了,她想起不久前看过的散文,里面是这样写友情的: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
青蕙从不相信也不期望友情会降临到她头上,但它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来了。
第三章 海水与火焰
成为朋友后,青蕙和辛霓一起制定了很多细小的相处规则,比如上厕所时一定要一起,吃零食时一定要把第一口让给对方,礼拜六要穿同样颜色的衣服……她们互相交换秘密,无聊的时候去做一些疯狂的事情,通过“犯罪”让彼此的关系更加紧密。
慢慢的,辛霓知道青蕙的理想是成为一个作家,当然,精明的青蕙表示在成为作家前,她必须变得有钱。辛霓看过青蕙写在日记本上的故事,主角是一位倾国倾城的公主,行文套用了《源氏物语》优雅绵长的风格。那个故事玛丽苏得厉害,全文通篇都描述那个叫蕙的少女如何美貌,如何征服了四海列国的皇亲贵胄。从未读过言情小说的辛霓觉得新颖极了,她觉得青蕙未来一定会成为简·奥斯汀那样的名作家,从而对青蕙更加崇拜。而青蕙渐渐知道辛霓除了讨厌赵彦章,还有些别的秘密,比方她一直努力想嫁给英国的威廉王子,比方她正在为渐渐发育的胸部发愁,那让她觉得自己不再纯洁……
青蕙对辛霓的改造欲望源于一件小事,那天她们并排躺在青蕙的小窝里聊天,青蕙突发奇想地从箱子里翻出些丝巾、衣服:“我们玩Cosplay吧,Cos一个名人,让对方猜。”
青蕙兴冲冲地穿上牛仔短裤和运动文胸,把指甲和眼皮涂黑,抱着吉他扮布兰妮,然而直到她把整首Toxic唱完,辛霓还是咬着食指作满头雾水状。
“这样不行啊。”青蕙意兴阑珊地扯掉假发,看向辛霓的目光里有些同情,有些隐忧,“不知道布兰妮,不知道Fin.K.L,不知道《仙剑奇侠传》,连首流行歌都不会唱……时间久了,我会烦的。”
然后她强迫辛霓像她那样把指甲染成红色,强迫辛霓试穿她新买的黑色内衣和迷你裙,强迫她学画那种楚楚可怜的下眼线。
辛霓总是半推半就地跟着做了,然后从这些事情里获得一种奇妙的、叛逆的快感。
渐渐的,青蕙不再满足于对她做细枝末节的改造,她决心要带辛霓出去看看。
青蕙是个行动派,不久她就在大屋东南角找到了一个破绽。她苦苦等到一个辛庆雄出国的空当,想办法甩掉辛霓的保姆,拉着她一径儿跑到大屋东南角的女墙下。女墙下有一个高出地面的土包,土包最高处恰好有棵桃花树。
“看到这棵树没?沿着它爬上墙,一会儿我去墙外接着你。你敢吗?”
辛霓眼睛一亮,旋即又摇头。
“是不想还是不敢?”
“不……”辛霓嗫嚅着,迟迟答不出来。
青蕙抚额:“天哪,你没救了。”
“我爸爸说外面很危险。”
青蕙哂笑:“哪里没有危险?这大屋底下搞不好还是个地震带呢!”
末了,她又残酷地补上一刀:“阿霓,你真可怜,没有童年,看样子也不会有青春。”
辛霓的目光一点点暗淡了下去。
青蕙的耐心用尽,她以身作则,动作轻灵地爬上桃花树,轻轻一攀就上了女墙。她骑坐在女墙上,俯视着内心做殊死抗争的辛霓:“翻过这座墙,你就是新的辛霓;不敢翻,你就永远是你爸的小傀儡。阿霓,不要让我瞧不起你!”
辛霓心底那点对外界的好奇,以及随着青春期而来的叛逆心被煽动起。她不想当傀儡,更不愿让青蕙小瞧了去,于是笨手笨脚地学着青蕙的样子爬上女墙。
青蕙满意地点点头,潇洒地跳下去,在墙外弯下腰:“别怕,你踩着我的背慢慢下来。”
那墙并不高,坐在上面的辛霓先是有些头晕目眩,然后,她看到了一个新绿溅溅、诗情画意的新世界。
她缓缓站起身,眼前的世界变得更大,头上的天蓝得浓烈,远处的河流像条闪着光的白带子,她看见如蛛网般密布的街巷,看见林立的高楼,看见远方如织的游人行踪。
这些景象她都曾在飞机上俯瞰过一次,但那对她而言是渺远的,不可接近的,和一幅画、一幕背景没什么区别。但现在看来,一切是那么的不同,她一伸手就能戳到这个立体的世界。
她的心怦怦跳着,既不敢往外迈步,又不甘愿缩回去。
“快啊,下来!”青蕙在底下招手。
辛霓垂着的手渐渐握成拳头,心底那点小小的“野”轰轰燃起:她要去外面看看,她要逛八佰伴,按自己的心意穿专柜里的漂亮衣服;她要跟青蕙去樟树街吃木槺布丁;她还要去逛风光旖旎的威尼斯街……
想到这里,她颤颤悠悠地把脚探出墙外。
脱离辛家的势力范围后,两个少女出笼雀儿一般拉着手往城市深处跑去。
她们的时间不多,青蕙要用有限的时间带辛霓好好感受下外面的世界。
她果然带她去吃了超美味的木槺布丁,带她试了一大堆时尚女装,给她喷了一身甜腻腻的少女香水,还带她做了水晶甲……她甚至自掏腰包请她去看了蝴蝶馆,蝴蝶馆里数千只不同种类的蝴蝶把辛霓惊艳得目瞪口呆。
玩得累了,青蕙便带辛霓去中央广场的海棠树下小坐,一人捧一只猪扒包啃。
过于漂亮的两个少女引得游人纷纷侧目,情窦初开的少年们几乎挪不开脚步。
咽下最后一口食物,青蕙侧目对兴奋得脸红红的辛霓说:“带你去做头发吧!”
这一回,辛霓犹豫了:“还是不要了,爸爸会不高兴的。”
“就做一次性的,美一个钟头,回去就洗了。”
见她还在犹豫,青蕙抄起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带她进了对面的发廊。
理发师温柔的手指穿过辛霓的如瀑青丝,隆隆作响的吹风机将她的黑长直吹成甜美优雅的公主卷。镜子里的辛霓变了个样,满身堆砌着廉价的时尚元素,像日本杂志的模特,又像唱片封面上的少女偶像,但无论像谁,只要不是过去的自己,辛霓都是满意的。
那天以后,她们一逮到空当就偷偷溜出去玩。她们辛辛苦苦将这桩快乐事瞒了两个月,竟一点风也没透出去。
这一日她们逛腻了手信街,一时不知往哪里去,青蕙突发奇想要去看看赌场。
辛霓吓了一跳,连连摇头,辛家的赌场在镜海遍地开花,万一闯到自家赌场那就等于自投罗网了。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们就去最大的那家,那家的老板绝对不是你爸。”青蕙拉起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拦下了一辆计程车。
不料赶到那间赌场,她们却因太年幼被安保人员拒之门外。她们一边同他交涉,一边伸着脖子往里头窥视。那赌场瑰丽如西斯廷教堂,天顶上绘着油画,千万盏水晶灯将场面照得金碧辉煌。赌场里面极大,纵深一眼望不到尽头,大厦里竟有运河,河上有外国船夫一边划着贡多拉一边唱着中国的民谣。远处似有香港来的巨星站台,人山人海簇拥着,端的纸醉金迷。
青蕙踮脚张望,指着那明星激动地叫出名字来。见那安保还拦着,青蕙定了定神,拿食指将长发绾去耳后,抬起波光潋滟的眸子:“哥哥,我们是他的粉丝,从内地过海追来的,到现在午饭都没吃。你好心放我们进去,晚点我请你吃宵夜。”
她的眼睛像有了钩子,一下子将那保安道貌岸然的外皮钩破了,他脸上的一本正经被猥琐取代:“晚上去哪里找你们呢?”
“维多利亚咯。”青蕙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写了个数字,“这是房间号。”
说完,她推开酥在原地的保安,牵着辛霓便往赌场里跑去。
跑出了十几米远,辛霓忽然挣开青蕙的手,神色恹恹地停下了脚步。
“又怎么了,我的大小姐?”青蕙回头看她。
“我不要你牵我。”辛霓把手放到了身后。
“你嫌我刚才抓那个人手了?”青蕙洞悉她的心思,语气变得冷冷的,“那又怎么样,不就是美人计吗?”
“青蕙,好女孩应该矜持。”辛霓的表情像个老学究。
“为什么要矜持?四大美人里的貂蝉、西施、王昭君,哪个是因为矜持出名的,还不是因为会施美人计才名留青史?什么是好女孩?好女孩是上能把美人计施展到公子王孙那儿,下能把美人计施展到贩夫走卒那儿——这和大丈夫能屈能伸一个道理。”青蕙说这话时,傲慢得像女王。
“可我觉得这样是不真诚的。”辛霓在言辞上的气势不如她,只好蹙着眉讷讷反击。
“大小姐,求求你快点,别耽误我看偶像。”见辛霓还不动,青蕙一扭头,“我不要管你了。”
辛霓有些害怕,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挤进人群里。台上,巨星落力演出,又是唱又是跳的,台下的人群群情亢奋,叫嚷着、呼号着。在这股热浪里夹得久了,辛霓心里头那点兴奋、快乐、新奇全蔫儿了下去。焦虑、不安、忐忑从内心幽暗处探头,她微蹙眉:“回去吧,爸爸今天可能会回家吃饭。”
青蕙光顾着看明星,心不在焉地敷衍道:“再等等,别担心,你爸那么忙,不一定回家吃晚饭。”
然而这一回青蕙完全错估了。等她俩看完演出,前脚刚踏出赌场侧门,一辆保时捷就缓缓滑到她们跟前。
车门打开,里头的赵彦章一字一句地恭请:“大小姐,三爷在等你回家。”
大屋的正堂里,着暗青色绸衣的辛庆雄靠在藤椅上,打量着被带回来的两个少女。
辛庆雄有了年纪,身材有些发福,脸部的肌肉随着法令线走向垂下,但他那双眼睛,还和年轻时一样锐利光亮、不怒自威。
他的身侧,管家捧着家法伺立着。
“去哪里不好,要去逛赌场。”辛庆雄声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语。
镜海的赌场,哪一间没他的眼线?两个小丫头刚出现在大门口,就被恰巧过去办事的赵彦章发现了。
“爸爸,对不起,是我非逼青蕙带我出去的。”辛霓抢先揽罪。
“噢?”辛庆雄把玩着手里的核桃,“你什么时候生了这样的胆子,我都不知道?”
辛霓低下头,看着脚尖,双手紧紧攥成拳头。
青蕙倒是早料到今天,不慌不忙地说:“是我带大小姐出去的。”
辛庆雄目光移过去,对上她的桃花眼。此刻她端着架势,眼神凛冽,高傲得像只天鹅。她以为自己看上去凛然不可侵犯,殊不知在男人眼里,女子无所依傍的高傲不但没有防御力,反而会让人生起狠狠摧折的欲望。
辛庆雄此刻就起了摧折她的欲望,他眼睛一动不动地直视她,眼神并不阴沉狠戾,相反十分平静,但那双微微眯缝的眼睛偏让青蕙联想起捕食前的老虎。
青蕙十分胆寒,却咬紧牙关,死死地回瞪着他。她不停地给自己鼓气:她是对的,是站在正义这边的,她绝对不会输给邪恶的力量。
约莫过了两分钟,辛庆雄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得极隐晦,只嘴角的皮肉微微一动。
明明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却敢用这样的眼神挑衅他。
他起身,从管家举着的托盘里,拿起一个较细的、用来惩罚女眷的“家法”。
“爸!你打我吧!”辛霓差些哭出来,“是我错了。”
辛庆雄走到她身旁,低头嗅了嗅,她身上沾染了太多外界的味道。他叫了保姆来:“带大小姐去洗澡。”
辛霓看了看一旁的青蕙,又含泪看向父亲:“我等会儿自己洗。”
“知道怕了?”辛庆雄揶揄女儿,“知道怕,以后就要乖一点。”
辛霓连连点头,希望用乖顺减轻爸爸的愤怒,继而免去对青蕙的责罚。
但她的希望很快落空,两个保姆架着她,将她带离正堂。
屋子里顿时更安静了。
辛庆雄把玩着手上的藤条,绕着青蕙缓缓转了一圈:“说说,为什么擅自带大小姐出去?”
“因为我觉得她可怜。”
“可怜?”辛庆雄双眉倒竖。
“是的,可怜。”青蕙很平静,“您看过《楚门的世界》吗?我觉得阿霓就是个真人版的楚门。她从一出生就被你关在这个大屋里,你为她建立一个看上去完美的乌托邦,然后设定好她的人生,限制她的自由,泯灭她的自我。你以为这是爱,可在我看来,这只是占有欲和控制欲的表现。这种可怕的‘爱’,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能接受,更不用说到人权的范畴了。”
这番话,青蕙酝酿已久,说出来的时候一气呵成,非常有气势。
然而辛庆雄丝毫没有被她的气势和正义感撼动,他将双手背到背后,饶有兴趣地说:“我碰巧还真看过这部电影。你想做一个救楚门出去的英雄?但你有没有想过楚门离开那个虚假世界后,会发生什么呢?
“出了那个摄影棚,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楚门,他一辈子都会因为楚门这个身份被人追捧、议论、左右,他不但得不到自由,连那点清净都没有了。”
青蕙变得哑口无言。
“你知道外面有多少我的仇家吗?你知道外面有多少想对富家子下手的绑匪吗?当笼子里的鸟是无趣了点,但也好过飞出去被猫吃了、被鹰叼了。你说是不是?”
辛庆雄抬手,举鞭,坚硬的鞭子稳稳抵在青蕙细白如瓷的后颈上。薄薄的白色衣衫下,少女朦胧的曲线美得惊人。
“阿霓是我的女儿,当我的女儿,就得认这个命。”
鞭子贴着她的脊柱一寸寸下滑,停在她的腰窝上。
“谁要是想帮她改命,就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逆天的本事!”
他的声音骤然间变得阴冷可怖,激得青蕙所有的毛孔都张开。
鞭子“啪”的一声迅疾抽在了她的臀上,她被抽中的地方犹如被火舌舔了一下,一阵焦灼发紧,然后才是轰然炸开的疼痛。
青蕙闷哼了一声,像被狠刺一般重重地打了个战。
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刮骨的疼痛层层叠加,青蕙死死咬住嘴唇,她忍住不呼痛,连摇摇欲坠的泪水都一并忍住。
许是觉得无趣,抑或是乏了,辛庆雄再扬手时,把鞭子丢回了托盘。
随着脚步声的远离,青蕙软软瘫坐在地上。她没想到他的惩罚方式是这样的,这里头的暗示让她不寒而栗,她瑟瑟坐在正堂昏暗的灯光下,隐隐觉得自己真的闯大祸了。
第二天,东南角的桃花树被赵彦章泼了汽油,一把火点了。大火烧了很久,滚滚黑烟迟迟不散,等到火熄,那棵树已通体焦黑,面目全非。
这就是赵彦章,他明明可以利落地将那棵树砍了,扔出大屋毁尸灭迹,但他偏要用一把火慢慢烧,烧得犯错的人心慌意乱,烧完了还要悬尸原地,永久性地警示。
然而等他办完一切准备离开时,却在大屋门口撞见一直在等他的青蕙。青蕙什么都没有说,将一只纸盒递给他。他面无表情地将盒子打开,目光一滞:里面装着一件熨得纹丝不乱的衬衣,一串娇俏生动的重瓣小苍兰花静静躺在叠好的衬衣上。
看着那柔弱美好的生命,刚刚放完火、施完暴的赵彦章侧过脸去,像挨了一记不疼的耳光。
经过那次鞭打,青蕙的胆是寒了,辛霓再求她带她出去,她便把辛庆雄的那一番道理说给她听,劝她说,阿霓,外面的世界是危险的,你要懂得认命。
辛霓也劝自己认命,但呼吸过外面的空气,她觉得大屋里到处都是让人窒息的腐朽味;吃过外面浓鲜呛口的排挡,下人们一传二传三传上来的精美食物变得难以下咽……她像是被魔附了体,困在阵法里团团转,却又无力自我解脱。
辛庆雄看出了她的狂躁,专门空出了一天,亲自带辛霓去了老街市。他在老熟人那里买了对猪肺,并借他的厨房一用。他在腌臜的后厨,用小刀一点点将猪肺外有肉有筋骨的那层膜剔下来,细致地净、切好、腌至变色。然后点了只小碳炉,架上放了大料和黄酒的石锅,下入食材慢慢地炖。
已经有隔阂的父女守着那石锅,没有半点语言交流。石锅里渐渐有了食物的香气,随着时间流逝,香气越来越浓、越来越烈。
辛庆雄找来筷子,拣了一点,吹凉了递到辛霓嘴边。辛霓本在负气,又嫌食材恶心,可眼见着爸爸费心费力地精工细作,又不忍拒绝,强忍着吃了一口。
意料之外的美味,既有肉的鲜嫩,又有筋骨的柔韧爽脆。
辛庆雄笑看着她,目光里有深深的爱怜:“你爷爷以前就在这个摊位卖肉,那时候家里穷,卖肉的吃不起肉。我七八岁时馋肉吃,冲你奶奶发脾气,你爷爷没了办法,就像这样给我做了猪肺捆吃。我吃完后,气就消了。”
这时辛霓才知道爸爸如此大费周章,原是想让她消气。她眼睛里含了泪:“爸爸……”
“你要是喜欢外面的味道,爸爸每个月都给你做一次猪肺捆,你想吃了,就让人从冰箱里找来做捞饭吃。但你不能多吃,下水这种东西太粗俗,女孩吃多了会口重,就没办法香喷喷的了——就像威廉王子也不能天天吃大蒜一样。”
“爸爸,我现在不喜欢威廉王子了,我长大了。”辛霓一面抽泣,一面哀哀地说。
辛庆雄明白她的意思,却装作没有听懂,伸出拇指将她的泪擦了。
小雪那天,青蕙接到一个陌生来电。彼时她正和辛霓一起翻漫画,她一听到那端的声音,慵懒的身体突然绷紧。她手忙脚乱地下地出门,连拖鞋穿反了都未察觉。
那通电话耗时很长,长到辛霓不得不把那本漫画再看一次。青蕙回屋子里时,脸颊红得厉害,润泽的眼睛里有了一抹异样的光亮。
辛霓默默期待青蕙向她解说这通电话,但是她没有,一直都没有。
那个冬天,青蕙变得心神不宁,手机成了她不可离身的要物,任何一个来电或是提示音都会让她眉开眼笑,然后失魂落魄。她习惯性地在谈话间隙打开手机,看一眼再合上,这个动作反复久了,她会神经质地发怒,想尽办法找碴和辛霓吵架。
那样子的青蕙看上去不再聪明,也不再强大。
辛霓知道她在等一个人的消息,而这个人稀释了她和青蕙的亲密无间。
青蕙的等待感染了辛霓,她也渐渐开始期待这个人的出现。
春天的时候,这个人终于从青蕙的口中冒了个头。青蕙是这样说的:“阿霓,如果有一天,我需要你帮助,你会不会用尽全力帮我?”
还不待辛霓开口,她又自问自答:“可就算你用尽全力又怎么样?你到底不是你爸爸。”
辛霓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她知道她离那个人近了,但她表现得很平静:“很大的麻烦吗?要不要我叫赵彦章出面解决。”
“他啊……”青蕙沉吟道,“唉,还是算了。”
“不要算了,你告诉我,兴许我有办法呢?”辛霓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说。
青蕙有些病急乱投医:“我有个朋友……”
电话铃音非常不凑巧地响起,是那个人的电话。她们的谈话因此中止,从此以后,她们也再没有过有关“那个朋友”的交谈。
6月,辛霓将满十六。在辛霓看来,十六岁也好,十七岁也罢,哪一年都没有什么不同。但在辛庆雄看来却不同,中国男人自古便对女子的“二八年华”有种暗昧的痴迷和偏爱。《聊斋》中的花妖狐怪,哪一个都是二八佳人,连李白笔下一个匆匆一瞥的当垆女子,也必然要是“红妆二八年”。
辛庆雄决意让世人都记住辛霓最绚烂娇艳的碧玉年华,他借了配有高尔夫球场和泳池的豪华游轮,将她十六岁的生日派对办在了海上。
镜海各大家族都来了人,各界名流也纷纷来捧场。生日派对前的那几日,游轮从镜海出发,经香港到高雄。白日里红酒啵啵地开,夜里烟火砰砰地放,连绵不绝的笙歌听得人耳朵长茧,白花花的泳衣美人看得人眼睛起腻。
生日当天,直升机降在游轮上,带来了巴黎定制的礼服。辛霓满怀期待打开盒子,里面果然躺着两件一模一样的礼服。辛庆雄居然遵循了她的心意,同意她把风光分一半给青蕙。
青蕙拿起其中一件贴在胸前,走到镜子前张看。若说她不喜欢这样的华服,那是假的,但若要她提起十二分的兴致,她又有些做不到。再好的东西,若是从一个同性那里领受的,便总有些受辱的感觉。
晚宴开始时,两个女孩双生花一样从地下升到中央舞台上。主持晚宴的是位名嘴,一番热闹的开场白后,他突发奇想地插入了一个小游戏。他指着香槟塔后的姐妹花,让众人猜猜谁是辛大小姐。
辛霓一向深居简出,没有几人见过她的真容。面对两个同样美丽、同样高雅的少女,众人有些犯了难。争议了片刻,有人提议让两个女孩为大家弹一曲肖邦。
辛霓和青蕙对视一笑,先后去钢琴前奏了一曲。辛霓的钢琴弹得不可谓不好,但比起青蕙,免不了稍逊风采。这下所有人都有了主意,齐齐指认青蕙就是大小姐。
“名嘴”没想到自己玩砸了,正尴尴尬尬不知道如何收场。一个人却帮了他的忙,那人指着青蕙:“这位小姐天阁生得太高,虽然聪明却并不是天生贵人相,相反七岁后多受经济之苦。”
众人循声看去,见说话的是近些年备受珠三角达官贵人追捧的风水大师易邵明。
易邵明又指向辛霓:“这个肯定就是大小姐了,你看她天阁生得既满又阔,且三停平均,是贵得不能再贵的贵人相。你们不好好带眼识人,偏要拿什么肖邦断人贵贱,无怪外面那些小家小户的人家,豁出家底也要送儿女学钢琴、学画画了。”
“名嘴”赶紧接过话头:“大师不愧是大师,一眼定乾坤呐。”
一席话说得青蕙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礼服裙摆不觉被她死死揪住。
好在蛋糕车来得很及时,灯光熄灭得也很及时。八十人列席的交响乐队奏起生日快乐歌,既盛大又可笑。兴致全无的青蕙在烛光里鄙薄一笑:杀鸡焉用牛刀。
吹灭蜡烛,切完蛋糕,场面就又归还给了成人。
辛霓无心流连,牵着青蕙去追往门外退去的易邵明。
辛霓如小粉丝一般堵住易邵明的去路,仰脸请求:“易大师,你当我老师吧。”
易邵明打趣道:“大小姐以后的志愿是给人看相?”
“我喜欢易学,你愿意教我吗?”辛霓无比诚恳地说。
易邵明没有当真:“好多人都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但是第二天他们又找别人学魔术去了。”
辛霓有些着急,为了证明自己,她说:“我能背《周易》里的所有卦象,还能背邵康节的《梅花易数》。”
易邵明有些讶异:“这可了不得。”
辛霓笑得很清浅,青蕙第一次从辛霓眼睛里看到了一点陌生的深意。她忽然意识到,正如自己对辛霓有所保留一样,也许辛霓的心里也有一个她未曾能涉足的地方。
易邵明对辛霓有了兴趣,主动同她聊起了邵康节。
青蕙不喜欢易邵明,更对这些陈腐的东西没有兴趣。她向来不信命,因为她的命不好,她只信“我命由我不由天”。
她挣开辛霓的手,以打电话为由,往大门外走。
出了大厅,她脚步顿了一下,回眸看住里头的衣香鬓影。
醉意熏熏的辛庆雄遥遥看见门外少女的身影,比起一年前初见,她圆润了很多,像只成熟的蜜桃。因为这点圆润,绷在她身上的礼服显得有些紧窄。辛庆雄的目光缓缓滑过她被勒得十分禁欲的身体曲线,产生了……同她说十六岁生日快乐的欲望。
等青蕙的身影从门外消失,他低声跟陪他跳舞的美貌女子说了“失陪”,眸光幽深地跟了出去。
在角落品酒的赵彦章看见这一幕,也放下酒杯追了上去。
甲板上,青蕙寻了处护栏趴上去,她懒懒将高跟鞋踢去一旁,出神地望着脚下的海面。通过船尾红色的灯光,可以看见黢黑海面上喷出的层层白浪。
他的电话为什么还没有来?他是不是忘了她的生日?
她一点点解开头上的盘发,赌气似的将那些昂贵的插针一根根丢进海里,丢一根,笑一回。
一把插针丢完,她终于没了耐心,从手包里拿出手机,那样巧,铃声响了起来。
这一次,她没有急着接,目光脉脉地盯着屏幕上的那三个字。
铃音响到了头,断了,又重头响一次。
她终究不敢惩罚他太久,一面按住被海风撩得纷乱的长发,一面接了电话。
他跟她说了生日快乐。
起先她一直在羡慕嫉妒辛霓,但这一瞬她忽然不羡慕也不嫉妒了,她发自内心地满足。
这时,一丝酒味从背后传来。
她的大脑被快乐麻痹,连回头看一眼的工夫都没有。
“我想你。”她柔声说。
那酒味越来越近、越来越浓,仿佛还混着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
青蕙腾出点意识,迟钝地追溯曾在哪里闻过这气味,猛然间,她想起了什么,心惊肉跳地回头,朝来人看去。
一双手猝不及防地捂在了她的嘴上。
辛霓终于说服易邵明收她做弟子,她第一时间想要把这个消息同青蕙分享。她提着礼服跑回派对现场,遍寻青蕙不得,一边拨着她的电话一边往房间走。
电话占线,房间里也没人。
她对青蕙的行踪做了分析,挂了电话,穿过挂满彩色气球的甲板走廊,走到了光线暗淡的后甲板上。那里仍然没人。但她没有回头,而是凭直觉走到了一面护栏处。
她还未低头,就看见了柚木板上有一处闪着零星的光。她蹲下身捡起来一看,是一枚萤火虫状的水晶插针,刚从巴黎运来的大牌高定,只有她和青蕙有。
她打了个激灵,匆匆起身,一边继续拨青蕙的电话,一边绕过甲板小跑步寻找。
青蕙的电话仍在占线中,她的心跳冷不防加快,小跑步变成了疾步奔跑。
她感觉青蕙遇到了危险,尽管她没法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跑到客舱的楼梯口处,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她想得很清楚,来宾都集中住在头等舱和一等舱,那两层太过灯火通明,太过人满为患,不大可能容得下意外的发生。而三等舱以下道阻且长,又过于黑暗逼仄,也不符合意外发生的条件。
她沿着陡而窄的楼梯下到二等舱,不期竟在舱口撞见了赵彦章。
赵彦章颓废地靠在舱壁上,猛烈地吸着烟,廊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使他的脸白得吓人。辛霓差点叫出来,她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嘴,良久才将手移去胸口,她自我安抚地拍了拍胸口:“赵彦章,你怎么在这里?”
但这并不是她真正关心的,她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你看到青蕙没有?”
赵彦章闷闷地咳了一声,像是有烟呛进了他肺里,他露出痛苦扭曲的表情:“没有。”
“青蕙不见了,你帮我去找她。”辛霓一边说,一边往幽邃的船舱走廊里张望。
因为没有人住的缘故,廊灯光调得很暗,白惨惨地亮着,走廊里黑一段明一段,有种望不到头的森然。
辛霓有些害怕,幸喜赵彦章在这里,她边拨青蕙手机边对他下令:“你去挨个找找看,要快一些。”
青蕙的电话仍在通话中,辛霓焦躁地挂掉电话,转而去拨爸爸的电话。
电话拨通的一瞬,辛霓忽然将手机从耳边拿下来,仰面看向赵彦章狐疑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赵彦章目光闪烁:“什么?”
辛霓指着前方,不确定道:“铃声……就一声……”
她再一次把手机移去耳边,电话仍在连接中,却始终没人接听。
“赵彦章,你刚才有没有听见那边有铃声响?”辛霓指着前方某一处蹙眉问道。
“没有……”赵彦章的脸越发的白,白得发青,“我什么都没听见。”
“不可能。”
辛霓不信自己幻听,她陡然生出一种孤勇,一头扎进黑暗里,她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青蕙,你在里面吗?青蕙,是不是你?尹青蕙!”
赵彦章冲上去抓住她,狠狠将她按去墙上,他捂住她的嘴,重重喘息:“冷静一点,你的朋友不可能在这里。我要是你,会去泳池那边看看。”
辛霓对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神色厉内荏。
“泳池不是关着吗?”
“今天开通宵。如果泳池那边没有,去高尔夫那边看看,今天所有地方都开通宵。”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辛霓松了口气,终于有闲心关心他,“你为什么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在这里?”
赵彦章哑着嗓子,咬牙切齿说:“我、吸、毒、啊!你见过谁在大庭广众下吸这个?”
辛霓鄙弃地看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有这种下流爱好了?我劝你早点戒了,免得像我哥哥那样掉进海里,害我爸爸伤心。”
赵彦章用劲拽着她往外走:“我陪你找她。”
辛霓默默跟着他往外走,出了舱门,辛霓飞快地往游泳池那边跑,待她跑到那边,却见几个工作人员迎上来说:“抱歉,泳池例行消毒,欢迎别的时间过来。”
辛霓厉色看向赵彦章:“你骗我?”
十六年来,赵彦章第一次看见糯米团子样的大小姐发怒,而她发怒的样子,比他想象中有震慑力。
“谁想到他们要消毒?去高尔夫吧。”
就在这时,正在前行的游轮突然停了下来,喇叭里响起警报声和广播声。广播里一遍遍告诫有意外发生,请乘客停留原位,不要慌乱。
数名穿黄色救生服的海员飞快地往甲板上奔走,辛霓陡然心惊,随手抓住一人高声询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有乘客坠海。”那人挣开辛霓,一边跑一边匆匆回了一句。
辛霓如坠冰窖,整个人被钉死在原地,她有种强烈的预感,坠海的人是青蕙。
她目光迟缓地望向赵彦章,然而他的脸色并不比她的好看。
他们赶到事发地点时,青蕙已经被捞了上来。她湿淋淋地躺在地上,像一尾人鱼。医务人员围成人墙,其中一人将青蕙身上的礼服剪破撕碎,再将她翻转过来控水。等到她发声呕吐,便有人上前打开她的气道,插入了氧气管。
辛霓越过人墙来到青蕙身边,用浴巾将她裹好。约莫几分钟,青蕙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瞳仁起先是一片空茫,片刻后,散乱的神采一点点汇聚,汇聚成一个小小的光亮,那光亮在她充血的眼球里飞速扩大,突然变成两团熊熊燃起的血色火焰。
她死死抓着辛霓的手腕,直到医护人员将她掰开,抬上担架。
辛霓抹去眼泪,吸了吸鼻子起身,六神无主地回过头去,她一眼看见她爸爸遥遥地站在人群最后头。她的情绪终于失控,快步走到他面前,钻进他怀里哭泣。但这一次,他既没有像平时那样用力抱住她,也没有摸她的头发安抚她,他的身体比她的还冷、还僵。
哭了一会儿,辛霓松开他,径直朝前走去。
她鬼使神差地回到了二等舱的走廊,凭模糊的记忆走到某扇门外,她推了推,门纹丝不动。她往旁边走了几步,站在另一扇挂着“船员室”名牌的门外。她伸手一推,那门骤然就开了。
扑面而来的空气里有股强烈的酒味,她听见男人粗重的鼾声。
她借手机的光亮环视四周,这间船员室不大,只放着一张榻榻米和一张桌子。榻榻米上被褥凌乱,一个肥硕的男人滚卧在地上的角落里。
辛霓在原地观察了一会儿,确定他酗酒过度,已睡得昏天黑地,这才打开房间里的灯。她一眼看见桌脚边的手机,那是青蕙的。
像有火星掉进她眼中,她的眼睛猛然间重重合上。
她忽然明白可能发生了什么。
她心如刀绞般缓缓蹲下身去,颤手捡起手机,手机机身烫得厉害。她惊讶地发现手机竟然还保持着通话,并且通话时长显示为一个半小时。
这意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电话那端的人都听见了。
她的目光移到来电人姓名上,那里写着三个字:あなた。
那是日文中的“你”,但这个“你”往往只用在夫妻、情人间。当一对情人互相以“あなた”称谓对方时,它的意思又可以理解为“亲爱的”。
但它远比“亲爱的”来得含蓄隽永。
她仿佛能体会到青蕙输入这三个字时的心情,带着少女最深沉的爱与娇羞,以及不可告人的甜蜜隐痛。
她的心忽然痛得难以自抑。太残忍了,命运对这对恋人做了什么?
她无声地流泪,然后将电话放在耳边:“你在吗?”
那端一丝声音也没有,她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片荒芜的旷野。
大约过了很久,那边挂断了电话。
青蕙迅速地瘦了下去,瘦得有了眼窝,瘦得脱了相。
她原本就冷,浸了那夜的海水,她的冷更加彻骨。她的少女的灵魂仿佛遗失在那片深海里,神情如幽魂般鬼魅凄恻。
她们谁也没有再提那晚的事情。
那个醉汉第二天便进了监狱。面对青蕙的指认,他起初死也不肯承认自己的罪行,但辛家有的是办法让他伏罪,不久他就老实了。他被判了三十年监禁,大约是要在监狱里了此残生了。
经过那一夜,所有人都对青蕙有所惧怕,辛霓怕她,怕得对她言听计从;赵彦章怕她,怕得进大屋都瞻前顾后;连辛庆雄也怕她,怕得不再管束辛霓和她的胡作非为。
青蕙自此在大屋所向披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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