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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笺》作者:走走停停啊

第十章 荒夜
  那晚是圣诞夜,云澜坐在医生的值班室里,透过玻璃窗看外面茫茫暗夜。她刚刚去了一趟病房,看过负责的几个病人和他们的家属,人人脸上都挂着一点未名的惶恐。
  她本来今晚并不轮班,便只好坐在怀承的位置上。怀承回来时,立在她身旁,回身后背靠在窗台上。云澜马上站起来让他,被他一手按住了,“你坐着吧,我不坐。”他说。相对望着彼此停了一会儿,他问她:“在看什么?”
  云澜摇摇头,其实没有认真看什么,“你听见了么?那边……”她抬手指给他看,医院对面的饭店里,有此起彼伏的人语声传来,日语的喧哗吵闹,虽然隔着种族和语言的距离,还是能听出,是在庆祝。
  他没回头,只望向她背后很远的地方,微微叹了口气。
  人在这时,显得真渺小,云澜想,能做的、不能做的,归根到底唯有活着而已,甚至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他们这里相对无言的沉默了一会儿,有其他医生进来,同怀承商量什么。怀承俯身来向云澜低声道:“不要走动,尽量待在这儿。”
  云澜点了点头,看着他被人匆匆叫了出去。
  随着夜色加深,外面似乎渐渐起了风声,云澜觉得耳朵闷闷的,像塞着两团棉花芯子。低头看怀承桌子上翻开的一本解剖学笔记,用黑色墨水笔写的,很工整,又画着清晰的图例,每一张都做了标注。云澜一页页的翻看,有一刻,忘了外面不断响起的风声。
  她再抬头时,是忽然惊觉,风声里的异样,像是有人呼救的声音,女人的哭声和叫声。她立刻趴到窗台上去,对面街面上的人家亮着一排排昏黄不定的灯,静心来听,风声里凄厉的哭嚎声和求救声,再接着便听到零星的枪响。
  云澜半身伏在冰冷的窗台上,心跳像直直打在上面,一下一下。有种幼年时和堂兄妹们玩捉迷藏,心知仓促躲的地方不牢靠,大哥已经走进来了,再跨一步就要发现她的感觉。
  可游戏输了总还能再来,性命却只有一次。
  突然有人推门进来,云澜跟着心底一惊。好在只是隔壁间的两个当值女医生满脸慌张的来叫人,“聂小姐,快来,梁院长通知所有女职员去后门口集合。”她们和云澜不熟,只知道她是肖怀承医生同校的师妹。
  云澜立刻站起身,跟到门口,又迟疑了,想折回去给怀承留个便条,答应过他不随便走动的。“外面的日本兵,来头很不好,院长大概要叫我们先躲一躲。”其中一个年长些女医生说,她伸手来,拉住云澜的手,恐惧让人天然的想拥作一团。
  云澜正被拉着手跨出门去,走廊尽头的楼梯上,怀承快步的跑上来。迎头和她们撞上,云澜想告诉他要下楼去集合的事,可他先开口,似乎跑得太急,带着喘息声叮嘱她:“梁院长会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暂避,”他看了看同云澜一道的两个人,接着道:“和大家在一起,不要走散。”
  没有多余的话,也来不及细说什么,云澜望着他眼睛点了点头,快速的跑下楼去。
  他忧心忡忡,她是他做主,请威尔先生转调过来的,便觉得对她的安全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心里这样想着,仍旧站在楼梯上,一直看着她跑过转角。
  街面上的情况已经很糟,副院长刚刚把所有男医生聚在一起,要组织自有力量保卫医院。怀承匆匆带好东西,赶往前门。
  这一整夜,是从没有过的圣诞夜。停战协议里不进犯平民的约定,像是一种提示,提示着丧心病狂的恶灵,闯进一扇扇门庭,留下尸体、血肉和女人的哭嚎声。
  并没有特别安全的地方,只有阴寒的停尸房里,有一隅平静。活人太可怕,倒是死人待的地方,特别安全。没有灯,一片漆黑,云澜靠在冰冷的水门汀上,不知哪里的管道漏了,恍惚的有滴水声,和着她的心跳,滴答滴答,一直到天明。
  那晚的医院里,曾有一队喝醉的日本兵闯进来找人,如何被梁院长请出去的,云澜后来听护士们议论时的只言片语,不只是看到门口虎视眈眈的男医生们,更是因为养和医院的特殊性,据说,梁院长带着日军小队上楼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当着他们的面,打给他们的军医官,在通话之后,便再没有日本军队找上门过。
  但第二天一早,一顿早饭还没吃过,便有赛马会分院的消息传来,说有十一位当班的女医护受到了未明的日本兵进犯。
  医生餐厅里尽是幽幽的议论声,震惊和义愤同存。不久,便有“进犯”的细节传来,那些听了叫人毛骨悚然的细节,像在听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却就发生在昨晚。
  怀承去了一趟急诊科,听人在茶水间里议论,说分院里最漂亮的一位女护士被用输液管捆住手脚,就近扔在病床上,等那群日本兵走后,她已经被折磨得断了气。
  等他忙完手头的事,他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走过那片窃窃低语,匆匆上楼去。还没走近,远远便看见云澜的背影,坐在他位置上,大概太累了,趴在他桌面上睡着了。因为剪短了头发,露出一段白皙的后颈。
  他看着睡着的她,心里不知怎么,松了一口气似的,宽了宽。他不能遏制的想,她还没听说吧,那些骇人听闻的种种;不知道的好,知道了徒生梦魇。
  他不知道,在他回来之前,昨晚带着云澜一起下楼的那位姓谢的女医生,特地走来把分院的消息,前前后后讲了一遍。昨晚躲难的事后,她们也算有过命的交情在,她觉得不能不来告诉云澜一声。
  怀承一厢情愿的希望云澜不知晓,他想,这也是为了保护她。他那时没想明白,保护一个人,和保护一颗心,是两种意思。
  云澜醒来时,他正坐在旁边整理病案。她无声的睁着眼睛,望见他微微低头的侧脸。她忽然皱眉,想起开战这么久,不曾间断的轰炸和枪炮声,她兴许已经死在某次倒塌或爆炸事故里,即便已经死了,也是无人知晓的死,无声无息一了百了的。大概,唯有他知道,将来会把消息通知给三哥,三哥再转告给上海家里人,她们会一声叹息,说:“唉,真是不幸,五丫头就这样没了。”但也不影响大伯母吃斋,也不影响二伯母打牌,而她自己的母亲,是很难通知到她的,即便通知到了,又怎么样呢……
  怀承转头来,发现她醒了,睁着眼睛朝着他的方向不动,他便停了手里的笔,同她对望了一会儿,她仍旧没动。
  他先开口,微微倾身过来,问她:“醒了?”
  云澜被他一问,才从“身后事”的怅然里回过神,坐起来,眼睛里仍是久久不退的伤怀,她点了点头。
  怀承起身替她倒了杯热水,推在她面前。医院发了新的通知下来,职员宿舍统一暂停使用,大概是为了防止聚集;同时减少了女医生、女护士的班次,建议大家留在家里,安全为先。
  云澜低头看着通知书,怀承凑近来同她商议:“你想去学校统一安排的收容所么?据说那里有定量的救济物资配发。或者,你在这里有别的地方想去?我可以送你去。”
  云澜定定的看着那页文书。救济食物是留给儿童和老人的,她不想同他们分争有限的食物;然而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我能,留在这里工作么?”她尝试着为自己争取,“我想……”
  “可以,”他打断她,提前点了头。其实医院短缺人手,威尔先生同怀承说的是,希望他能说服聂小姐留下来,明大的医科学生,不该这样胆怯畏惧生死,只是不知她是否有合适的住处。怀承说,他可以解决。
  所以他说:“医院这里目标太明显,不宜住在医院。如果你同意,可以跟我回去,我家里在寿山街有一处铺子,可以暂住。”他思虑着,“那里还算宽敞。”他又补充。
  “好。”
  他看着她点头,似乎并没怎么犹豫。很好,同他预想的一样。
  傍晚时,云澜脱掉医院的工作服,实在没有别的衣裳穿,仍旧把一件薄绒的女式秋大衣罩在外面。
  出来时,怀承左右看了看她,像是忽然换回了女装去,叫人眼里突然一惊艳,这可不好。他临时脱下自己的大衣来,裹在她身上。
  “套一套罢。”他说。
  出门就近叫了车,径直往寿山街的平福药铺去。
  云澜在女中读书时曾跟着二伯母去给一家远房的堂姐过生日,在那里碰到个风度翩翩的邻家哥哥,二伯母便一句一对的盯着人家问,问家里情况,做什么营生,人丁多少、排行第几……云澜在旁坐着,知道二伯母是替四姐姐问的,可也觉得太赤裸了些,怎么好凭着人家的好涵养,一味打听别人的私事呢。
  可这时,她也忍不住的想问他,那里都有什么人?可有你的家人在么?都有哪些家人,要怎么称呼?
  “那边是一家中药铺子,住着掌柜一家和两个伙计,没有旁的人,我本来也不大回去,不过,二楼上有预备好的客房,进出很方便,你不用拘束。”他说,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
  “哦,好。”云澜适时的点头,觉得也只好坦然,似乎道谢的话是生人之间才说的,他们之间不宜说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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