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上海》作者: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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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些天的修养,霍先生的伤口早已愈合,那道伤口看着虽然瘆人,但毕竟是皮肉上,没有动了筋骨。前天秀娥背地里和我说,看见他趁着丹青不在的时候,自己下地走动了,还稍稍做了几个势子,怪模怪样的。
张嬷也说过,这个男的虽然看起来一付小白脸儿的样子,可身上的肉结实着呢,肯定练过武。秀娥就问,结实的就是练过的?怎么个结实法?那时的张嬷正手不停的包着饺子,闻眼瞪了秀娥一眼。
她张嘴想骂,一闪眼看见我也站在一旁,安安静静的看着她,这脸上才回过笑容来。对我笑过再转眼去看秀娥,又是凶神恶煞,“小姑娘家,问这个干嘛,没羞没臊的,你学学人家清朗小姐,从来都不问东问西的,这才是大家闺秀的样子”。边说边接过我递给她的笊篱,在锅里轻搅着,还不忘再给我个笑容,然后继续念叨秀娥。
张嬷对我从来都是笑脸,也是真心地疼我,平常也总是“清朗,你尝尝这个”,“清朗,别看书太晚,小心伤了眼”的照顾个不停。她似乎把我当作了她另一个女儿,另一个乖巧又不让她操心的女儿。她总是那样亲切地唤着我,可又不象对秀娥那样随意,满满的疼爱怜惜中,却总是若有似无地带了分客气。
她只有在训诫秀娥的时候,才会叫我清朗小姐,叫的认真严肃,就好像她每次揍秀娥时,就会拿出的那个鸡毛掸子挥舞着,用以表示她要动真格的了……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地想,是不是在张嬷眼里,我和那个鸡毛掸子的功用是一样的,那个掸子张嬷照顾得也很好,过了这么些年,还是杆子油亮,鸡毛丰盈。
曾把这个猜测告诉过丹青,认真地问过她答案,丹青听了就放声大笑。真的,就是那种绝不属于丹青那样斯文秀雅小姐的大笑,笑得她肚子疼,却又不告诉我猜测的对错与否。
看她那么开心,我也开心得很,有没有答案也无所谓,原是个无聊的想头。但心里却也暗自决定,这个问题决不能再去问墨阳,丹青尚且如此,我怕墨阳会“死”,会活活笑死。
要么清朗,要么清朗小姐,张嬷只会这样称呼我。而“小姐”这两个字永远只属于丹青……那个时候的我分不清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差别,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清朗小姐四个字都是当不起的,更何况小姐两个字,只要张嬷对我好就够了。可直到那一天,才明白这两字之差,伤的人有多痛……
一旁的秀娥几乎可以说,是习惯性的做了个鬼脸给她老娘看,又咕哝了一句,“你又没把我生成个大家闺秀……”,然后不等张嬷转过身来,掉头就跑出了门去。张嬷气的干瞪眼,末了看了我一眼,那里的包含的东西太多我看不太懂,却能明白一件事儿,那就是张嬷绝对没有生气,于是我就对着她笑。
张嬷摇了摇头,念叨了几句,“孽障,没心没肺”的话,就转身取了个盘子递给我,两块热乎乎的枣糕放在上面。她笑说,“饺子还得一会儿才好,先拿这个垫垫,你出去吧,这怪热的,你丹青姐姐也快醒了,吃完了你过去瞧瞧”。说完用她的衣襟儿给我抹了抹脸上的汗,端详了一下我,又轻轻的帮我顺了顺刘海儿,这才笑着对我努努嘴。
张嬷的指尖有些硬茧,但却暖暖的,我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这才两手端着盘子出去了,外面仿佛寂静得很,静的似乎能听到空气流动的声音。拐了两个弯儿走到墙角处,那堆着些稻草和碎砖。
还没走近,一股子霉味就飘了过来,可这儿却异常安静,是个没有人来的角落,也是我和秀娥的秘密所在。我刚拣这个干净的地方坐下,一只小手已经飞快的从一旁伸过来,从盘子里抓起了一块糕就往嘴里塞。
我转过头笑看着大快朵颐的秀娥,枣糕是她爱吃的,她也最耐不得饿,我不禁想起二太太对张嬷的那句话,“秀儿啊,你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人又太要强,这是女人大忌啊”。
那个时候的我还不太明白女人要强是大忌的这个道理,可是看着没了男人的张嬷和憎恶督军的丹青,我多少有些明白了。
“清朗”,秀娥含糊的唤了我一声,我扭过头去看她,她眨巴着眼问我,“你知道小白脸是什么意思吗”,我摇了摇头,秀娥有些得意的凑过来小声说,“我就听大太太和三太太说过,偷听”,说完又吧嗒吧嗒嘴,“不过我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肯定不是好话,她们的样子怪怪的”。
我伸手拿起另一块枣糕递了过去,秀娥毫不客气的接了过来,边吃边说,“你说,那个霍先生是不是也不是好人,要不然阿娘干嘛也这么说他”。我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对那个霍先生之所以没什么好感,是因为丹青那不能掩饰的热诚和张嬷竭力掩饰的不安,可他确实不象个坏人。
秀娥三口两口解决的问题,一边用袖子在嘴边抹着,一遍转眼睛,突然转过头来问了我一句,“你说,咱们要不要去问问小姐,她一定懂,万一那个家伙是坏人怎么办”。
“不要”,我厉声说了一句,秀娥吓了一跳,我自己也是。看着秀娥眨个不停的眼睛,我压低了声音,“不要去,有你阿娘呢”。秀娥被我的脸色吓住了,忙得点头,我对她笑了笑,她立刻就放松下来了。
我转回了头,心里觉得沉甸甸的,虽然不知道小白脸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就是知道,这三个字绝对不能和丹青讲。
“清朗,清朗”,已经把方才的问题抛之脑后的秀娥捅了捅我的肩膀,我下意识的转过头去看她,她脸上带了些兴奋的神采。见我回过头来,她先把我拉起来,又快手快脚把霉烂的稻草堆往旁边搬。
我不禁张大了眼睛,一个破旧的墙洞满满的露了出来,看着以前兴许是个引水渠,但是因为年久失修,已然烂成个大洞了。看了一眼满脸邀功神色的秀娥,我忍不住蹲下身子往外看去,葱葱郁郁的林木顺势映入了眼帘……
那个时候我拒绝了和秀娥出去探险,也告诉她千万不要再去动那些我辛苦复员的稻草,秀娥的脸上写满了心有不甘,但是看着我一脸严肃的鸡毛掸子表情,她还是点头答应了。
那个时候我只是想着,家里的事情已经烂如乱麻,我和秀娥不能再去给丹青和张嬷添麻烦了,可没有想到现在却……
我气喘吁吁的搬开了那堆稻草,回过身来,看向正无声站在我身后的霍先生,他看看我,再看看那个破洞,眼中闪烁着什么,脸上却是一付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却顾不得他到底在想什么,只知道自己的心跳得难受,那种感觉也越来越强烈,丹青的苍白表情猛地从我眼前一闪而过。我越发急切,伸手指了指那个洞口,低声说,“快走”……
霍长远定定的看了我一会儿,这才一步步地走了过来,虽然他每一步走得都很稳,可我还是能感觉到他腿部的不适。可心里那份压抑的感觉越来越重,已经让我顾不上他的感觉,就算他瘸的走不动了,我拖也要把他拖出去,拖出丹青的“地盘”,仿佛只有这样我才会感觉安全。
“小姑娘”,霍长远走到了我跟前,略略的弯下了腰,眼里竟带了两分戏谑,“难得看你这么着急,不过,没和主人打声招呼就走,似乎不太礼貌吧”。礼貌不重要!!我在心底大声地说,丹青才重要……
也许这些话就清楚明白的写在了我的眼底,他眼中的笑意越发的浓了起来,就在我想着要不要动手推他的时候,他猛地直起了身子,吓了我一跳。接着一只手落了下来,轻拂了一下我的头顶,一句话轻轻的从我额前飘落,“你真是个奇怪的小姑娘,却又让人不由自主地去信任”。
不等我反应,他就转过了身,好像在打量着那个破破烂烂的洞口,嘴里喃喃地说了句,“没想到,我霍某人也有这么一天,哼……”。我不禁一愣,方才那冰冰凉凉的声音是他发出的,那个永远一脸微笑的霍先生?
“那我就走了,你和丹……徐小姐说一声,这些天承蒙照顾,容当厚报了”,他回过头一笑,依然是那口耀眼的白牙,温和的笑容,“嗯……”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不送”。“哧”他喷笑了一声,用手抹了把脸,嘴角儿还带着一丝笑意地转回头去,在那个洞口前蹲了下来。
我顺势转过了身去背对着他,不知怎的,心里就觉着他应该不喜欢被人看见,从那个洞子里爬出去的样子。后面静了一下,我颈后的汗毛竖了起来,忍不住握紧了拳头,任凭背脊僵直。然后一阵唏唏嗦嗦地声音响了起来,那股沉默的压力顿时消失了。
耳朵里听着他往外动作着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慢慢的转回身来,洞口已经看不见人了,我抱起那堆稻草快速的恢复原样。“啪”的一声,一个东西落在了我的身后松软的土里。
我又整理了一下那堆稻草,这才回身从泥地里把那个圆圆的东西拣了起来。轻轻抹掉了沾在上面的青苔和泥土,才看出来是一块锃亮的金表,坠着一根细细的链子。表盖光滑,好像经常被人摩挲,看着竟仿佛是老爷给我的那一块,也带着同样的温热。
我忍不住往墙外的方向张望了一下,一片寂静……我明白这个是给丹青的,也隐隐地明白,这和老爷给我那块表的意义完全不同。可到底哪里不同,我不知道,只是紧紧地把金表握在了手里,就快步的往回走。
天色有些阴沉起来,虽然心头那股沉重的压力依然存在,但是我的脚步却轻快了不少,转了个弯儿,小屋已近在眼前。我加快了脚步,推开门走了进去,屋里还是方才我们离去时的摸样,我毫不奇怪,丹青,张嬷和秀娥依然没有回来。
把床上的被子,靠垫都归置了一下,环视四周,我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仔细地前后看了看,才猛然发觉,这屋里竟没有什么霍先生留下来的痕迹,因为张嬷每次都收拾得很干净,每次……
脑海里不自禁地回想起了张嬷的那声叹息“唉,男人……”,难道张嬷也像我
一样,会有这样的感觉吗,我的手不自觉地去摸了一下放在怀里的金表。
一边想着回头要不要问问张嬷是否也和我有着同样的感觉,一边把床铺摩挲平整,屋外隐隐传来了脚步声,我站直了身子。
声音越来越近,那绝不是丹青她们的,我仔细的听着……皮靴踩踏的声音渐渐地清晰起来,其中偏偏又夹杂了一阵阵清脆的咔哒声,仿佛什么细细的东西,有节奏的从青石板路上走过,极快的节奏。
我觉得心跳又开始快了起来,手心也有些汗湿,一种害怕的感觉从心头抹了过去,忍不住用手环住了自己。那杂乱的脚步声到了门前,一下子就停住了,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勒住了一样。
屋外传来了几声粗重的喘息,然后就是一片寂静,我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喉咙,只觉得门外的安静仿佛一条细细的绳索,无声无息的勒住了我的脖子,越来越紧……
“雯琦,你这又是何必呢”,吴督军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有些低哑,浑然不若往常的高门大嗓。他的声音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我不禁竖起了耳朵,屋外又安静了起来,然后就听吴督军又说,“不是说了吗,都是没有的事儿,你何必……”
“哼”,我的耳朵仿佛被冰锥扎了一下,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就听着一个清晰又缓慢的女声响了起来,“何必……怎么,吴孟举,你有胆子背着我娶她,就没胆子看着她养汉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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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顿时传来几声抽气声,吴督军粗喘的气息在其中分外清晰,“你……”,他声音极低的说了一句,语气却不若方才的小心翼翼。就算是隔着一扇门板,我也能感觉到那声音中,那强压抑着的愤怒,就好像火上翻滚着的沸水,一不小心就会溢了出来似的。
我情不自禁的往后闪了闪,腿弯儿一下子就碰到了床沿儿,人也趔趄了一下。忙得稳了一下,那个不紧不慢的女声又响了起来,“我什么呀……你怎么不接着说,说我无事生非,说我心怀不轨,怎么,你是不敢说……”她拉长了声音,顿了顿,“还是心知肚明,我说得对呀”。
她话音落后,屋外变得很安静,静得仿佛没有人一样。她的声音很甜软,带了些苏州女人特有的吴侬软语的味道,可字字句句都象是裹了一层冰,砸到你心里,又硬又冷。
“吱呀”一声,那扇门慢慢的被人推开了,我却明白,那并不是一种礼貌,而是一种折磨。屋外亮些,一个人影儿渐渐的现了出来,很高挑,竟给了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忍不住眯了眯眼,想看仔细。
没等我看清,一道目光已经扫了过来,牢牢的盯住了我,上下打量着。也许是因为逆光的原因,我始终看不太清哪半隐半露的脸,也许是没听到那如刀似剑的声音,心里慢慢的安静了下来。
打开这扇门,对那个女人也许意味着一场风暴的开始,但是对于我,却意味着结束,因为这里除了我,什么都没有,而我的心跳也已经平顺了。
我看着她转了头,仔细的浏览着这屋里的任何一个角落,刚开始是缓缓的,仿佛带着一丝踱定,她定会找到她想要的……渐渐的,她的呼吸急促了起来,目光也不停的从我身上划过,落到这屋里各个角落,一桌,一床,一椅……我低了头。
“咔嗒”一声,然后又一声,我略略抬了眼皮,一双深紫色的天鹅绒绣鞋瞬时映入了眼底,深色的鞋跟儿削得细细的,就那么一步步地向我走了过来,浅紫色的缎子旗袍亮的有些扎眼。
离我还有三步远的距离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呼吸有些急促,我越发的低了头,只看见她手里握着的檀香扇子,合了又开……
“你是谁,在这儿干什么”,她声音极淡地问了一句,可那语气让我忍不住一抖,我润了润嘴唇,抬起头看向她想回话。
细眉,薄唇,白皙的脸,“啊”,我低呼了一声,在心里忍不住叫了一声大太太,那个伴随着我长大的厌恶眼神迅速的从我脑海中闪过。可再仔细的看看,才发觉她们长得一点也不一样,眼前的这个女人年轻了许多,也更漂亮。
可方才那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不自禁的又看了她一眼,正好与她的眼光一碰,我雷击般的低下了头,只觉得心怦怦的跳着,原来那熟悉感觉来自那双眼,一样的冰冷……
那时候的我只是害怕,不敢再去看那双眼,心里却不明白为什么两个人年纪差那么多,却能给我一样的感觉。直到几年后,有个女人冷笑着告诉我,怨恨是没有年龄的。
“她是清朗啊,丹青的小妹妹,我上次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吴督军的大嗓门突然响了起来。
我一愣,抬了头看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吴督军走了进来,正站在门口,两腿叉开,巨大的身形塞满了门框,屋外的光似乎都被他挡住了。
他竟然在笑,笑得一脸的释然,仿佛着空空的屋子,让他的压抑愤怒都在瞬间烟消云散了。他用手摸着剃得趣青的下巴,见我愣愣的看着他,就冲我温和的一笑。
我们之前几乎没什么交谈,最多也就一句半句,“你姐姐在哪儿啊,小姑娘又在看书啊”什么的,但是每次他见了我,都是这样温和的笑着。平时也没什么感觉,但是这会儿我却不太敢看他,心里有些不自在。
“这小姑娘很害羞,从来都是沉默寡言的”,吴督军见我低着头不说话,忙又对那个女人说了一句,好像怕那女人对我的沉默不满意。说着他就往屋里走了两步,然后喊了一声“何副官”。
“是”,何副官应声进了屋子,屋外的人影儿顿时落入了我眼中,正在探头探脑的秀娥,一脸大难得脱又竭力掩饰着自己表情的张嬷,还有丹青那双深不可测的眼,正直直的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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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弄点水儿来,这天气干得很,喉咙都快冒烟了”,吴督军大大咧咧的吩咐了一句,就一转身坐在了床上,伸手把领口的扣子扯开了一个,又拽了拽,吐了口大气出来,额头上微微的见了汗。
何副官利落的答应了一声,就转身出了门走到了张嬷的身边,低声说了两句。张嬷有些吃惊的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往屋里张望了一下,眼光恰好与督军的一碰,吓得她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何副官没再说什么,只是做了个手势,显然是让她快去。张嬷偷偷摸摸的又看了一眼木然挺立的丹青,嘴里嗫嚅着些什么的,有些僵硬的朝屋里鞠了个躬,这才犹犹豫豫的去了。
“哼”,督军夫人轻哼了一声,刷的一声打开了扇子,一下又一下,慢慢的摇着,看了一眼门外漠然的丹青,又看了一眼貌似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督军,一抹冷笑浮上了她眼底,一边儿的嘴角儿也微微翘了起来。
吴督军状似随意的调转了眼光,向屋外看去,他的眼神渐渐的软了下来……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一句话,百炼钢化作绕指柔……原来看见这句话的时候,怎么也想不明白,可现在……我觉得这个高高壮壮的男人,看起来顺眼了一点,虽然只有一点点。
屋里的变得越来越安静,也越来越冷,别人感觉如何我不知道,只觉得自己的心窝子,被那把慢慢摇晃的扇子扇的冷飕飕的,好像腋下衣服破了洞,正在不停的漏风。
“阿嚏”,我一个喷嚏就打了出来,屋里的空气一滞,我揉了揉鼻子,正想开口说句抱歉。吴督军扬眉一笑,大声地说了句,“是不是受凉了,丫头”,我轻轻摇了摇头,“既然这样,你先去厨房弄点热的东西喝吧,小心伤风了,又让你姐姐着急”,说完他对我笑着一扬下巴,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点了点头,对他和那个女人略弯了弯身,就低头转身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身后的督军夫人慢悠悠地说了句,“怎么跟哑巴似的,话都不会说一句,这么没教养,不是说那徐家也是个大户人家吗,既然非要把自己家的女儿送上门来给人做小,就不能带个健全的人来吗,又说什么琴棋书画样样俱通,就教出这么个‘妹妹’来”?
“雯琦”,吴督军低吼了一声,我只觉得脸皮唰的一下热了起来,猛地抬起了头,目光却与丹青的一碰。我不禁一怔,丹青那明洁的眼里并没有怨恨,不屑,冷漠等种种通常她看到吴督军时,会有的情绪。而是一抹难言的无奈,重重的压在她眼底,她看见我涨红了脸,就对我微微一笑,柔软的,安慰的,也是抑郁的……
我突然很想哭,只觉得丹青心上伤口流着的血,就那么一滴一滴的落在了我的心头,很烫。我用力的转过身面向屋里,行了个极标准的礼,然后对那个女人大声地说,“这位尊贵的夫人,请您容许我告退,因为督军大人说,我可能会伤风,伤风会传染,而传染是不分有没有教养的”!
那女人吓了一跳,手里的扇子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那双杏眼略略张大,手指还保持着握扇的姿势,就那么一眨不眨的盯着我。也许她想不到我敢这么跟她说话,也想不到我一个“哑巴”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嗓门。
我呼哧呼哧的喘了两口大气,身子却不可控地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突然肩膀上一暖,我低转了头去看,一只细白的手握住了我的肩,“嗤”,一声压抑不住的闷笑声响了起来,那个女人跟踩了电门似的,飞快的转过脸怒视着吴督军,胸膛一起一伏。
吴督军清了清嗓子,不等那个女人再说什么,就那么一挥手,“何副官,你带着她下去吧 ,啊”,“是”,何副官行了个礼,走上前来,对着丹青有礼的点了点头,就拉起了我的手,想要带我走。
我没抬头看丹青,只觉得她的手在我肩上紧了紧,就听她细细的说了声,“何副官,这孩子麻烦你了”,“您别客气”,何副官不卑不亢的应了一声,就带着我往厨房的方向走,秀娥悄没声的跟了上来。
我安静的跟着何副官走着,听丹青的声音,已经恢复了一如往常的温柔坚定,我想我方才的话,一定温暖了她的心。能帮到丹青,心里不禁有些开心,我忍不住弯了嘴角儿,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大人了。
至于那个女人如何生气,会怎么想我才不管,心里隐隐约约也知道,有督军在,那女人也不会把丹青怎么样,更何况,她没有抓到那个“把柄”。
一旁的秀娥看见我们离那间屋子已经有段距离了,忙得赶上两步,拉住了我的手。我转头看她,秀娥笑着做了鬼脸,她看何副官没有注意,又对我伸了伸大拇指,我对她一笑,紧紧地握住了秀娥有些汗湿的手。
走了没有多远,就听见那个女人尖声喊了一句什么,然后吴督军的大嗓门就响了起来,“算了,一个孩子,你跟她计较些什么,再说了她……”,后面的话听不太清,何副官的脚步明显的加快了,我和秀娥有些小跑的跟着他走。
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对他这个人的印象,一直都是恭敬有礼却很从容,吴督军那么大嗓门,也没见过他怯懦,丹青的冷淡,他也一直是礼貌相对。他给我的感觉,就好像现在被他带着白手套的手握住的感觉一样,干净,不紧也无法挣脱,说不上温暖却很干燥……
正想着,他突然低了头看我,我眨了眨眼,他却微微一笑,放缓了脚步,然后说了句,“清朗小姐的嗓门很大嘛,我倒是不知道”。我脸一红,一旁的秀娥贼嘻嘻地笑了一声,“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我娘还老说我是个大嗓门,没个女孩儿样呢,刚才真应该让她听听清朗的,她以后就不会再数落我了”。
呵呵,何副官轻笑了起来,我假装生气的瞪了一眼秀娥,手里却握的越发的紧,秀娥就笑得更开心了。正笑着,前面脚步声响了起来,何副官的笑声一顿,我和秀娥同时转了头去看,不远处张嬷正小心翼翼的捧了一个茶盘,朝我们的方向走来。
她脸上写满了忧心忡忡,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竟没注意到我们,只是皱着眉头,脚步走的却不快。我的目光落到了她手上,很普通的一个红漆茶盘,上面只放了一个红釉漆的盖碗儿。
我一怔,站住了脚,何副官顺势也停了下来,不知道他什么表情,仿佛听见他叹了一口气。张嬷捧着茶盘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三太太,她生了二小姐将近十年之后,大太太才给了她个名分。
那个时候三太太激动的给大太太跪下行礼样子我不太记得了,我只记得当时丹青不屑的跟墨阳说了一句,“那碗茶就是名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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