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齐之姜》作者:六月禾未秀

半夏是我唯一的姊妹,可惜我们方枘圆凿,总是合不到一块儿。好在,和兄弟们还算热络,二哥纠、三哥小白,我们年纪相仿,又气义相投。
  
  尤其小白,为人伶俐,大约因为幼年丧母,少了谆谆不倦的人,做起事来就不像纠和半夏一样循规蹈矩。这点和我一拍即合,我便引以为友。
  
  但我以为机灵的,别人却说顽劣。
  
  父亲殿上有个朝臣管夷吾,听说是个饱学之士,便想请来与小白为师。可他死活不允,到处放话说小白朽木难彫,非要去教二哥纠。那人在市井里做过几年皮毛贩子,自有奸商的头脑,在我看来,小白顽劣是假,纠的母亲尊贵却是真的。
  
  可是再尊贵又有什么用?诸儿才是嫡长子!
  
  我自己也有先生,教的是琴棋书画,刺绣女工。成天吟月弄花,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只有半夏学得好,我却不喜欢,常常借故跑去纠的书房。
  
  管夷吾对纠这个呆愣子青赏有加,却不肯待见我。我也不理他的白眼,自顾找个角落安静地坐着。就算这样,他还是要找父亲说项,赶我出去。
  
  后来父亲命朝臣鲍叔牙与小白为师,那人和管夷吾是沆瀣一气的,嫌小白顽劣,也不肯来。请了几次,都称病在家。我很看不上这样的伎俩,早几年为了逃避学刺绣,我就常用偶染微恙的借口。可病能病几时,难不成病到死?
  
  鲍叔牙最终没有病故的本事,倒叫管夷吾给劝来了。听说他们以前合伙做皮毛生意,管夷吾本钱少,却常常分大头。如今他自己不肯来也便罢了,还要叫这个冤大头来攒凑,小白遇师如此,我也只能为他一长叹了。
  
  鲍叔牙来的这天,我大清早就去了小白的书房,两人枯等到隅中,那人才慢吞吞进来。照说年纪不大,行动却像个迟暮老叟,身上靛青的深衣都磨得发白了,松松垮垮也不合身。乱头粗服、毫无师表的一个人,我对他本就没有多大期待,如今一见,还是忍不住要失望一番。
  
  小白上前行拜师礼,一躬到地,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免了免了,公子也不是俗人,日后,这些虚礼都免了吧。”
  
  我跪坐一旁,抬眼偷觑。大礼也受了,体面话也说了,倒是没见他吃亏。看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叫人恨不得踢上一脚。
  
  小白从我手里接过一盏茶,毕恭毕敬捧上,“听闻先生好茶,俗礼可免,这敬师茶是断不能免的。”
  
  鲍叔牙抱恙在家的几个月,我向人打听了他的喜好:一为食盾鱼,二为饮玲珑,被他引为人生两大乐事。
  
  这季节正是新茶上市,我特意命人去楚地采选了玲珑茶叶的嫩尖,又从母亲堂前的桃花树下挖出一坛去年冬天存下的梅花雪水。煮雪烹茶,满室盈芳。鲍叔牙不愧是茶道里手,一进屋子就叫他闻见了味儿,眯着眼睛一通猛嗅,一脸的称心快意。
  
  他略略欠身,双手接过,捂着茶杯放在鼻尖下细细地闻,又抿了一小口,咂咂嘴,对我笑道:“形奇,色秀,香馥,味醇,真乃神品!如此好茶,鲍叔牙谢过公主!”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的侍女服,倒叫他一眼戳穿了。
  
  小白抢道:“先生面前只有学生,哪里来的公主?这里也没有公子。”
  
  小白替我解围,我立刻接了他的话柄:“学生杯茗之敬,还望先生不要嫌弃。”若能定下师徒名份,日后他就不好再赶我了。
  
  未等鲍叔牙开口,就有内侍通报。管夷吾这人就最懂得伺机而动,我才煮了好茶,他就不请自来。鲍叔牙上任第一天,他来捧个人场,大礼见过小白,两人便对坐寒暄起来。他虽认得我,因我穿了下人的衣服,故自始自终也没搭理我。
  
  我本不想拿这么好的茶喂他,但不给他,倒显得我小器了。我总归不能和他一般见识,斟了一杯茶汤,托盘奉上。他侧身一躬,算是给我见了礼。
  
  管夷吾也算是个美人坯,面若傅粉,身如修竹,这两个人在一道,蒹葭倚玉,胜负立现。可我第一眼虽以貌取人,日后也知道鲍叔牙是个藏锋敛锷的人物。不像管夷吾,美则美矣,那点小聪明就全都写在脸上。
  
  ――――――――――――――――――――
  
  父亲对儿子们的管教甚严,上午礼乐书数,下午就学御射,严寒酷暑,一天也不能耽搁。
  
  我每天都厚着脸皮赖在小白的书房里听先生传道授业,御射却再没人教我了。我是公主,身份尊贵,磕磕碰碰的谁也不能担待。再者,底下的男人是碰我一下都不敢的,又如何教我?
  
  小白和纠玩得畅快,我也只好眼巴巴看着。
  
  小白让内侍用布条把箭头裹成团,用它射纠。这箭打在身上虽疼,却不会伤人。纠挨了打,照本画葫芦,命人制了同样的箭,和小白互射。
  
  纠为人憨厚,一旦中箭就会作势倒下,还会扮出各种痛苦的表情,以娱弟妹。他装死的样子很滑稽,我和小白总是捧腹大笑,然后举手加额以庆胜利。
  
  小白就狡猾得多,除非纠证据确凿,不然他忍着痛,也是断然不会认输的。
  
  因我和小白要好,就会偏袒他,由我做人证,纠也没有办法。我只凭喜好做事,很小的时候就显现出任性的一面,是非正义对我来说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鲍叔牙总是拢着袖管,倚在一旁呵呵傻笑。若教管夷吾看见,定要摇着头斥责一声:“熏莸无辨,泾渭不分!”他也不对着我骂,我就笑得更欢,权当他在骂自己。
  
  ――――――――――――――――――――
  
  大哥诸儿长我七岁,当我们还在用假弓假箭胡闹的时候,父亲就带他出去狩猎了。
  
  他打了猎物回来,也不会忘记和我们分享。栖梧宫里的夜宴,居于正座的少年,华衣玉冠、俊朗非凡,举手投足已有王者气象。纠和小白在他面前,总是显得稚齿。
  
  烤箅子上炙着腌好的肉,等肉熟了,会由诸儿分给我们。我总是从自己的位子上挪到他身边,我喜欢跟着他,能不离左右,仿佛就是一种荣耀,足够让其他弟妹羡慕了。
  
  他用薄刀劈了最好的一块肉放在我面前。我伸手去拿他的醴酒,被他挡下了,只给我柘浆。
  
  我悄悄说:“你看彭生长得真丑,又黑又胖,就像你猎回来的豕。”
  
  彭生是父亲最小的儿子,还在襁褓里,吃不动肉,我很高兴不用再分他一份。其实我们也吃不完,但我总是想从诸儿那里分到更多。希望多得一些兄长的眷顾,是年幼孩子的天性。
  
  诸儿笑道:“婴儿都是这个样子的。你小的时候一遭风吹,脸就红得像猴子屁股,现在长成美人了,却说弟弟像豕?”
  
  我嘟着嘴不说话,要是小白这样说我,我早拿铜觞砸他的头了。可他是诸儿,威望素著的大哥,我能在其他兄弟们面前撒欢地胡闹,和小白还有纠打到头破血流,偏在他面前不行,我总想让他觉得我是一个举止娴雅的妹妹,有姑母一样的林下风致。
  
  他见我不吭声,又道:“我今天还猎到狐狸,毛色极好,本想送去匠人那里制一件狐裘给你的,你若不理我,我就给别人了。”
  
  我吮了吮手指,道:“我自然要的,半夏有吗?”
  
  他用薄刀将我面前的肉分成小块,附耳说道:“你可别和他们说是我给的,再没第二件了。”
  
  我高兴起来,抿着嘴笑。
  
  诸儿切了同样好的一块肉叫纠拿去给半夏,半夏蹙眉道:“我不吃炙豕,怪脏的,你们自己吃吧。”
  
  但凡这样的宴会,她只□□食细脍,断不会像我们一样用刀割肉吃。我很看不惯她的矫情,斜她一眼,又大啖了几口。
  
  半夏不吃,这块好肉就便宜了纠。小白想去抢,两个人又抱作一团。要是平时,我也和他们一起疯,可珠玉在侧,我就不会。我只安静地坐着,歪着头靠在诸儿的臂膀上,听他对我切切细语。

类似文章

发表评论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