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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男恶女》作者:实颖

第三章 忤逆
  多年来,京城萧府只有老仆看守,主人偶尔回京小住。直到两年前,大郎萧邗入京,做官娶妻,偌大的宅院才恢复了人气。
  上个月,随着朝廷的赏功诏书一起到幽州的,还有命萧恕进京述职的旨意。
  临行前,萧恕被突发军务所误,萧童偏要先行出发,说是思念兄长,实则打着私自毁婚的小算盘。眼下,所谋得逞,她看到府门前的车马时,已经想好了怎么应付双亲。
  亲自将马儿拴好,她跑进大堂。
  “阿耶!”嘴里喊着,人已经扑进了父亲的怀抱。
  “阿鸢回来了?”萧恕是虞朝第一武将,刚过五十,双鬓花白,声如洪钟,依旧魁梧挺拔,轻轻松松地抱着女儿转了半圈。
  阿鸢是萧童的乳名,她咯咯笑得不停,大眼睛弯成小月亮。
  “快下来吧,都快成亲的人了,还跟孩子似的。”一妇人坐在榻上,埋首于账册中,头也未抬。她约莫三十五岁,身段修长丰满,保养得极好,明艳不可亲,萧童颇有些像她。
  萧恕反驳妻子,“再大也是孩子。”
  高氏这才看向女儿和丈夫,“阿鸢,奴婢们说你和大郎他们去了曲江,好玩吗?怎么独自回来?你大哥大嫂呢?”
  一连串的发问统统被萧童忽略,她走过去抱住母亲,“阿娘,我们半月未见,你却像刚从卧房过来。”
  萧恕哈哈大笑,其妻合起书册,“不然呢?我去门前迎接你?还是像这样心肝长心肝短地说想死阿娘了?”说着搂起了女儿。
  萧童推开母亲,笑道:“哥哥们没来?”
  “他们现在都领着军务,你二哥还是留后,圣人召我进京述职,不是召他们。” 萧恕撩袍坐下。
  他有五个庶子和一个继子,和高氏成婚后才生了萧童,也是他们夫妇唯一的孩子。
  高氏出身渤海大族,先嫁给了萧恕麾下裨将,儿子三岁时夫殉于沙场,三年丧期未满,带着儿子改嫁萧恕。当时萧恕已经是收复辽东的封疆大吏,婢妾成群,却始终未娶妻,同僚都以为他一心求娶五姓女才耽搁至今,没想到最后娶了个渤海高氏的年轻寡妇。
  虞朝婚姻极重门第,寡妇无甚要紧,相貌品行才华更不重要,门第和身家才最被看重。渤海高氏,说好听点是士族,说难听点就是地方豪强,本非汉晋旧族,冒姓者又众多。但出乎意料的是,高氏自嫁入萧府,竟与一贯奢荡的萧恕琴瑟和鸣,庶子们对这位嫡母也恭敬有加,独女更被全家视若珍宝、无有不从。
  萧童指着院中的箱笼问:“阿耶,那些又是送进宫的礼物吗?”
  萧恕点点头。
  他每次进京都会进奉金丹给沉迷道教的弘业帝,并进献大量礼物给已逝的赵皇后的子女。赵皇后入宫前是萧恕的义妹,有了这层渊源,十二年来,萧恕从幽州刺史一路加官,如今不仅身兼幽州大都督和范阳、河东镇守经略节度大使,还任河北道采访处置大使,是虞朝唯一集军政财三权于一身的封疆大吏。
  虞朝自兵制改革后,朝廷养兵征兵渐乏,弘业帝便在天下边地设置十节镇,由节度使自行招兵,拱卫京师。节镇虽然只涉军武,但征兵难免插手行政和财政,很难与地方刺史府军政分离,长此以往,节镇权力日渐壮大。朝廷为防止节度使坐大,不定期召节度使回朝述职甚至任职,也会让节度使留妻儿在京为质,比如萧恕长子萧邗。
  高氏问女儿:“阿鸢,你还没回我的话呢,怎么自己回来了?”
  萧童挪到父亲身边,试探道:“阿耶,我今日见到了郑家大郎。”
  “哦?”夫妇俩异口同声。
  她抱怨道:“你们怎么能给我找那样的夫婿?他那副庸碌样子,值得我们萧家主动求亲?”
  萧恕耐心解释:“婚姻重在门第,为父怎么能让你落后于人?思来想去,和你母亲选定郑家。他家是独子,内宅清净,那孩子我们也见过,敦厚本分,以后成婚了,不会委屈了你。”
  “敦厚本分?在你们面前当然老实,私下里阿耶能知道?阿耶第一次提这亲事不就被郑存驳了?你到底许给他家多少好处才让他们同意的?我们多没面子啊。”
  高氏也坐了过来,抚着女儿的秀发,“五姓虽已没落,名望犹在,难免傲气。那郑大郎是郑家独苗,未来的家主。他大姐姐是裴相之妻、濮阳大长公主的儿媳,二姐姐郑弗更是朝中要臣、女官之首。这样的家世,你嫁了过去,以后就是京都贵妇人中翘楚。”
  萧童跳了起来,挨到父亲身旁,“什么五姓七宗,空有名头,郑存不过是个从三品卿官,郑弗一个五品,还看不上我们萧家!阿耶倥偬半生,难道要被亲家小瞧吗?”
  看她一张小嘴叭叭,萧恕憋着笑,高氏白了他一眼,扶额道:“你还笑,瞧瞧你女儿,教了她十几年,没有半分贵女的样子。”
  萧童摸摸鼻子,放下手,背在后面,小声说:“阿娘,阿耶,女儿可能做了件错事,你们能原谅女儿吗?”
  夫妇俩的笑僵在脸上。
  萧童刚要开口,身后传来炸雷一样的声音:“阿鸢!你给我出来!”
  萧邗气势汹汹地进了门,见到坐榻上的人,顿在原地,跟在他后面的少妇也停下。
  “大哥,你怎么不喊了?”萧童晃着裙带笑道。
  萧邗夫妻不理会她,连忙上前行跪礼,“儿见过父亲、母亲。”
  萧恕一脸严肃,“吵嚷什么?我们不在时,你就这样照顾你妹妹?”
  “儿知错,请父亲息怒。”萧邗低着头。
  高氏及时解围,“起来吧。”
  平乐县主道:“大人何时到的?怎么不派人通知我们去相迎?”
  “何必劳动你们,我们轻车快马,倒还爽利。”
  “谢母亲体谅。”
  高氏用眼神指了指女儿,“她又闯祸了?”
  萧邗看了妹妹一眼,意思是“你自己说吧”,谁知人家脸一别,不愿搭理他。
  他气道:“阿鸢闯进郑家帐幕,将郑家人戏耍了一番,退还了和阗玉,还说婚事作废,她要退婚。”
  “什么!”高氏惊怒而起。
  萧恕也站了起来,“阿鸢,这是真的?”
  萧童点了点头,嘟囔道:“明明是昆仑玉,还说是和阗玉,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嘛。”
  他看着女儿,“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让郑家答应这门婚事?”
  “阿耶想结亲五姓,不是还有几个哥哥嘛,为何只盯着我?”她小声诽道。
  萧恕被气得脑子发晕,身形一晃,幸被妻儿扶住。
  “父亲!”
  高氏对女儿喝道:“还不回屋去!”
  萧童识趣,拉着一张脸离开。
  萧邗夫妇扶着双亲坐下,高氏叹了口气,“明日,我去一趟郑府。”
  “辛苦夫人了。”萧恕顺了口气。
  她摇摇头,缓了缓,拿起账册,对平乐县主说:“我方才粗略翻了下府里账目,你治家严整,打理得很好。”
  “谢母亲。”平乐屈身道。其实她一进门就看到了小案上的账册,心下大惊。婆母几个时辰前刚到,气还未喘匀,居然就开始查账,可见其恪勤,怎奈亲女萧童半分没学到这些本事。她和萧童姑嫂二人都是县主,却彼此看不上对方做派,同府这些天多亏了萧邗居中调节。
  高氏又道:“如今,京城府里只有你们两个,人口简单,尚且容易统管。但是,京城一应人情往来也都依靠你们联络,万不可大意,你出身王府,必应付得来。”
  “是。”
  “对了,大郎,五郎修书一封,让我带给你,”高氏从袖中摸出一卷书信,“是古籍书单,托你去弘文馆帮他找找。”
  萧邗双手接过,“是,儿让人抄好送去幽州。”
  “他明年科考,八月十五后就会𝓁𝓊𝓁𝓮𝓁𝓮出发进京,你届时多帮帮他。萧家若能出个进士,起码洗洗‘武夫’名声。”
  “是。”
  高氏有条不紊,完全看不出刚刚发生了什么,轻而易举地揭过,众人亦不再提,连萧恕都恢复常色。平乐从大婚时就知道自己婆母的厉害,值得庆幸的是,她的厉害并不在压制人,尽管在内宅中,连萧恕也要听她的。
  ——
  这边萧家炸了锅,那边安兴坊的裴府也掀了顶。
  安兴坊位于权贵云集的京城东北方向,紧邻皇宫,不是住着皇亲国戚就是朝中大员。宰相裴俨的府邸就坐落其中。
  裴俨年少时是今上弘业帝的伴读,其母是今上姑母濮阳大长公主,其父裴愔也曾官至宰相。因着这层身份,裴俨曾婚配先帝,先帝登基后与其和离,他才续娶了郑存的长女,生了四个孩子,最小一个就是裴放,十七岁,族中行十三。
  和大多数幺儿一样,此子最受长辈溺爱,濮阳大长公主视之为命根子,纵得肆无忌惮,好像天下什么事都该合他的心意。
  “祖母,你怎么也不说话?”裴放伏在濮阳大长公主膝上,模样可怜。
  坐榻另一边的裴俨冷哼:“你趁早收了这份心思,今日说的话,我们权当没听过。”
  “父亲,儿不明白,兰陵县主和舅父的婚约已经作废了,为何不能娶她?”
  “你说作废就作废了?”裴俨的长髯一颤一颤,“萧童的话能作数吗?就算作废,也与你无关!”
  其妻郑氏柔声道:“十三郎,你怎么能求娶舅父的未婚妻呢?”
  “阿娘!”裴放膝行过去,“外祖家不喜她,何苦娶回去?不如让给我。”
  “住口!”裴俨怒斥。
  濮阳大长公主也痛心疾首道:“小妖女给你下什么迷魂药,只见了一面就非她不娶?今日让你去芙蓉池是相看贵女,早知道会遇到那妖女,我决不允你去郑家行障。”
  “祖母,萧童不是妖女,她只是特别些……”
  裴俨厉声打断他:“我告诉你,有我在一日,萧家人就进不了我裴家门,我裴家岂能与兵汉为伍?”
  郑氏过来扶起小儿子,“十三郎,听我们的罢,耶娘能害你么?兰陵县主古怪暴虐、骄横跋扈,她父兄一个个狼子野心、反骨丛生,你若娶了这等女子,不是给家中招灾吗?”
  裴放梗着脖子,“她父兄关我何事?我只娶她一人。那些传闻,谁又亲眼看见了?”
  濮阳摇摇头,苦口婆心道:“乖孙,你是裴家儿郎,是我的孙儿,想娶什么样的女子不行?非要那假蛮子。”
  裴俨怒道:“给我去祠堂跪着,对着列祖列宗好好反省反省。”
  郑氏为丈夫抚背顺气,给儿子使了个眼色。
  裴放起身拍拍袍子,跨出了门槛,还听到父亲在后面念叨:“文不成,武不就,还是个惹祸精,都是你惯的!”
  其妻要反驳,看了眼婆母,又咽了回去。
  濮阳大长公主摆摆手,“先冷着他吧。”
  是夜,月被云掩了光,伸手不见五指。
  裴放躺在垫子上,手里捧着卷书册,时而发笑,时而叹息。伸手去摸身侧的盘子,却摸了个空,他微仰起上身,张望道:“人呢?”
  蹲坐门边打盹的小仆惊醒,“郎君?”
  裴放端起盘子,“再找点吃食来。”
  小仆弯着腰走过来,“郎君,祭品都被你吃光了?!”
  “所以才叫你出去找点来。”
  “奴可不敢出去,外面有人把守。”小仆捏着衣角。
  裴放白了他一眼,放下盘子,“要你有何用?”
  小仆自幼服侍他,也不怵,“没有奴偷拿了这些书来,郎君此时恐怕只能和奴大眼瞪小眼呢。要是被主人知道郎君在祠堂看这些俗本子,只怕奴躲不了一顿打。”
  裴放捡起另一卷书,笑得狡黠,“我明明是在读《孝经》,哪有什么小说俗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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