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单待生效》作者：天下第一郭
文案
我是郭凯，我死于胃癌。
万万没想到，我死后遇到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一起保险欺诈。有个名叫海青的保险调查员告诉我：一年多前，死后世界就有人知道我会死，还对我的英年早逝投了保，因匿名投保人接连以此获利，保险公司怀疑这是保险欺诈。海青表示，如果我愿意帮助他追查真相，证明这笔保单确有问题，他便会同我分享保险公司的巨额赏金。
老实说，我对赏金没什么兴趣，虽然我有点好奇究竟是谁能预知我的死亡。不过，参与调查意味着我能再回去活人的世界看看，我有我必须要回去的理由，于是，我答应了。
真希望当时能有人阻止我做这个决定，不然我就不会坐在这儿第二次写我的遗书。第二次……妈的。
正文
第一章 洞穴、灰区、无垠
对于生者，我们应给予尊重；对于逝者，我们应还他们真相。
——伏尔泰
“你的姓名？”
“郭凯。”
“出生日期？”
“1986 年 8 月 17 日”
“死亡时间？”
“2022 年 4 月……”郭凯有些不确定，“不好意思，茶茶，就是刚才给我做迎新说明的那位女士，没跟我说我具体的死亡时间。我想我应该死在清明节前，但也可能是在清明节后。”
虚空中发出的电子音不耐烦地打断他：“死因？”
“胃癌。”
电子音接着又问了郭凯不少私人问题，其中几个，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定然会觉得很冒犯。然而眼下他正在努力适应“我已经死了”这个事实，暂时顾不上这些。
郭凯活着的时候是个无神论者，没怎么设想过死后的世界，或者说，他没时间去想。就像他总是没时间去体检，第一次到肿瘤科专家会诊，胃部肿瘤就被定性为四期。
当被问到死因，郭凯下意识地摸向自己右侧的锁骨，碰到的竟然不是用于化疗的静脉留置管，而是青壮年本该有的光洁平整的皮肤。
好吧，看来我是真的死了，他认命地想，同时不再努力寻找电子音的发声点。对死后世界的好奇，已不像几小时前刚醒来时那样强烈。当时他发现自己坐在一间装饰简单的房间内，正对着房门，旁边的墨绿色直角长沙发上，还零星靠坐着几个人。
“嘿，你醒了，”离郭凯最近的大叔转过身跟他打招呼。
郭凯再次定睛看了看房间里的人，没有一张熟脸，他不禁困惑：“这是哪儿？”
“怎么跟你说呢，”大叔不自在地挠起自己的下巴，“小伙子，你还记得醒来之前你在做什么吗？”
醒来之前？这个问题把记忆兜头浇进脑海，郭凯几乎从沙发上跳起，喊道：“我……我在医院……我躺在床上，”他说着扯开自己的衣领，惊讶地发现心电监控的贴片和留置管统统都不见了，他惊慌地向上摸索到喉咙，“不对，这里……我这里有插管，呼吸机……”
大叔以超乎老年人的迅捷起身按住他，“小伙子，你听我说，小伙子，你别找了，你已经死了！”
死了？郭凯费力地辨认这几个音节，想找到拥有同样发音的另一个中文词汇，因为把“死了”放在目前的语境里说不过去，必须要有一个同样发音的词汇来使得这句话更合逻辑。
大叔理会不得这种想法，只拉着郭凯坐回沙发，以一种安慰人的语气说：“小伙子，刚才我也听出个大概，你是不是得了什么重病？哎，年纪轻轻就病死，确实难以接受，不过你看，”大叔抬手比划了两下，“死后的样子也不赖，这房间就挺好。你看你现在不用插管，不用打针，没有痛苦……”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把郭凯的沉默视作赞同，不打算停下来。
大叔一开一合的嘴巴让郭凯很想喊出那句老套的电影台词：“我一定是在做梦！”可他没有这么做。心底里，有种更根本的直觉告诉他，他没有在做梦。
可是，我真的死了吗？仅仅想到这个问题，都让郭凯感到荒谬。老实说，从得知胃癌已是晚期，郭凯就一直在想死的问题，因此不能说他对自己死掉这个事实毫无准备。只是，一个人竟然要追问自己到底死了没有，还要列举证据来论证自己的答案，这种黑色幽默与郭凯贫瘠的想象力相去甚远。
好在接下来的事情相当程序化，郭凯先是拿到了一本厚重的《迎新手册》，接着被茶茶——一位温婉可人的女接待员带到了迎新说明会的会场，同去的还有小房间内的所有人。即便以郭凯的标准，迎新说明会也算得上高效，播放影片，回答问题，依此和每位“死者”面谈并讲解手续办理的流程。这些有序的安排帮助郭凯重新找到和过往经验的相关性，他逐渐恢复冷静，开始认真对待眼前的事实。
据茶茶所说，郭凯现在身处“灰区”，这是介于生与死之间的中转站。严格意义上，在办完一系列核准他进入“无垠”的手续之前，他还不算正式“死去”。
郭凯赞许这种严谨的安排，但如果能没有那一堆过于诗意化的名字会更好。比如，这里把死后世界叫做“无垠”，把活人的世界称为“洞穴”，据说还是根据柏拉图的什么洞穴寓言来命名，真的有必要吗？在郭凯看来，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死过一遍的人还能有谁不明白？
迎新说明会最后的一对一面谈时，茶茶给了郭凯一份他的洞穴档案。这份档案详尽的程度，让郭凯怀疑自己已经死了很久，久到灰区的工作人员有足够的时间去追溯他的生平。茶茶还告诉郭凯，接受讯问是在灰区办理过关手续的重要一关，目的是要核实死者在洞穴时的主要经历，因此会事无巨细，尤其针对死者死去的整个过程。
因此，郭凯如实地回答了电子音提出的每一个问题。这过程比想象中艰难，毕竟身患绝症、在医院接受一系列激进却徒劳的治疗并不是什么愉悦的体验。那些身体上的痛苦会像截肢患者的幻肢痛那般，伴随着电子音的问题重现，而郭凯更是在回答问题的过程中意识到，他还没来得及处理因身患绝症而牵扯出的许多情绪——不甘，迷茫，愧疚，恐惧……
换句话说，他对人间尚有留恋。
电子音已经至少有五分钟没有再问任何问题，郭凯估摸着讯问总算要结束了，小小地松了一口气，他实在不想再回忆死前的片段。然而当把注意力转移到身处其中的这间讯问室之中时，他又有些后悔。
“要死，怎么这么白？”郭凯在心里埋怨道，却不敢抬头扫视，只微妙地调整了自己的坐姿，佝偻起脖颈，让自己的视线中尽可能减少白色的比例。
的确，这间讯问室白得相当彻底，从屋顶到地板，从立柱到窗棂，从桌椅到灯具，无处不是那耀眼的白，如同一张未曾写就任何痕迹的白纸，正空空如也地等着他。
郭凯也说不清为什么这种白色、这种空空如也会让他感到不适，而追问这种感觉的出处会比感觉本身更让他不适，于是，很自然地，他重又拿出手提袋中的迎新手册，来回翻看。既然死去已成事实，那最应该做的是尽可能多的了解无垠，了解自己去到无垠之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翻看到第 58 页《命名规则及身份保护》，上面说为了表示死后的生活即是重新开始，每位死者进入无垠前都可以为自己取个新的名字，且在洞穴时的旧姓名会就此封存，不再对外公开——怪不得茶茶会叫茶茶，姓茶名茶。迎新说明会上茶茶做自我介绍的时候，郭凯就奇怪怎么会有人叫这种名字？
我该给自己起个什么新名字好呢？郭凯寻思。
根据《命名规则》，在无垠，人们的名字不必再顾及姓氏宗族，只要能正常发音的任何字眼、词汇，甚至符号都可以使用，且没有语种的限制，但这种突如其来的自由反倒让郭凯犯难。正在犹豫要不要保留原来的姓氏，电子音忽然“哔”了一声，紧接着，询问室门口闯进一个身材高大、身着卡其色风衣的男人。之所以说他闯进来，是因为电子音发出了明确的抗议——“海先生，你的申请还没有得到复核……”
“两分钟，”男人大声打断电子音，“最多两分钟，复核通知肯定就能发过来，超越数保险公司发出的申请，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我这不是怕你们先把这个人的手续给办完了吗？”他边说边单手指向郭凯。
“请你先离开询问室。”电子音继续抗议。
“别这样，”男人放低了声音，“我先跟他打个招呼，等你们收到复核通知，我再开始。”
“不行，这不符合规定，请你，”电子音的后半句话被虚空吞掉，片刻之后，才重新上线，“海先生，我们收到复核通知了，你请便。”
“都说了不会超过两分钟，”男人得意地关上门，径直朝郭凯走来。
不等郭凯有所反应，他就向郭凯伸出手，同时把一只棕褐色的公文皮包放在桌上，“你好，我是海青，超越数保险公司的调查员。”
郭凯自然地伸手回握，舌头却有些僵硬，“呃……你好，我……我是郭凯。”
“我知道，”海青五官明晰的脸上露出滑腻的笑容，拍拍手边的棕褐色皮包，“你的档案我都有。得知你在灰区办过关手续，我马上就往这边赶，还好我动作快，在这截住了你，省去不少麻烦。”
“截住我？”郭凯完全不知道海青在说些什么。
海青从公文包中取出一叠文件，回道：“时间紧迫，我先拣重点的说。首先，我工作的超越数保险公司是无垠最大的保险公司。你可能会问，一个满是死人的地方怎么会有保险公司？当初我刚来的时候，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他刻意顿了顿，显示自己对郭凯的想法了如指掌。
“简单点解释，就是死人太无聊了。无垠和洞穴最大的区别，是这里没有终结，‘无垠’就是没有终结的意思，明白吗？所以，你可以想见，为了打发时间，人们总要找点事做。超越数保险公司碰巧为人们提供了很多有盼头的事。当然，我们从不销售人寿保险。”
海青为这个恰如其分的玩笑准备了恰如其分的笑声，可郭凯始终保持着困惑的神情，没有加入其中。几秒种后，海青略显尴尬地收住笑声，继续道：“总之，超越数保险公司销售的险种中，有一种叫沉船险。沉船险的投保对象和条款很特殊，是洞穴里的人在三年内的死亡。我举个例子，假如我今天对一个还活在洞穴里的人投保沉船险，结果三年之内，这个人死了，那么超越数保险公司就会向受益人，也就是我，支付保单中约定的保额。沉船险保额虽高，但一向是个很冷门的险种，毕竟谁能准确预计活着的人什么时候死呢？”
“认识老年人或者身患绝症的人就可以，”郭凯突然接话。
“都不行，”海青摇头，“保险公司又不傻，沉船险拒绝任何超过六十周岁的被投保人。而六十岁以下的被投保人，如果在被投保之前就有重大疾病的记录，或者患过抑郁症、焦虑症等心理疾病，都会被视为无效保单，不予理赔。”
“那么，就只剩下意外身亡，或者是在被投保之后突发疾病。”话刚出口，郭凯立刻找到了沉船险与自己的关联，问道：“难道……是有人对我投了沉船险？”
海青有些吃惊，就像刚把谜语说到一半的主持人，被观众过早猜到答案剥夺了他的表演时间，他不甘地说：“你反应还挺快。”
“谁？是谁投保我会死？”郭凯的嗓音尖锐起来。
“这正是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
看过《右滑清单》的同学，还记得海青吗？（在《右滑清单》的第 18 章和番外 3）。当时写番外，说过会让渣男大哥海青回归，现在，他终于以主角的身份登堂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