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灵》作者:烟波人长安

第4章 冥嫁
  一
  我不明就里,本想推脱,忽又一想,他既然说“他家小姐”,那应该是个大户人家吧?
  大户人家,可不就有钱了吗!!
  至少有地方住了啊!
  “快带我们去!”我喜出望外,都忘了客气两句。
  那人被我一脸热情吓到了,愣了片刻才想起来他原本要干什么。
  这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动身前他还帮我们付了茶钱。“我叫谷四,”他殷勤地拿过我和九枝的包袱,“二位这边走。”
  我心里那个开心,唉,可算是看见能来钱的活儿了。
  宣阳城比潞城还要大许多,我们离了茶铺,走了老远的路,才来到一栋偌大的府邸前。我之前觉得许家宅子已经够大了,到了这里方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
  “我家老爷姓方,”谷四一边叫门一边说,“是这里的员外,这会子老爷太太都在家,看见姑娘不知该有多高兴。”
  我被他说得有些好奇。“这城外不是便有上清观么?你们为何不去请他们?”
  “唉,姑娘有所不知,”谷四面露难色,“这事儿吧,不便请道爷们相助……”
  我还在想是什么事不能教道士插手,已有护院过来开门,谷四也不再和我搭话,快步带我们走进去,不等穿过院落,先放声喊起来:“老爷!夫人!我带能救小姐的人来了!”
  不多时,从外廊走出一对夫妇,看相貌该近不惑之年,但目光炯炯,一看就是过足了富足日子的模样。
  “谷四,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带?”夫人走在稍前,看见我,皱了皱眉头,“这是哪里来的野姑娘?”
  “夫人,这是捉妖的师傅,”谷四忙说,“我在城西茶铺碰见的。”
  “捉妖师傅?”夫人上下打量我一番。我被她看得心下有点不爽。不过九枝气宇轩昂,算是让她放下了一些戒心。“进来吧。”夫人不冷不淡地说。
  这家堂屋足足比许家大了一圈,窗明几净,亮亮堂堂。谷四将包袱递还给我,垂手在门外没进来,也没人请我和九枝落座,我只好站着,看着方家员外和夫人在正对面坐下,等旁边丫鬟给他们沏上茶。
  “姑娘是捉妖师傅?”方员外喝了口茶,沉声问。
  “嗯。”我懒得给他们好脸色,随便回答。
  “哪里来的?”他接着问。
  “俱无山。”
  “什么山?”夫人又皱起眉,“我怎么没听过?这是什么地方?”
  我没答话,冷着脸看她。
  员外赔笑两声。“那……敢问姑娘师承是?”
  我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没有师承,自己学的。”
  “你瞧瞧,你瞧瞧,”夫人不满地看向员外,“我就说这谷四不靠谱,这请来的是什么野狐禅,能做事么?”
  我心里的火压不住了。“是你家家丁说有事相求,我们才来的,既然二位好像也不太需要,那就告辞了。”
  说罢我一拉九枝,“我们走!”
  可巧这一转身,力气大了些,失手把包袱落在地上,散出了里头一些东西,我赶紧弯腰一样样拾起来,心想还说走得漂亮些,结果这么不好看。
  “姑娘且慢!”员外瞥了一眼,忽然站了起来,“你手上那是什么?”
  我看看他,又看看我手里正握着的物事。“你说这个?”我把元卿之前给我的那个宝箓举起来。
  “这是……上清观的宝箓!”方员外大为震惊,“姑娘和上清观有何关系?”
  “没关系啊,”我说,“道观里的上人给我的。”
  “可方便给我看看?”员外问。
  我起身递过去。方员外仔细端详了一阵。“不错,这是上清观的,”他再抬眼时,眼里忽有了恭敬之意。
  “姑娘快快请坐!这位公子也请坐!”他躬身双手递回宝箓,亲自把我们迎到客座上,“哎呀,是不才怠慢了,不想姑娘有如此来历,误会啊,误会。”
  他这前倨后恭的,我反倒不习惯。
  那夫人也不摆脸色了。“芍药,上茶!”她叫了个丫鬟过来,给我和九枝倒了茶。九枝走渴了,接过来就喝了一大口。“好喝。”他用口型和我说。
  ……没出息。
  员外乐呵呵地坐回椅子上。“能被上清观的上人如此看重,二位必定身手不凡,方才多有得罪,还请二位海涵。小女的事,就拜托了。”
  “是什么事?”我犯不上跟他计较,直入正题。
  员外和夫人对视一眼,一齐叹口气。“是五天前的事了……”
  原来这方家有个年方十六的独女,从五天前开始,突然每天夜里都会做一个梦,梦见一个媒婆打扮的女人站在她床边,唤她去成亲。
  起初没人当回事,以为就是寻常的梦,夫人还调笑她,说她是恨嫁了,改日就找人给她寻门亲事去。
  可小姐一连三日都是同样的梦,梦到同样的人,这人看不清面目,问什么也不答话,斥骂她都没反应,只是一遍遍道:“成亲了,成亲了……”
  直到两日前,梦又生了变化,那媒婆不只口中唤着,竟伸手拉小姐下床。
  身后还出现了一顶大红轿子,悬在半空。
  她手上力道奇大,小姐无论如何踢打都挣不开,只得死死扳住床帮,才万幸没被拉走。
  而卧房外随侍的丫头,却什么都瞧不见也听不见。
  员外还当是小姐被梦魇住,直到翻起小姐袖口,看见她腕上紫色手印,又见了小姐血迹斑斑的另一只手,才紧张起来。
  他安排了几个女仆役守在小姐卧房外,又叫家里年轻力壮的男家丁彻夜巡视,可一干人等都看不到任何异状,直到小姐撕心裂肺哭喊着从梦中惊醒,才知道那媒婆又自梦里来过了。
  到我来前一日,小姐已经不敢睡觉,但只要她疲累了一合眼,媒婆就会现身,拉她去成亲。
  员外和夫人心知这样下去恐有灾殃,于是广出家丁,在城内城外四下里寻有道行的女方士,由是也才有了谷四在茶铺遇到我和九枝这档子事。
  我听得满心疑惑,看看九枝,他也表示不解。看来这确是我娘书中没提到的邪祟。
  若说是妖,其余人不可能毫无察觉,若说是鬼,也不太像。
  “府中这几日,可有什么外来的东西?”我问。
  员外摇摇头。“就是没有,才可怖得很。”
  “小姐此前同来历不明的人打过交道么?”我又问,“或者外出时受人赠予过什么奇怪物件?”
  “我问过她了,都没有。”夫人答道,“能问的都问遍了,随侍的丫鬟也不记得有过此类遭遇。”
  我略一思忖。“可为什么你们一定要找女方士?城内应该有道人来往啊。”
  夫人迟疑一下,又和员外对视一眼。
  “唉,”员外再叹口气,“小女如此年纪,又还未出嫁,清白之身,不能教道人来看的,遑论还要入她卧房……其他坤道观,离此地又远一些……”
  ……迂腐啊,上清观离宣阳这么近,早请个道人来,早都解决了。
  不过我都来了,没有推脱的道理,何况这事这么奇异,我也想探一探究竟为何。
  看我没说话,员外误以为我在想别的。“师傅别担心,”他说,“若你真帮小女除了这梦魇,不才必当重金酬谢!你要多少我都答应!”
  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有那么爱钱吗?
  不过这可是你说的啊。
  “那……”我有些不好意思,“能先准备些饭菜么?我饿了。”
  二
  两三天都没好好吃过饭,这下我和九枝终于腆着脸大吃了一顿。
  员外毫不怠慢,给安排了好几样菜,我和九枝吃得斯文扫地,看得方夫人瞠目结舌。
  我好歹还留了些体面,吃个八分饱就停了,九枝这妖怪不知分寸,直吃到双目涣散,站不起来,被我硬拖着下了饭桌,跟随夫人去了小姐卧房。
  九枝在离房不远处等着。夫人把我带到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舜华,是我。”她对门里人说。
  门后一阵人声,少顷,一个细弱的声音透门而来。“夫人,小姐说她不想见人。”
  “你告诉她,是请来的捉妖师傅。”夫人耐心道,“一位女子。”
  又一阵人声,门才开了。进门先看见一个身形小巧的姑娘,年纪不大,这该就是方家小姐的随侍丫头,叫舜华的。
  “小姐还是不敢睡么?”夫人柔声问她。
  丫头点点头,偷偷看我一眼。
  夫人叹息一声,抬步往里走。这卧房比我家房子还大许多,让我好生羡慕。转过一道齐人高的屏风,是一张样式精巧的床,一个少女就缩在床角。
  看到有生人来,她还有些惊恐,见我是个女的,稍稍放松了些。
  “这是小女,方玉蕊,”夫人为我引见,“蕊儿,这是爹娘给你请来的道姑,叫……”
  “有灵,白有灵。”我心想我也不是道姑啊,但这时候了,她爱怎么叫便怎么叫吧。
  方家小姐瑟瑟着看了看我,我冲她笑笑。她被那梦魇折磨得不轻,脸颊深陷,面色蜡黄,但看得出来是个美人的底子。
  反正比我好看就对了。
  “今日有睡过么?”夫人在床边坐下,问。
  一提到“睡”字,小姐惊惧得一跳,拼命摇了摇头。
  夫人面有不忍,拿起她的手,露出手腕给我看。“师傅你看,这都是那梦里的媒婆所做的。”
  我凑近前,看到小姐手腕上,果真有几道紫黑色的深印,是个手的形状。
  再看另一只手,指甲竟已剥落了两个,血结了黑痂,基本快看不出来是只人手了。
  “我这孩子……遭罪了啊……”夫人哽咽起来,伸手去脸上拭泪。
  我没心思看这母女情深,先打量了方家小姐,又扫视了一下整个卧房,除了方家小姐身上有很重的阴气,倒确实看不出有别的邪诡之处。
  “夫人,麻烦你稍后一点。”我扶着方夫人离开床铺,拿出生墨笔在手心画个符,念声“起”,符光腾上半空,自己在屋内转了一圈。
  片刻后,它回到我手上,我捏着符,去摸方家小姐手腕上的印记。
  这一下居然把我手弹开了,沿着手回来的,是一股莫可名状的感觉,而且这感觉里……似有一分狂喜?
  “小姐,”我问道,“你这阵子,当真没遇到过什么怪异之人?”
  方玉蕊一言不发,还是拼命摇头。
  “蕊儿啊,”夫人说话了,“你若有什么不敢同你爹爹讲的,就在这里和我们说,娘保证不告诉旁人。”
  对面这位少女照旧没说话,睁大眼睛又往床里缩了缩。
  看来是问不出来了,真有怪异,怕是她自己也没察觉。我离了床,走出屏风,又问了问那个舜华,也是一样,她也死活想不起来最近有什么古怪。
  “姑娘,还有办法么?”走出卧房,夫人问我,“小女是不是没得救了?”
  “倒不会没得救,只是……”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打发她回房,跟小姐说说话,防她犯困,然后紧关上门,在卧房外布下几道法咒。
  这只是镇邪用的,虽然已是我能尽到的最大限度,但不知事情根由,恐怕也起不到大用。
  我隐约知道这怪事的源头当在这城里,可我眼下走不开,叫九枝去,他估摸更无从下手。
  再一想,倒是有个人可以帮忙。
  虽然我是真的不想找她。
  没办法,我叹口气,闭上眼,在心里默念了三遍“翠玉”这名字。
  翠玉倒是守信,我刚默念完,不过多时,眼前一阵黄烟,一道人形自黄烟里现了身。
  人还没露全,那恼人的嗓门已经响了起来。“小有灵,这么快就想你姨了?”
  翠玉坏笑着看我。她和两天前分别时没两样,只是手里握着根擀面杖。
  “你这是……”我看傻了。这是什么打扮啊。
  “哦,这个啊,我正给我小姐妹烙饼呢,”翠玉看看擀面杖,说,“擀到一半,听见你叫我,我就赶紧来了。”
  “你们黄鼠……你们黄大仙也吃饼?”我难以置信。
  “偶尔换换口味嘛,”翠玉说,“面粉是借来的。”
  她说借的,那肯定就是偷的了。
  “别闲聊了,”翠玉又说,“说吧,突然把我叫来,有什么事?”
  她四下一环顾。“老天爷爷啊,你这是撞什么大运了?来了这么好的人家?”
  我三句并两句,把方家小姐的噩运大概同她讲了一遍。翠玉听着听着,也困惑起来。
  “还有这种事?”她看来也没听说过,“只听过小鬼索命的,可从没听过拿人去成亲的……你要我怎么帮忙?”
  我附耳过去,小声和她说了说。
  “倒是不难,”翠玉说,“那行吧,我就走一趟,小有灵有难处,我这当姨的,怎么也得出出力啊,是不是?”
  我假装没听见后半句话。翠玉嘿嘿一笑,扭身现了原形,四脚着地,轻盈地顺着外廊爬上了屋顶。
  “好好想想怎么谢我吧,小有灵!”
  她留下这一句,跳出去不见了。
  ……谢你谢你,我送你两张大饼好不好。
  想到九枝还在等消息,我暂离了卧房去找他。九枝老老实实候在原地,袖着手,正眯眼看府院上头。
  “看什么呢?”我走过去。
  “翠玉来过。”他比划着说。
  “是,”我叹口气,“没办法,这件事不太好解决,只能找她这个碎嘴子帮忙了。”
  我又把那些事情对他说了说,九枝听得面色严峻。他忽然从衣袖里拿出了我娘亲那本万鬼通辨书,翻了翻,摊开给我看。
  “冥嫁?”我看着书上写的,念出了声。
  这是我娘亲记下的一个见闻,大致是说,在某些地方,男女未婚便故去的,家里人会给他们找个新死的人婚配,在阴间凑成一双,有的人家还会为此大操大办,除了拜堂用的是空棺或者衣物,其余跟活人无异。
  我一阵恶寒。这什么鬼习俗啊?人都死了还不让安生?
  但是看来看去也没看到,这些习俗里,有找活人冥嫁的。至于方大小姐梦里见到的媒婆和轿子,就没提了。
  “书里没有其他和此事有关的?”我问九枝。
  九枝摇头。
  奇了怪了,会是什么呢?
  方家小姐和夫人都被我关在卧房内,我也没了顾忌,索性喊上九枝一起回到卧房门口,借九枝一点妖气,给卧房又上了道咒。
  剩下的便只能等。我静静倚在门边,听着屋内隐约的说话声。希望有夫人陪着,小姐一时半会儿不会睡,眼下的状况,她万万不能再睡了。
  好在翠玉没让我等太久。天刚黑一点,我就听到窸窣声,一只黄鼠狼从外廊上方飞快爬下来。
  “哎呀,可累死我了!”翠玉化了人形,大咧咧在廊柱上一瘫。
  “探到什么了?”我忙问,“有异样吗?”
  翠玉翻我一眼。“你这孩子,没良心,都不让我喘口气……喏,找到这个东西,你看看吧,我也不认识。”
  她扔了一团物事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团缠在一起的红线,红线上还挂了几张黄纸写的符。
  这红线倒没什么,但这些符……
  我从怀中拿出我爹那本“玄法正道天策”,快速翻找着,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画的符的样子,和那黄纸上一样。
  一瞬间,我心沉了下去。
  “这东西你在哪儿找到的?!”我问翠玉。
  翠玉被我严肃的脸色吓了一跳。“在哪儿找到……离这儿挺远的,城里一个破旧人家,”她答道,“我循着一点阴气,好不容易才摸过去的。”
  “那家人是谁?”
  “没人了,就一个小破屋,都荒废了,我化人形问了问邻舍,说这家就一个男的,挺年轻,但早死了,死了差不多三个月。”
  她撇撇嘴。“你是不知道,邻舍说这人是自戕的,自己寻了根绳子吊在房梁上,可吓人了,还是邻舍给他收的尸,要不是后面谁也不愿进他的屋,这红线保不齐都要一起下葬……”
  翠玉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红线、纸符、自戕的男子、媒婆、轿子……
  “坏了。”我收起红线,扭头就冲进卧房。
  三
  舜华一直候在门后,我这一冲进去,差点儿把她吓个好歹。
  我示意她别做声,悄悄把她拉到门外,又掩上门。
  “舜华,我问你,”我说,“你同你家小姐之前出门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陌生男子,叨扰小姐的?”
  看舜华又要摇头,我赶紧追道:“你好好想想,往远了想。”
  舜华苦苦思索了好一阵子,忽然张大了嘴。“啊呀,是有一个。”她说。
  “是什么人?何时遇到的?”
  “快有一年了……”舜华说,“就是上元节逛灯的时候,我本来正和小姐看着灯,有一个登徒子突然过来,说要娶小姐,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说……”舜华脸红了,“说想和小姐同床共枕、鱼水之欢……”
  翠玉在旁冷哼了一声。“恶心。”
  “后来呢?”我又问。
  “小姐自然没答应嘛,”舜华说,“叫他滚了。后来他就守在小姐出门的路上,又拦了小姐两回。”
  我急得要跺脚。“这么大的事,之前问你怎么不说?”
  “小姐生得好看,这种事常有的呀。”舜华还不乐意了,“而且你之前问的是最近,这又不是最近……”
  ……你傻啊!
  我也不好跟她发火。“那么,那人又来了两回,就没来了?”
  舜华点头。“三个月前就未再出现过了,许是小姐当时对他说了狠话吧。”
  “狠话?”我再问,“你家小姐当时说了什么?”
  “小姐说……”舜华抬头细细回想,“哦,小姐说,’除非你死’。”
  我心里一咯噔。
  “你在这里等着。”我扔下舜华,再冲进卧房里。方家夫人正遍寻话题和小姐苦聊,免她困觉,看见我倒像是见了救星。
  “有法子了?”她问。
  我没回她,径直问方家小姐:“玉蕊,你上元节逛灯的时候,是不是遇见过一个登徒子?”
  方玉蕊起初还浑浑噩噩的,想了想才记起来。“是有的……”
  “此后他又扰过你两次?”
  方玉蕊轻点下头。
  “你对他说了,’除非你死’?”
  方玉蕊又点头。
  方夫人听得云里雾里。“什么登徒子……蕊儿你怎么没同我和你爹爹讲过?”
  “我害怕……”方玉蕊怀抱着膝盖发抖,“我原想狠狠责骂他一句,他也便死心了。”
  我暗自叹口气。“你责骂他是他活该,骂得再狠也理所应当,不是你的过错,”我说,“但这登徒子却当真了,他真以为他死了,便有机会同你成亲。”
  “这是何意?”夫人问。
  “这登徒子……”我斟酌下语句,“他在半年前自戕了。”
  夫人缓了缓才听明白,一下睁圆了双眼:“莫非是——”
  我又叹口气。“他如何死的已不重要,但他死时,身上带着这个东西。”
  我把那团红线掏出来,给夫人看。“红线意指姻缘,将他和玉蕊相连,红线上挂的符,不知是他从哪里学来的,这是指婚配的邪咒。”
  “邪咒?”
  “这本是外方道术,”我耐心做解,“世间有求所爱不得之人,便拜外道之士求来,日夜供奉,希冀借法术强行同他人成一段缘分。其实都是外道之士拿来诓钱的,寻常时对人并无效用,但有了这登徒子的阴气助力,却有了索小姐魂魄的本事。”
  我略一顿,又道:“小姐那梦里的媒婆、轿子,皆不是梦,是来寻她成阴亲的。”
  这事当然不是这么简单,但这样说夫人该能懂,何况个中还有蹊跷,只是我还没想通。
  “师傅意思是……他死了,拿这个也要我女儿死,在地下和他做一对?”夫人面上一阵惊惧一阵忿怒,“这人怎么如此恶毒?!”
  方玉蕊也吓坏了,直往床深处躲。
  “你们别着急,”我说,“虽然这符险恶至极,但了解了根由,我就知道怎么应对了。”
  只是……“不过这法子,不太好看。”我又说。
  我没吓唬她们,是真不好看,而且……很臭。
  这是我爹写在书上的,旁边还歪歪斜斜注了几个大字,“能不用就不用”。
  因为吧,这法子要用到的,尽是些污秽东西。
  鸡血、鸡粪、鸭血、鸭粪、狗血、狗粪、猪血、猪粪,再加上人的便溺,是谓“九秽之法”,莫说是鬼怪,人闻见怕都要死过去。
  我爹原意是,这法子是他用来对付那些最厉的恶鬼,但我想在这里该也用得上。
  虽然是猛了些。
  要不是这大户人家,一时还真凑不齐这么多脏污。方员外一声令下,不到一个时辰,这些东西便分别装在九只盆里,一样样搬进来了。
  家丁们一个个手拿汗巾捂着口鼻,放下盆,头也不回跑出了屋外。方玉蕊原本失魂落魄,此时也嗅嗅鼻子,皱起了眉头。
  “娘亲,好臭……”她看向方夫人。
  夫人面色也不好看,但为了女儿,她竟强忍了下来。
  “好女儿,既然师傅说此法有用,你且先忍耐忍耐。”她安抚女儿。
  我早给我口鼻上施了术,冲淡满屋的异味,又给方玉蕊和夫人先后施了一遍。
  “这样多少好一些,”我说,“但难闻还是难闻的,只需忍三个晚上,好么?就三个晚上,玉蕊放心睡觉,我保证那梦你不会再做了,三天一过,一切当可平安,以后你都可以安睡。”
  方玉蕊迟疑着点点头。夫人扶她躺下,又帮她用被子盖住下半张脸。
  我将那九盆秽物沿床周一字摆开,带着夫人和舜华离开卧房。
  “这里我守着,”我说,“你们大可放心,去歇息便是,明晨再过来。”
  家丁送她们两个回房,我稍稍松了口气,在卧房门口坐下。
  九枝和翠玉这才从不远处走过来。两个妖怪面目扭曲,皱成一团,翠玉不断用手在脸前呼扇着。
  “可臭死我了……”她从牙缝里说,“你这是搞什么啊?我估计有好几天都吃不下饭了。”
  “你以为我乐意啊?”我呛她。
  “这又是李修德教你的歪门邪道吧?”翠玉干呕一声,“这样方家小姐就不会被梦给魇了?”
  “嗯,”我说,“你也能回去了,这次麻烦你了。”
  可翠玉看看我,又看看九枝,忽然也坐在了我旁边。“算了,我陪陪你吧。”她说。
  “没事的,”我冲她笑笑,“还有九枝呢。”
  “他?他连话都不会说一句,”翠玉翻翻眼皮,眼下熟悉了,她也不害怕九枝了,嘴里没遮没拦的,“哪有姨这么贴心啊,姨还能给你逗逗闷子,是不是?”
  我本来还对她有些感激,她这么一说我又不想理她了。九枝默默笑笑,在我另一侧坐下,一只手伸向我背后,居然给我做了把靠椅。
  “哎,没有我的吗?”翠玉不满,“这次多亏了我帮忙好吧!”
  九枝只当没听见。翠玉絮絮叨叨半天,又嚷着冷,变回了黄大仙钻进我怀里。
  方家小姐估计也累了,几天没好好休息,终于能安睡一回,卧房内很快就没了动静。
  不过我不敢睡,就这样靠着九枝,揣着翠玉,睁眼坐了一夜。
  月朗星稀,除了偶然有巡夜的家丁经过,是真的静谧安详,好像这一路来的种种凄惨与龌龊,都不曾存在过。
  若是能一直这样坐着,多好。
  晨光刚起,夫人就急急忙忙顺着外廊走过来,后头跟着睡眼惺忪的舜华。
  夫人看起来整夜都没睡好,憔悴了几分。她离得近了,和我打个对眼,还没问出要问的话,先听得卧房内一声喊叫——“好臭啊!”
  我眼睛一亮,成了。
  除了九枝,几个人都推门进去。那些污秽起了作用,方家小姐果然一夜无梦,安安稳稳睡到天明,精神都好了许多。
  感叹之余,方夫人一屈膝就要拜谢我,被我拦住。“夫人,还有两夜,事情了结了,你再谢我也不迟的。”我劝她。
  我撤了那九盆秽物,嘱咐赶来的谷四好生看着,入夜后换些新的,预备晚上再用。
  事情虽还没完,但小姐平安无事的消息传出去,全府上下一时都喜气洋洋。方员外差人预备了好菜好饭,教舜华扶着小姐起床,全家人高高兴兴吃了一顿。
  小姐睡了个好觉,胃口也回来了,心绪更活泼起来。
  但她这一恢复,麻烦事又来了。
  这时我才算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什么叫大小姐脾气。白天还好,入了夜她便开始闹,死活不愿再让我搬秽物进屋,我不答应,她就在夫人那里哭求。
  “娘亲,真的太臭了,就没有别的法子吗!”她拿脚踢着床铺,“我已经好了呀!”
  我同夫人好说歹说,才劝服了她。夫人又答应过几日带她上街买好衣服,终于安慰着她哭哭啼啼睡下。
  这样又过一夜,照旧无异状发生。
  到第三夜,方家小姐又提出了新要求。她不闹着说臭了,只说我和九枝守在门口,她不舒服,让我们去别的地方等,让舜华看顾她就好。
  我心想横竖只剩一晚,她这么说那便由她吧。
  于是请夫人命人打扫出卧房隔壁的一个小间,姑且等在那里,万一有事,舜华找我也方便。
  两日两夜未合眼,我有些撑不住,坐在房间里禁不住一阵阵打盹。后半夜,人还在恍惚,突然被隔壁一声巨响惊醒。
  随即就听见舜华慌乱着高声叫我:“师傅!师傅!大事不好了!”
  我跳起来冲出去,正撞见舜华跌跌撞撞自卧房跑出来,看见我,整个人扑倒在我身前。
  “小姐醒不来了!”她哭喊道。
  四
  冲进卧房,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放在小姐床铺周围的秽物,全都不见了。小姐双目圆睁躺在床上,面带惊惧,一动不动,仿佛一具木人。再一探,已没了鼻息。
  “那些东西呢?!”我急问舜华,“这是什么回事!”
  舜华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小姐……小姐临睡前说……那些东西实在太难闻了,她睡不着,让我……让我把它们搬走……”
  “你就听她的了?”我一下手脚冰凉。
  “我以为……前两夜都没事,今夜该也不会有事……”舜华抽噎着说,“况且屋里味道还在……”
  “老天爷爷啊!”翠玉在我怀里喊出了声,“有用的是味道吗?是那些脏东西!你这不是害死你家小姐了!”
  “算了,不能怪她,”我说,“她毕竟只是下人。”
  但不管怪谁,方玉蕊的魂魄都已被拘走了。
  我急得要发疯,不知如何是好。只感到周围阴气未散,招她魂魄的轿子应该还没走远。
  好像……只剩一个办法了。
  我咬咬牙,心一横,立时做了决定。
  一瞬间,我头一个念头竟是找九枝。他就站在卧房门口,似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进来。
  四目一交会,他便知道了我想做什么。
  “我去找她。”我说。
  “小有灵你说什么?”翠玉反应过来,“你疯啦?那地方是你能去的吗?去了就回不来了!”
  “能回得来,只是不好回来。”我缓声道,“但我既已答应过方家夫人,要救她女儿,那我就一定要去。”
  我说得笃定,翠玉也无法再说什么。“舜华,”我转向舜华,“你快去禀告你家夫人和老爷,让他们多喊些仆役家丁过来,在这屋里点上七七四十九盏灯,小姐魂魄要回来,需给她照明方向。”
  “九枝,翠玉……”舜华走了,我又对身边那二位说,“你们是妖,进不了地府,但我去追人,肉身带不走,就麻烦你们替我看着,我不知多久能回来,要是……要是许久都没回来,九枝便把我的身子带回山上吧。”
  九枝默默点头。
  “你可一定要回来啊,小有灵!”翠玉嘱咐我,“不然三娘会把我撕了的。”
  我笑笑,面对床铺的方向盘腿坐下。
  我第一回 尝试元魂出窍,倒十分奇异,念了几遍咒,仿若自己凭空浮起来了,飘飘忽忽离了自己身子,自上方看着九枝和翠玉。
  他们俩看不见我,直盯着我的肉身。过了片刻,我也看不到他们了,周遭暗下来,回过神,已站在一片虚无里。
  这虚无黑沉沉的,却看得分明。四下里瞧不见什么,只脚下是延伸开去的无边荒野。
  渺远处,一点红光正往前走着。
  “等一等!”我喊着,拔腿追上去。
  那红光走得慢,渐渐离近了,我看清那确是一顶红通通的轿子,却无人扛抬,离地几寸自己悠悠飘着前行。再前头有个同样脚不沾地的媒婆,身形一顿一顿,兀自为红轿引路。
  一阵阴风吹起,掀开了轿子上挂的红帘一角,一个女子模样的人正对着我坐在里头,面色惨白,身穿着一套嫁衣,看不出一点神情。
  是方玉蕊。
  “停下!”我快步赶上,厉声道,“把轿子停下!”
  那媒婆回头看了我一眼,看得我一骇。她脸上竟看不见眉眼鼻口,像是一张纸做的。
  看到我,媒婆忽然加紧了步子,那红轿也跟着行得更快,转瞬便同我拉开了距离。
  这下我彻底跟不上了,也不知道这荒野有多大,它又要去哪里。
  幸而没追多久,目力所及内现出了一座庙宇,孤零零立着,媒婆引着轿子直向庙宇而去,转过庙宇后方,不见了。
  待我赶到庙宇旁,已彻底寻不到影踪。
  没办法,我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走向庙宇大门。
  这庙宇上挂着几盏阴惨惨的灯笼,照不出什么亮,反更显得森然可怖。我也不懂该不该敲门,索性双手一推,闷头闯了进去。
  门内居然是灯火通亮,十来个鬼差紧步来回,大堂上设了张长桌,一个像是曹官的人坐在桌后,正埋头阅一些文书。
  我这么进来,鬼差们都愣了,曹官听得周围安静,自文书上抬起头,也怔了片刻。
  “来者何人?”他看我一眼,又继续读面前的文书,“干什么的?”
  “我……我来找人。”我硬着头皮说。
  “找人?”曹官头也不抬,“我这里是地府阴曹司,进来的都是死人,来这里找什么人?”
  “有个姑娘被错带到这里了,”我说,“我要寻她回去。”
  “姑娘?”这下曹官终于眼离了文书,认真打量我,“你又是做什么的?”
  “我是阳间的玄师,”我说,“敢问大人是?”
  “我乃这阴曹司的城隍,鄙姓江,”这人说,“专掌这一方的生死。你方才说,你要找的女子,是被错带来的?你确定?”
  “有人误将她配了阴亲,”我解释道,“我一路追过来,看着她进了这地方,不会有错。”
  不知是否我眼花了,提到阴亲,江城隍脸色忽有一变。
  “哦,记起来了,”他眯起眼,笑着说,“是有这么一位女子,刚进门,现就在内堂,若是她的话,玄师可以放心了,她本就准备成亲的,并非误配,你回去吧。”
  我站着未动。“我就是为此事而来,”我说,“她并未答应这门阴亲,不该作数,请大人放她归家。”
  “况她阳寿未到,按理不该如此。”我又说。
  “这话说得,”江城隍又笑笑,“她阳寿到不到,你说了算?既是今日来的,那今日就是她阳寿已终啊。”
  我在心底冷笑。“大人说笑了,那媒婆索魂索了少说也有十日,难不成这十日都是她阳寿到的日子?”
  江城隍面色不好看了。“随你怎么说,既已成婚配,哪还有反悔的道理?”
  “她连要嫁的是谁都不清楚,这也算成了婚配吗?”我据理力争,“女子自己的想法,不该纳入考虑么?”
  “哪有这么严重,”江城隍哂笑,“那男子有心,成了亲好好待她,不就是一桩美事?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要什么那么多想法。”
  这话说得混账,但我气愤之余又觉得奇怪,我爹很早前同我讲过,阴曹司不过地府里分管地方的小衙门,下面的也只是些阴帅鬼差,怎么会有媒婆?又怎么管上了婚配?
  我看着四周鬼差奇怪的神情,慢慢想通了一件事。
  “那人给了你多少钱?”我问。
  江城隍身子一震。“你这是什么话?”
  “我问,那个登徒子给你了多少钱,教你把一个在世的女子活生生判死?”我高声说,“你这阴曹司,暗地里做了多少这样的营生?!”
  我大概懂了。要同活人成阴亲,单那些红线纸符必是不够的,是那登徒子死后,暗通阴曹城隍,贿以重金,改了方玉蕊的阳寿,是以才能有鬼媒往来,将方玉蕊的魂魄带入地府。
  不然方玉蕊一个寻常人,阳寿不到,根本过不了鬼门关。
  一想到连这阴曹地府都如此腌臜,我气得不禁握紧了拳头。一名女子,是可以这样用钱财交换的?
  看江城隍轻车熟路的模样,又还有多少女子被这样强配了阴亲?
  我料定我说中了,不然江城隍不会涨红了脸。“一、一派胡言!”他指着我说,“我江某人行得直坐得正,岂容你如此污蔑?左右,把她赶出去!”
  几个鬼差得命,立刻向我扑过来。我早捏了符在手里,未及他们近身,双手一亮,将他们齐齐震开。
  “好啊你,”江城隍不成想我这么狠厉,也吓了一跳,“敢闹我阴曹司?我倒要看看你还回不回得去!”
  他再一声喝令,从大堂后又跑出不少鬼差,拦在我前头。
  同时又有两个鬼差,急急跑入了内堂,不知做什么去了。
  我心急如焚。就这些鬼差,还好对付,来多少我也收拾得了,只是这么纠缠下去,若有鬼差把方玉蕊带走,藏起来,到时不光人追不到,有人问罪我都百口莫辩。
  看来还是要动那个咒了……
  来之前我在心里做过预备,我爹那书里也写得明白,将来在地府遇到难处,还有个大人物可以动用。
  只是我原本不敢用,而且这咒要用喊的,真喊出声,我也不知会是什么后果。
  因为这个咒,只有一句话——
  “阎罗老贼,给我出来!”
  五
  我使足了力气大喊一声,心想这回算是把地府上下都得罪尽了。
  周围鬼差连同江城隍都吓了一跳。“放肆!你胆敢对殿下不敬!”江城隍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但没等他多说两句,府衙的大门猛地被人踹开了,一个声音咆哮如雷:“李修德!你活腻了是吧!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没大没小的,我好歹也是——”
  来人同我打个照面,两个人都愣住。
  阎罗愣的是——“你谁啊?”
  我愣的是——阎罗是女的?!
  我们俩对看半晌,她先反应过来。“我知道了,你是李修德女儿吧?叫那个,有什么来着,我在生死簿上见过一回。”
  “有灵。”我忙说。
  “对对,白有灵,跟了三娘姓嘛,”阎罗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我,“生得也好看,像三娘,这就对了,要是随了李修德那混账,才是倒了大霉。”
  ……我爹到底和她有什么恩怨啊……
  这一下过于震撼,我一时忘了我叫她来做什么。那城隍连同率下一众鬼差早已仓皇跑过来,齐刷刷跪下便拜。
  “不知阎罗大王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江城隍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行了行了,少来这些没用的。”阎罗挥挥手让他们站起来,“有灵,你这么急着叫我,有什么事?”
  我回过神,立时把方家小姐的事前前后后大概对她说了一遍。
  阎罗面色阴冷。“还有这回子事?”她转身瞪着江城隍,“姓江的,你这阴曹司,背着我开了不少小灶啊?缺钱了?功曹司年年批给你的俸禄,都给你吃了?!”
  江城隍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殿下,莫听这玄师扯谎,绝无此事啊!”
  “绝无此事?”阎罗冷哼一声,“你敢说今日你阴曹司内,没进过命不该终的女子?”
  “我……我……”江城隍发起抖来,“真的未见过……”
  “江启年!”阎罗直接喊了他大名,“当着我的面你还敢糊弄?人呢!”
  见江城隍死硬着不说话,她干脆揪过来旁边一个鬼差。“夜游神,你说!敢有一句假话,我活剥了你!”
  那个做夜游神的吓坏了,哆哆嗦嗦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在……在内堂。”
  “带出来!”
  阎罗的话还是有用,夜游神忙不迭跑进大堂后面,不多时,领了个魂魄出来,正是方玉蕊。她是被强带来的,到现在还没意识,恍恍惚惚不知发生了什么。
  “江启年,你现在还有话说吗?”阎罗对着江启年踢了一脚。
  江城隍看看方玉蕊,又拿头嗑得脆响。“殿下饶命!”他扯着嗓子说,“启年、启年一时鬼迷心窍……”
  “一时?”阎罗再踢他一脚,把他踹翻了出去,“你做这没脸没皮的营生,怕是有日子了吧?”
  江启年打个滚,还原样低头趴着。“小的心想,既然有男子有此心意,小的为他们……成个婚配,也算是功德一件……”
  “去你爹的功德!”这阎罗言行粗暴,跟我想象中的全不是一个人。
  她指指方玉蕊,道:“她答应了吗?你强行配的那些阴亲,那些女子答应了吗?”
  “就只有男的讨老婆重要是吧!”她气不打一处来,撸撸袖子上去又要打,我赶紧拦着她。
  “你拦我干什么?”阎罗怒视着我,“他不该打?”
  “不是,那个,大人……”我小心翼翼地说,“打他可以等一会儿,我是怕方家小姐魂魄离得久了,便不好回去了。”
  阎罗拍拍脑袋。“也是,我都给气糊涂了。”
  “夜游神!”她喊道,“你马上把人给我送回去,天明前必须送到,若有差池,你等着我怎么收拾你!”
  夜游神点头如捣蒜,点了两个小鬼差,护着方玉蕊紧赶慢赶跑出了阴曹司。
  阎罗喘口气,恶狠狠地看着江启年。
  “其他的女子呢?”她问。
  “禀大人……”又一个鬼差小声说,“其他女子……都早婚配了……如今当都在酆都做游魂……”
  阎罗气得在大堂里转圈。“好啊你们,”她挨个点着四周的鬼差,“江启年收下的贿金,你们想必也有份了,好端端一个阴曹司,枉害了这么多人,你们行啊!”
  无人敢说话。阎罗一抬手,唤出一团白烟,白烟散去,里面现出一个仪态端庄的男子。
  这男子满头青丝直拖到地,面孔白净,可双眼闭着,竟是盲的。
  “崔判官,都听到了吧?”阎罗问他。
  “大人嗓门这么大,当然听到了。”男子微微笑着答道。
  “把这合司上下,统统拘拿起来!”阎罗下令,“还有那三个送人回去的,待他们回来一样抓!该怎么判你心里有数,一日内,把结果报给我。”
  “就一日?”崔判官问。
  “不够啊?”
  “还好。”崔判官仍还微笑着,看不清他做了什么,几道白链飞出去,将大堂里一干人等全捆了个结实。
  “那些女子,你叫功曹司去追,”阎罗又说,“我不管追多久,一个不差都要追到!”
  “追到之后呢?”
  “让她们回自己身子啊。”
  “呃,大人,那些女子过世已久,阳间怕是早已把她们下葬了,”崔判官柔声提醒她,“这若是还魂回去,没一柱香功夫,还是要回来的。”
  一想到这些女子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严丝合缝的棺材里,我出了一身冷汗。
  “我用你说?”阎罗红了脸,“那……那就带她们转世投胎吧,送去些好人家。”
  “剩下的男子?”崔判官又问。
  “你定就行,”阎罗说,“投胎成猪狗也好,蛤蟆老鼠也好,这我就不管了。”
  崔判官唱声喏,面前阎罗又想到什么。“对了,谁假扮的媒婆?”她问。
  一众鬼差不吭声,都拿眼去瞧后头一个筛糠一样发抖的小鬼。
  “崔判官,你盯准他,”阎罗道,“到时候把他跟江启年串成一串,给我下油锅炸了!”
  崔判官好像永远都是那副神情。“好。”
  “还有,你能不能不要老是皮笑肉不笑的啊?”阎罗对他不满,“看得我慎得慌。”
  “大人不看我不就是了。”崔判官说。
  “你……”
  不等阎罗再发火,崔判官把手一扯,带着满屋被捆的鬼差从大门走了出去。江启年嚎哭着频频求饶,可没人理会他。
  阎罗转回头,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个我。“你也别愣着了,”她推我一把,“走吧,离开这脏地方。”
  我和她一起行出阴曹司。没有她大呼小叫,周遭都清净了许多。
  “这江启年吧,”阎罗一边走一边感慨,“在生时是大嬴朝的御史,一身铁胆,仗义执言,后来因言获罪,被处了极刑。我是看他正直,才给了他这城隍的职务,谁想到最后成了这副模样。”
  她摇摇头。“入了地府了,却开始贪恋那些钱财了,可笑。”
  “也不只是为了钱财吧,”我说,“那几个登徒子不学无术,能有几个钱?他是轻视女子惯了,和那些人同气连枝而已。”
  “也是,”阎罗又摇头,“可怜这些女子,在阳间,婚配就难得自己作主,结果到阴间还是一样。”
  她抬起头,看看阴曹司的庙宇。“这一下把全司的人都拘走了,还得重新找些人来当差,麻烦,本来人手就奇缺……”
  说着说着,她忽然看我一眼。
  “要不你留下来帮我当这个城隍吧,”她欢快地说,“你这个心性,我也放心了。”
  ……哪能这么随便啊!
  “姐,我还活着呢……”我忍不住说。
  “也是,”阎罗无奈,“我给忘了。”
  少顷,她一下反应过来。“你刚叫我什么?”
  啊……我傻了,简直想掌自己嘴,这可是阎罗大王,我怎么那么顺口呢?
  好在她没和我计较。“算了,把我叫年轻些也好。”她呵呵笑着说,又认真看了看我。
  “你啊,同三娘年轻时一样,”她道,“胆色过人,嫉恶如仇,你爹娘倒是没养错你。”
  “大人很早就见过我爹娘?”我问。
  “不然你爹怎么对我这么不客气?”阎罗说,“他早年间捉妖除鬼,没少和我打交道。说起来,也有好些年没见过他俩了,还挺想他们的。”
  “他们还住在俱无山上。”我意思你想见他们就去见呀。
  “那是自然,他们还能去哪儿啊?道祖都说了,他俩——”阎罗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住。
  “他俩怎么了?”我赶快问。
  “你不知道啊?”阎罗挠挠头,“那我也不说了,免得三娘怪罪我。”
  我有点儿急了,怎么人人都这样,话说到关键就没了下文?
  但阎罗似是打定了主意不不往下说。“不跟你废话了,我还赶着回殿上,你也回阳间吧,”她移开话头,“此番多谢你了。”
  我估计我问不出来,只能作罢,可刚要同她道别,忽感觉腿上没了力气,险些跪倒在她身前。
  “站不住了?”阎罗扶住我,“也难怪,你一个活人,在这里是撑不了太久的,待我差人送你回去。”
  她举起一只手,虚空打了个响指。
  片刻工夫,一阵铃响,远处疾驰过来一辆大车。离近了我才认清,拉车的竟是两只独角、龙爪的兽,足下踩着云雾,虽然面相凶恶,却有说不出的祥和。
  这车停在我手边,阎罗开门把我抱上去。“等你回去,那方姓女子该也早醒了,”她说,“入地府之后的遭遇,她大概不会记得,要不要对她讲,看你。”
  我点点头。
  “以后你若是回家,代我问你爹娘声好,”阎罗又说,“还有,我不能时时离了阎罗殿,将来不管地上还是冥府,有要我相助的,你就喊崔判官。”
  “我该怎么喊他?”我问。
  “你就喊,’姓崔的给我滚出来’,”阎罗好像大仇得报一样开心,“放心,他不敢跟你生气。”
  ……你就是瞧他不顺眼吧?
  她这么说了,我也不能拒绝,就先记在了心里。
  阎罗交代完,拍拍那两只兽的后腿,车便腾空起来,直往我来时的方向去。
  “有灵,有空来找我坐坐!”阎罗还在后头喊。
  六
  我浑身都没力气,也忘了和她好好作别,只觉得手脚抬不起来,几乎是瘫坐在车里。
  那两只拉车的兽该是知道路,走得迅猛而果决,我听着车外风声呼呼大作,忽又想到,我还没问过阎罗,此前那许家的小女儿、还有颜儿的娘亲,后来如何了。
  不过她日理万机,恐怕也不会事事知晓。
  只盼她们没有大碍吧……
  下山以来,遇到这许多事,桩桩件件都打破了我过去天真的想法,也才发现我爹娘确非一般,他们教我一直以为,女子同男子是一样的,如今终于意识到,莫管地上地下,一名女子想要体面为生,都殊为不易。
  同时还有更多困惑,我爹娘究竟是什么人?他们因何这十几二十年都守在那座鸟不拉屎的俱无山上?
  早知道下山前,冒着挨骂的危险,也该问个明白的。
  这样左思右想着,感到车渐渐慢下来,停住了。
  到了?我勉力推开车门。车停在空中,往下看,似是方家府邸,我隐隐感到我的肉身就在车子正下方,正等我回去。
  “谢谢你们。”我对两只神兽说。
  神兽低了头,去舔舐爪子。
  我本想得体些走出车子,但还是聚不起力气,只好扳着车门向外一翻,头朝下跌了下去。
  一股莫可名状的牵绊引着我直落向府邸,半空里我最后抬头看一眼,那两只神兽一声低吼,拉着车子转头回了地府。
  再睁眼,我已是原本的自己,还是躺在一张床上的,一扭头,九枝那熟悉的清秀面孔正热切地看着我。
  见我醒了,他笑起来,好像一件宝贝失而复得一般。
  我还是很疲累,但见到他的一刹那,只感到安心和温暖。
  “九枝,你——”
  一句话还没说完,不远处一扇门猛地开了。
  翠玉的嗓门永远比人先出现。“小有灵!你醒了吗?”她一头冲进来。
  看见我醒了,她居然涌出了泪。“你可算是醒了!”她直奔到我床头,“我说怎么觉得有股子你的气息。可吓坏我了,我以为你再也醒不来了!”
  ……倒也不用咒我吧……
  “我睡了多久?”我问。
  “三天了!”翠玉喊得我头疼,“你再不醒,我都准备去找三娘了!”
  我睡了三天?我还以为我只在地府待了一夜。看来地上地下有时间的差别,难怪我一点气力都没有。
  “你们……守了我三天么?”我问。
  “我是睡了的,”翠玉说,“不过九枝可是一刻都没合过眼,一直守着你。”
  我看看九枝,不知是不是心里的作用,感觉他憔悴了不少。
  想不出该怎么说,我只好伸手出去,轻轻握了下他的手。
  九枝只还是笑。
  “对了,方家小姐呢?”我想起来还有个大事。
  “她比你早醒两天。”翠玉说,“已经无碍了,能吃能睡,就是想不起来,她被那轿子带走后发生了什么。”
  “那我就放心了……”我说,“总算没白折腾这一趟。”
  “你在地下都经历了什么啊?”翠玉问,“感觉很不简单。”
  嘿,那可有的说了。
  我平躺着,把在地府遭遇的一切对他俩和盘托出。
  翠玉听得瞠目结舌。“你见着阎王爷了?不对不是爷……是女的?”她一下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所以这些事都是那个什么司搞的鬼?地府里也这么下三滥的?”
  我苦笑一下,没说话。
  “还好有阎罗帮你,”翠玉说,“想不到啊,你家跟地府还有这么一层交道……” “翠玉,”我瞅准时机问,“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爹娘,究竟还有什么身份?他们为何不能离开俱无山?”
  结果翠玉还是不肯说。
  “啊呀!”她刻意移开话题,“我都忘了,你醒来的事,还没知会方家夫人和小姐呢!她们叮嘱我一定先告诉她们的。”
  这厮急急忙忙就要逃出去。我没精神和她拉扯,只好嘱咐她:“旁的不要多说,她们若问起来,只说我半途截了轿子,送回了小姐,免得给她们平添些烦恼。”
  翠玉点点头,快步出去了,又剩下我和九枝两人。
  “娘子饿不饿?”九枝又在我手上写。
  我摇头。“只是累。”我说,又想到还没给他讲那拉车的神兽,就比划着说了一通。
  “甪端,”九枝在我手上写,“日行千里,还通人言。”
  既然他知道,那想必我娘亲在地府的时候也见过。
  “下次有机会,让你也见一见。”我说。
  九枝笑笑。“娘子,辛苦。”他又写。
  “嗨,我一个顶天立地的玄师,你还担心什么?”我精神不好,嘴上也没了把门的,“你当好我的小媳妇就行了。”
  话出口刚要后悔,门又开了,一下子挤进来四个人,翠玉带着方夫人,夫人后面跟着小姐和舜华。
  接下来无非是一番感谢和慨叹,我随口应付着,偷眼瞧了瞧方玉蕊。她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脸上有了血气,虽然一想到她差点儿就要在地府酆都做个游魂,我还是有些后怕。
  心下一弛,困意突然上来,后面她们又说了些什么,我根本听不清,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这一睡又断断续续睡了两日,时醒时昏的,只知道九枝照料我吃过几顿饭,喝过几次水,不然就是听翠玉扯着嗓子絮絮叨叨。
  每一日,方玉蕊都来探望我,经过这次的事,她性子似乎变了些,还给我带了些好看的衣服和首饰来,硬要送给我穿戴。
  我是喜欢的,但转念想,这些精细东西真穿戴上,举止都不方便,就拒了。
  “其实姐姐年纪也不大,”有一次只我和她两个人在房间里,方玉蕊忍不住说,“女孩子何苦要四处奔波这么累?你又好看,早些寻个富足男子,成个家,不是更好?”
  我对方家人也说九枝是我哥,她自不知道我还有婚约在身,才有此言。
  不过就算我没有被神仙指婚,我也从未想过她说的那些。
  “我这样更开心的,”我说,“无人拘束,也不用遵循那些繁文缛节,我只愿能做个厉害的玄师,就够了。”
  想一想,又说:“倒不是说成婚不好啊,将来你大一些,能遇上个好郎君,待你一心一意,也该会很开心。”
  方玉蕊红了脸,点点头。
  “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来打他。”我说。
  空口无凭,我手写了一张符交到她手里。我和九枝居无定所,真要有事,她只要把符烧了,我就能知道。
  当然她最好永远用不上,那说明她过得好。
  如此过完两日,我休养得差不多,才终于能离了床,也准备带九枝告辞了。
  临行那天,方府出来了十几个人送我们,方员外言出必行,教夫人给了我一大笔钱做酬谢。我反而不敢收,怕被贼惦记,只拿了些碎银子走。
  这已经够我和九枝用很久的。自小到大,我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呢。
  好歹是有进账了啊!发财了!
  走出府外,方夫人和方玉蕊坚持和我们多走了一阵。“师傅刚来时,我有些防备,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夫人说,“还望你不要挂心。如今想来,那俱无山,该是个仙气地方吧。”
  我干笑两声,不敢回答。
  闲话间,夫人又有些好奇:“师傅身边那个姑娘,叫翠玉的,今日怎么不见她了?”
  “她有事,早走一步。”我揣着怀里的黄鼠狼说。
  等到方夫人和方玉蕊回去了,翠玉才现了身。
  “好了,我也要走了,”她说,“你这回欠我个情啊,小有灵,我记性可是很好,不会忘的。”
  “你等等,”我说,“这些你拿着。”
  说着,我从包袱里分了一多半银子给她。“这次多亏有你帮忙,我很感激,”我说,“欠你的情,单这些肯定也不够还,以后有机会,我再报答。”
  “你就当……是我送你买面用的,”我又说,“以后就不必再去别人家偷了。”
  翠玉一时间说不出话,接过银子怔了许久,才又嚷起来:“好侄女,原来你这么大方!要不我不走了,你养我好了!”
  “你快走吧!”我推她,“回去烙你的饼去。”
  翠玉嘻嘻笑着,忽然一愣。
  “对了,我的擀面杖呢?”她问。
  “我哪知道?不在你身上?”我也愣了。
  “我没给你吗?你是不是藏起来了?”
  “我要你根擀面杖做什么?”我哭笑不得。
  翠玉在身上来回摸了摸,面色凄惨起来。“完了完了,这回亏大了,没拿多少好东西,还把值钱的丢了——”
  “我那可是黄花梨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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