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灵》作者:烟波人长安


  三
  她第一次来这村里?
  那之前来的是……
  我还没想明白,突然间,我方才画出来照亮的两道符,自己灭掉了。
  一股黑暗蔓延开。起初我以为是我学艺不精,画错了符,俄而又觉得异样,这黑暗并不寻常,仿佛是从远处爬过来的,内里带着让人不舒服的触感,迅速便吞没了四周所有的光亮。
  我抬起头,天顶的月亮已经看不见了。今夜无云,月亮也不会凭空消失,唯一的可能就是,这道诡异的黑暗将这一片地带全部笼罩了起来。
  只一个黄大仙,肯定没这个本事,何况翠玉就站在我……
  翠玉消失了。
  不仅她消失了,九枝也消失了,我四下环顾,除了厚重的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九枝!”我赶紧喊。这要是把他弄丢了可还行?
  一只手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是九枝的触感。我一下没那么害怕了。
  “娘子,看不见了?”九枝在我手上写。
  “嗯,你看得见?”
  九枝没回答。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从他手上流过来一阵清冽的感觉,渐渐地,我居然恢复了一些视力。
  “是妖,”九枝悄无声息地告诉我,“它布了邪气。”
  “知道是什么妖吗?”我问。
  九枝摇头。我想起来他刚才严肃的神情,看来他想到了真正作乱的并非翠玉,但具体是什么,还认不出来。
  我再想问两句,冷不丁听到翠玉的声音。“哎,你们俩在哪儿呢?怎么没人理我啊?”
  我才反应过来,这黑暗不只吞掉了光,还吞掉了声响,要不是九枝替我打开一点感官,任凭翠玉喊破喉咙我也是听不到的。
  “这里。”我伸手过去,同她十指相扣。
  “哎呀你怎么随便拉人的手……”翠玉看清是我,居然脸红了。
  ……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我把她手甩开,不过九枝的灵气已经传了过去,她也能视能听了。
  “这是咋了?”翠玉眨眨眼。她竟有些发抖。“怎么有点儿喘不上气……我就偷只鸡,上天不会要责罚我吧?”
  我顾不上同她废话。“翠玉,我问你,你是打哪里来的?”
  “打哪里……哦,南边的山上。”翠玉答。
  “你可知道那里还有什么妖怪?”
  “你别老妖怪妖怪的,叫小仙好吧?”翠玉撇撇嘴,“那边……那边也没什么了啊,就有两三个我的小姐妹,还有些不成器的白仙灰仙什么的。”
  白仙是刺猬,灰仙是老鼠,这我倒知道。
  “没有别的了?”
  “别的……我是没亲眼见了,但这阵子山上是挺怪的,好像有什么在地里藏着,不少生灵都给吓走了,不然我也不至于跑到村子里来偷鸡吃。”
  地里藏着?
  我看一眼九枝。九枝锁着眉头不说话。
  “咱们快走吧,”翠玉拉我,“这妖怪不对劲。”
  走怕是走不掉了,也不该走。且不说这村里还有许多人,单只为了屋里的一老一小,我也断不能抛下她们。
  但来的究竟是个什么?
  我苦苦思索。夜里才来的东西……村子被害掉的鸡……蹲伏它的村人都会头晕……
  心里猛一激灵。“九枝,你在大娘家鸡窝里,是不是一只公鸡也没看见?”
  九枝又摇摇头。
  “那,能下瘴毒、惧怕公鸡、夜行、藏于土下,”我又问他,“这几个表象,你能想到什么妖怪?”
  九枝略一思索,眉头展开。“是百足。”他在半空里写。
  “上仙写了个什么?”翠玉问。
  “他说是百足,”我说,“也就是蜈蚣变的妖怪。”
  “蜈蚣?”翠玉睁大眼睛,“怎么可能?区区一只蜈蚣,谅它怎么修行,也没这个本事吧?”
  “如果……不是一般的蜈蚣呢?”我问。
  翠玉还没想通,我已从脚下感到剧震,村子四下里都响起细密而巨大的响动,如滔天洪水,将这个小村落包裹起来。
  “它不会要吃人吧……”翠玉打了个哆嗦。
  不管吃不吃人,听这动静,来者不善,而且身形小不了。
  我定定心神,拔腿就往外走。
  “哎小有灵你做什么!”翠玉在我背后喊,“你不会要去跟它斗吧?斗不过的!我可不去啊我告诉你。”
  “你爱去不去!”
  我紧张得手心满是汗水。这回可跟潞城许家那次不一样,无首虽然邪诡,终究不是大恶,我也知道怎么应付,但这百足的妖气极烈,怕是我敌不来的。
  正想着,一扭头翠玉又跟了上来。
  “你又肯来了?”我戏弄她。
  “我、我是担心你!”翠玉强辞,“好歹和你家关系不错,总不能看你一个人送死去吧?”
  我鄙夷一声。
  不消多远,已是村外,这时我终于看到百足的模样,或者说是一部分。它已看不出蜈蚣的样子,周身都是乌黑的烟尘纽结而成,正绕着村子奔走,形貌庞大,身子比我还粗。
  我等三人甫一接近,它似乎察觉到,停止了行动。
  紧接着,正对着我们的一截身子鼓起,几道凌厉的妖风直扑过来。
  九枝又一次冲在了我前面。他双手一挥,在我面前树起一张藤织的网。几乎同时,我也捏起法诀,唤出一蓬火烧向那妖怪。
  虫多畏火,我本以为对它也该有用,不想火烧过去,转瞬便被烟尘吞食了。
  没等我再想别的法子,那烟尘又蠕动起来,竟盘旋着抬上了半空,渐渐化出一颗巨大的蜈蚣头颅,赤色的眼睛在高处望着我。
  我被它看得一阵恶寒。
  它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先收拾掉我们,滚滚烟尘向我们席卷。我再扔了几道符出去,都是闪个光就没了。翠玉也帮不上忙,只顾着抱头大叫。只有九枝长袖飞舞,勉强能挡它一挡。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一边祭起镇邪的印,堪堪护住九枝,一边飞速想着。
  等等啊,它连几只公鸡都怕,还要把公鸡杀光了才敢现形,那要是有只更大的鸟……
  这不就有法子了吗!
  四
  这法子我爹书里写得详细,我却是第一次用。
  其实我也盼着不需要用它,因为用到它的时候,大概就是实在无法可想的时候了。
  不过这法子需要点时间,我只好让九枝先顶一顶,自己稍稍后退,寻了块空地,用生墨笔在地上画了张图,然后依着图画的走形,慢慢踏起步法。
  “你干嘛呢?”翠玉缩成一团问我,“什么时候了还跳舞?!”
  我无心二用,步法越踩越快,踩到汗珠从额角流下来。
  随着我的步法,地上的沙尘卷了起来,一股罡风急速蹿上去,风停处,半空里现出一丝火光,暗暗鼓动,我步子踩得更急,最后连踏几下,稳稳站住。
  “成了!”我喊,“九枝快退开!”
  话音刚落,那火光立时炽如烈日,一只赤色的公鸡旋空而起,周身冒着熊熊炎火,悬在高处,威严地俯视着我。
  它神威十足,压得翠玉连人形都保持不住,直变成了一只油光水滑的黄鼠狼。
  “方才睡着,唤我何事?”大公鸡不耐烦地问。
  “小女子别无他法,叨扰火君,多有得罪!”我先赔了个礼。
  “别废话,”大公鸡倒是一点儿都不客气,“要让我干什么?”
  我指指前面的百足。“你看它!”
  大公鸡扫了百足一眼,咂巴一下嘴。
  “真麻烦。”它长唳一声,飞扑过去,和百足斗在一处。
  这时我突然觉得双腿酸软,膝盖一弯差点儿跪在地上。九枝和百足打得灰头土脸,刚喘口气,还是连忙过来扶我,我摆摆手示意不用。
  “你这唤来的是谁?”我旁边那只黄鼠狼,不对,翠玉,颤声问我,“怎么这么骇人?”
  “酉星仙君,天上火府的神将。”我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紧盯着眼前头一神一妖的恶战。
  我自恃年轻,身体受得住,施术前也没当回事,如今才意识到我爹在书上写的“此法慎用”不是吓唬人的,用一次浑身像散架了一样。
  但我还是失算了。
  我原以为蜈蚣惧怕公鸡,大蜈蚣自然就该怕大公鸡,仙君一来,那百足就该低头伏诛,没料到这妖怪如此凶悍,居然和仙君打得不分上下。
  甚至……还渐渐占了上风。
  更要命的是,仙君驾临时,荡走了笼罩村子的妖气,没了妖气作祟,村人都醒了,一个个都跑出来,战战兢兢地看这地动山摇的恶战。
  我听得身后一声惊呼,一回头大娘也站在她家门口。
  “回去!都回去!”我用尽力气大喊,“不要出来!”
  晚了。百足忽分作几节,浓浓烟尘四下弥漫,没多时就将全村裹入其中。我刚感到喉咙里呛得厉害,也被黑烟缠起,手脚难动分毫。
  “九枝!翠玉!”我寻找着身边二人,哪还看得见,只能听到翠玉的尖叫声。
  仙君也似乎被黑烟淹没了。我努力辨识着远处忽有忽无的火光,烟尘又缠上胸腹,越来越吸不上气。
  难道……要这样死掉了?
  可我还没赚到钱啊……
  恍惚间,裹挟周身的烟尘忽而一松,接着是背部一阵刺痛。反应过来才发现黑烟退却了,我仰面朝天跌在了地上。
  ……死是这种感觉吗?怎么和我想像得不太一样……
  听见翠玉喊我,我才意识到我还没死。百足的妖气似乎收敛了许多,一口气喘上来,我也渐渐看清,周围不知何时多了几个身着道袍、一身正气的人。
  这些道人站成错落有序的样子,双手结印,施开了一道强大的咒术,把百足牢牢困在其中。仙君得了助力,精神抖擞,几下扑击,彻底将百足制住。
  “各人站好位子,莫要轻动!”有道人喊道,“其余人护住村人!”
  “这边有受伤的!”又有两个道人冲我和九枝跑来,翠玉看情势,一溜烟躲进了我怀里。
  一位道人看见我,愣了愣。“你是……”
  他回头毕恭毕敬喊了一声:“元卿上人!”
  不远处,一个高挑的道人离了位子,缓步走近我身前。
  这人器宇不凡,一看就是有不俗的道行,却生得清秀,倒比我大不了几岁。“玄师?女的?”他皱皱眉头,声音比一般男子要细一些,“哪里来的?”
  “俱、俱无山。”我老老实实回答。
  “俱无山?”他略一思索,“你师承是谁?”
  “我爹……”我说,又想到这算什么答话,“他叫李修德。”
  “李修德……”看来这位上人并不认识。我爹又骗我,他不是说他小有声名吗?
  上人又看看我。“你怀里是什么?”
  “啊……是、是我养的小宠!”我糊弄他,“下山后捡的……”
  他目光如炬,我恍悟应当骗不过他,但他却没戳穿我。
  “仙君是你唤来的?”他又问。
  “是……”
  他眯起眼,俄而点点头。“有功夫。”
  言毕他不再理会我,转身对一旁的道人说:“把他们带回村里,别教他们碍事。”
  “还有这位……”他盯了盯九枝,“小兄弟。”
  这人话里有话,我假装没听出来,只是心里有些不忿。
  谁碍事了?我也帮了大忙好吧!
  我刚反应过来,他们该是宣阳城外道观修行的,村人请到了他们,恰好赶上。
  他们救了我一命,我也不好说什么,搀起九枝,又把翠玉往怀中收了收。
  耳边一阵鼓翼声。仙君降服了百足,拍拍翅膀落在我前方。
  “我能走了吧?”他问我。
  “多谢仙君相助,”我做个揖,“你……走吧。”
  我爹要是在场,估计要说我无礼,但仙君也没在意,径自冲上云霄,转瞬间不见了踪影。
  那烟尘为躯的百足已经缩成了两人大的一团,只能看出蜈蚣的模样,没了之前的凶戾,方才那场恶战,竟如同一场梦一般。
  “对了,你叫什么?”上人回头问我。
  “我?有灵,白有灵。”我答。
  “白有灵,”上人又点点头,“在村里休息休息,早日回山吧,小姑娘的,这玄师不好做,以后莫掺和了。”
  ……瞧不起谁呢!
  我刚要呛他一句,冷不丁妖风大起,那百足居然又立了起来。
  “列阵!”上人面色大变,“别叫它走了,杀了它!”
  几个道人同时踩起步法,我却只听得身后一个孩童的喊声:“别伤我娘!”
  是颜儿的声音。她不知何时跑到了家门外,她奶奶正死命拖着她。
  “别伤我娘!”颜儿再喊。
  这里哪有她娘亲?我心下纳闷,仔细朝百足看过去,忽觉得不对,那黑烟翻滚挣扎中,仿佛有个人的影子?
  “住手!”我顾不得许多,扔下九枝冲上去,“先别杀它!”
  “回来!”上人刚站定身子,没料到我的举动,要阻拦已来不及。
  他手上一迟疑,法印未能成形,百足捉到这个空隙,一扭身挣开法印,直向南边的山里蹿去。
  上人急得跺脚,但赶不上我。他不下令,其他道人也愣在原地。我不知哪来的力气,追着百足就跑,九枝紧紧跟在我后面。
  “你做什么!”上人高声道。
  我头也不回。“你们别管!我带它回来!”
  五
  这山比我想得崎岖。那百足又不挑好路走,出村没多远就钻进了林子,我追得磕磕绊绊,脸上也划了不少伤口。
  好在天色已亮,我紧赶慢赶,还不至于被它甩开。
  一直跑出去一里多地,百足带着我跑上了一个荒秃秃的山头,我起初还想怎么整座山偏这里如此荒凉,仔细一看原来坐落着一片坟地。
  这应当就是山下村子的坟了,只是似乎有日子没人打理,一个个坟头上生满荒草。
  百足窜进这片坟,也没停下,一扭身消失在坟地边的山坡后。
  我急追上去,发现那边居然有个简陋的草屋。百足残余的妖气就沉入在这破屋中。
  “老天爷爷啊,”翠玉在我怀里一说话,我才想起来我兜里还揣着只黄鼠狼,“这荒郊野岭的,还挨着坟,谁这么大胆子住这儿啊?
  “你之前见过这屋么?”我问她。
  “没见过,我好歹也是个小仙,没事儿跑别人坟地干什么?”
  小仙小仙,你这么厉害你倒是从我怀里出来啊。
  我懒得再理她,慢慢走近草屋,先捏了镇邪的符在手上,才推开门。
  一阵尘土飘起,正对着我是一张木床,床边背对着我,坐着一个人。
  这人一时看不出男女,瘦得厉害,一件破袍子裹住全身,连头都遮着。
  我碰碰九枝。他心领神会,手指生出长长的枝条,把袍子一下掀起来。
  翠玉在我怀中发出一声惊呼。我也吓了一跳。
  那袍子下面,赫然露出一副白骨。
  受到震动,白骨孔隙里又钻出数不清的小蜈蚣,竟是把这尸骨当成了巢,占满了全身。
  可算是知道妖怪是打哪儿来的了。
  我强忍着浑身的不适,拿生墨笔挥了一道,蜈蚣密密麻麻爬出来,争相逃出尸骨,又爬出草屋,那白骨失了支撑,向侧旁一倒,歪在木床上。
  这时我才敢靠近前,将手摸上白骨头颅。
  一股强大的怨念自我手心传过来,这怨念比潞城许家那次还要凶狠许多,我一下险些没站住。
  不过我认出来了,这是位女子。看屋里的模样,她在生时该当是在这里住过个把月,但不知是何时死的。
  翠玉冒出头看了一眼,又赶紧躲了回去。“别给我看这个!别给我看这个!”她喊,“这是谁啊?怎么成这样了?”
  “是蜈蚣吃的。”我说。
  “胡说,蜈蚣哪里会吃人?”
  “寻常蜈蚣不会,”我又说,“但化了妖……”
  没待我说完,屋外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我回身,刚好看到那个元卿上人带着几个道人杵在门口。
  看到屋内情形,他们也骇住了。连上人都有些惊疑,但他没问什么,少顷就镇定下来。
  “先把这白骨抬出去吧。”他对两边人说。
  几位道人小心地把白骨抬出草屋,轻放在荒地上。这时间,有几个村人也从山下赶了过来,其中还有那位大娘。
  她原本落在最后面,看见那副白骨,忽然像生了百分力气,跌跌撞撞直冲向前,离我们还有几步,又顿住了,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手抖得厉害。
  “这是……这是……”她喃喃道。
  “大娘,”我定定神,和她说,“这人……你认识的。”
  大娘扑通跪倒,泪刚涌出,口里先哭喊出声:“我苦命的儿媳啊!娘对不住你啊……”
  “儿媳?”几个道人愣了。
  上来的村人也愣了。“王氏,你说啥,你儿媳不是早没了?”一个鬓角发白的男子问。
  大娘嚎哭着说不出话。我叹口气,在她面前蹲下,扶住她身子。
  “大娘,你儿媳没有投河,对不对?”
  一句问话又激起周围村人的惊异。细碎的交头接耳声中,大娘抹着泪,话说得断断续续:“我没想到啊……我还当在这山上,她能活命……”
  “你慢慢说,”我安抚她,“我想,她本该投河,但躲上的山,是么?”
  大娘又一声悲泣。“我儿已经在北边战死了,”她说,“哪有她也得跟着走的理呀……颜儿又那么小,怎么能再没了娘……”
  “这是什么意思?”我听得不明不白,“夫君走了,她为何就要走?”
  我抬眼看看那些村人,却无人答我。
  还是元卿上人给了我回话。“此地有个旧俗,”他说,“丈夫故去,为妻子的也要殉命,以誓……守贞。”
  “只是我没想到,这里还留着这道旧俗。”他板着脸道。
  我心口仿若被什么砸中了,一时提不上气。守贞?就是为了这么件事?
  “你们疯了吧!”翠玉也不顾被人识破的危险了,直接喊了出声,“家里男人死了,妻子就得跟着寻死?这是什么道理啊!”
  村人都不作声。大娘还在一边恸哭一边说话,但她不说,我也大概明了事情原委。
  按照这不知所谓的旧俗,颜儿的娘亲本是要死的,可她舍不下孩子,大娘也不忍心,该是两个人合计了一个法子,教这女子躲入山上,对村里只说她已经投了河。
  颜儿娘亲简单搭了个草屋,这样住着,想说坟地少有人来,可躲一阵子。大娘每隔几日,就佯装上山拾柴火,给她送些吃穿用度。
  二人打算,等村里把这事淡忘掉,大娘再找个由头带上颜儿,三人一起离开这村子,另寻个地方去。
  可没想到这些年,村里青壮大都被抽丁去军役,坟地久无人打理,早遍布毒虫,颜儿娘亲不曾防备,竟被毒虫咬了。
  毒性发作,她没有力气下山,又无药可用,就这样饱受折磨。而未到上山送东西的日子,大娘也不知她的遭遇,还当她仍旧在山上好好躲着。
  临终前,虫毒让颜儿娘亲周身奇寒难耐,只能用袍子裹身,缩在床角,便是为什么我进门时,看到的她是那副姿势。
  一面是被苦寒和剧痛轮番侵袭、孤苦伶仃地等死,一面是对孩子的记挂,一面是对被迫躲在山上的仇恨,几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使她化出了极深的怨念。
  这怨念被草屋四周的蜈蚣吸纳,又引来更多蜈蚣,她的尸骨、魂魄终和蜈蚣化为一体,蜈蚣成了妖,她成了妖体内的一部分。
  是以那百足那么凶悍,连酉星仙君都应付不了。
  仙君可降妖,却除不掉这枉死之人的恨意。
  百足试图袭进村子,除了要对村人复仇,该也是,想最后再看孩子一眼吧……难怪颜儿说那是她娘亲,孩子总是可以看出来的。
  “王氏,你糊涂啊!”大娘说完来龙去脉,村人里有个看上去念过点书的长者发话了,“祖宗传下来的习俗,村里代代如此,女子一死为亡夫守贞,天经地义,你怎可把她私藏起来?”
  “就是,”另一个村人帮腔,“你们这么干,村子要遭殃呐!”
  “老婆子管你们遭不遭殃!”大娘白发散乱,眼里冒出锋芒,“我就知道她是我孙女的娘亲!她是个大活人!她凭什么不能活着!”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死死盯着对面那几个村人,仿佛在看一只只吃人的野兽。
  只为守贞,便可稀松平常地任一个女子去死,他们如何说得出?又如何做得出?
  “九枝,”我拍拍土,站起身,目光看向地上放着的白骨,“你还有力气么?”
  九枝点头。
  “那你帮我一起,把颜儿娘亲葬了吧。”
  言罢我又扶起大娘。“大娘,你儿子的坟是哪个?我把你儿媳同他葬在一起。”
  “那怎么行!”有村人要阻拦我,“她儿媳坏了规矩,不能埋进祖坟!”
  “对!她许是就因为坏了规矩才得的报应,这恶鬼污了风水可怎么办?”
  “闭上嘴!”我怒喝一声。
  “这事我今天还就做定了,谁要拦我,上来试试!”
  当然没有人敢真的拦我。我冷笑两下,和九枝一同抬起颜儿娘亲的尸骨。大娘擦干眼泪,过来一遍遍抚着她儿媳残存的身子。
  “把她葬下,大娘跟我们一起走吧。”我对大娘说。
  我知道,她和颜儿在村里很难待得住了,我们一走,村里人怕不知怎么欺负她们。
  大娘却摇摇头。“大娘老了,跟不上你们两个娃娃了……你们真有心,就带颜儿走吧,这孩子乖巧,大娘也不求你们什么,能给她口饭吃就行……”
  “孩子随我走吧。”元卿上人一直不发一语,此时忽然说道。
  “跟你走?”我一愣。
  “那孩子我方才见过,有些道根,”上人说,“我会差人将她送到宣阳城北的灵霄宫去,那是个坤道观,道姑们都很和善,养个女孩当无大碍。”
  他顿一顿,又道:“大娘也一道去吧,别和孩子分开了,若是觉得闲着无事,在斋堂里帮着做做饭也便是了。”
  没想到短短时间,他想得如此周全。
  “那就有劳上人。”我答谢他。
  “你叫我元卿就好。”他对我一笑,“今后若有闲心,可到上清观找我,不远。”
  “你不是叫我回家吗?”我暗讽他。
  上人又笑笑。“是我看错了。”
  六
  几位道长驱散了村人,帮我和九枝将颜儿娘亲葬下,又炼度了颜儿娘亲的亡魂,这才与我们作别。
  元卿还给了我一个像牒文一样的东西。
  “这是上清观的宝箓。”他说,“你四处行走,身上带着它,会方便些。”
  这东西我倒从未见过,但他既然这样说,我就小心揣了。
  我不忍再见到颜儿,况她有元卿照料,我也放心了,便带着九枝与翠玉,另拣了条道下山。
  翠玉这个胆小怕事的,一直到离了道人们很远,终于敢跳出我怀里,扭身化成人形。
  “老天爷爷啊,可算是了结了,”她捂着心口说,“我小仙活了这些年,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可怕的事,这村里人怎么想的啊?”
  “这样的旧俗,在许多地方,怕是也还有吧。”我轻声道。
  翠玉叹了口气,又想到什么:“哎,你这一走,村里人万一跑去把颜儿爹娘的坟刨了,可怎么办?”
  “没事,”我说,“我在坟上下了咒印,没人能动得了那坟,除非他想寻死。”
  “嚯,你年纪不大,心肠倒挺狠的嘛,小有灵。”翠玉拍拍我肩膀。
  “本来没那么狠的。”我说。
  翠玉愣了一下,感慨道:“也是,我在这山上待了这许久,也没想到山下还有这些腌臜事,大仙,你是不是都后悔下山了?”
  她问的是九枝,但九枝想了想,摇摇头。
  “你不用问他了,”我说,“他只要跟着我,到哪里都好的。”
  九枝闻言,给我一个灿烂的笑脸。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跟个小媳妇一样?”翠玉讥笑他。
  “男人就不能如此了吗?”我瞪她,“只有女子才可以?”
  翠玉不敢说话了。
  她又随我们走了一段,快要走出这片山林,她忽然站住。
  “我不跟你们往前了啊,小有灵,”她说,“我该回去了,小姐妹们还在等我。”
  “嗯,你多加小心,”我说,“那些毒虫还在的,妖气多少也要一段时日才会慢慢消解。”
  “小仙我是谁啊,”翠玉得意一笑,“我还怕它们?”
  我也笑笑。
  和她刚道了别,没走出几步,她从背后喊我。“对了,小有灵,”她两步跑过来,“你把手给我。”
  “干什么?”
  “别问,快点儿!”
  我只好向她伸出一只手。她翻开我的手心,在上面画了一个什么,那东西闪烁一下又灭掉,仿佛融进了我手中。
  “这是唤我出来的法咒,”她说,“还是你爹教我的,以后啊,你要是遇到什么凶险,需要小仙我的,就在心里默念三遍我名字,不管多远,我都立时出现。”
  我一下有些感动。“翠玉……”
  “打住啊,”翠玉说,“我可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你娘亲,她要是知道我不管你,估计要把我活剥了。”
  她这么一说,我想起一件我一直要问但忘掉的事:“翠玉,你和我爹娘是怎么认识的?”
  “那还能怎么认识的,你娘亲年轻时可是——”
  她大咧咧说出口,又猛地截住话头。
  “可是什么?”我疑惑,“你接着说啊。”
  “三娘没和你说过?”翠玉试探道。
  “说什么?”
  翠玉打了个寒战。“那算了,既然三娘不告诉你,我就不多嘴了,你就记着,小仙我会一直看顾你,就行了。”
  “还有,”她教育我,“别一天天翠玉翠玉的,翠玉是你叫的?我和你娘是结拜的姐妹,你得叫我姨!”
  我当然没叫她姨,还好她也没再啰嗦,留下法咒之后便自顾自走了。
  于是又剩下我和九枝二人,同从前一样,接着踏上往远处的路。
  走出去一刻钟的工夫,我才想到,唉,这一趟又没赚到什么钱。
  大娘倒是想给我些钱答谢我,我哪里肯收,最后只收了些她做的吃的,留待路上吃。
  仔细算算,身上就剩一点盘缠,怕是进了宣阳城,连住店的钱都不够。
  一瞬间我打家劫舍的心都快有了。
  “九枝……”我正打算和九枝讲讲眼下的困境,一扭头发现他突然凑我凑得极近。
  我吓一跳。“你做什么?”
  九枝示意我不要动。他静静靠过来,抬起手放在我脸上。
  “你你你别耍流氓啊!”
  九枝露出一个清爽的笑容。他指尖发出光,手拂过之处,似有一点凉意,轻点几下,方又收回去。
  他端详一下我的脸,好像满意了。
  我忙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我娘给我的小铜镜,照了照,才意识到他在为我治伤。追百足时我脸上被树枝划出的伤口,竟一个都不见了。
  “你什么时候又学了这些?”我问。
  九枝一脸神秘,我猜他应该是又觉醒了新的本事。
  也不知道这两百年的大妖,身上还藏了多少能耐,不过……他什么时候能学会说话啊……
  离了山,前面渐渐成了坦途大路,又走了一日多,总算是到了宣阳。
  我又累又乏,只想着赶快找到个能歇息的地方,可转遍了大半座城,问了能遇见的每家客栈酒楼,果然连最便宜的住处,我都付不起一晚的钱。
  最后只好先寻了家茶铺,要了壶普通茶水,坐着发愁。
  “九枝,这样下去,你我怕是只能回山上了。”我闷声说。
  九枝想一想,沾一点茶水在桌上写了四个字:元卿上人。
  “你是说我们去道观里找元卿上人帮忙?”倒也是个办法,可之后呢?
  “唉,”我叹气,“我还以为学一身捉妖的本事,能随便走天下的,没想到这么难……”
  正说着,旁桌一个男子忽然站起身。他方才就一直在打量我和九枝,我也没在意,可他居然走了过来。“二位师傅可是捉妖的?”他急急问道。
  “是啊。”我顺口答。
  “姑娘是道姑?”他又问。
  “那倒不是,”我赶紧说,“就是……捉妖的。”
  “那快请随我来!”这人说,“我家小姐正到处寻姑娘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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