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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将仙》作者:东家宁

文案

【碧血丹心,千金不弃。神君容钰,一定乾坤】
洪武五年,大周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大周的女战神钰将军,竟然不是郡主之女,而只是一个鸠占鹊巢的小人。
多年前,她的母亲违背良心,把她与真正的小姐调了包。
从此,曾经被万人敬仰的女将军,成了一个窃取别人人生的小偷。
“容钰,你欠容瑄的。”
“你能有今天,无非是因为偷了容瑄的身份!”
“若不是将军留下的旧部教你武功、跟你拼杀,便是你拼了命,又怎可能有如此战功?!”
因此她废去武功,卸下官袍,从上阵杀敌的将军成了下地干活的农女。
后来,又因为敌军来袭、魏瑄被俘。
她曾用命效忠的圣上说:“她是因你被俘,容钰,敌军想要的人是你。”
曾与她生死与共的战友说:“容钰,魏瑄是将军府唯一的血脉。”
亦有曾示她为骄傲的养母说:“容钰,瑄儿才是我的女儿,我不能让她死。”
于是,她重新披上战甲,用己身换回了魏瑄。
只是那一日,谁也没有想到,
曾经风华绝代的战神容钰,面对敌军的挟持,毅然拔刀自刎!
便是死,她也谨记自己的责任——
她是边境战士的将军,是他们的铠甲,
她的意义是带着他们杀敌,而不是成为他们的软肋!
她死的那一刻,他们才似乎恍然想起了她曾立下的汗马功劳,她曾率领战士、披荆斩棘,护住了万千百姓。
——“容钰,你不能死!”
容钰确实没死,或者说,她死了,却又活了。
曾经战无不胜的容钰将军,已于战场中顿悟入道、功德加身,立地飞升!
想来无人会相信那在战场所向披靡的将军容钰,此生最大的愿望是,愿百姓安居乐业,愿山河永固、海晏河清,竟是愿这世间再无战争。
“约君切勿负初心,天上 人间均一是[1]。天若不公,那便反了这天。”
阅读提示:
1、强强。cp酆无咎,前期纯真单纯小和尚后期黑化疯批但依旧连鸡都舍不得杀且吃不下肉的忠犬
2、不黑真千金,两个都是好姑娘
3、聊斋式仙侠,有虐有甜有爽,大家想好了再入
4、女主会成为最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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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章 预收《狗皇帝的365次告……
  洪武五年,大周与戎国持续了三年的战争终于以大周获胜结束,举国欢庆。对于大周百姓来说,这一年是不同寻常的一年,亦是让人心生希望的一年。
  戎国乃是大周劲敌,民风彪悍,屡次犯边,乃是大周的心腹大患!
  五年前,先帝突然因病驾崩,还未及弱冠的少帝继位,正是朝野不稳之际。戎国撕毁停战协定,率二十万大军进攻,打得大周措手不及。风雨飘摇之际,一个小将军异军突起,犹如一柄利剑割开了敌军的喉咙,竟是以弱胜强,为大周打下了第一场胜仗,也为大周赢得了一丝转机。
  此后五年,捷报不断。
  而那小将军原是魏家的一个女郎。
  魏家乃是武将世家,魏家儿郎个个骁勇善战,全部战死沙场,可称满门忠烈。而当年的小将军魏钰便是魏家仅存的血脉,是死去的魏将军的遗腹子,母亲乃是长公主之女长乐郡主。因此,魏钰还是皇室血脉,身份尊贵。
  再加上她父兄叔伯立下的功劳,早在一出生,便被赐予了县主封号,是真真正正的贵女。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魏钰不但未留在京城享受遗泽,竟然参了军。
  而巾帼不让须眉,直至现在,竟无一场败仗。在她的带领下,大周的军士所向披靡,扭转了占据,而如今,竟是彻底打退了戎国!
  当初的小将军也已经成为了让戎国人闻之色变的女战神了。
  “昨日大军回城,你们可看见魏将军了?”
  如今魏家只剩下魏钰一人,这魏将军指的自然是魏钰。因着大军凯旋,这两日京城的百姓们皆是兴奋异常,常常聚在一起讨论这次的大胜。
  而其中,最具讨论度的便是战神魏将军了。
  魏钰十五岁参军,其后五年,一直待在边关,从未回到京城。因此,京城的百姓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她的事早便传遍了大江南北,百姓们敬重她,也对她很是好奇。
  这一次大军班师回朝,好些人得了消息,便守在了街上,便是想一睹战神的风采。
  “哪里能看见!”聚在一起讨论的有男有女,叹气的是一个年轻女子,提到这事儿便满脸遗憾,“听说魏将军先于大军回了京城,昨日大军归来,魏将军并不在其中。”
  “竟是如此吗?那实在是太可惜了!”又一个少女惋惜道,“我还想看看魏将军是何模样呢。”眼里竟满是仰慕。
  这话一出,一旁便传来男人的笑声:“魏将军乃是女子,便是长成了天仙,你们也是没有可能的。若魏将军是个男子,你倒是还有些机会,说不定能做个妾室侍婢。”
  “淫者见淫!”少女听了,立时便啐了那汉子一口,怒道,“魏将军是何等人物,岂容你这混子胡乱编排?无论魏将军是男是女,都是我心中敬仰的大英雄,是绝无半点非分之想的!”
  说到这儿,她一脸虔诚又向往,“只愿魏将军身体康健。”
  况且,正是因为魏将军是个女郎,才更让她们这些女子仰慕尊敬。在魏将军之前,本朝出过女诗人,却是从未出过女将军!
  女儿柔弱,体力上自来比不上男儿。毕竟战场上刀剑无眼,柔弱的女郎大都不是男子的对手。
  唯有魏将军。
  她不仅是大周的英雄,更是她们女儿家的大英雄!
  想当初,魏将军上战场时才多少岁?不过堪堪十五岁而已!好些男儿十五岁还是个孩子,可魏将军却已经上战场杀敌了,甚至还取得了胜利。
  不过——
  “将军身为主帅,大军归朝正应该以她为首才对,可为什么将军不在呢?”少女秀眉轻蹙,旋即,闭上眼默默祈祷。
  **
  自五年前离京后,魏钰曾想过很多次回到京城的场景。或意气风发,或大胜而归,却从未想过竟是这般讽刺却又可笑的一幕。
  太阳不知何时被乌云遮了去,天色渐渐昏暗了下来。
  皇帝居住的龙清宫外,魏钰挺直着背脊站在殿门外。大军班师归朝,可身为领帅的她却并未与她手下的兵将一般,一起享受他们以命换来的荣光。
  而是被两个御前侍卫压进了宫中。
  她还身着冰冷沉重的盔甲,这般看去,根本看不出是一个娇弱的女郎——虽然常年待在边关,又行军打仗,但她肤色天生冷白,又俊美修目,眉目间自有一股英气。
  旁人看到她的第一眼,往往注意到的不是她是男是女,而是那身沉冷盔甲也掩盖不住的血气和煞气。
  不仅是伺候的宫人,便是习过武见过血的侍卫眼中竟也带着些畏惧,而不敢靠近。直至如今,怕是已经没有人记得面前这位名声响彻天下的战神在入伍之前,曾是京中贵女第一人。
  风华绝代,倾国倾城。
  年轻的帝王批完奏折后,抬眸,透过窗扉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陛下,将军已经在殿外站了快一天了……”贴身太监文福小心观察帝王的脸色,斟酌片刻,小心翼翼地道,“不知陛下……”
  “让她进来。”
  文福话未说完,便被帝王微凉的声音打断。文福忙应了一声是,也没唤一旁的小太监,而是亲自出了殿门。
  “魏将军,陛下有请。”
  文福弓着腰,目光复杂的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的女将军。打败戎国,大军凯旋,这本应该是举世的大功劳。
  可如今……
  思及这位那复杂的身世,文福在心中叹了口气。谁能想到,这般惊采绝艳的魏将军竟然并不是魏家与皇室的血脉,而只是……一个偷窃者的后代。
  身为帝王身边的大太监,文福知道的消息自是不少。
  外边的人还在为大周的胜利庆祝,可一件大事却已经震惊了皇室和重臣内部,毕竟这事儿可事关大周的安稳,关系到皇室的血脉!
  世人皆知,魏钰魏将军乃是长乐郡主与魏家上任家主魏宪的独女,也是魏家如今仅存的血脉。虽是女郎,却比男儿还优秀数百倍,是魏家,亦是大周的骄傲。
  可三日前,一个秘闻却让这一切全都化为了泡沫。
  据说二十年前,前任魏将军战死沙场,魏家死绝,唯一的血脉便只剩下长乐郡主肚子里还出生的孩子。
  长乐郡主乃是皇室贵女,与丈夫伉俪情深,丈夫战死,郡主自是伤心不已。
  为了祭奠丈夫,长乐郡主特意去护国寺请主持为丈夫超度。彼时,郡主身怀六甲,胎儿已有八月大,不日便将出生。
  连日来的伤心和劳累让郡主不堪重负,最终还未等到回到将军府,肚中孩儿竟是在护国寺便发动了。
  而那时,在护国寺发动的还有一个孕妇。
  只是身份与郡主千差万别、天上地下,那孕妇不过是京郊的一个农妇,只是恰好好运的与郡主撞在了一天产子。
  护国寺乃是大周最大的寺庙,香火鼎盛。
  郡主发动乃是意外,因此身边的人并不多,而那个低贱的农妇竟然钻了个空子,趁着所有人不注意,胆大妄为的把孩子给交换了,偷了本该属于魏家千金的荣华富贵!
  一晃二十年,若不是……怕是这桩陈年旧事还不会被曝出来。
  想到那个让皇家郡主血脉流落乡野的农妇,便是文福也心中厌恶不已。当初,魏钰将军虽只是个无知懵懂的婴儿,可换子一事却是她生母所做,况且,她还是既得利益者。
  便是毫不知情,可终究是占了别人的位置。
  算起来,魏钰已经站了不下六个时辰,便是她武艺高强,耐力过人,脚也微微有些发麻。可她并未表现出来,只是面色平静的跟着文福进了殿内。
  以她之敏锐,自是注意到了文福微妙的神色。
  淡粉的薄唇微微抿了抿。
  如今已经入了秋,天气渐凉。
  龙清宫乃是帝王的寝宫,自是早早便点上了炭火。魏钰一进去,便觉一股暖气迎面而来,身旁的方才不过出去了一小会儿的文福都情不自禁地喟叹了一声,魏钰却面色未变。
  “臣魏钰参见陛下。”
  年轻的女将军单膝跪地,低眉垂目,看似无比恭敬。
  殿内一时间只有炭火燃烧的声音,以及几人淡淡的呼吸声,静得仿佛一根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
  半晌,殿内才响起了帝王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魏钰,你是想抗旨不成?”
  他声音平淡,出口却是质问,“你别忘了,你如今的身份。念在你立下的军功,朕才给了你一个机会。”
  昨日魏钰被宫中侍卫带进宫中,不等她反应,年轻的帝王便把那不堪的真相甩在了她的面前。
  那时,他也是这般的语气,让人捉摸不透,却又心口发凉。
  “魏钰,你不是长乐郡主与魏宪将军的女儿,而是一个农妇的孩子。是那农妇为了荣华富贵,把魏家千金与你交换。”
  “魏钰,你可知你如今的一切都是你的生母为你偷来的?”
  “混淆皇室血脉,乃是欺君大罪,按律当斩!”
  “朕也不是那等昏君,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是选择荣华富贵,还是选择你生母一家的命?决定权,朕交给你。”
  可其实这个选择从一开始便已经注定了答案。
  帝王的意思很简单,无非是要她交出兵权,这般,他便能网开一面,允她功过相抵。这已经是给她最大的恩赐了。
  大战的欣喜还未来得及细细品味,魏钰便遭受了最大的打击。
  她不是母亲和父亲的女儿?
  她不是魏家人?
  她如今得来的一切,原来只是生母为她偷来的。她不是什么千金贵女,而不过是一个卑劣无耻窃取了别人繁华人生的小偷罢了。
  她不是魏家女,不是皇家血脉,这一切都不该是她能享受的。
  她如今取得的成绩,原来从一开始就不属于她……
  早在她回京前,她的亲生父母便已经入了天牢,他们说,若不是因为她,犯下这种滔天大罪,这般卑劣无耻的犯人早就该处以极刑了!
  本朝以孝治国。
  况且,她的生母之所以那般做,都是为了她。她没有犯罪,可她的存在,便已经是最大的罪了。
  她不可能不顾父母的死活,便是她从未与他们相处过一日。
  可是……
  大周虽然胜了戎国,却也损失惨重,而且戎国现在虽然战败,却不过是暂时蛰伏。若不能趁此机会把他们彻底吞并,届时,戎国定会卷土重来。
  到时,天下又会掀起战火。
  她不是魏家女,这声魏将军,她也不能担,更担不起。可是如今她已经站在了这个位置上,她身后还有三十万魏家军,还有无数渴望和平的百姓。便是担不起,她此时也不能退。
  魏钰想说,待到功成,她便会退去;她还想说,给她一点时间,只要一点……
  “魏钰,你并不无辜,更不要贪心。”
  然而,她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年轻的帝王便已经毫不留情的用语言刺穿了她身上坚硬沉固的铠甲,化为利剑,寸寸刺进了她的心。
  魏钰,你并无辜,更不要贪心。
  母债子偿,更何况,这一切是因她而起,她当然知道她不无辜。她只是没有想到,这句话是从他的口中说出,更未想到,原来在他看来,她不愿退去,只是因为她贪心。
  只因,她眷恋这份荣华富贵。
  那一刹那,魏钰只觉被当头棒喝。
  她倏然抬头,看见的便是帝王俊美却冰冷的脸,她竟微微有些恍惚。也直到此时,她似乎才意识到了脚下踩着的是什么地方。
  龙清宫是历代皇帝的居所,自是修建的华贵异常,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是这天地间最最辉煌的地方。
  而那金漆雕龙的龙椅上,自是坐着大周最尊贵的人。
  上首之人不过二十出头,他身着绣着金龙的黄色龙袍,容貌俊美不凡,眉目间还有着独属于帝皇的霸气和傲气。
  他高高在上的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她,那双曾满带清浅笑意的凤眼中如今只余冰凉与冷酷。
  熟悉却又陌生。
  熟悉的是这个人,陌生的也是这个人。
  这个……曾与她把酒言欢,曾与她谈笑人生,曾与她高谈志向,曾与她忧心家国天下,更曾与她发誓要带着大周走向辉煌顶端的人。
  那时,她是魏家女郎,立誓便是为女儿身,也不能有负先祖荣光。她既是魏家人,便应奔赴沙场,以身报国,捍卫大周,护卫身后万千百姓。
  而他,是少年皇子,心中也自有一腔豪情壮志。立誓无论他继位与否,都要以民以国为先。
  “阿钰,我们击掌为誓,以月作证。我若为君,必做明君!”
  “好,便依阿承所言。他日,我若为臣,必为贤臣。”
  “不负初心!”
  他们异口同声。
  彼时,月色正好。
  他素衣对她,凤眸含笑。而她虽着女装,却意气风发,
  后来,他在风雨飘摇中登基为帝,而她,毅然决然投身边关,上阵杀敌。五年时间,于她仿佛是眨眼之间。
  可原来有时候,五年也很长。
  而如今。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1]。他再也不是那个刚正意气的年轻皇子,五年不见,他已成为真正的帝王了。
  一声阿承,堵在了喉间,再也唤不出了。
  十载铅华梦一场,都将心事付沧浪[2]。

第2章 初心何在?
  因着此次大获全胜,将军府炙手可热,前来拜访的人不知凡几。主要也是因为这次胜利,皇帝本应因此宴请群臣,举办庆功宴。
  魏钰的名声早便传遍了朝野,但之前因她一直驻守边关,那些世家重臣想要结交也没有机会。
  而这次凯旋而归,若是能与戎国签订和平协定,想必这位魏将军应该会在京城待上一段时间。
  只可惜,庆功宴虽然顺利举办了,可宴上,这次的主角却并未出场。
  对此,将军府那边给出的原因是,魏将军舟车劳顿,连年征战,身子耗损了不少,因此如今正在府上疗养身子,不便出席。
  魏钰如今乃是大周的大功臣,群臣世家心中即便心有疑虑和不满,也不好说些什么。有人想着既然将军身子不适,那他们不如便去将军府探望,如此甚佳。
  可却没想到,庆功宴后,将军府却闭门谢客,只道魏将军需要静养,便打发了前来拜访的人。
  可谁人不知魏钰天赋异禀,武功高强。这五年在边关征战都未传出这般严重的病,又怎会这么巧,在这个关头以养病为由谢绝拜访?
  只是如今将军府势大,更有三十万魏家军在身后,便是皇帝也要忌惮三分,众人只能把不满压在心底。
  有真的担心功臣魏将军身体的人,当然也不缺去皇帝耳边进言的人。
  历来都有功高震主一说,魏钰虽是女子,可手中却握了三十万魏家军,且在民间威望极高,若是她真有反心,大周怕是会成为她囊中之物。
  “魏钰自恃功高,不敬君上。”
  此话,很快便在朝中流传了出去,并且传进了宫中。
  然而,皇帝却并未有什么动作,非但没有斥责,宫中甚至还有赏赐到将军府上,足以可见魏家圣眷正浓。
  只外界不知,可大周地位最高的那些人却知道这其中的真相。
  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女战神魏钰将军,只有已经因欺君之罪成为农妇的容钰——那胆大妄为敢混淆皇室血脉的农妇,夫家便姓容。
  而之所以没有公开这桩秘闻,一是为了皇家面子着想,二便是为了大周的安定。
  无论这容钰是什么出身,她如今在大周民间确实极有威望。
  听说边关上,有些百姓甚至只知魏家将军,却不知宫中圣上。
  “陛下可是在为魏将军……不对,是容钰姑娘的事烦扰?”龙清宫中,吏部尚书嫡长女,如今的贵妃安氏跪坐在旁边,又心疼又担忧的看着一旁年轻俊美的帝王,柔声问道,“陛下可是大周之主,何必为这些事烦忧?该好好保重龙体才是。”
  容钰两个字拉回了司马承的心神,竟莫名有些刺耳。
  司马承转头,看着身旁娇柔妩媚的女人,并未说话。
  安贵妃眸光微闪,柔软的身子微微靠近了帝王,仰着鹅蛋般漂亮精致的脸,温声道:“依臣妾看,魏将军变成容钰,该是好事才对。”
  “哦?”帝王终于出声了,尾音上挑,似乎还带了一丝笑意,“爱妃这话是何意?”
  见到那张俊美的脸上浅淡的笑意,安贵妃心中一定,也跟着笑了,“臣妾虽是深宫妇人,但也明白一些道理。如今魏家在民间威望极高,有些百姓甚至只知魏将军。不错,魏将军确实为大周立下了大功,可这大周乃是陛下的江山,身为臣子,自然该为君分忧。”
  “或许魏家并未有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然而,防人之心不可无。臣妾妇人之见,却也明白功高震主的道理。”安贵妃那芙蓉面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担忧,“听说魏家真正的县主性子温良……陛下英明神武,魏家军若是交在这位县主的手上,想必比在魏将军的手中更好。”
  后宫不得干政,这话已经有些过线了。
  但安贵妃娘家强大,是如今后宫中地位最高的女人,且美貌出众,盛宠正浓,这些话虽过了点,但也不是什么大事。
  “臣妾知陛下重情重义,与魏将军有青梅竹马之情谊,心中不舍心疼,但陛下乃大周之主,以社稷为重……”安贵妃崇拜又仰慕的依偎在帝王的身上,柔声道,“陛下已经做到最好了。您已经对她网开一面了,雷霆雨露,皆是军恩,想必容钰姑娘该感谢您才是。”
  帝王垂头,伸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挑起了妃子精致的下巴,目光在那张芙蓉面上细细的观摩着。
  似是欣赏。
  贵妃安氏,冰肌玉骨、花容月貌,又出身世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才情出众,未出阁前便被誉为京城第一美人。
  ——在那位魏将军入伍之后。
  而如今,她依然娇丽动人、优雅高贵,而曾经死死压在她头上的那人,却已经成了丧家之犬,卑贱到了泥土里。
  再也没有资格与她相比了。
  她微抬着下巴,任由俊美的帝王打量,美眸流转,顾盼生辉。
  肌肤如玉,如斯美人。
  “……爱妃,果然冰雪聪明。”半晌,偌大的龙清宫中响起了男人低沉悦耳的轻笑声。俊美的帝王薄唇轻启,勾勒出了一丝浅淡的笑意,“青梅竹马之情谊?呵,你说得对,她该感谢朕才对。”
  “朕是帝王,是这天地间的主人!”
  “朕已经给了她选择!”
  **
  无论外界如何揣测,但将军府中却安静异常,仿佛与平日没有任何区别——哪怕,出现了真假千金这等大事,可阖府上下依然井然有序,无半丝不合宜之处。
  这一切,全因府上主母长乐郡主治家严谨。
  长乐郡主出身皇家,高贵典雅、知书达理,最是重规矩。所以,即便将军府的主人战死,只留下一家妇孺,府上也没有出什么问题。
  便是后来,魏钰将军立功无数,名声大噪,将军府中也不急不躁,并无改变。
  一切似乎都与五年前一般。
  可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阖府的奴仆虽平日里不敢嬉笑,但也不至于如临大敌一般的惶恐,可此时,匆匆而过的仆妇奴婢却面色严肃沉凝,眉目间似都染上了一层愁绪。
  “将军……容姑娘,您回去吧。”将军府主母的院外,长乐郡主身边的刘嬷嬷疾步走了出来,来到了院外人的身边,顿了顿,终是道,“郡主说了,她与您之间并无亲缘关系,此后,只有仇恨。您……快走吧。”
  说话时,她看着面前人的目光复杂到了极致。
  怨恨、痛惜……以及不舍。
  刘嬷嬷乃是长乐郡主的奶嬷嬷,跟着郡主进了将军府,后来,又看着容钰出生,看着她一点点的长大,看着她成长得如此优秀。
  她一生未嫁人,在她的心里,郡主便是她的孩子,而郡主的孩子,自然也是她疼爱的小孙女。
  更何况,这个小孙女要以柔弱稚嫩的肩膀担起整个将军府的家业,让人心疼又怜惜。
  可谁能想到呢?
  原来这一切,从最开始便错了。
  魏钰……不,如今已经是容钰了。
  毕竟以她如今的身份,又是戴罪之身,根本没有资格姓魏,也不配姓魏。在她回到将军府,长乐郡主第一时间便开了祠堂,把她的名字从族谱中划了出去。
  这世上,再也没有魏钰了。
  如今,将军府的千金姓魏,单名一个瑄字。各回本位,魏瑄,才是郡主之女,才是将军府未来的主人。
  “多谢嬷嬷,我知道母……郡主不会见我。让……民女与郡主道个别吧。”母亲两个字她已经没有资格再唤了,如今,那屋里的人于她来说,只是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郡主殿下。
  如今的容钰褪去铠甲,一身素色布衣,发间身上并无任何配饰。
  刘嬷嬷嘴唇动了动,却是没说什么,只道:“……姑娘自来聪慧,想必……就算回去,也能好好的。”
  话虽如此,但刘嬷嬷心里却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从天之娇女跌落谷底,成为一个农女,还是以那般不堪的理由,又怎会……好好的?
  容钰面色淡然,仿佛已经接受了如今的巨变。她撩起衣袍,便跪在了地上。
  弯腰,便要磕头。
  无论如何,生恩不能割舍,可养恩却也大过天,绝不能忘!
  容钰明白,那人不会在乎这些了。
  可她却不能忽视,这份养恩如山重。
  只是头还没有磕下去,头上便忽地传来了一声冷笑。一个身着宫装、妆容精致,满身华贵的美艳妇人走到了她的身前,“不用在这里做戏了,莫要再碍本宫的眼。”
  “容钰,站起来!”
  她厉声喝道,极是严厉。
  容钰身形微顿,最终,她也没有磕下这头,而是在那声厉喝下缓缓站了起来,看向了面前的宫装妇人。
  她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容貌美丽,可威严甚重,满身威势,倒是让人忽略了她的容貌,只注意到那满身尊贵。
  这便是曾享誉京城的长公主之女,长乐郡主孟沅。
  她十八岁嫁予魏家前任家主魏宪,成为将军府的主母,后丈夫战死,她闭门守寡,以女子之身,守住了将军府的家业。
  直到她的独女在军中崭露头角,这位深居简出的郡主才慢慢现于人前。
  她出身尊贵,便是青年丧夫,守寡多年,可依然是地位尊崇的郡主殿下,无人敢欺她骗她。
  便是当年,她只生下了一个女孩儿,她也没有气馁。
  而是精心教养女儿,直到那个小小的女孩成长为如此优秀的模样——以女儿身上阵杀敌,却胜过所有男儿,成为大周最厉害也是唯一的女战神!
  可曾经,面前的人让她有多么骄傲,如今,就让她有多么屈辱!
  容钰抬眸,对上的便是长乐郡主满是冷冰与厌恶的脸。
  “若不是你那卑劣低贱的生母,我将军府又会落到这般让人耻笑的境地?”孟沅眸色冷厉,“若不是因为陛下,你以为本宫会这般轻易的放过你们这卑鄙无耻的一家?你本来就该是一个低贱的农女,如今不过是回归本位罢了。这二十年的荣华富贵,已经是你偷来的,若不是你,我的女儿又岂会流落乡野?!”
  想到她回归的亲女,长乐郡主的心中便是滔天怒火。
  她看着面前的容钰。
  即便身着布衣,可依旧无法掩藏那身不下于人的气势,便是只这般静静地站在那儿,便已经让人无法忽视。
  她的优秀,有目共睹!
  可如今的容钰有多优秀,长乐郡主就有多生气。
  二十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容钰,你可知本宫有多恨你?”长乐郡主咬牙看着面前安静的人,一字一顿的道,那双面对她时,曾充满了欣慰的美丽的眼睛中已经只余恨意。
  恨意……
  容钰浑身一震。
  是呀,她占了容瑄的位置,抢了她的人生,享受了她的荣华,抢夺了本不该属于她的荣光……让人又如何不恨呢?
  “……对不起,我……”然而,事到如今,她能说的却只有一句如此苍白无力的话。
  “闭嘴!”长乐郡主却倏地打断了她的话,冷声喝道,“本宫不需要你的道歉,别……让本宫恶心!”
  容钰抿紧了唇,平静的面容终究有了裂痕,只能挺直着背脊站在那里,任由处置。
  “你与你母亲所做的恶,不是一句道歉便能抵消的。”长乐郡主顿了顿,忽地道,“若是你真心觉得羞耻,就应该把不属于你的东西全都还回来!”
  容钰抬眸,看向她,“但凭郡主指示。”
  长乐郡主目光微垂,片刻沉声道:“容钰,你欠本宫的,欠将军府的,欠瑄儿的,你这一生也还不清!你以为你很厉害吗?若不是魏家留下的旧部教你武功,跟你拼杀,便是你拼了命,又怎能立下如此战功?!”
  “所以,”长乐郡主目光如炬,沉声道,“废去你的武功吧。”
  “郡主!”闻言,刘嬷嬷忍不住唤了一声,“您……”
  “你闭嘴!”只是刘嬷嬷话未说完,长乐郡主便打断了她的话,目光深深的看着容钰,似笑非笑的道,“本宫念在你算是立下过功劳的份上,便网开一面。不用挑断你的手筋脚筋,废去你的四肢,只需要你废去你的内力便可!”
  “容钰,你可愿……”
  “好。”
  不等她说完,容钰已经应了一声,随即,不等众人反应,她便一掌拍向了自己的胸膛,又化左手为刀砍向了自己的右手腕!
  只听砰得一声,竟是骨头碎裂的声音。
  容钰面色一白,淡色的唇角终是溢出了一丝鲜红。
  这身内力,是她从三岁起便开始练的,寒暑不停,直到如今,才有所成。而外人皆知,魏钰将军刀法出神入化,可如今,她自断了自己的右手手筋!
  “姑娘!”
  刘嬷嬷沉痛的唤了一声,可这一次,却再也没有如曾经一般快速地迎了上去,查看她的伤势。
  长乐郡主的脸色骤变。
  “郡主之养恩,钰终身难忘。今生不能相报,是钰不孝。”容钰跪在了地上,额头重重地触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只钰还有生恩未还,待钰还恩之后,必会自断全身筋脉!”
  若是她孤身一人,便是把这条命还了也无不可。
  但如今,她身后还有容家之人。容家不过是清贫农家,又得罪了皇家,往后的日子势必更加难过。她现在,不能成为一个废人。
  于养母,她已是不孝。
  便再也不能有负生恩了。
  “钰,拜别……郡主。”
  她咚咚咚磕了三个头,随即站起来,转身大步出了将军府,离开了这曾经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
  自懂事起,她便明白自己的使命是撑起将军府。
  她曾哭过闹过,也曾埋怨过,为何自己要比平常的女儿家累?
  可如今,世事无常。
  她再也不配了。
  她与司马承说过不负初心。
  而如今,初心,何在?

第3章 爱子之心
  “郡主,姑娘她……”
  刘嬷嬷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可是在将军府二十多年,耳濡目染之下,自是知道这废去内力有多么的痛苦。
  更何况,姑娘她还废了自己的右手!
  从一个还站不稳的小儿开始,寒暑不缀,日夜不息,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汗水,才练成了那一身武功。
  恍惚间,刘嬷嬷似是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时,他们家的小姑娘也不过两三岁,肌肤娇嫩,满身娇贵。别家的千金还窝在嬷嬷的怀里撒娇时,她却已经开始练功了。
  天还未亮便要起床,路都还走不太稳,却已经开始练基本功。
  分明是个娇贵的小姑娘,却要与兵将一般,风吹雨淋,便是痛得哭了,也不能停下。
  可努力了二十年,却毁于一旦!
  刘嬷嬷目光朦胧的看着前方那个摇摇晃晃的离去的身影,她褪去铠甲,穿上粗布麻衣,打眼看去,似乎与一般的女郎没有任何区别。
  纤细、清瘦……
  “够了!”长乐郡主闭了闭眼,忽地厉喝一声,猛地转过身去,再也不看那个越来越远、直至出了将军府再也看不到的身影,面色冰凉的道,“往后,不许再在本宫的面前提起她!”
  “刘嬷嬷,你记住,本宫的女儿,将军府的县主,魏家军的主帅是魏瑄!”
  “从此,将军府再无魏钰此人!”
  那些卑劣的人骗了她二十年,她没有要了他们的命,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想到真相曝光后,京城中会有的留言,长乐郡主的脸色越发僵硬冷淡。
  刘嬷嬷嘴唇颤了颤,最终,却只能轻轻应了一声,“是。”
  腰背更加恭敬地弯了下去。
  “你是觉得本宫太过心狠吗?”不等刘嬷嬷回答,长乐郡主便冷笑一声道,“她还能活着走出将军府,已是……最大的让步了。这世上——”
  “可没有两全其美的事。”
  正如,她这一生,都只能有一个女儿!
  半晌,长乐郡主抿紧了红唇,沉声问道:“瑄儿呢?”
  “回郡主,县主还在练武场,”刘嬷嬷微微顿了一瞬,才回道,“想必县主还在训练,今日的功课是骑射。”
  “去练武场。”
  说罢,长乐郡主大步朝练武场走去。
  将军府很大,练武场自然也修建得很是宽阔。而且里面任职的教官,全是魏家的旧部,都上过战场,立过无数功劳,各个身怀绝技。
  容钰曾经也是他们的学生,只是她学得很快,早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因此,自身世曝光,接回了亲生女儿后,长乐郡主便把魏瑄送进了练武场。她既然能培养出一个魏钰将军,那么现在,自然能够再培养出一个魏瑄将军!
  三十万魏家军绝不能落在外人的手中,当然也不能……
  长乐郡主仰着头,目光暗沉的看着一个方向。
  容钰不过是个农妇之女,出身卑贱,都能获得如此成就。魏瑄乃是她亲女,又岂会比容钰差?只会比其更加优秀!
  “……母亲。”
  长乐郡主一进入了练武场,正站在一匹红马旁边的魏瑄便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她,身子顿时本能地颤了颤,声音微哑的唤了一声。
  说起来,两人不亏是母女,长得竟有五六分相似。
  当初,也是因为有人无意中看到了魏瑄,所以才牵扯出了这桩深藏了二十年的旧事。
  长乐郡主当年也是京城中有名的美人,她的容貌虽不是最出众的,但因为出身皇室,又自幼受宠,身上自有一股旁人不及的矜贵。
  虽只是长公主之女,但却比宫中的那些公主还要夺目。
  魏瑄与她相似,自然也是个美人胚子。
  只是气势上却差了一大截,长乐郡主满身威势,但魏瑄气质却偏温婉。虽是在乡野中长大,但是却并不胆小怯弱,且眉目间温柔动人,讨喜又可亲,也是个出色的女郎。
  寻常人家若是能出一个这般颜色的姑娘,怕是会有百家求。
  而魏瑄在容家时,也是如此。
  但在长乐郡主眼中,那份温婉却是碍眼到了极致!她并不需要一个温柔可亲的女儿,她要的是能够带兵打仗的将军!
  大周的女郎十五岁及笄,通常十八岁之前便会成婚。而魏瑄与容钰同年,如今已有二十,在女郎中年龄已经不算小了。
  不错,魏瑄是定过亲的。
  或许是因为愧疚,昧着良心换了孩子的顾氏对魏瑄极是疼爱,便是亲生儿子也不及。容家虽只是农户,日子过得不算宽裕,可顾氏竟是咬着牙给女儿请了一个女先生,教她读书写字。
  连她后来生的儿子,也没有这份待遇。
  所以,在顾家村时,魏瑄其实是村里所有女孩儿羡慕的对象。农家的女郎,从懂事起就没有歇着的,是要绑着家里干活的,更别说读书了,那更是天荒夜谈。
  而魏瑄不但能够读书,还不需要与她们一般每天忙碌于各种家务活中,更不需要用自己的聘礼给兄弟讨媳妇。
  但魏瑄却并不恃宠而骄,反而帮着家里做力所能及的事。她识字,又懂事,还长得好看,还未及笄,便已经有不少人家来容家提亲了。
  可顾氏却挑剔得很,与村里的妇人只看聘礼多少不同,她不但要看男方的家境,还要看男方的人材。
  并且早已放出话去,到时家里不会截留女儿的聘礼,甚至还有二十两银子的陪嫁。
  莫说二十两了,许多村里的姑娘出嫁时,聘礼都是留在娘家的,而自己不过就带两床被子出门子。
  因此,此话一出,大家都感叹顾氏果真爱女如命。
  村里的那些小子们自然是配不上女儿的,顾氏更想找一个读书人做女婿,果然,在魏瑄十七岁时,总算找到了一个合适的。
  乃是一个秀才,且出生地主家,家境殷实,又不是独子,子嗣的压力没有那么大。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后来那秀才在赶考路上却是出了意外殒命。彼时,魏瑄还未嫁过去,但已经订亲,名声到底还是受了一些影响。
  后来再来提亲的人家便差了不少。
  却不想,顾氏却一个也没答应,甚至放话说,若是找不到合适的,便养闺女一辈子!
  村里,好些姑娘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但是顾氏为了她这个女儿,还专门花了银钱去求了一个老秀才给女儿取个好名字。
  瑄,玉也,有珍宝之意。
  乃是个极好听雅致又吉利的名字。
  在村里的女孩儿看来,魏瑄那过得就是娇小姐的日子。
  魏瑄也曾这样认为。
  她在容家过得很好,她曾以为自己是这世上顶顶幸运的女子。家里虽穷,可父母却很是疼爱她,尤其是娘亲,更是把她捧在了手心里。
  可原来……这一切只是因为良心不安,因为心有愧疚吗?
  当被接回魏家时,魏瑄是茫然无措的。
  她从一介平凡的农女成为了千金小姐、皇家贵女,她该高兴才是,这可是普通人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气。
  “你没吃饭吗?”长乐郡主看着魏瑄那有些苍白的脸色,以及微微颤抖的身子,眉头紧皱,“这幅样子成何体统!你是将军府的继承人,作何小女儿情态?!”
  她最不喜的便是魏瑄这幅女儿娇柔的模样!
  魏家的继承人,便是女儿身,也必须要足够强大才行。
  往前二十年,魏瑄其实并未受什么苦,也并未受过什么斥责。虽知面前贵不可言的长乐郡主是她的亲生母亲,可是魏瑄依旧无法控制的感受到了一丝惶恐。
  即便极力压制,可她的身子仍旧微微颤了颤。
  “谢母亲教诲,女儿明白。”
  魏瑄忙应了一声。只是她已经在练武场上训练了好几个时辰,从天未亮到现在就没有休息过,声音低哑,细如蚊吟。
  见此,长乐郡主面色越发难看了一些。
  魏瑄便是低着头,也能感受到她落在身上的严厉目光,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双手,“我……我会努力的。”
  可这话,便连她自己也明白有多么苍白。
  二十年来,她最多做点轻松的家务,甚至连地也没有下过,是个真正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儿,又如何能与……将军相比?
  “你自然需要努力!”长乐郡主冷声道,“顾氏的女儿都能做到的,本宫的女儿定然会做得更好才对。”
  她紧紧地看着魏瑄,一字一顿的道:“瑄儿,别让本宫失望!”
  魏瑄心头一颤,片刻才应了一声,“好。”
  她知道的,她的亲生母亲对她这个亲女……有多么的不满意。
  **
  容家所在的村子,名叫顾家村,位于京城郊外,距离京城也不到五十里。因着这地理条件,其实顾家村的日子并不难过,村子算是富庶的。
  从名字便能知道,顾家村里顾姓才是大姓,人数最多。
  而容家,其实是外来的一支。
  为了在村子里立足,自是要与村里的大姓联姻。
  容钰的父亲名叫容贵,村里人也称他为容大。他父母早逝,是家中独子,但因为他勤劳苦干,倒是也挣下了一份家业。
  又长得出挑,这才能够娶得顾家女。
  容贵是个木匠,手艺或许在城里不算多么出色,可是在乡间却是数一数二的。也是靠着这门手艺,容家才能置下二十亩田地。
  在村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算是中等水平。
  “听说了吗?容家的女儿竟然是抱错的!”
  “如今容瑄已经找到了亲生父母,回自己家去了。”
  “这事儿也太离奇了,怎得就抱错了呢?”有人叹息,“瑄丫头多好的姑娘啊,怎得就是别人家的?”
  “这是真的?也太难以置信了!”
  乡里乡间的,一点儿小事都能传遍整个村子。更别说是这种抱错孩子的离奇大事了。
  当然,这种事也瞒不了。
  只是因着事关皇家,真相是决计不能暴露民间的。因此,村里人只知道容家的瑄丫头,是被抱错了的,如今两家已经纠正了这个错误,把孩子换回来了。
  “唉,自然是真的。这些日子,容家人都没怎么出来。顾氏天天在家里哭。”说话的是容家的邻居,说得也是实话。
  因为他们住的近,所以自然比其他人知道的消息多一些。
  “连容大那么健康的人,都因为这事儿病了,哪里还有假啊!”
  这些日子,容家不但没有出来,还闭门谢客,只听说一家之主容大生了病。只是也不知这是生得什么病,也没有看到大夫进出。
  众人也猜不出个所以然。
  但其实,容家哪是不愿意请大夫,不过是不敢请罢了。
  顾氏恶意调换孩子,混淆皇室血脉,虽因为容钰的原因免了死罪,可是活罪难逃。长乐郡主也不可能这般轻易的放了他们,因此,顾氏便被判了二十大板。
  但顾氏身子弱,最后是容贵替妻子受了这杖刑。
  这二十大板没有丝毫放水,便是容贵自来身子强壮,杖刑下来,也下不来床了。
  “要不我们就请个大夫来看看吧?”顾氏坐在床边,看着面色苍白趴在床上的丈夫伤心担忧的抹着泪,“我们不去请城里的大夫,就去隔壁村请那赤脚大夫……”
  “不许去!”
  话未说完,容贵却已经拒绝了。
  他虽只是个农夫,没读过什么书,却也知道,他们一家已经彻底恶了魏家,恶了长乐郡主。如今虽侥幸活命,可若是不受点苦头,怕是郡主心中的火熄不了。
  因此,是绝不能去寻大夫的。
  “不过就是些皮肉伤,过些日子便好了。”他方一动,便牵动了身上的伤口,顿时痛得呻、吟了一声。
  见此,顾氏眼泪流得更凶了。
  “你这伤都是为了我们母女……”顾氏抽泣着,愧疚的看着丈夫,忍不住道,“听说大军已经回来了,她也该回来了吧……”
  虽没有指名点姓,但夫妻俩都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
  正说着话,却听门口传来了一阵闹声。
  “你是谁?!”是他们十二岁的小儿子容威的声音,“你来我家干什么?”
  容贵与顾氏都浑身一震,两人齐齐朝门口看了去。顾氏更是直接站了起来,疾步出了屋子。
  刚踏出门口,便听到了一声微微有些沙哑却又似带着凌厉的女音。
  她说:“我是容钰。”
  声音清冷,如珠坠在玉盘。
  顾氏慌忙抬眸看去,便见了一个有些高挑的女郎正站在不远处。一身粗布麻衣,却不掩浑身气势,只安静地站在那里,便已经让他家跳脱的小儿子动也不敢动了,规规矩矩的站在那人的面前。
  “容钰……”容威眼珠子转了转,忽地道,“你是我姐?”
  “威儿,不许胡闹!”顾氏反应过来,忙喝止了小儿子。她看着容钰,想要上前,却又似乎有些踟蹰,张张嘴,正要说些什么,却见那气势骇人的女子忽地跪在了地上。
  朝她磕了一个头,唤了一声,“娘。”
  顾氏本就未干的眼泪,霎时又落下来了。
  只是虽是母女,但却二十年都未相处过,况且……还是因为那种原因,气氛竟是有些说不清的疏离。
  而此时,屋子里的容贵也撑着身体走了出来。
  容钰见此,又朝容贵磕了一个头,唤了一声爹。
  “诶,是爹!阿钰快起来!“”容贵眼角也有些湿润,忙应了一声,想要跑去把女儿扶起来,却忘了自己现在还受着伤,还未走两步,身子便朝地上倒去。
  眼见着就要摔倒在地,千钧一发之际,只见一道残影闪过,一只不算强壮却很是有力的手臂稳稳的拽住了他。
  是容钰。
  她的速度实在太快,在容家人眼中更像是神一般快得让人看不清,一时间,容家人都愣住了。
  直到此刻,容家夫妻才猛然想起,面前的女郎不仅是他们的女儿,更是那带领几十万大军大胜戎国的大将军!
  顾氏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
  容钰何等敏锐,只是注意到容家人的异样,尤其是顾氏,她稳稳的扶好了容贵,只道:“我如今是容钰,已经不是魏家人,更不是什么魏将军了。”
  说着,她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只见那手成了一个扭曲的姿势。
  “我已废去内力,废掉右手,与魏家再也无关了。”
  看着她那断掉的右手,容贵怔了许久,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如此也好。”
  “对对对,你爹说得对!”听到丈夫的话,顾氏也回过神来,甚至松了口气,叹道,“废了也好,那些东西本来就不是属于你的。如今你回来,安心的做个农女好好过日子也挺好的。”
  “当初是娘贪心了,是娘做错了,不仅害了你,更苦了瑄儿。也不知瑄儿如今如何了,”顾氏抹着泪,忙看向容钰,问道,“阿钰,你可看到了瑄儿?她过得如何?”
  只是不等容钰回答,她便自顾自的道:“我这不是白问嘛!那可是将军府,瑄儿是郡主之女,自然是锦衣玉食,若不是因为我当初一念之差……她何至于受这么多苦!”
  “阿钰,你可不能怨瑄儿。”顾氏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皱眉看着容钰道,“你已经享受了二十年的荣华,那些本都是属于瑄儿的,已是我们偷来的。如今,不过是回归本位罢了。你该感谢瑄儿才对。若是你要恨,那就恨我吧,是我这个娘没有用,让你过不成好日子!”
  “够了!”容贵打断了顾氏的话,“孩子刚回来,肯定还没吃饭,你快去厨房里做些吃食。”打发了顾氏,容贵才看向容钰。
  “你娘没有别的意思,她是……疼你的。”
  “孩儿明白。”容钰摇了摇头,那张不乏英气的俊丽脸庞甚至还露出了一抹笑,“我不恨,也不怨。这二十年……确实是我偷来的。”
  二十年前,顾氏因爱女之心,调换了孩子。
  只是二十载分别,再相逢,称名忆旧容[1]。
  终究,是回不到往昔了。
  如时光,亦如人。

第4章 我是妇人,而她,却是将军……
  “将军府如何了?”
  龙清宫中,帝王正端坐在书案前,执笔练字。他从三岁便开始描红,这字已经练了十几年了,早已大有所成。殿中,安静详宁,似乎只听得见纸张翻动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帝王突然开了口。
  闻言,文福心尖一颤,却是不敢耽搁,忙躬身回话。
  “回陛下,将军府并无异样。长乐郡主持家严谨,府内一切如初,也并未有什么消息流传了出去。”
  “哦,是吗?果然不亏是长乐郡主,朕的……表姑。”司马承练字动作未停,目光只落在宣纸上,看上去极为认真,仿佛方才那句话不过是随意一问。
  就在文福以为帝王不会再开口时,却又听帝王忽地出声,“她呢?”
  这话没头没尾的,但是文福已在帝王身边伺候了十几年,却是立刻反应过来这个她指的是谁。
  “……她如何了?”
  “将……容钰已经回了容家,且,”说到这儿,文福顿了顿,片刻才继续回道,“长乐郡主要求她废了武功,容钰照做。如今她已废去了一身内力,并且还自断了右手,孤身一人离开……想必再也无威胁了。”
  话音未落,只听咔嚓一声。
  是笔折断的声音。
  文福心中霎时一惊,慌忙抬头,便见帝王练字的动作停住了,不知何时,手中的那支笔竟然断成了两截。
  “废去内力,自断右手?”司马承垂眸看着纯白的纸张上染上了墨点,他手中还握着那半支断笔,似是并未注意到不对,只微启淡色的唇,是疑问,又似是喃喃自语。
  “……是。”
  文福以为帝王在向他确认,不敢怠慢,便又应了一声,“此事千真万确,是守在将军府的暗卫刚传回来的消息……”
  砰——!
  然而话未说完,却听一声巨响,文福吓得身子颤了颤,只见帝王忽地站了起来,因为动作之大,竟是带翻了书案。
  案几上的东西霎时落在了地上,发出了嘭嘭嘭的声音,散落了一地。
  “陛下!”文福目光一定,却是吓得大叫了一声,“您的手流血了!奴才这就唤太医……”
  只见帝王修长如玉的手指上竟是冒出了鲜红刺眼的血滴,看那伤口,应该是方才笔折断时划伤的。
  伤口虽不大,但是帝王可是万金之躯,便是掉根头发也是大事!
  “站住。”
  然而,文福才转身走了两步,还未出殿门,身后便传来了帝王冷漠的声音。只简单的两个字,可落在耳间,只让人心里发凉。
  文福顿时停住了动作。
  他转身,便见帝王凤眸低垂定定地看着手指上的血滴,半晌,竟是笑了。然后,他猛然握紧了手,拇指在那丝细小的伤口上狠狠摩挲了一下,擦去了上面的血迹。
  “魏钰,这就是你选择的路吗?”这句话低得似乎只有他自己才来听见。
  “一道小口子罢了,值得兴师动众?”片刻,帝王忽然抬头,俊美的脸上带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但眸中却分明没有丝毫笑意。
  见此,文福张了张嘴,正想要说什么,却听殿外传来小太监的声音。
  “贵妃娘娘到!”
  “臣妾参见陛下。”
  话落,一身盛装打扮的贵妃便已经娉娉婷婷的走了进来,方一踏进殿门,便看到了那一地的凌乱。
  她盛宠在身,不用与那些寻常妃嫔一般,来龙清宫求见帝王还需通传,这是属于宠妃的特权,亦是她身为安家女的优待。
  “奴才见过贵妃娘娘。”文福立即恭敬的行礼。
  “文公公先下去吧,”安氏朝文福摆了摆手,优雅的道,“陛下这里由本宫来伺候。”
  文福看了看帝王,见他并未出言反对,心里松了口气,躬身行了一礼,便轻手轻脚的出了殿门,并且还挥退了周围其他伺候的宫人们。
  须臾,偌大的龙清宫中便只剩下了司马承与安氏两人。
  “陛下,这是怎么了?便是生气伤心,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撒气。”安氏走到了司马承身边,心疼的看着他手指上又冒出的血珠,拿出手帕便想要给帝王擦拭,然而手还未碰到,帝王却已经避开了去。
  “不用了,小伤而已,朕没有那么脆弱。”
  安氏的手在空中微微僵了僵,她眼底飞快地闪过一抹暗色,片刻,才若无其事的收了回去。
  “陛下神勇无敌,英明神武,一点小伤自然不会难到陛下。只是您乃万金之躯,伤了那儿,都是大事。”安氏柔声道,“况且,臣妾也会心疼的。”
  “臣妾知道陛下心里不好受,但是,也该保重身体才是。”不等帝王回答,安氏眉目间涌上了一丝哀怨和伤感,“今日臣妾来,便是来为陛下解忧的。”
  “哦?”司马承眉头轻挑,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爱妃要为朕解什么忧?朕乃九五至尊,如今又逢大胜,功绩甚至盖过先帝,又有何忧?”
  “容钰。”
  话音刚落,安氏便念出了这个名字。不等司马承反应,又补充了一句,“陛下求不得。”
  此话一出,司马承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
  “可陛下乃大周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过是个女子罢了,陛下又何必如此忍耐委屈呢?”安氏却仿佛并无一丝惧怕,认真的道,“陛下,这世上已经没有魏钰将军了。她如今是容钰,是一个清贫的农女,况且——”
  “臣妾听说,容姑娘已经没了内力,又断了右手,如此……便是有心也回不到从前了。臣妾明白,以她之骄傲定然不甘只做后宫妃嫔,但她如今已无路可走,以她现在的身体也不可能再上战场,倒不如来做这后宫之主,依然能一展抱负。”安氏郑重的道。
  “这是爱妃的真心话?”司马承面上的冷色慢慢消散了。
  “自然!臣妾……臣妾虽舍不得,可是只要陛下高兴,臣妾便满足了。”安氏红了眼圈,“容姑娘一身才华,岂是我一个深宫妇人能堪比的?她若做了皇后,于陛下于社稷都是大好事。”
  说着,她起身朝司马承福了福身道:“臣妾愿为陛下解忧。”
  殿中再次安静了下来。
  安氏一直微垂着头,一派谦恭的模样。帝王深沉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只听上方传来一声轻笑。
  帝王终于移开了视线。
  他抬步,亲自扶起了安氏,笑道:“既然如此,那朕,便静候爱妃的佳音了。”
  “臣妾定不负陛下所托。”
  安氏又行了一礼,这才维持着恭谨仰慕的神色缓步退下。
  直到回了她的寝宫,这才笑出了声来,神态看上去很是轻松。
  “娘娘您还笑得出来?”她的贴身大宫女秋笙却是忧心忡忡的,“若是那人真的入了宫,成了皇后,岂不是让娘娘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娘娘难道真的甘心让那人在你之上吗?以陛下对那位的看重,到时哪里还能记得娘娘呢?”
  “她不会入宫的。”岂料,安氏却很是淡然,不慌不忙的道,“这皇后之位,她是看不上的。”
  在她们的眼中,这后宫之主乃是抢破头的东西,可于那人而言,怕是折辱吧。
  秋笙一怔,“娘娘这话是何意?”
  却听安氏笑了笑,她躺在贵妃塌上,透过窗扉看着窗外的景色,只是宫墙太高,入目所及不过是这方寸之地罢了。
  半晌,她才慢悠悠的道:“这宫墙是我的战场,可于她,却是囚笼。我是妇人,而那人。却是将军。这偌大的宫殿能关住女子,却关不住将军的。”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可安氏却也明白,她们两人所追求的从来不是一个层次的东西。
  “只是,”她娇笑了一声,妆容精致的脸庞越发娇柔妩媚,美得让人心神颤动,“待到来年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1]!她是这天下最厉害的女子,可也是最天真的傻子。”
  青梅竹马之情谊,忠君爱国之心……呵,于上位者而言,皆是帝王权术罢了。
  “帝王是这世间最无情却也是最贪婪的人。”
  “咱们这位陛下,”安氏眸色浅淡,唇角勾勒出美丽的弧度,“更是其中的翘楚。”既想要兵权,又想要人。
  可这天地间,哪有这般好的事?!
  “本宫倒是挺喜欢这个傻子的。”安氏悠悠一叹,“可惜啊,她偏偏挡在了本宫的前面。”注定,她们之间只有输赢之分,只能是敌人。
  “派人通知父亲,就说,可以开始了。”
  **
  如今正值秋收。
  顾家村也早早忙了起来,打眼望去,一派丰收之景,倒是颇有些赏心悦目。与村里人一样,容家自是也要秋收的。
  只是容家壮劳力只有容贵一个,容威还未长成,顾氏又自来柔弱,往年秋收的主力皆是容贵。
  他干活利索,又不怕吃苦,倒是也撑的下来。
  然而如今他受了杖刑,勉强能下得了床,这幅样子自然是下不了地的。而家里之前因为入了天牢,花了不少银子打点,早已掏空了家底,现在却是连短工也请不起。
  最后,容钰下了地。
  容贵本不愿,可他现在确实有心无力,若是容钰不去,又有谁能去?小儿子容威也不过十二三岁,只能算半个壮劳力。
  “阿钰,苦了你了。”
  容钰摇了摇头道:“爹爹不必自责,这些本就是孩儿该做的。您在家好好养伤吧,地里由我来便行。”
  见容贵依然一脸愧疚,她顿了顿,才道:“庄户家的孩子,有哪个不下地的呢?便是小弟,不也是早早下了地吗?”
  容贵微微一怔。
  话虽如此,可阿钰的手……
  只是没等容贵再开口,容钰便与父亲到了别,拿着镰刀便出了门,身后,小弟容威也拿着把镰刀跟了上来。
  顾氏力气小,便留在家里照顾容贵。
  “你知道咱家的地在哪里吗?”出了门,容威便开口了。
  容钰停住了脚步。
  “我就知道,就是个花架子!”见此,容威就哼了一声,仰着脑袋道,“走吧,我带你去。这么大个人了,连自家地都不知道在哪里。”
  说着,他就朝前走了。
  两人虽是姐弟,但是并不是一起长大的,又从未相处过,其实是很生疏的。容钰回到容家这两日,姐弟两人一同说的话不超过五句。
  这次,还是容威第一次主动与容钰说话。
  容钰嗯了一声,跟了上去。
  又是一路无话,直到走到了他家的地里,两人也没再说一句话。
  “喂,我说你能行吗?”见容钰已经弯下腰准备干活了,容威终于忍不住开口,他的视线不由自主的落在了容钰的右手上。
  那只右手虽已经没第一日那般扭曲,可还是打眼便能看出来不对劲。
  容威知道,那只手已经断了。容钰现在也是用的左手干活。
  “我告诉你,种地可不是容易的事。你过了二十年的富贵日子,肯定是不会的。”容威弯腰,便利索的割起了麦子,“你跟着我学,不懂的记得问我。可不许乱割,若是浪费了粮食,爹娘可是要生气的!”
  他语气虽然不算好,但是在容钰看过来时,却是下意识的放慢了动作。但其实容钰还真会做这些农活。
  边关苦寒,没有战事时,将士们也是要种地的。
  容钰虽是将军,可更要以身作则,因此每到收获季节也要是会下地的。
  不过……
  她眼中隐隐闪过一抹浅笑,手上却是装作了生疏的模样,一双眼睛专注的看着容威那边,似是在很认真的学习。
  见此,那黑瘦的小子忍不住咧开了一个笑,不过很快,便又硬生生的收了回去。
  “不错,学得还行。”看着容钰的动作,容威轻咳了一声,摸了摸下巴——这是他私塾里的夫子最喜欢做的事。可惜他现在还是个半大小子,还没到长胡子的时候,这个动作做得就有些不伦不类的。
  “好了,我就教你这一遍。”容威加快了割麦子的速度,边道,“割麦子可是个累活苦活,你如果撑不住了就说,可不许打肿脸充胖子。”
  “好。”
  直到容钰应了声,容威这才满意了。
  割麦子确实不轻松,姐弟两人割了大半天,才割完了一块地。午饭是顾氏送来的,因着还要回去照顾容贵,因此她送了饭便又匆匆回去了。
  姐弟两人便坐在田埂边吃饭。
  今天太阳很大,到了午时,更是炽烈。村里其他人家壮劳力都不少,到了午时,便都回去午休了,田埂上便只有姐弟两个。
  无论是容威还是容钰,都早已湿了衣裳,额间爬满了汗珠,看上去颇有些狼狈。
  “哟,这不是魏将……不对,是容钰吗?”正这时,马蹄声渐近,一道轻挑的声音在附近响起,“割麦子?也对,你本就出身农家,农民可不就应该种地嘛。”
  “大家看到了吗?这就是小偷的下场!”为首的人嗤笑了一声。
  将军府真假千金一事虽然对外暂时保密,可是这些人却是朝里重臣家的,民间不知道的秘闻,可是瞒不了他们的。
  这声音刺耳极了,容威小黑脸皱了起来,抬头朝来人看去。
  便见几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哥骑着马晃晃悠悠的朝他们过来,听这些人的话,是认识容钰的。不但如此,怕是还有过节。
  容威不认识这些人,只下意识的觉得这些人讨厌得很。
  唯有一人,他曾经看过。
  “傅将军?”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穿着一身素色青衣,骑着马坠在这群公子哥的身后。他身形清瘦,眉目如画,打眼望去便是个温润如玉隽秀无双的郎君。
  只是他脸色泛着病态的苍白,一脸病容,看上去倒像是个病弱的贵公子,却不像是将军。
  可容威之前却在大军回来时看到过这人。
  那时这人在大军最前方,看上去与满身煞气杀气的军队格格不入,但其实却是名声响亮的大将,亦是曾经的魏钰将军的副将。
  听说他生来体弱,但是聪慧异常,乃是出名的儒将。
  亦是他姐……的左膀右臂!
  可如今那些人羞辱着他的主帅,可身为属下,身为战友的他却不发一言。
  他就这般安静的看着,目光平静到了冷漠。
  容威本能地朝容钰看了过去,入目的却是一张布满汗水,沉凝无言的脸。她明明没有说话,可不知为什么,那一刻,容威莫名地觉得她在伤心。
  她仰着头,目光穿过了前面的那些人,只看向了那曾经的战友。
  明明也曾一同杀敌,生死相交,以命付之。
  可如今,却犹如陌生人。
  是因门第,还是……权势?

第5章 无愧于心
  “看什么看?”为首的人驭着马挡住了容钰的视线,俯视着田埂上的农女,轻蔑的笑道,“你一个小小贱民可不配直视将军的容颜。”
  贱民两字极其刺耳,容钰还没反应,容威已经气得握紧了拳头。
  为首之人名叫安子石,出身安家,与宫中盛宠在身的安贵妃乃是双生兄妹。本人并无多少才华,但因为家世,如今却也在禁军中某了个官职。
  与容钰一样,十五岁便入了禁军,只是能力不显,直到现在也不过是个六品武官罢了。
  而容钰,却早已经是一品大将军,并且战功赫赫,受尽百姓爱戴。
  按理,两人根本没有什么可比性,毕竟连性别都不同。但坏也坏在这上面,安家曾去将军府为安子石提过亲。
  彼时,容钰虽已经参了军,可还未做出一番功业。
  在安子石看来,他父亲乃是吏部尚书,妹妹还是宫中贵妃,家世和相貌皆是数一数二的。而容钰便是出身将军府又如何?魏家的人都死绝了,说白了,容钰也不过是个孤女!
  她再是厉害又如何?
  一个女子入了军营,早已经没了什么清白名声,他愿意娶她做正妻,已是给她脸面了。
  可谁想到,魏家却直接拒绝了这门亲事。
  因着这桩事,安子石一度成为京中笑柄。这让安子石怎么可能甘心咽下这口气?!想到曾经那般骄傲不可一世的人,如今却不过是个他一手便能碾死的贱民,安子石便兴奋至极。
  “不过本少爷心地善良,可以给你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他说着,目光放肆的打量着容钰。见她虽然一身麻衣,脚上还沾着恶心的泥点子,可依然不掩一身风华。甚至因为微微泛白的脸色,更是多了一分曾经从未在她身上看到过的脆弱。
  曾经战无不胜的战神又如何?如今也不过是个戴罪的贱民罢了!
  “本少爷正好缺一个伺候起居的妾室,你虽然身份低贱,但是还算有几分姿色,本少爷便给你一个机会。”
  这话说得极其不客气,折辱的意思清楚分明。
  按理,容钰如今虽然落难,但终究也曾是领过千军万马的大将军。便是想要折辱,也要掂量一二。
  外人不知,可安子石因为家里原因,却知道,如今的容钰已经不足为惧了。暂不说她卑贱的身世,她如今内力已废,手已断,不过是个废人而已。
  没了家世,没了武功,她便是再生气,又能如何?
  既然正妻不愿当,那就赏她做个贱妾罢!
  “——你是谁?”
  然而,话落,他等来的却不是那人不堪受辱的愤怒,而是这般平静无波的三个字,你是谁?
  安子石脸上的笑立刻僵住了。
  “容钰,你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现在还是大将军吗?本少爷能看的上你,你该感恩戴德才是!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说着,手中的鞭子竟是猛地朝容钰挥了过去!
  “不要!”
  一旁,容威大惊失色。只是安子石的动作太突然,让人一时无法阻止。
  然而,想象中的流血场景并未出现。
  只听安子石一声惨叫,竟是容钰左手如电,牢牢地握住了那来势汹汹的鞭子。她的脚步甚至动也未动,只一用力,安子石猝不及防,便猛地从马背上摔了下去,重重的落在了地上。
  且额头放好撞到了地上的石头上,霎时,血流如注。
  “怎么可能?你的内力不是废了吗?!”他痛得大叫,伸手一抹,竟是满手的血,脸色大变,阴冷的看着容钰,怒喝,“贱妇,你怎敢……啊!”
  可惜话未说完,只见一道鞭影急速而来,狠狠落在了他的嘴上。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是瞬息之间,其他人甚至都还未反应过来。
  跟在安子石身后的也是京中权贵子弟,见此,皆是齐齐变了脸色。他们都没有想到容钰出手竟然会这般狠辣,根本没有一丝留情。
  这些人都在京中养尊处优惯了,哪里遇见过这场面。
  “你若是不会说话,我不介意替你父亲教教你。”安子石阴狠的目光根本伤不到容钰分毫,她目光冷漠的看着地上惨叫的人,身上恍然间还萦绕着丝丝煞气,那是在战场中用尸山血海换来的。
  明明身上还带着泥巴,甚至脸上也渐上了泥点子,可那又如何呢?
  有些人便是落在泥地里,那也不会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夫。
  众人忍不住拉着马退后了一步,看着容钰的眼中不由自主的生出了恐惧。
  因着她那狠戾的一鞭子,安子石的嘴巴已经烂了,血肉模糊的一片,极是骇人。安子石已经痛得恍惚了,他本以为到了如今的境地,容钰是不可能敢还手的。
  可谁都没有想到,她不但还了,甚至还这般狠辣。
  “你这个疯女人……啊!”
  又是一鞭狠狠落下,两颗牙齿被生生打落了下来。两鞭下来,安子石的嘴巴已经不能看了。
  “我这只手收过无数人命,今日,再加你一条命也不算多。”这话不过是陈述事实,她的语调甚至没有一丝变化。
  此话一出,安子石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而话落,那噬人的鞭子已经再一次落下。
  势如破竹、狠戾骇人。
  她是真的想要了他的命!
  “……不,救命!”
  安子石吓得大吼一声,狼狈的想要躲开,可惜浑身却瘫软的犹如一滩烂泥,竟是动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夺命的鞭子落下。
  “阿钰,够了。”千钧一发之际,那鞭子被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握住了,“你已经罚过他了,再罚,怕是就无法善了了。”
  接住这一鞭的是坠在众人身后的那个青衣人,那位也在边关大放光彩,如今大周名声响亮的儒将傅晟将军。
  与容钰并肩作战多年,没人比傅晟更清楚面前的女子有多么强大。
  哪怕她如今没了内力,废了右手,可也不是能任由人欺负的病猫,而是一只蛰伏的猛虎。边关中,便是连戎国人也清楚,那位魏钰将军武功有多么厉害。
  可这些京城的公子哥却不知道,这位大周的女战神在战场之中曾是如何所向披靡。
  何其讽刺?
  傅晟握紧了手中的鞭子,那玉白的手间竟是已经溢出了鲜红,血腥味越来越浓。哪怕是如今的她,这一鞭也不是普通人能接下的。
  便是他,也负了伤。
  “他是安子石,乃是吏部尚书安大人的儿子,安家的二郎君。”见容钰不语,傅晟顿了顿,轻声解释了一句。
  所以,哪怕安子石再混账,也不能死。
  安子石见傅晟出手,终于找回了力气,忙爬了起来。只是他现在已经没有了最开始的嚣张气焰,狼狈的躲到了傅晟的身后。
  然而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脸,又受了这么重的伤,安子石哪里能甘心?
  “容钰,你别嚣张!我们安家绝对不会放过你的!”可惜这一句话,因为嘴巴受伤,牙齿漏风,说得毫无气势。
  容钰却是看也没他一眼,只定定地看着面前的那青衣公子。
  与安子石这些纨绔子弟站在一起,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即便如此,从始至终他也与这些人站在了一起。
  而此刻,甚至还出手救下了安子石。
  救下了他曾经最讨厌的那一类人,救下了对于他来说,犹如废物的人!
  “你既然知道,那你为什么还与他们在一起?”容钰捏紧了手中的鞭子,许是因为太过用力,指节甚至有些发白,“傅晟,你为何与他们一路?”
  傅晟傅将军,虽名声不如魏钰将军响亮,可在边关那也是响当当的人物。他因身子病弱,因此于武功这一块并不算突出,可绕是如此,他也凭借自己的能力成为了军中大将,立下了无数功劳。
  他虽看上去像是书生,可却是容家军中最嫉恶如仇的,生平最厌恶的便是那些鱼肉百姓的纨绔子弟。
  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因为他的身世。
  傅晟出生边关,是被魏老将军从战场中救下的孤儿之一。他父母不详,据说全部死在了戎国人的手中。
  后来,他与其他孤儿一起被魏老将军安置在边关,并且还有幸读书习武。
  他因为体弱,起初并不出彩。可他却有过目不忘之能,极其聪慧,足智多谋。后来,果然在军中大放异彩,一步步走到今日的位置。
  于傅晟而言,魏家是他的恩人。容钰与他虽不是自幼相识,可从她十五岁入伍起,傅晟便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五年时间,他们相互配合,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生死。
  他们,是战友。
  容钰可以接受傅晟因为她占了魏家真正的千金的位置恨她厌她,自古恩义两难全,她虽然遗憾,可却不怨。
  然而,她无能接受他有一日站在他曾最厌恶的那类人身边,甚至还为其做事。
  若是如此,那曾经的一切又算什么呢?
  “傅晟,你还记得平洲一战吗?”
  平洲知府鱼肉百姓、大力收取民脂民膏,而他的儿子更是强抢良家妇女不成,最终杀人放火,残忍的虐死了数名无辜女子,害得无数人家破人亡。
  后来,平洲大旱,平洲知府却还中饱私囊,昧下了赈灾钱粮。
  民怨沸腾,终究掀起兵祸。
  平洲百姓不堪忍受,揭竿而起。
  后来,朝廷派人镇压。
  是她与傅晟一起带着兵将去的,彼时她还不是边军主帅,傅晟也不是名声响亮的儒将,他们也刚入军营不久,只上过几次战场,籍籍无名。
  那次平洲之祸,皆是因恶官而起。
  可平洲知府品级不高,却与京中权贵有牵连,若是回到京城,在那权贵的操作下,怕是平洲知府能脱罪。
  即便过去多年,可容钰也没有忘记那一日。
  他们打退了起义军,抓住了起义军的首领后,那平洲知府便对那首领大肆辱骂,而那个温润如玉的小将,竟是一句话也未说,直接拔出腰间佩刀,一刀斩下了平洲知府的头颅。
  后来,更是冲进了知府衙门,又一刀杀了知府之子。
  然后,他放下佩刀,单膝跪在她的面前道:“今日之事是晟一人所为,请将军治罪!”他明知道杀了那恶官,会得罪背后的权贵,而他怕是也会被治罪。
  说不定,还要以命相偿。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杀了,没有丝毫犹豫。
  “傅晟,平洲知府虽是罪臣,可自有律法和陛下来判。你杀了他们,乃是越俎代庖。”那时,她看着面前的人沉声道,“你可知,你或许会因此而死!你不怕吗?”
  “我怕!可是平洲知府与其子罪大恶极,其罪当诛!晟杀了他们,哪怕会死,也绝不后悔!”然而,闻言,那玉面小将眉心不知何时渐上了一滴鲜红,越发衬得他面白如玉。他面色严肃认真,语气斩钉截铁,当真无一丝悔意,只有决然,“幸活一世,晟但求无愧于心!”
  不仅是对这平洲知府,便是平时,他遇到不平之事,也会拔刀相助。哪怕面前的是个普通百姓,他只要看到,便绝不会任由权贵欺辱。
  更不会与那些人为伍,甚至沦为其鹰犬。
  “但求无愧于心……”而此时,容钰再次看着面前的人问道,“傅晟,你还记得你曾说过的话吗?”
  然而,无人回她。
  那青衣公子只抿了抿唇,然后,垂下了黑眸。
  半晌,他才叹道:“阿钰,这是京城。况且,你如今,已不是魏家人,更不是魏家军的主帅了。”
  难道因为如此,曾经的信念和追求便变了吗?
  容钰终是笑了。
  她猛地用力抽出了傅晟手中的鞭子,然后以讯而不及掩耳之势,越过傅晟,一鞭甩到了安子石的身上。
  安子石霎时又惨叫了一声。
  “我容钰这一生,有愧于魏家,有愧于生父生母,然,”她把鞭子甩还给了还在痛叫的安子石,一字一顿的道,“我无愧于心,无愧于大周,无愧于天地!”

第6章 容钰,终究不姓魏
  安子石这次其实是受了指示特意过来的,他只是没有想到容钰都已经成了一个贱民了,竟然还敢伤他!
  此等奇耻大辱,他自是不甘忍受。
  但摄于容钰的气势,一时间,他竟然不敢再上前。
  再加上他伤势不轻,容钰丝毫没有手下留情,若是留下什么病根,那就完了!最终,安子石只能压抑着怒火,带着人铩羽而归。
  但口气却生生的压在了胸口中。
  “傅将军为何不出手?”路上,他按耐不住冷脸质问傅晟,“若是你出手,容钰岂还能那般嚣张?她都是个废人了!”
  “废人?”傅晟微微抬眸,唇角轻勾,淡声道,“安公子嘴上那伤莫不是摆设不成?”
  安子石面色一变。
  不错,若容钰是废人,那他这个被废人伤得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岂不是连废人也不如?!
  未等他回答,便又听傅晟轻咳了一声,苍白的脸上病容似是更重了一些,那宽大的衣袍下显得空荡荡的。他骑在马上,摇摇晃晃的,看上去似乎一阵风便能给吹倒了。
  “况且,傅某不过是个病弱之人,哪里是阿钰的对手?而且——”
  那玉面郎君微微顿了顿,长长叹息了一声,“安公子,傅某不姓安,今日只是受安大人之托而已。”
  “何况,安公子真的以为你能要了阿钰的命?便是安大人也不会允许的。”
  安子石脸色变幻不定。
  他当然知道这一点,他可以羞辱容钰,可折磨她,却绝不能要了她的命。
  只是自己心里清楚是一回事,由别人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傅晟说完,便驾驭着马悠悠朝前走了。
  看着那道清瘦的背影,安子石忽地冷笑了一声,高声道:“阿钰?傅将军叫得这般亲近,可你说,经过今日一事,你的阿钰会怎么看你?”
  此话一出,安子石便敏锐的看到那人的身影微微顿了一下。
  见此,虽伤口剧痛,但他却依旧忍不住笑,“傅将军重情重义,那容钰虽只是鸠占鹊巢的假货,可你们多年情谊却是真的,想必傅将军也舍不得吧?”
  傅晟的病弱与他的足智多谋一样出名,世人皆知,他能成为有名的儒将,靠得从不是强壮的体魄与武功,而是一颗七窍玲珑心。
  安子石其实也没指望傅晟这病秧子能帮他打败容钰,今日带着傅晟一起,不过是想羞辱容钰一番。
  虽最后与他的计划相去甚远,可这个目的,到底还是达成了。想一想,昔日生死与共的战友,结果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岂不是让人肝肠寸断?!
  “傅将军,你说,那容钰现在伤心吗?”
  傅晟只顿了一瞬,便骑着马继续朝前走了,他甚至连头也没有回,闻言,竟是还笑了一声。然后,不疾不徐地道:“当初的情谊确实是真的,可是自古恩义两难全。容钰,终究不姓魏。”
  而他,是魏家所救,有此成就,也与魏家的扶持离不开。他效忠的从不是什么魏将军,而是将军府。
  所以,既然恩义不能两全,那便舍弃一样吧。
  而傅晟的意思是,他选了恩。
  安子石面色有些难看,还想再说什么,却见那傅晟已经骑着马走远了。青衫随风飘扬,那马上人背脊挺直,哪怕与曾经的生死之交决裂,可于他来说,似乎也无甚影响。
  “傅晟,”安子石咬了咬牙,“果然不亏是杀将,够狠!”
  傅晟虽出身将军府,可如今早已不是那些小兵小将,已是朝廷三品武将,自然有自己的府邸。
  只是,他先是去了将军府一趟,向长乐郡主请了安,这才回了傅家。
  傅家不大,但因着只有他一个主子,因此倒是也显得很是空旷。
  到家时,天色已黑,该是用晚膳的时间了。可傅晟却挥退了管家随从,自己一个人进了书房。
  不知何时,天上已经挂上了一轮弯月。
  书房并未点灯,只星星点点的月光透过窗扉映了进来,驱散了一角黑暗。傅晟倚在窗前,忽地仰头,只见一个小小的黑点由远及近,朝他飞了过来。
  很快,便落在了他面前的窗户上,竟是一只鸽子。
  它脚上绑着一个纸筒。
  是一只信鸽。
  片刻,傅晟取下了那封由鸽子送来的信,也不知它飞了多久,那信上竟是沾上了一点冰霜。
  京城不过才入秋而已,又哪里来的冰霜呢?
  “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1]……”他只看了那纸条一眼,便猛地捏在了手心,唇角不知何时溢出了一丝血线。
  恩义两难全,可于他,却不仅仅是恩义。
  **
  安子石那些人离开后,容钰又休息了一会儿,便又拿起镰刀开始割麦子了。她的动作越来越利落,速度也越来越快,看上去竟是不比那些老农差。
  容威几次抬头看她,张张嘴想说什么,可最终却是闭了嘴。
  但是他本就不是那种能隐忍的性子,还是半大小子,忍了许久,等到割完麦子回家后,他终是忍不住开了口。
  “你……能教我武功吗?”
  须臾,他脱口而出。
  说完之后,他有些后悔。可是话都说出去了,他索性硬着头皮看着容钰。他发育的不算太好,身子瘦小,身量也不算高,如今堪堪到了容钰的肩膀。
  夜色下,他的眼睛倒是亮得吓人。
  容钰脚步未停,只看了他一眼问道:“为何想学武?”
  想到白天时来找茬的那几个人,容威便忍不住握紧了拳头。他那时愤怒无比,恨不得冲上去把那些人狠狠揍一顿!
  可就在他要冲上去的时候,容钰却率先出手了。
  容威虽然小,可他不傻。
  他很明白,自己这种的就算冲上去,其实也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可是任由那些人侮辱什么也不做……他也是不可能做到的!
  大不了就同归于尽!
  但他没想到,在他眼中已经成了……虽然很不愿意说那两个字,可事实确实如此。他听说书先生说过,那些武者如果没了内力,又废了手,那就成了被拔了利爪的猫,不足为虑了。
  可容钰却不是。
  她只凭着一只手,便把那个混蛋打成了那副德行!简直不可思议!当然也很大快人心。
  闻言,容威眼睛发亮,回道:“如果我会武功,那就把那些混蛋打趴下!有了武功,想做什么不行啊?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憋屈了。”
  容钰哦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明天早上我就可以!”容威兴奋的道。
  “开始什么?”容钰淡淡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有说过要教你武功吗?”
  容威懵了。
  “……你为什么不教我?”
  “我为何要教你?”容钰淡声道,“教你武功,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吗?”
  容威想说当然是因为你是我姐,我是你弟弟啊!可是话到嘴边,却恍然想起,自从容钰回到家中一来,他其实一句姐姐也没有唤过。
  思及此,那话便怎么也说不出了。
  “……不教就不教!”容威咬着牙哼了一声,“大不了我自己学!”说罢,提着自己的镰刀就朝家里冲去了。
  他发狠的想,等自己练成了绝世武功,就让这混蛋姐姐后悔去吧!
  他们可是姐弟,她能学会,他就也可以!
  将军的弟弟怎么可能是个普通人呢?再差……也是个校尉吧!对,就是校尉。不过……校尉是几品来着?
  身后,柔和的月色下,容钰看着那黑瘦的小子像只愤怒的小豹子似的冲得飞快,带着少年独有的意气活力,唇角终是忍不住翘了起来。
  因着这事儿,姐弟两人冷战了。
  当然,是容威单方面的冷战。容家其他人甚至都没有察觉。
  而容威也说到做到,果然从第二天一早开始就起床练功了。他之前去镇上的武馆看过,知道练武是要从基本功开始的。
  容威也不知道基本功包括了什么,只知道扎马步。
  但内行人才知,这扎马步其实也是有讲究的。
  容威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外行人哪里知道这些,扎得别别扭扭的。院子就这么一点点大,容钰自是看见了。
  不过她什么话也没说,仿佛没有看到,专注做自己的事。
  容家田地不多,他们姐弟两个割了三天总算是割完了。因着这几天,容钰经常在外面干活,村里人也知道了容家的亲女儿回来的事。
  村子里就这么大,平日也没什么乐子,难得有点新事,便都很是好奇。
  容钰并未刻意掩藏自己的身影,遇到村里的长辈,也会主动打招呼。她长相好,又有礼貌,且气质不凡,说实话,甫一出现,便让村里人惊艳了。
  “这阿钰什么都好,只可惜啊,竟是个残疾。你们看到她的右手了吗?那样子,是断了吧。”
  众人皆是唏嘘。
  “是啊,真可惜了!怎么就断了一只手呢?”有人叹惋,“也不知容家这个女儿之前流落在了哪里……阿钰干活那般利落,又勤快,如果手是好的便好了!”
  在村里人看来,容钰确实处处都好,尤其是不怕苦不怕累,这样的姑娘可是很优秀的。
  “若不是因为阿钰断了一只手,我都想替我侄子去容家提亲了。”
  “哪里轮得到你啊,我家儿子也正当婚龄呢!”
  只可惜,这手断了就是断了,再欣赏容钰,她们也有些犹豫。
  “要我说,容家这是亏了!”有人就道,“之前的瑄丫头多优秀啊,知书达理、温柔贤惠,可如今,却换回来一个残废,可是亏大了!”
  这些人讨论的时候,顾氏刚好提着块肉从附近经过,那些人虽然降低了声音,可顾氏还是听见了。
  这脸色当时就变了。
  这些日子家里忙秋收,两个孩子都苦了,如今好不容易忙完,顾氏便想着给孩子做些好吃的。
  正好当家的也需要好好补补,所以便咬咬牙去割了块肉。
  可此刻,她看着手上的这块肉,忽地就没了胃口。
  她提着肉匆匆回了家。
  家里,容威还在扎马步,憋得脸色通红。容钰正拿着扫帚扫地,她的右手垂放在身边,用左手提着扫帚。但即使如此,她干活的速度也不慢,而且明明只是扫地,但这样普通的动作,由她做起来竟也多了一分说不出的好看。
  比之村里所有的姑娘都要好看。
  可顾氏却注意不到这些了,她的目光直直的落在了容钰那只明显不正常的右手上。半晌,终是忍不住道:“家里还有些钱,你去把你的手治了吧。就算治不好,也让大夫给弄得好看一些。至少……至少别看上去就像是残了的。”
  话落,小院里就是一静。
  容威一抖,马步都扎不稳了。
  他本能地抬头朝容钰看去,便见那张本有了三分温色的脸,顷刻间却又像是笼上了一层冰霜。半晌,她启唇,轻轻应了一声:“好。”
  可他却分明瞧见,她握着扫帚的手指已然发白。

第7章 她是英雄
  村里人大部分其实也没有什么恶意,就是闲话几句。可顾氏心中敏感,那些话便像是鞭子一样寸寸落在她的心上。
  容钰很好,回来的这些日子勤快孝顺,是个好孩子。
  可顾氏心里却总觉得空了一块,看着容钰的时候,时不时地便会想到魏瑄。
  村民们许是无意,可落在她耳中,却是刺耳极了。
  “……我这也不是嫌弃你。”顾氏看着容钰,眼眶泛红,轻声说着,“往日种种都已经过去了,无论你曾经多么厉害,可如今,只是这村里一个普通的女孩儿而已。你也二十了,旁的姑娘在你这个年纪早就嫁人相夫教子了。”
  “你这手……若是太难看,会让人挑拣的!”
  顾氏自认自己这番话是为容钰着想的。她是容钰的母亲,自是要为她考虑的。往日她管不着便算了,可如今,容钰既然回了容家,她便得承担起做母亲的责任。
  女孩子年龄大了,自是要嫁人生子的,这才是正道的。
  容钰只安静的听着,并未插话。
  倒是一旁的容威抿紧了唇,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那瑄姐不也是没嫁人嘛……您当初怎么不说?”
  “她们两个又不一样!”顾氏闻言,脱口而出。
  只是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只是说都说出去了,又收不回来,她顿了顿,才慌忙的补充了一句,“时辰不早了,我去做饭。今天咱家吃肉!”
  说着,便快步进了厨房。
  “你……”容威看向容钰,本想要说什么,但是又忽然想到他们还在冷战,立马又闭上了嘴。院子里气氛怪怪的,他站在原地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憋出一句,“我、我出去转一圈!”
  话音未落,人已经跑出了院门,很快便不见了。
  顾氏的那些话,在容威看来,那个混蛋姐姐肯定会伤心的。她年纪都那么大了,肯定不愿意让人看到她哭。
  但其实容钰并没有他所想的那般伤心。
  从回到容家第一天,她其实便早已做好了准备。
  即便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分别二十年,再聚在一起,其实也不过是流着同样的血的陌生人罢了。
  血缘天生,可亲缘却是需要培养的。
  她不是伤心,她只是觉得遗憾而已。
  顾氏对她是有爱的,她明白。
  否则,二十年前那个胆小柔弱的妇人便不会大着胆子把自己的女儿与贵人的孩子调换。是她生了她,亦是她当年的一个举动造就了如今的她。
  即便顾氏的行为如何罪大恶极,可旁人能埋怨她,唯独她不能。
  不知何时,一股肉香味儿顺着风飘了过来,在她的鼻间环绕。她仰着头,看了一眼高挂在天空的太阳,片刻,转身朝大步朝厨房走了去。
  她能种地割麦,却做不好饭,也绣不来花。
  在她把一锅饭烧糊后,顾氏便再也没让她做过饭了。所以,容钰进了厨房,便直接走到了灶堂后,坐在小木凳上,开始烧起了火。
  简陋的厨房里,母女两人各做各的的事,安静地似乎只剩下了柴火燃烧的声音。
  “阿钰,娘……也是为你好。”半晌,顾氏炒着菜,终是忍不住道,“咱们现在得罪了贵人,这辈子怕是翻不了身了。所以,你也别想着以前的事了,回不去了!”
  “女儿明白。”
  从踏出将军府的那一刻,她便已经明白了。
  只是……
  却不想,有一日曾以为是被迫套上的枷锁,却早已融入了骨髓,原已成了她毕生所求。
  眼前的火光,恍惚间似乎变成了边关鲜红如血的夕阳,变成了夜色中那令人怀念的篝火。
  *
  而这头,容威一溜儿烟跑到了村子里,脚步一顿,直接转向了村里最大的那棵树。
  那是村里人聚在一起闲话的地方。
  果然,他刚走到附近,便听见了那些人在闲话。这话题的中心,自然是他们家,而主人公便是他的两个姐姐。
  “依我看,还是瑄丫头好,温柔体贴、贤惠恭顺。”说话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大婶,是村里的最有名的长舌妇吴氏,“这容钰会种地干活又怎么样?这地里的活本就是男人的事,她都做了,让男人们做什么?”
  这理论着实奇奇怪怪的,村里好些人其实并不认同,但一时之间却是没想到该如何反驳。那吴婶见此,便说得更兴起了。
  “况且二十岁了,这还没嫁出去,肯定是有什么问题的。可怜了顾氏啊,损失了一个那么优秀的女儿,可不是亏大了嘛!”
  她现在这样说,可容威却还清楚的记得,当初瑄姐还在村子里时,这吴婶嘴里对瑄姐可没有一句好话。
  甚至还刻薄的说过魏瑄一脸克夫相,如果不是如此,那她的未婚夫活得好好的,怎么才与她订亲,便死了呢?
  “顾氏当初生下的定然是个齐整孩子,谁知道那容钰做了什么,竟然断了手,成了个残废……哎哟!”
  话未说完,吴氏便被人一头撞过来,屁股着地,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是哪个混小子敢……”
  “她不是废人!”容威像只愤怒的小豹子冲向了吴氏,他个字小,可是因为怒火,冲劲儿却极大。此刻,他正怒气腾腾的瞪着地上的吴氏,握紧了拳头怒道,“你这个长舌妇,我不许你这样说她!”
  吴氏虽猝不及防之下被容威撞倒,可是她生得壮实,常年干活,力气比容威这个半大小子可大了不少。
  她爬起来就要去打容威,闻言,便冷笑道:“她手都断了,二十岁还没有嫁出去,不是废人是什么?!”
  容威身子灵活,当然不会让她抓住。
  只是听吴氏一口一个废人,只觉得刺耳到了极点,他的眼前不由自主的闪现了容钰握着扫帚发白的手指,还有她在田里沉默割麦子的身影,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一把火点燃,烧得越来越旺。
  他红着眼,胸口的火似乎要冲出来,竟是脱口而出:“她是英雄!”
  “英雄哈哈哈哈哈哈……”吴氏闻言,霎时大笑了起来,满脸讽刺的道,“就她,还能是英雄?容威小子可别吹牛!英雄能种田,英雄能断手?我看你牛皮是要吹破天了!”
  “她的手是因为……”
  “因为什么?怎么不说了?编不出来了吧!”吴氏冷笑。
  是因为还恩,是她自己断的!
  可这话,却是不能说出来。容钰的身份是不能暴露的,这事父母已经叮嘱过他无数遍了。话到嘴边,却只能硬生生的收回去,容威气得胸膛剧烈起伏,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吴氏,竟莫名让人心惊肉跳。
  本来趾高气扬的吴氏本能地退后了两步,有些气弱的怒斥,“混小子,你看着我作甚?!怎么,想打我啊?”
  容威的拳头捏的咔咔响,可最后,他却是什么也没做,咬着牙,忽地转身跑走了。
  他跑得很快很快,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等他停下来时,便看到了不远处聚在一起玩的一群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子。
  其中,恰好有吴氏的小儿子。
  容威的动静不小,那些小孩儿自然也看到了他。这几日秋收结束了,大人便对孩子管束少多了,小孩子们都玩疯了。
  “容威你也来啦,快过来,我们正在玩将军打仗!大周这边还差一个呢!”平时,容威的人缘还不错,此时便有人招他一起玩。
  “别叫他来!”岂料这时,那吴氏的小儿子吴狗蛋却开口了,嫌弃的道,“他有个不检点的残废姐姐,他就算要来,也只能去当戎国蛮子……啊啊啊好痛!”
  不等他说完,容威已经冲上去揍人了。
  吴氏是女人,他是大丈夫,不能打女人。
  可是打吴狗蛋就不用考虑那么多了,因此,容威一点儿犹豫也没有,跳到吴狗蛋身上就挥起拳头揍。
  旁人的孩子们刚开始吓了一跳,不过都是些浑小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很快便叫起了好来。
  “叫你嘴巴不干净!老子打死你!”
  吴狗蛋痛得嗷嗷叫。
  容威天生有一股狠劲,只是碍于个子小,力气不够大。吴狗蛋却与吴氏一样,长得特别壮实,无论个子还是力气都比容威大。
  起初,是容威压着吴狗蛋打,可后来,容威力气耗尽,吴狗蛋就开始反压了。
  一场打下来,两人都带了伤。
  吴狗蛋的嘴巴被他捶得流血,可容威也没好到哪里去,额头上都肿了起来。眼见两人打得越来越狠,围观的小子们才急了,想要把两人拉开。
  但是两人都打疯了,一时间,没人敢上去。
  “容威,你去死!”
  而就在这时,吴狗蛋竟然捡起旁边的一块石头就要朝容威的脑袋上砸去。容威本就拼一股狠劲打架,力气泄完后,便脱力了。
  眼睁睁的看着那石头砸下,想要跑开,却是没力气了。
  他脸色突变,本能地伸出双手想要抱住头。
  然而,预期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他只觉得眼前一晃,便见一只手牢牢地捏住了那块朝他飞过来的石头,然后,只听咔嚓一声,那坚硬的石头竟是生生的被捏碎了。
  碎落的石块掉在了地上。
  周围霎时安静了下来,一时间,竟是无人敢说话。那手看上去堪称纤细,肤色冷白,在柔软的阳光下犹如玉一般好看。
  可就是这样漂亮好看的手,却是生生捏碎了石头。
  “还想打架吗?”她随意的甩了甩手,把里面的石屑扔掉,边漫不经心的道:“我陪你们一起。”
  一群半大的浑小子们吞了吞口水,尤其是吴狗蛋吓得腿软了软,然后快速地跑走了。仿佛后面有狼在追一般,恨不得立刻消失在这里。
  这就是容威的那个残废姐姐吗?
  这、这也太吓人了吧!
  这些浑小子们没有读过什么书,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刚才的感觉,反正就像是……像是忽然来了个大将军,一招就把他们震住了,那瞬间,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
  不过眨眼间,那些小子就跑得没影了,周围只剩下他们两人。
  “容威,吃饭了。”
  容钰转身,便朝容家走去。金色的日光下,她的背脊挺得笔直,明明肩膀还没有父亲宽阔厚实,可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她身上的气息与村里的人,甚至城里的人都不一样。
  容威呆呆的仰着头,那一刻,仿佛看到了一个在沙场驰骋的大将军。
  让人敬畏,也能让人依靠。

第8章 雏鹰离巢
  容威脸上的伤太明显,顾氏看到了免不了要问问。不过容威这会儿心神不定,也没听她的唠叨,不但如此,甚至连桌上的肉都没吃多少。
  农家一年到头可吃不了几次肉,容威又正是喜欢吃的年纪,顾氏便有些担心。
  可容威心里有事,不等她絮絮叨叨的问,便已经不耐烦地放下筷子道:“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说完,便一溜儿烟跑出去了。
  “这孩子是怎么了!”顾氏有点不满,只是容威跑得太快,她是追不上的,“越大越淘气了,今儿肯定是出去和人打架了。”
  思及此,顾氏就有些愁。
  她这辈子就生了一儿一女,容威是家里的独子,往后家里还要靠他支撑门户的。但是如今瞧着,容威分明就还是个孩子,也不知何时才能定下性子来。
  往日这种时候,她便会与女儿絮叨。
  可如今,瑄儿不在了,换作阿钰……
  顾氏看了一眼正认真收拾碗筷的容钰,见她生得也很是好看,只是面色淡淡,眉目间仿佛时时蕴着冷意。抬眼看人时,那目光更是让人心生压力。
  这么一看,心里就更愁了。
  “这些银子你拿着,去镇上寻大夫看看。”顾氏从荷包里拿出一块碎银子递给容钰,“记住了,务必让大夫给弄得好看一些。”
  容钰应了一声好,接过了银子。
  但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她的右手是不可能治好了。当日在将军府,她并未有丝毫留情,那手断的彻彻底底。
  既然废了,便已是无用之物,好不好看又如何?
  只是顾氏在意,身为人子,自是不能拒绝。不过这点小事,她甚至连大夫也不用看,只自己去买点药便行。
  她并不介意这些,因此并不着急。本还想把碗洗了再去,但顾氏却着急的很,一直催着她走。
  容钰这才出了门。
  见她不疾不徐地出了院子,顾氏洗了碗,终是忍不住回了屋子里与容贵抱怨,“你说她这性子像了谁?女儿家的容貌多么重要,我还花了银钱让她去,她怎就这般不上心?以后这日子该怎么过啊!”
  容贵是男人,倒是没有顾氏这么敏感的心思。
  且他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闻言,半晌,只憋了一句,“随她吧,况且……她又不是寻常女儿家。”
  寻常的女孩儿,又怎可能做大将军?
  大周千千万万人中,能做大将军的人也是寥寥无几的,而女将军更是绝无仅有!
  容贵的眼神微微亮了亮,可片刻,他躺在床上,看着破旧简陋的屋子,眼中的光是终是慢慢淡了下去。
  而顾氏听了这话,面色却是变了几变,须臾,才道:“这是她的命!况且那本就不是属于她的,如今不过是还回去罢了。”
  容贵没有说话,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
  容钰被顾氏赶出来后,倒是也没耽搁,直接朝镇上走去。说起来,她回到容家后,还并未离开过村子。
  她正思索着要找人问问去镇上的路,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竟跟了一只小尾巴。
  容钰看了一眼那只小尾巴。
  “我知道镇上怎么走。”那小尾巴正是容威,见容钰看他,他慌忙开口,“而且我、我也受伤了,要看大夫!”
  说完,他便想拍自己一巴掌,这理由找得也太烂了。
  村里的小子们打架是常态,磕磕碰碰的更是正常极了。容威又是个皮小子,从小到大,没少与人打得鼻青脸肿的。
  说起来,这次还算是轻的。
  便是顾氏,也最多唠叨几句,都不会想着去请大夫看看,那也太奢侈了!
  “我、我疼!”
  见容钰看着他不说话,容威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编,越说越离谱,“我……我是你弟弟,你得心疼我。”
  话落,他便听到了一声轻笑。
  那笑声不大,却清澈悦耳,落在耳间,让人不由顿了顿。
  容威惊讶地抬头看着上方的人。
  下一刻,头上忽地一重。
  是那人的手。
  她在揉他的脑袋。
  意识到这一点后,容威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从五六岁懂事后,就不喜欢人摸他的头了,平时便是顾氏也不行的。
  可此刻,他不但没有躲开,甚至还本能地踮起脚用脑袋在那温暖的手上蹭了蹭。
  反应过来后,容威脸色爆红。
  好在他虽然皮肤晒得黑,可五官却挑了父母的优点长,便是整个人黑红一片,也不难看,甚至……还有些可爱。
  容钰眼里自带的冷色仿佛都融化了一片。
  “走吧。”她收回手,率先朝前面走去,“从明日起,寅时末起床。”
  咦?
  容威愣了愣,片刻才明白容钰话里的意思,眼神顿时亮了,忙小跑着跟上去急切地问道,“你同意教我武功了?!”
  “你不想学?”
  “当然不是!”容威立刻摇头,忍不住咧嘴笑着露出了大白牙,“我要学!你方才已经同意了,就不能后悔。”
  担心容钰只是随口一说,容威绞尽脑汁,总算是憋出一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军令如山,将军不能反悔的!”
  军令如山可不是这么用的。
  不过见他这么兴奋,容钰并没有反驳他,只道:“学武不是易事,你若是后悔了,尽管与我说。不过,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我绝不会反悔的!”
  容威这年纪最不喜欢被人看轻了,闻言,立刻大声道,“我会努力学武,你别瞧不起人,说不定以后我比你更厉害。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会打败你的!”
  容钰垂眸,看着面前这张与她相似,却又意气风发的脸,恍然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时,她也才入边关。
  就像是一只刚离巢的雏鹰,迫不及待地想要飞上那翔空,展示自己的翅膀,然后建立属于自己的巢穴。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戎国终不还[1]。
  原来她从始至终都未曾忘记,也无法忘记,更不愿忘记。
  “那我,拭目以待。”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里已然恢复了平静,沉声道,“容威,我等着你打败我的那一日。”
  镇上离得不远,他们走了半个时辰便到了。
  本来此时已经过了赶集的时间,镇子上该没有多少人了。但他们到时,却发现镇上竟然热闹得很,不少人聚集在一起,不知在讨论什么。
  容钰带着容威直接去了药房,岂料那药房的伙计像是在和人吵架,暂时没有心思来接待他们。
  “你别胡说!魏将军不可能是这样的人!”药房伙计脸红脖子粗,看起来是气得狠了。
  “你怎得知道那魏将军不是那样的人?不对,”与伙计争吵的是个中年书生,闻言,冷哼了一声,“现在她可不姓魏了!鸠占鹊巢的小偷,终究会遭到报应。她现在可不是什么将军了,不过是个农女罢了。”
  伙计闻言,想要反驳,却比不过中年书生嘴巴利索,急得跳脚。
  “反正,魏……将军就不是那种人!”伙计怒道,“她一心为国,驻守边关五年,打过无数胜仗,不知救下了多少人。便是她不姓魏了,这声将军,她也担得起!”
  “笑话,如果不是这些武将掀起战争,军费消耗无数,若不是养着这些人,大周百姓的日子不知该有多好过!”那中年书生明显是个能说会道的,“戎国不过是蛮荒小国,我大周地大物博、国力雄厚,这场仗怎可能打了五年?一个女子上战场,当将军,我看啊,就是因为她,否则,我们怕是早就赢了!”
  这话一出,不知药房伙计生气,听完了全程的容威更是气炸了。
  只是他刚想冲上去和这个胡编乱扯的讨厌书生理论,容钰便已经拉住了他,阻止了他的动作。然后,面色平静的对伙计道:“抓药。”
  她声音清冷,落在耳间,倒是让伙计终于回过神来了。
  伙计虽然很生气,但也明白自己怕是吵不过这书生,只得先忍下气给容钰抓药。那书生自觉得了胜利,手中折扇摇了摇,昂首阔步的离开了。
  临走,还故意留下一句,“那容钰也没什么了不得的,老将军可是留下了三十万魏家军,那容钰能取胜戎国,还不是依着魏老将军的遗泽?”
  伙计不过识得几个字,哪里像书生那般清楚,闻言,不由得呆了呆。
  “三十万魏家军……”他喃喃念了一声。只觉得书生这话乍听上去似乎有理,可内心却莫名觉得怪怪的,心里并不认同。
  若是那三十万魏家军这般厉害,那为何魏家的将军们却战死沙场了呢?
  容威是沉不住气的,听到镇上的人都在议论着魏家真假千金一事,早就急了。在容钰抓药的空档,便忍不住问道:“这个小哥,你们是怎得知道将军府的事的?”
  这不是秘闻吗?
  之前,魏家那边还特意让他们封口了的。
  “你们不知道吗?这事儿早就传遍了!”伙计有些惊讶的给他们解释了一遍。
  原来昨日这事儿便传了出来。
  此前,大军凯旋而归,但作为最大功臣的魏钰将军却直至如今都未曾露面,只说了在家中修养。但魏钰将军在民间名声极是响亮,百姓们自是担忧且关注。
  而昨日,京中却传出了这个秘闻。
  原来魏钰将军并不是魏家之人,而不过是个农家女。之所以这些日子没有出来,不过是因为这桩惊天秘闻被发现,鸠占鹊巢的人已经被赶回了自己的家。
  此事一出,满朝震惊。
  他们这里本就靠近京城,因此,消息很是灵通。况且,这可是关系到将军府,此事更是传得极快,怕是没几日,便会传遍天下了。
  也是因着这事,镇上才会如此热闹。
  大家对这件事议论纷纷,有人认为这是报应,可也有人为其叹惜,双方都各有其道理,自然便吵了起来。
  “反正我觉得将军是无辜的,再说了……她不是都已经回到那容家了吗!”伙计嘟囔着,“听说还废了武功……这惩罚难道还不够吗?”
  弄明白了事情原委,容钰早就眉头紧蹙。
  当初皇帝和将军府之所以要压下这件事,不对外公开,一是因为此涉及到皇家,有损皇家体面。第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如今大周虽然胜了戎国,但两国国力相差不大,如果这事传到戎国那边,他们未尝不会卷土重来!
  但司马承又忌惮容钰在民间的威望,且欲要收回兵权,所以绝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魏瑄乃是正宗的魏家人,魏老将军的亲生女儿,自是有资格接手那三十万大军。
  然魏瑄性子温良,便是让她接手了魏家军又如何?以她的能力,自是不可能掌握这三十万人。
  司马承要的不过是她的姓罢了。
  如此一来,他便有机会顺理成章、兵不血刃的收回兵权。
  魏家军……明明是大周的人,何时成了他们魏家的?!
  可如今,消息泄露,竟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先前的部署,怕是都将化为泡影。
  然而,容钰这头,在药房伙计的叙述中,这事却是从宫中传出来的。只是如今不管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此事怕是已经传遍大周,甚至传到戎国了。
  容钰没有心思再在镇上停留,与容威一起匆匆回了容家。
  事实也正如她所想,到了下午,便连顾家村也听到了。
  再结合近日村里发生的事,再傻的人也猜到了怎么回事。
  “所以容家阿钰便是那……女将军?!”此事简直太匪夷所思了,但村里人想到容钰的模样和气势,震惊之余却有一种理所当然之感。
  只是之前,还有人敢去容家八卦,可如今,事情更加惊奇,容家门前却冷清极了。
  倒也不是一个人也没有。
  不理外界的议论纷纷,沉默的用过晚膳后,容钰思索着发生的事,方一打开院门,便看到了墙角处蹲着一个娇小的黑影。
  月色下,映出了一张白皙娇俏的脸。
  “瑄姐?”
  身后,跟上来的小尾巴容威看着那黑影惊讶的叫出了声。

第9章 容钰,你真的能做到不闻不……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容威心思不深,第一反应自然是疑问。
  蹲在墙角处的那人,赫然便是应该在将军府的魏瑄。
  如果是无意中抱错了孩子,那两家人即便门第相差,但或许也有可能偶尔走动。但二十年前,却是顾氏故意换了孩子,长乐郡主恨死了容家,自是不可能再与容家有任何交集的。
  若不是因着容钰,容家人本应该死!
  因此自从回到将军府后,魏瑄便再也没有来过。
  甚至……这些日子以来,她连将军府的大门都没有迈出去过。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便是魏瑄本人都有些不明白,只是等她回过神来时,竟已经回到了这个她住了二十年的地方。
  自将军府真假千金一事曝光后,首当其冲的便是魏家。毕竟,这对于将军府和长乐郡主来说,这是一桩极其没脸的丑闻。
  即便知道这事儿早晚会传出去,可等到真的到了这一日,依然控制不住满腔的怒火。
  长乐郡主于魏瑄而言,是个与顾氏完全不同的母亲。
  她高贵优雅,一颦一笑都透露着尊贵,甚至皆可入画。魏瑄每次面对母亲时,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惶恐。
  在她前二十年的人生中,如长乐郡主这般的,乃是她一生也触碰不到的贵人。
  而如今,这位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贵人却是她的亲生母亲。
  在被接回将军府的途中,魏瑄曾幻想过她亲生母亲的模样,也曾憧憬过回归后的日子。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的母亲竟是那样一个高贵美丽的人。
  她们明明是血浓于水的亲生母女,可站在母亲的面前,魏瑄却有一瞬间的自惭形秽。
  身世一事彻底曝光于人前,母亲发了很大的火。
  魏瑄害怕,却又担心。气大伤身,她想要让母亲开心一点,不能气坏了身子。可是她什么也没有,便是身上的东西,也皆是母亲所赐。
  她有什么东西可以送予母亲?
  她思索了很久,终是鼓起勇气进了小厨房。
  自她十五岁后,容家一向是她下厨。许是在这一道上颇有天分,魏瑄在厨艺上的进展很快,她五感灵敏,且又细心,在顾家村时,她的厨艺便是远近闻名的。
  女儿家的女红与厨艺是非常重要的,容家家境一般,当初魏瑄能与秀才订亲,主要还是因为她实在够优秀。
  尤其是厨艺,更是出挑。
  魏瑄也喜欢下厨,因此更是用心钻研。
  但回到将军府后,平日里锦衣玉食、仆妇伺候,根本没有她下厨的机会。将军府上可养着好些个厉害的厨子,其中不乏名厨。
  魏瑄尝过他们的手艺,心中其实是有些低落的。
  今日,她好不容易完成了师傅们布置的任务,得了一点空闲时间,见母亲食欲不振,便起了亲自给母亲做膳食尽孝的念头。
  她比不上那些有传承的名厨们,但胜在心思灵巧,在厨道上很有些巧思。
  在大菜上,她与那些名厨没得比。但是却可以做些糕点,魏瑄瞧着院子里的桂花开得正好,心思一动,便准备做个桂花栗粉糕。
  桂花香醇,栗子软糯清香,合在一起口感味道极佳。
  可她忘记了,这里再也不是顾家村,而她更不是在容家了。
  桂花栗粉糕于容家,乃是奢侈的美味,于顾氏,她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儿。可于长乐郡主,这却是——
  “你给我跪下!堂堂将军府的千金,本宫的女儿,魏瑄,你身上流着魏家,甚至皇家的血!”那盘她精心准备的糕点被重重挥落,撒在地上。她的母亲面色铁青,看着她的眼中全是失望,“你怎么可以操持这些贱业?!”
  “是我缺了你吃,还是缺了你穿?府里那么多厨子,难道还不够你吃的吗?!魏瑄!”她的亲生母亲一字一顿的道,“厨房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你若是这般闲,那就给本宫去练武场。这里是将军府,你该想的是怎么在战场上成就一份大业!”
  “你记住,你要做的是将军,不是下贱的厨子!”
  贱业。
  原来于将军府的门第来说,厨子,不过是份贱业罢了。她真心热爱的东西,在母亲的眼里,是耻辱。
  魏瑄跪在冰冷的地上,只觉得地上的冷意刺骨到了极致,生生冷到了她的心里。
  “我花了那么多心思在你身上,你怎么就这般不成器?当初容钰不到十岁,便能拉开两石的弓,而如今,你学了这么久,却是连骑马也还没学会!”
  “魏瑄,你让本宫真失望。”
  是啊,在母亲的眼中,在将军府中,她这样一个连骑马也学不会的,许是就是个异类和废物吧。
  哪怕长乐郡主掩饰得好,可魏瑄却分明察觉到了她的后悔。
  后悔?
  而她,又在后悔什么呢?
  魏瑄被罚跪在魏家祠堂两个时辰。
  祠堂里,摆满了死去的魏家人的牌位,有魏家的先祖,也有她的生父以及叔伯堂兄。他们每一位都是将军,都是大周的英雄。
  长乐郡主让她跪在这里,便是要让她明白,魏家人该做的是什么!
  也让魏瑄明白,她做得事有多么让魏家丢脸!
  魏瑄不知道这两个时辰是怎么度过的,当刘嬷嬷红着眼来告诉她时间到了时,她仿佛也没有反应过来,只怔怔的喊了一声,“嬷嬷。”
  “哎,县主,两个时辰到了。”见她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刘嬷嬷忙上前扶住她。不过是跪了两个时辰而已,对于魏家的人来说,这或许连惩罚也算不上吧。
  可她,却差点站也站不住了。
  刘嬷嬷注意到她苍白的面色,忙心疼的道:“县主该饿了吧?厨房做了不少好吃的,您一会儿可要多用点。”
  魏瑄没有回她的话,只问道:“母亲如何了?她消气了吗?”
  “县主,您……别多想。”刘嬷嬷顿了顿,才小心翼翼地道,“郡主只是今日心情不好罢了,她不是有意向你发火的。她其实也是很疼您的。”
  “您是郡主唯一的孩子,她之所以对您那么严厉,不过是望女成凤罢了。”刘嬷嬷叹道,“她罚您在祠堂里罚跪,她心里也不好受的。”
  “……我知道。”
  半晌,魏瑄才垂眸柔柔的回了一声,只是声音极低,低到一不小心便听不清了。
  见此,刘嬷嬷只觉得心里如火烧一般,又疼又难受。
  魏瑄虽然才会将军府不久,但是她温柔善良、细心体贴,是个极讨人喜欢也让人心疼的姑娘。
  只是……这是将军府啊。
  而郡主,要得也不是一个温柔可爱的女儿。
  她看着面前这个小脸泛着苍白的姑娘,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许多年前的另一个小姑娘。外人皆是羡慕将军府的门第高贵,可谁又知道,要成为一个将军,又该付出多少呢?
  要维持将军府的荣光,又该流多少汗,甚至流多少血?
  门口的那块牌子,那三个字,是用数不清的人命换来的!
  只她只是个奴婢,主子的事,她是没有资格管的。
  “县主,回去用午膳吧。”刘嬷嬷心中轻叹,小心的扶着魏瑄回了她的院子。
  魏瑄没有拒绝。
  她每日里有很重的训练任务,每次练完,都浑身疲累不堪、饥饿难耐,更别说今日她还被罚跪了两个时辰,期间更是水米未进。
  然而她看着那一桌山珍海味,脑子里却不知怎的想到了在容家吃的野菜粥,竟是没了食欲。
  那一瞬,心里也不知是生了什么冲动。
  待她反应过来时,她竟是已经绕开了伺候的仆妇婢女们,出了将军府。这些日子,她倒是也没有白学。
  虽然天赋一般,但是倒也学了一些东西。
  比如现在,甚至能从将军府中跑出来。
  刚出来的那一刻,魏瑄是恐惧的。
  母亲对她要求很严,是决计不允许如今的她出将军府的。起初,魏瑄以为是母亲担心她的安全,可现在……她想,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她会给将军府蒙羞吧。
  她恐惧,可她也不想回去。
  可茫茫人海中,她又该去哪里呢?
  她漫无目的的在偌大的京城走着,出了城,又走了很久很久,等她回过神来时,却是已经进入了顾家村的地界。
  从顾家村到京城这段路她走得很少,二十年里,不过寥寥几次罢了。
  可原来,却记得如此牢。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此时的顾家村里家家户户都冒出了炊烟,已是到了用晚餐的时间了。
  走了那么久的路,魏瑄自是饿了。
  她不知不觉地便走到了容家所在的地方,可看着那扇篱笆门时,她的脚步却顿住了。如今的她,不应该与容家有任何牵扯。
  她蹲在墙角,抬头怔怔的看着天空。
  一切那么熟悉,可似乎又有了一丝陌生。
  这里再也不属于她了。
  将军府才是她应该去的地方。
  魏瑄想到了魏家祠堂里的那些牌位,她知道的,她最终还是要回去的。魏瑄也没有想在这里待多久的,却没想到,她正要离开时,那篱笆门却开了。
  一个身形高挑、背脊挺直的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首先注意到的不是那人是个女子,而是她眉宇间的英气以及便是一身破旧布衣也挡不住的威势。
  只一瞬,她便明了这人的身份。
  “我……我就是随便走走。”听到容威的话,魏瑄心里慌乱了一瞬,“不小心就走到了这里。”
  这个借口真的烂到不能再烂了。
  顾家村离京城还是有一点距离的,哪里是能够不小心走过来的,况且,还只有她一人。便是魏瑄同意,将军府也不会任由她这样胡闹的。
  而魏瑄话音刚落,肚子里便传来一声响。
  她白净的脸庞霎时红了个透。
  “家里蒸了饼子,我去给你……”一听这响,容威便想回去拿吃的。但话说到一半,又突然想到了如今面前的人已经不是他的瑄姐了,而是将军府的贵人。
  贵人哪里看得上粗糙的蒸饼呢?
  他有些失落的闭上了嘴。
  一时沉默。
  “容威,回去拿吃两个饼子出来。”半晌,容钰忽然开口,不等容威问,她便道,“我没吃饱。”
  容威张了张嘴,有些担心的左右看看,想了想,终究还是跑了回去。
  他一走,周围便只剩下了容钰和魏瑄两人。
  气氛微微有些尴尬。
  按理,魏瑄该恨容钰的。
  若不是顾氏为了容钰换了孩子,那她从一开始便应该长在将军府,或许,如今便不会出现这般糟糕的情况。
  可魏瑄抬头看着那比她高一些的女子,那恨意却难以生起来。
  “要一起走走吗?”魏瑄正思索着,便听到了一道好听低沉的声音。
  她微微一怔,然后情不自禁地应了一声,“好。”
  话落,便见那人已经抬步朝前走了。
  与寻常女孩儿不一样,她的步子跨的很大,一步甚至抵得上魏瑄两步。两人身量其实差不了多少,但待容钰停下步子时,魏瑄依旧微微有些喘气。
  但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喊过一声停,也没有掉下过,而是一直紧紧跟着容钰。
  “我们要走去哪里?”她忍不住问道。
  却见前方停下的人忽然蹲下捡了一块石头,然后忽地用力朝一个地方掷去,下一刻,只听啪嗒一声。
  魏瑄抬眼看去,便看到一只野鸡倒在了地上。
  “烤鸡怎么样?”
  容钰忽然看向她问道。只没等魏瑄回答,她便摇了摇头道,“我只会做这个。”
  魏瑄张了张嘴,没说话。
  而这头,容钰已经蹲在小溪边开始处理野鸡了。看她粗暴的手法,魏瑄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头,“要用热水烫一烫才能把毛拔掉的,你这样弄,鸡皮会被破坏掉的。”
  魏瑄说完,便有些后悔,眼神微微有些黯淡。
  “原来如此。”容钰却受教的点了头,“那我先生火,没有锅,用火烧一烧可以吗?”
  魏瑄怔怔的点头。
  容钰的速度还算快,很快野鸡便烤上了,没多久,便散发出了一股焦香味。闻到这味道,魏瑄的肚子叫得更换了,看着烤鸡的眼里有了点光。
  只是这只烤鸡终是没有机会吃到肚子里。
  不知何时,杂乱急迫的脚步声传来,随之一起的还有漫天的火光。
  是将军府的人找来了。
  魏瑄眼里的光终是消失了。
  不等那些人唤她,她已经站了起来。
  容钰也沉默的起身,两人看着那越来越近的火光,一时无话。
  “……抱歉。”是容钰的声音,“是我耽误……”
  她何等敏锐,自然看得出魏瑄受了挫折,看得出她的情绪不高。不用深思,容钰也能猜到是为什么。
  那些被压下去的愧疚恍然间再次冒了出来,慢慢的啃噬着她的心。
  这声道歉,本就是她欠魏瑄的。
  不仅如此,还有许多许多……即便不是她所愿,但事实确实如此。
  “将军。”只是没等她说完,魏瑄便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她没有叫容钰的名字,而是唤了一声将军。
  她这般问她,“你说,农夫的孩子是不是一定要会种田,而将军的孩子必须要会打仗吗?”
  容钰的身子蓦然一震。
  “出身难道就决定了一个人的一生吗?”
  容钰抬眸,看见了火光中那张显得越发白净清秀的脸庞,看见了那双泛着红意……带着迷茫的眼睛。
  那一瞬,心脏像是被石头狠狠撞击。
  撞得鲜血淋漓。
  “如果……”
  可后面的话,魏瑄终是没有说出来。
  将军府的人,到了。
  魏瑄跟着离开了。
  随着她离开的还有她身上那淡淡的桂花香,是糕点的味道。
  容钰抬头,月色下,看着一望无际的山林,看着周围成片的田野,看着那一排排的农家小院,猛然闭了闭眼。
  出身自然是决定不了一个人的人生,可限制她的却不仅仅是出身。
  可是,容钰,你真的能做到不闻不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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