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回信》作者:林格啾

文案

每到毕业季,同学录总是当季的热销品。
于是高中毕业那年,解(xie)凛亦在小弟们的撺掇下买了本回来,随手发给人填。午休过后,很快收到一摞填得满满当当的“回信”。

在一众表白的少女情意绵绵间。
却唯独有一张格外不识相的,在赠言栏如是写道:“解凛,祝你学业高升,前途似锦。”

用词恳切与不合时宜。
只有可能出自少女迟雪的手笔。

*

然而天不遂人愿,他终究负人厚望。未来亦果真没有前程似锦。
而是一脚踩进了泥潭里。黄粱一梦近十年,他从警队辞职,住公屋烂楼。半夜旧伤发作,不得不冒着大雪,求助于对面楼下那间破破烂烂的小诊所。

屋里的台灯时明时暗,伏案填着病历的医生抬起脸,模样寡淡而素净。似乎在哪里见过。

“姓名?”她问他。
“……解凛。”

房间中很快沉默到只剩下笔尖刮在纸页的“沙沙”声。
他突然说:“你竟然知道是这个解。”

她动作一顿。
忽而怔怔望向对方。然而解凛的表情仍是沉寂的,微蹙着眉。

十年了,她依旧在他的目光中自惭形秽。

*

“他的目光忽然落到他面前书桌上那只蓝花瓶上。
瓶里是空的,这些年来第一次,在他生日这一天花瓶是空的。没有插花。他悚然一惊:仿佛觉得有一扇看不见的门突然被打开了,阴冷的穿堂风从另一个世界吹进了他寂静的房间。
他感觉到死亡,感觉到不朽的爱情。”
——斯蒂芬·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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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迟雪一直都不太喜欢自己的名字。

究其原因,或许在于许多亲戚朋友都曾说过她人如其名——是个说话做事都总迟人一步的孩子。

早在本该少女怀春的浪漫年纪,她就曾因说话温吞被人叫作蜗牛。

后来又因母亲病逝休学一年,导致本就发蒙稍晚于同龄人的她,念高三时已经十九。

在新的班级里,友谊尚未培养起来,已经面临毕业难题。

最后导致的结果即是整个高三,除了山高的试卷和做不完的习题,她几乎没有交到什么新朋友。

那段沉默而忙碌的青春,许多年后算起账来,和中国的其他万千学子一样,依旧是一段辛苦而不愿回想的经历。

她已许久不曾也不愿提起。

直至某个难得的休假日,突发奇想陪父亲整理旧橱柜,从角落里翻出来两三张泛黄的旧照片。边角都发了霉,父亲仍不舍得丢、拿在手里稀奇地直叹气——她这才凑过去看,发现照片上原来是读书时的自己:

穿着旧校服的她,那时头发还很多,足够扎起两只乌黑发亮的三股辫,垂在两颊边。近视眼还没做手术,所以仍戴着厚重的瓶盖眼镜,眼神十分平静地看向镜头,嘴唇紧抿着。

防备而又有些无措的样子。

模样已是久违。

“是我那时候补校徽拍的照片。”

她却只看了一眼,便无甚兴致地别过脸去,继续在飞灰中收拾着橱柜里堆满的老物件,低声道:“又不好看。我还以为早丢了,怎么还收着。”

父亲闻言笑笑,只道都是纪念品。

——不想,越往下找,这所谓的纪念品竟越找越多了。

老头儿前脚刚把照片收进饼干盒,宝贝得不行。

后脚,迟雪又在一堆课外书和老掉牙的辅导材料里,找出一本同学录来:

别说,这同学录倒也看得出有点“年纪”,封壳都褪色。只是翻开看,一页页过去,却概都是空白的。从没人填过。

“怎么不叫你同学填几个?”

父亲凑过头来。

见状,又忍不住颇遗憾地感慨:“小时候的同学情谊多不容易。进了社会,难再有那么单纯的时候了。”

迟雪点点头。

不说话,却只把同学录往父亲手里一塞,示意他丢进旁边垃圾篓。

“这就扔了啊?”

然而父亲接到手里,左看右看了半天,“这纸摸起来质量还蛮好啊,又大半都没写动。不如拿来给我当记账本得了。”

“又没有行距,不方便的。”

“没事、没事,给我吧?”

“……”

迟雪终究是拗不过他。

无声地抗议了几分钟,最后,也只得点点头,闷声闷气说行,你要就拿去吧。

“反正也没什么用了。”

她说。

长到二十六岁半,小半辈子都在和手术刀、解剖室为伴的迟医生,的确已成功把自己活成了个喜怒不形于色、回忆也难叨扰的稳重人。

日子常是这样过,也没什么稀奇,她恍惚便忘了自己伤疤被揭开过,又或是早不当那伤疤还流血了。

唯有偶尔看到微信里某个免打扰群的信息——告知一众同学某某结婚、某某生小孩,她的心却仍会莫名其妙动一下。

点开看。

视线却是从下往上看的,要做许久的心理建设,才能试探性地看一眼诸多喜事的主角。

“……”

不是他。

还是不是他。

确认再三,卡住喉咙那口不上不下的气终于松下去。

然而,等她抬起头——带着不自知的、莫名所以的笑容看向对面,那位初次见面的相亲对象却已不知道盯了她多久,满脸写着疑惑。

她尴尬之余,唯有向对方回以一个不咸不淡的笑。

“刚才说到哪了?”

……

一直等到回家路上,公交车上,才有空点开群成员:那个人的头像果然一直没变,还是那只脏兮兮却张牙舞爪的白猫——高中时,这只猫常混迹在教学楼讨食,高一到高三讨了个遍,大家都“诶诶”或“咪咪”的叫。这图看起来正是白猫最初流浪到学校时的样子。

那一年,它从夏天一直待到了冬天。

直到有位匿名者悄悄把教学楼进了猫的事捅到保卫处。

听说解凛为找猫而翘了课,几乎把整个学校翻了个底朝天。

然而,找到最后却才发现:那猫原已被学校保安毒死,且按照其中某位保安的“家乡习俗”,剥了皮吊在树上。

他当场和那几个保安厮打在一起。

事情传出来,亦无意外地被年纪领导记了处分,勒令在家停学一周。

只不过等到他处分解除回到学校时,倒又好像丝毫没受影响——总之依旧是那副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样子。

唯有头像,是再没改过了。

迟雪想到这,又靠着车窗,盯着那头像发呆:

他没有朋友圈。没有近况。

她似乎也没有理由加他叙旧。

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算下来,亦只有许多年来,她偶尔旁观他在同学群里出现,又消失。如果没记错,最近一次的发言甚至还是在去年三月。

一个和她一样几乎从没在群里说过话的男同学,问了一句有没有人在本市,方便帮他回学校开个团员证明、读博入/党要用。但存在感太低,过了好几个小时也没有人回。直到晚上八点多,解凛却突然出现,回了一个“好”。

那时迟雪刚陪同导师忙完最后一台手术,换下白大褂出来。

打开手机,正好看到他又补充了一句:“加我发下地址”。

男同学瞬间秒回,感激地回了好几个表情包,又说家里人都已经搬家去邻市、还好老同学给力云云,发了一大堆。解凛却再没回复了。

转眼到了秋天,一年多来,也再没有别的消息。

有时迟雪会想起他、翻出群来看看;但更多时候,其实也会忍不住想,或许,如果,如果自己在群里发一个类似求助的话,解凛也会表态吗?会出现吗?但想归想,却最终没有付诸实践。

毕竟,她和他之间,这样的距离似乎刚刚好。

不至于美梦破灭,更不至于打扰。

*

这一天,上班加相亲折腾下来,等迟雪回到自家的小诊所,墙上时针已指向晚上九点。

虽说比起她平时值班的日子,时间其实不算太晚,但沿街走来,大多铺面却都已关了门,只诊所的灯还亮堂着、格外显眼——其实也好理解。

过去新城区没开发时,这地方还算有点人气。如今人气都奔着新城区去,这里成了半个“贫民区”,鱼龙混杂的,倒叫人不敢半夜开门。

再说回迟雪家那小诊所。

其实房子也已然有了年头,看着破破旧旧。

加上迟父,拢共就两个医生能坐班,一共也才两个床位。走进门,便看到一整排药柜。帘子隔开,旁边便是同样一把年纪的红木诊桌。一楼用来给人看病,二楼便留着自己住了。

迟雪回到家,父亲照旧一个人在值夜班,这会儿正坐在进门处刷着手机等她。

生意不好,手机声音索性也开了外放,嘈杂的背景音、听着像是什么科普视频。

她人才刚走进门,父亲却又马上关了,抬头看她。

随即和颜悦色地问道:“回来了?小伙子怎么样?还满意吗?”

迟雪摇摇头。

简单说了下今天见面的经过,又说可能不会见第二次。

父亲听完,脸瞬间便耷拉下来。

但依旧强忍着。看她心情像是不好,脸上也没个笑容的,又赶忙摆摆手,招呼她上楼去休息。

迟雪遂很快收拾好,冲了个热水澡。

换好睡衣,在二楼客厅四处找吹风机时,却发现自己那本同学录正大喇喇敞开在茶几上,不由皱了下眉。迟疑半天,最终还是走过去,随手翻了两页:

想来父亲应该是真把它当作废物利用的账本,密密麻麻,在上头写满了每日的支出和进账。才一两个月,已写了有小半本。

她一页页往后翻,翻到最后,发现母亲当年生病欠下的巨款如今只剩下零头,终于才有了一点笑容。正要把这“账本”放回原位,突然,却皱了眉。

指腹蹭了蹭下一页,又蹭前几页。

最后索性翻到后面去确认。

……可还是不对。

这一页为什么格外厚一些?

她把同学录捧在手里、上看下看琢磨了半天,猜测也许这是放在橱柜受潮而导致的纸页黏连,于是努力摩挲着、试图将两张纸分开——可大概是经年维持着这黏合的状态,仅靠手指已经无法奏效。

想着本也不影响写字,她正打算放弃,父亲却正好上楼。

看到她抱着自己的新账本满脸为难,过来问了下情况。听完始末,直接将那纸沿着装订线整齐撕下。

“这样不就好了吗?”

他说。又把手里漏出缝隙的两张纸小心翼翼撕开,“也就我们家小雪是拿手术刀的人,手巧,这都能发现。我压根没注意哪页厚。”

而迟雪接过来纸,当下看到其中一张正面背面全是空白,便随手放到茶几上。

又看另一张——

她的表情仍如往日波澜不惊,甚至连眼睫也不曾惊动颤抖,唯手指摩挲着向上,落定在姓名那行。嘴唇翕动了下,没说话。

父亲却太了解她,久久沉默之下,意识到气氛不对,忙凑过头来问她怎么了,怎么表情这么难看。她却只是摇摇头。

不知要如何告诉他。

在这张多年不曾见天日的同学录上。

姓名为解凛的这一页,纸面很空,什么星座兴趣之类都没有写,甚至没有写背面的赠言。

他唯独填了联系电话那一行。

而简短的留言,小小的另起一行,也就写在那串数字旁:

他写:“有事call我”。

又写。

“不要失约”。

*

那一刻,记忆仿佛又回到遥远的盛夏。

彼时的老城尚未拆迁成风,每到周末便人山人海。

学校一个月才放一天假,她收拾好书包从学校跑出来,爬山虎已绿了满墙。肩膀沉重,心却轻快,甘愿跟着“大部队”,排着长长的队伍买豆粉糍粑。

买到了,便端着装糍粑的塑料盒,边吃边走回家。

回家的路很长。

那时节,桂花还没开,玉兰花却已从学校围墙窜出枝头来,掉了一朵在她肩上。

“哎——”

她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抬头看。

树上,抱着猫的少年也低头看她:然而那模样比起他平时,却实在不算游刃有余。甚至有些意料之外的困窘。那样好看的脸,眉心却皱成川字,满头是汗。

猫挣扎、挠他的脖子。

他避让,头发被汗浸湿,脸色僵硬地紧绷着。

“让开一下,”但他还是说,“猫偷溜上来了,结果不敢下去,我得抱着它。”

说罢,等她让开,那少年遂眼也不眨,撑着树干一跃而下。

第一下落在学校围墙上,之后右手撑着墙垛借力,又稳稳落地。如电光火石间,便从云端入了人间。

她呆站着,端着糍粑。只知傻眼看他,却想不起来要说什么。

而少年亦没有多余的话,拎着猫与她擦身而过。

不说话,仅带走了玉兰扑鼻而至的馨香。

——也许他永远不会再回忆起这意外的三分钟吧。

后来迟雪想。

但,直至许多年后,当她想起他,依然会想起潮湿的夏日,浸润了玉兰香的校服白衬衫。而他垂下眼睛,目光从她的脸上挪到别的地方。

她忽然转过身去看他。

“哎——”

或许有那么一瞬间,是想叫住他的。

她心里酝酿了那样久的没话找话,想说你的脖子被抓伤了,一定要消毒,要涂碘伏。又想说需不需要帮忙?我可以帮你。

但他却没有听见。

又或是听见了依然没有回头,走进人海中。

梦里花落。

只有她没变,依然站在那个永远回不去的夏天里,玉兰树下。目送他穿过人群,没有回头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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