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灵》作者:烟波人长安
第2章 无首
一
下了山,我先去拜访了那私塾里的先生。
这是娘临行前关照我的,一是为了付清私塾的学费,再是向先生道个别。他虽不是什么名师雅士,但一日为师,又从他这里学到许多,总该谢谢他。
先生看见我带了个男子一同前来,还一声声唤这男子“夫君”,着实吓得不轻。
“你何时婚配的?”他瞪大眼睛问我。
我不便仔细回答,只好说还未婚配,只是路上有个伴。
“没成婚就好,没成婚就好,”先生松了口气,“你年纪轻轻,不该成婚太早,还是该多念书,以后有个好营生才是。”
嘿,这老头倒是挺通透。
我赶紧说,我不是因为有了九枝才不念书的,是我爹娘把他们早年的营生传给了我,教我去见见世面。
提到我爹娘,先生似乎想到什么,又端详了一下九枝,眼神里奇奇怪怪。
但他没再追问,收下了钱,想了想,忽然叫我等一等。
他自己晃晃悠悠踱进屋里,半晌,拿出来一本书。
“虽说我这私塾里,你念书是最好的,也是最灵性的一个,”先生说得我有些脸红,“但你年纪尚小,亦未曾远行过,如此入人世,怕要吃大亏。这本《圣朝通轶》,是几年前,一位江湖墨客所写,详书了我大嬴朝存世以来,历代圣上治下的要事,各地风俗民情,也略有记录,读完它,或许对你有大助益。”
他庄重地将书交与我。“为师老了,无甚可赠,只得这本书,你见这书便如同见我,日后遇到难处,切莫忘了为师教过你的处事之法。你平安周全,为师也放心了。”
我接过书,忽觉得眼里一热。仔细想想,这老头虽然牢骚满腹,却不曾责骂过我分毫,私塾里有小儿欺负我,都是他替我做主,从未因我身为女而低看过我。
或许他真做了官,会是个好官吧。
出了私塾,先生送我至门口,我不敢多回头,拉着九枝快快往前走。
九枝看看我,忽然张了张嘴,无声道:“娘子,眼睛红了。”
“进沙了,你少管。”我擦擦眼睛,闷声道。
自私塾往北,便拐上了出镇子的路,镇上的物事渐渐远了,仿佛少小时光也离我渐渐远了,我最后回望一眼,看着镇口细细的烟尘,才意识到,如今我是真的要踏入人世了。
也不知何时还能回来。
这一日,我和九枝走了很久,一直到夜幕低垂,才在一片林子中歇脚。
此后几日都大概如此,白天赶路,晚上歇息,不赶路的时候,我就埋头读我爹给我的册子,九枝静静待在一旁,也默默地看他那本万鬼通辨书。
读着读着,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我娘总是埋汰我爹不好好念书。我爹手写的这卷玄法正道天策,里头全是错字,好多字句我要结合上下文,才能明白他写的是什么。
相较之下,私塾先生给我的《圣朝通轶》,就有文化许多。
这书本身有些晦涩,典故也颇多,但先生在难懂之处,都详尽地做了注批,有些他看不过眼的地方,还写了自己的评语。
比方在一段“女子决计不可为官”的论述下,他大大地写下了几个字:放你娘的狗屁!
我由是对他又多了一份敬意。
此后几日都大概如此,我预感潞城许家之事非常急迫,不敢耽搁,和九枝一刻不停赶路,累了便趁空闲抓紧研习我爹要教我的那些术法,慢慢也掌握了不少。
九枝读书比我快得多,他那本他不消多久便读完了,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我写画练习。
一日他沉思许久,忽取过纸笔,写了行字:“娘子,日后若有人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该如何作答?”
我头也不抬。“你又不会说话,笑就行了,我来替你解释。”
“……”九枝点点头。
不过他倒提醒了我。下山前,我娘亲嘱咐我,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要教任何人知道九枝是妖,我自己一个捉妖怪的,身边跟着个妖怪,很难说清。
但我也不想说九枝是我夫君,这如何是好?
对了,不如就说他是报恩来的吧。
就说他四下云游,从俱无山下过,遇了危险,我和我爹娘救了他,他为了报恩,就从了我了,现在跟着我走南闯北,做我的小跟班。
哎呀我也太聪慧了!
虽然这“无以为报以身相许”之事,从来只有女子会做的,哪有男人这样做。
但这样一说倒也有趣,况且又不算错,毕竟我娘亲不给他浇水,九枝也化不了人形。
于是我心里也踏实了。
这样日夜兼程,五日后,我和九枝终于到了潞城。
潞城比我家山下的镇子大许多,至少它有城墙,有四面城门,城门外还有兵士盘查来往之人。
给盘查的兵士看了符节,顺便问了问许家所在,领头的兵士听到许家这两个字,突然紧张起来。
“你们是许家什么人?”他问。
“是……故友。”我随口说。
“故友?”兵士上下打量了一阵我和九枝,“哟,那你们可赶紧去吧,去得晚了,怕是就见不到咯。”
这又是从何说起?
但我也懒得同他废话。他还了我符节,给我指了指路,我又带着九枝往城内赶。
据说这城在本朝只是座不起眼的小城,可毕竟好过一个镇子,城里井井有条,人看上去也整齐些,只是我无心细细打量。许家在城东,似是城内富足之地,但快到时我心头一紧,感到周遭气氛不太对。
九枝也感到了。他拉了我衣袖一下,示意我多加小心。
我点点头,没说话。靠近许家,发现左右邻舍已经搬空,一片萧索之象,看样子还是匆匆搬走的。
许家是个不小的院落,竟然也门户洞开,只能隐约察知院内还有人居住。
我扶着许家大门,探头看看,院里生满荒草,似乎久未有人打理。
“有人吗?”我大声问。
等一等,又接一句:“我是俱无山李家的!”
正对院门的堂屋里,很快传出一阵细密的脚步声,少顷,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从屋内冲出,眼窝深陷,还未见到我就连声高喊:“先生可是来了!”
他应是太慌乱了,竟未听出我是女声,出了门看见我,愣在当场。
“姑娘是?”他问。
二
“我是李修德的女儿。”我说。
不消说,对面该就是许家当家了。他神情困顿,盯我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是有灵吧?”他勉强笑笑,“家父和令尊早年通信时,提到过你。”
“那令尊……”他越过我向门外看,好像我爹就躲在我后头一样。
“啊,我爹他来不了,”我说,“他……腿脚不便,下不了山,只叫我来的。”
“可是……”许家当家脸上略过一丝失望神色,“姑娘如何能……”
“我爹把一身本事全传给我了,我来也是一样的。”我唬他。
九枝斜睨我一眼。我暗暗踩他一脚,让他别说话。
不然怎么办,总不能告诉许家当家,我一共才学了三四天吧?
许家当家还是将信将疑,但我都已经来了,断不可能再叫我回去,于是他面上有了些光彩,把我往院内迎。“快快进屋,”他说,“旅途劳顿,姑娘应该也累了。”
我和九枝一齐向里走,他这才发觉九枝的存在。“这位又是?”他问。
“他是我爹娘救下的男子,算半个徒弟,”我已在心里练过几遍,这套说辞说出来毫不脸红,“现在跟着我,给我帮忙的。”
九枝气度不凡,还带些神秘,许家当家这次倒是毫不迟疑就信了。“原来是李先生的徒弟,是我怠慢了,看兄台的举止,一定学有大成吧?”
九枝面带尴尬。我强忍着没翻个白眼,只管走进堂屋内。
堂屋内和院落里几乎一样破败,不知有多久没打扫过,我刚一跨过门槛,眼角瞥见不远处有动静,看过去只来得及看到一位女子,怀抱一个孩子,躲在另一扇门后瞧我。
我正待打声招呼,想不到她一言不发缩了回去,立时便不见了。
“呃,那是贱内,”许家当家向我解释,“她怀中是我小儿,年方两岁。贱内她……她有怪疾,见不得生人,还望姑娘莫怪。”
我还想再问些话,许家当家已经招呼我坐下,打断了我。屋中桌椅上满是灰尘,一片杂乱,他就随便拿衣袖抚了抚。
我看这桌椅的制式,依稀看得出这是大户人家才有的东西,但怎么会脏乱成这样?
“忘了说,小生叫许如白,姑娘叫我如白便是,”许如白一边在家中寻索,一边说,“家父同令尊多年前曾是好友,家父临终前也特意关照,家中若遇到异事,可向令尊求助,一月前我修书一封,久未回应,如今看来许是递信的人耽搁了吧。”
我干笑两声,没接话,他要是知道我爹早收到了信,就是不来,不得疯了?
许如白又翻腾了一会儿,终于从桌子后找出一只茶壶两只茶杯,倒了些茶给我和九枝。这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泡的了,一股子尘土味儿。
看我略微皱眉,许如白也觉得不好意思。“实在是失礼了,”他在桌子一旁坐下,说,“家中遭遇变故后,仆人家丁都跑了个干净,贱内又时好时疯的,屋内便成了如此模样。”
我心想你自己不能打扫吗?但也没说出口。
“唉,”许如白扫了一眼全屋,兀自叹道,“想我许家也是这潞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谁承想落得这副田地。”
他面色苍白,须发凌乱,像是经受过长时间的惊吓,整个人都枯干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怎会这样的?”
许如白又叹口气:“这要从半年前说起了……”
从他的讲述里,我终于大概知晓了,许家究竟遭遇了何种异事。
半年前,许家还是人丁兴旺,一派其乐融融。直至某天,晨起不久,一名家丁忽然神色慌乱闯入堂屋内,说晚上起夜,在院中见到了异状。
起初全家人都没当回事,以为他睡迷糊了,看花了眼。
没想到这异状竟加剧起来,先是仆役们居住的下房频现异状,接着厢房和上房也遭了殃,每夜一至子时,府中便陡生怖况,不足月余,全府上下已经被折磨得人心惶惶,终夜无法安稳。
这时许父还未想到要找我爹相助,只当作一时遇了邪祟,便请来城里唯一一个道人,作法驱邪。
可道人作法三天,异状反而更凶,最后道人自知无法应对,不告而别。
许父再想给我爹修书,已来不及,两个月内,许家父母相继重病暴毙,未及发丧,仆役家丁也都悄悄跑了。
许家招了邪物的消息,在城内不胫而走,原先和许家交好的故友渐渐疏远了这家人,唯恐避之不及,左右邻舍担心受到波及,也慌忙搬走,这一带终只剩了许如白和妻小三人。
许如白遵照父亲嘱托,给我爹送去书信,又不忍抛下祖上积攒的家业,便在此处苦等,而异状依然夜夜出现,如今许如白几近崩溃,若不是我及时赶来,他怕是也撑不了几日了。
“公子所说的异状,是什么样的?”我见许如白闭口不提异状的情形,追问道。
提及异状,许如白浑身不由抽搐了一下,眼中略过一丝惊惧。
“小生……实不可详述,”他说,“今夜异状恐怕还要再来,不如姑娘待到子时,亲眼看看……”
我看他吓得不轻,也不好再问,天色也深了,索性便安心等着。
这一夜无比漫长。天黑后,许如白点上盏灯,瑟缩在椅中枯坐。到戌时,他似是饿了,走进旁屋,大声同他夫人说了些什么,言含斥责之意,过了许久,他夫人才默默出屋,也不看我和九枝一眼,径自进了厨中,又一阵子,才端了些残羹冷饭出来。
她将几只盘碗随便放在堂屋桌上,自己端着一副碗筷重回旁屋,一言未发。许如白像是习惯了,招呼我和九枝一下,自己吃了些。
我心下紧张,没什么胃口,都推给了九枝。他倒是挺悠闲,把饭菜吃了个精光。
吃完还比划着问我,他能不能睡一会儿,气得我想打他,我都没睡,你一个妖怪睡什么睡!
我瞪他几眼,让他懂些规矩,人主家都还没……
好吧,许如白手撑着桌子睡着了。
可能终于安心下来,他睡得很熟。我只好自己翻着那本《圣朝通轶》解闷,慢慢也有些困顿。
正迷糊着,冷不丁远处传来一声悠远的打更声。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许如白手肘自桌上滑了下去,整个人猝然惊醒,惊惧又立时爬上他的脸。
“来、来了!”他失声喊道。
三
不消他说,我也觉出有异了。原本堂屋大门是紧关的,突然间阴风骤起,将门猛地吹开,一股彻骨的寒意卷进屋里。
与此同时,原本墨一般黑的屋外院内,忽从地里冒出一片一片的白色物事,像地上生了雪,顷刻间白茫茫一片,飘飘忽忽直向屋内涌来。
我跳下椅子,看清这些不明物事一个个只比我头大一点,居然有手有脚,仿佛是……没有头的婴孩?
耳边也听到了奇诡的声响,起初还浅浅的,后来逐渐刺耳,如同千百个婴孩齐声啼哭,在宅子中反复回荡。
我头一次见这么可怖的场景,头发都要竖起来,一时手足无措。
这是……妖还是鬼?
许如白早吓得从椅子上跌了下去,一边哆哆嗦嗦往后爬,一边拿手挡住脸。“别、别过来!别过来!”
九枝这时却非常镇定。他两步冲上前,挡在许如白和那些邪祟之间,衣袖一挥,将邪祟逼开。邪祟似乎也惧怕他这二百岁的大妖,急急后退,但并没有消失,门口涌入的邪祟也越来越多,眼看九枝就要顶不住。
看着九枝的背影,我才忽然反应过来,我是捉妖的那个啊!
“九枝躲开!”我喊一声,左手掏出生墨笔,在右手飞快地画了个符。
也不知道要对付的邪祟究竟是什么来头,希望这一手有用吧。
符画完,我手上冒出璀璨金光,将屋里照得通亮。
还好,符没画错,咒也念对了,一刹那,一尊钟形的金身自我手中飞出,滴溜溜转着冲向门口那一群邪祟。
这下好歹是将邪祟全数逼出了大门,金光散开,追着邪祟四下奔走。
“九枝,关门!”我又喊道。
九枝关上屋门的同时,我即刻抢上去,又用笔在门上依次画下两道符。
门剧震一下,归于平稳。门外啼哭声也渐息,不过多久就没了动静。
我靠在门边听了听,确定什么都听不到了,才敢打开门。
院内一切如常,仿若刚才何事都未发生,那无数的邪祟消失了个干净,只剩一道金光还浮在半空。
我伸出手,将金光收回,握在手心权当盏灯,仔细查看院落地面。
心知这符咒不过权宜之法,那邪祟恐还是要来的,我不敢放宽心,将院落来回探了一遍,但什么异状都没看出来。
许如白恢复了一点气力,唇白如纸,颤抖着从屋里挪出,紧跟在九枝身后。
“今夜的异状,就是许公子之前见的?”我问他。
“对、对对,”许如白说,“就是这些邪物,夜夜来,夜夜来,一日比一日凶煞,家父家母不堪其扰,就此便……便去了……”
“这是何物,九枝你认得吗?”我问九枝。
九枝轻轻摇头。
不认得?奇了怪了……我四望全宅,料定这桩异事当和这宅子有关,便又盯着许如白问:
“许公子,这院内和宅内,有什么是你未向我提及的?”
“什、什么都没有啊……”许如白目光躲闪。
“你当真?最好不要有事瞒我。”
“该说的……我都已说了……”许如白支支吾吾,“不知姑娘这是何意……”
看他神色,必定有所隐瞒,但这样问也肯定问不出,我索性暂时把怀疑搁下。
我再拿出生墨笔,在院落四角画了四道符。
“这样一来,邪祟这两夜该不会来了。”我说,“但未找到缘由,靠这几道符也解决不了根本。”
许如白眼看着地面,默不吭声。
“许公子若想到什么,务求告知我,不然……”
我特意加重了语气:“不然我也帮不了你。”
这一折腾便过了丑时,我也累了。许如白安排我和九枝在客居的厢房歇息。
我横竖睡不着,厢房又脏乱得紧,便清出一片空地,坐在地上思忖。
一静下来,才发觉手抖得厉害。
“娘子,怕吗?”九枝在我手上写字。
我点点头。还没想到说什么,忽而被一阵暖意包裹住——九枝跪下身子,从我身后轻轻抱住了我。
我第一次同男子离得这么近,下意识要逃,又一想反正他是我夫君了,抱便抱吧。
别说,真的很暖。
被九枝这样抱了一会儿,我才开口问他:“那邪祟,你当真不认识?”
九枝略一迟疑,又在我手上写道:“认识。”
“认识?”我猛地挣脱出来,回身瞪他,“认识你方才不说?”
九枝还是摇摇头。我忽然意识到,他不是不想说,是当着许如白的面,不方便说。
他翻出我娘亲给他的那本书,翻到一页,上面画了一个很像是方才那个邪祟的妖怪,旁边写了两个字:无首。
在下面还有一行注解:在梧州首遇,枉死的孩童若魂魄未安,则见此妖。
联想到之前院中满是这个“无首”,我一下瞠目结舌。“难道说这院里地下,全埋着孩子?”
九枝摇头。“只有一个。”他用口型说。
吓死我了。“也便是说……”我皱起眉头,“一定同许如白有干系?”
九枝又点点头。
我长出了口气,扳着膝盖不说话。枉死的孩童……许家小少爷我今天见过,自然不是他,那又该是谁呢?
沉默许久,九枝又看看我。“娘子,还抱么?”他手指轻划过我手心。
这一下又把我吓个好歹。“不不、不抱了不抱了!”我赶紧说,“你去睡吧!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九枝眉目狡黠起来。“娘子害羞了?”他再写。
“……你赶快去睡!”我吼他。怎么还蹬鼻子上脸了?
九枝忍着笑去睡了,不多时就传出轻轻的熟睡声。经他吓了两回,我反倒更睡不着,要思索又集中不了精神,心中一晃是许家的疑窦,一晃是他胸前的温暖。
实在坐不住,我起身,悄悄推门而出。
天色微明,院中不像夜里那么昏暗,我坐在厢房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不知过了多久,我眼角瞥见正房后面有些异动。
还有别的邪祟?我心下一凛,正待拿出笔来,才发现那是个人。
是名女子,仔细看看身形,这不是许家夫人?
四
她远远地也看到了我,仿佛愣了一下,接着便一步不停,径自走向我身边。
确实是许家夫人。她瘦削到仿佛一把就可以环抱,身上衣物虽很齐整,但借着天快亮的光,还是能看到不少脏污,脸上的神态也很憔悴。
我没和大户人家的女子打过交道,也不知该说什么。
“许夫人,早啊。”我感觉我像个女流氓。
许夫人只点点头,没说话。她拢起裙裾,悄悄在我身旁坐下。
“你……你怎么也起这么早?”我没话找话。
许夫人侧头看看我,指指喉咙,呃啊两声。
啊,她也不会说话?
“你是哑的?”我问。
许夫人又点点头,笑了笑。
这可实在是奇了,许如白可不像是会心甘情愿娶位哑女回家的人,就算他愿意,这种大户人家,一般也不会允许儿子跟哑女成亲吧?
我记得那本《圣朝通轶》里有写到,大户人家做一门亲事规矩可太多了。
那她难道是嫁过来之后哑的?又是如何哑的?
见我一个人愁眉不展,许夫人轻轻拍了拍我,示意我不要介怀。她倒像是都习惯了,但看她的模样,总觉得这些年她没少吃苦。
“那,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我又问她。
我不傻。她专挑这个时辰跑出来找我,肯定是有事要告诉我,只是她没想到我居然就坐在门口。
许夫人却迟疑了。她咬住下唇,似乎不知要不要向我坦白。
我心里大概也有了数。“你要说的,定是和那邪祟有关吧?”
许夫人惊异地看我一眼,我便知道我没想错。
“那邪祟,是尊夫惹出来的?”我再问。
提到许如白,许夫人脸上现出了仇恨之意,但这恨意转瞬即逝,又变成了恐惧。
“你莫怕,”我说,“有我在,他不能再对你做什么的。”
话及此,许夫人眼中忽然涌出了泪水。她紧咬牙关,浑身筛糠一般颤抖,仿若经历了一番天人交战,才慢慢有了勇气。
她抬起手,指指正屋后面的方向。我顺着望去,隐约看到一栋小屋,制式上很像《圣朝通轶》这本书里说的,本朝大户人家常修的祠堂。
“问题出在祠堂里?”我问许夫人。
许夫人点点头,两行热泪滚滚而下,那神情我还从未见过,似是悲愤,又似是感伤。
那祠堂里究竟有什么,让她如此激动?
不过我再怎么问,却问不出来了。许夫人对我的问话全无反应,只管默默哭泣。我也不知道我该做什么,只好陪着她,等她哭完。
她一直哭到天明。一道朝阳斜斜地照进院里,她才惊醒过来,也不看我一眼,匆匆擦擦眼泪,倏地跳起,贴着院墙疾步走回了正屋。
剩我一个人愣在原地。
……喂,大姐,您就这么结束了?
好在她已经给了我线索。我仍坐在地上,扯几根草,按我爹书里教我的法子起了一卦,果然卦象指示,凶煞正在祠堂的方向。
我拍拍屁股要起身,听到背后一阵响动。
我回身,看见九枝探着个脑袋,站在厢房窗口。
“你什么时候醒的?”我瞪他,“偷看可是要长针眼的啊。”
九枝笑得没脸没皮,像是在说你能奈我何。笑罢又正色起来,比划着问我,接下来怎么办。
我活动活动身子。“走,去找许如白。”
不出我所料,许如白死活不肯让我进入祠堂。
“这祠堂乃是供奉我许家列祖列宗之所,何况家父家母灵位刚移入不久,还未安定,怎可教外人进入?”他横身拦在祠堂门前,脸上顿失血色,“姑娘是在疑心什么?”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这是许夫人明示我的,只说卦象所示,邪祟就在祠堂里。
“好好的祠堂,怎、怎会生出邪祟?”许如白急急忙忙地说,“此事我绝不答应!除非、除非姑娘从我身上踏过!”
呵呵,我还需要从你身上踏过?
我给了九枝一个眼神,九枝一伸手,轻轻松松就把许如白拉到了一边,死死制住。
许如白还在大呼小叫。我已经将手放在了祠堂门上。
手一压,便觉得屋内不对,冰冷的触感里藏着浓浓的恨意。
果然就是这里了。
我一边责怪自己学艺不精,如此强烈的恶念,之前竟没有察觉,一边推门而入。
祠堂外日头正盛,祠堂内却阴寒彻骨,虽然有窗,外头的光却似乎照不进来。我画了道符捏着,借着符发出的光,才能勉强看清周遭景象。
正对我的是一应牌位,大都落了尘,只有三个看上去是新做不久的。我又左右看看,倒也没看出什么异常。
许如白此时不再呼喊了。他颓立门外,双目中含着一丝阴毒。“姑娘若找不出什么,这笔账,告到官府我也是要同你算的。”
我倒不怕他,只觉得哪里有怪异,又说不出。
心中一激灵——许如白丧了父母,自然有两块新牌位,但那第三块新牌位,又是谁的?!
我大步上前,只来得及看出这块牌位上空无一字,忽然眼前一花,牌位上猛然涌出一大股黑气,直冲我面门而来。
我没提防,急向后闪避,还是被黑气当胸打中,整个人飞出去。
幸而九枝在身后接住了我,旋身将我护到一旁。那黑气去势不歇,奔出门外,一晃已没了踪影。
“追!”我不顾胸口疼痛,拔足狂奔。许如白已吓得瘫软在地。我冲至祠堂门口,只看见黑气涌向正屋,从一扇窗中渗进了屋内。
俄而,我听见屋内许夫人一声短呼,紧接着传出孩子的大哭声。
它的目标是许家小少爷!
我迅速拿笔在手上涂画,再将手高举在前,一根发着金光的绳索从我手中窜出,直追着黑气而去。
同时九枝先我一步,将正屋窗子撞开。等我们俩跳进去,绳索已经把黑气团团捆住,一旁许夫人跪坐地上,怀中紧抱正在嚎哭的男童。
那黑气仍在剧烈挣扎,无奈绳索越收越紧。我不作迟疑,回忆着我爹书上写的立狱考邪基本之法,在黑气周围一连画下八道咒。黑气扭动起来,但似乎自知绝无可能挣脱,从内里深处发出一阵尖利的呼号。
刹那间,我自它扭曲的形象里,窥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一个女童。
五
事情至此,我差不多已猜了个大概。
“孩子在哪?”我移步祠堂外,冷眼看着许如白问。
许如白默不作答,整个人还是瘫着,额头一遍遍撞地。“作孽啊……作孽啊……”他喃喃自语。
九枝从后面拍拍我,为我指了指祠堂里的地板。
那黑气一出,不知怎的日头就能照进祠堂内了,我才发现,祠堂中央,有几块木板不太寻常,似是掀起之后又重新盖上去的。
我带九枝过去。他把手放在那几块木板边缘,手指尖居然生出了细细的藤绿枝条,轻而易举就将木板撬了开来。
看我诧异的眼神,九枝笑笑,一脸神秘。
不过我也无心琢磨这些。木板一开,又是一股冷冽寒气,木板下被人挖了一个方洞,洞内摆着一具小小的棺柩。
棺柩的长度,恰恰能存得下一个半大的孩子。
我不敢再开棺柩了,心仿若被人揪住一般疼痛。她还那么小啊……
“给我起来!”我大步走出祠堂,一把拉起许如白。
许如白还是低着头,毫不反抗。“说吧,”我强忍着怒火,“孩子……什么时候死的?”
眼前这个令我生厌的男子,突然掩面大哭起来。
“我也不想啊……我也不想啊……”他反复道。
事情又要回溯到两年前。
那时许家还没有那个小少爷,许夫人头胎是个女儿,已长大到快三岁,生得乖巧伶俐,许家上下倒也挺喜欢这个孩子。
但不知为何,生下头胎后,许夫人两年多都未再有身孕,渐渐府内府外便有了微词。
许如白起初并不着急,可许家父母生怕许家绝了后,又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再不抱上好孙儿恐就晚了,孙女他们虽是喜欢,但在他们眼里自是不如一个男娃的。
软硬兼施下,许如白也认了父母的说法,试遍了各种法子,盼着夫人肚中再有动静。
也是在被逼着试那些偏方的时候,许夫人慢慢哑掉了。
许家人还是不甘心,先是提议教许如白纳个妾,后来有一天,许母去庙里烧香回来,忽然说,她自一个庙里的香客那里听到,头胎是女孩的,如若一直怀不上男孩,那就是这女孩命格太硬,将本该来的男孩都“克死”了。
要想怀上男孩,就要给这女孩改命。
他们又不知从哪里请到了一个外道方士,说只需七日,就能将孩子的命格改掉。
可怜那女童,话才刚说利索,就日日被带到院子里,忍受长达两个时辰的做法。方士搭了座法坛,将女童抱在法坛上,围着她又吟又跳。
起初孩子还觉得新鲜,不多久就厌了,哭闹着要回屋,狠心的许家人,把她紧紧拴在法坛边,自己坐在正屋内,就这样看着。
包括许如白。
许夫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答应,可没有人会听她的。她被锁在卧房,门窗紧闭,一直到眼泪哭干,都未见到孩子一眼。
因为她见了孩子,便又要被克了。
这样的荒唐持续了五日,到第六日,天降一场大雨,方士说不可半途而废,教许家人给孩子撑了把伞,做法继续。
孩子终究是孩子,如何受得了这番折腾,当晚就生了病,高热不退,神志不清。
那方士硬说这是做法有了效力,是女孩命格里的邪异在外逃,不需送医。
可他自己趁夜竟偷偷跑了,等至次日清晨,许家遍寻这方士不见,再待想起孩子,孩子已经咽了气。
许父心知此事传出去,无异于戕害人命,被官府知道恐是要坐牢,便打点家丁仆役,悄悄瞒了下来,对外只说孩子急病离世,草草下葬。
许夫人万念俱灰,自此再不出家门一步。
月余,她果然又怀上了一胎,最终真的为许如白诞下了儿子。
许家陷入狂喜,只道是当初的法子起了作用,家里张灯结彩,大事庆祝,许母还两次去庙里为孙儿祈福,渐渐仿似谁也不再记得,这家中曾经有过一个女孩。
直到府上生了邪祟,久久不去,许如白才惊惧起来,疑是女儿亡魂未安。他本想将女儿灵位供入祠堂,但家规不许,最后勉强说服许父许母,将女儿尸骨移入祠堂地板下。
邪祟自然仍未平息,许如白自欺欺人,劝自己女儿已安葬,当同她无关,但他自知有愧,我问起的时候,便一直瞒着我。
“你……”我听得周身发抖,“你怎么下得去手?!”
“父母之命难违……”许如白喃喃道,“我也……”
我冷笑一声。“父母之命?那偏方不是你喂夫人服下的?父母要请外道方士做法,你阻拦过吗?孩子在院里哭的时候,你不也在屋内看着吗?”
“是你自己也想要儿子,不要全推给父母!”我喊道。
许如白摇摇头。“但我许家……总归要传宗接代……”
“我也是女儿,我爹娘怎么不提传宗接代?”我驳斥他,“他们怎么不做法为我改命?女儿便不是自己孩子吗?”
许如白没有作答。他瑟缩在地上,嘴里不知念叨什么,混含不清。
许夫人还跪在正屋里,怀抱着孩子,木然地看着我们。
“只是为了一个男胎,你害了女儿,也害了自己夫人……”我眼眶一热,几乎要见泪,“她都不会说话了!”
九枝见我有些激动,轻轻碰了下我的手。
我深吸口气,平复一下心绪。比起斥责许如白,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周遭已是一片狼藉。那团黑气还在,被金绳拘着,一动不动。我折入祠堂,自木板下的方洞抱出棺柩,带着这轻轻的木棺走进正屋。
九枝生怕再有异动,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我将棺柩摆放在黑气之前,撤了立狱考邪之法,在棺柩上下了一道镇魂的符。
“许家已分崩离析,”我一字一句道,“你要报的仇,差不多也够了。如今该是安心魂归的时候。我知你还有遗恨未消,可如此下去,只会耽搁你过奈何桥,再无归所,还便去吧。”
我顿一顿,又道:“你别怕,过不在你,下去后该不会有人难为你。过了桥,当有孟婆在等,你喝过她的汤,所有事就都忘掉了。”
“下辈子,投胎到个好人家吧。”
言毕,我收起金绳,静待片刻。
那团黑气忽而变了,眼见它由黑转灰又转白,终化作一片薄雾,全归入了棺柩里。
我做这些事的时候,许如白就坐在原地,呆望着这边。
“许公子,你好自为之。”我冷冷道,“你负了尊夫人一回,今后莫再要负她了。”
虽然她未必还愿意和你一起了。我心想。
最后我看看许夫人。她紧盯着棺柩,两行热泪自脸上落入怀中孩子的脖颈。
“你要好好的。”我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