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齐之姜》作者:六月禾未秀

诸儿有事出门,整天都不在栖梧宫里。我用了晚膳,命果儿去他的宫门口守着,等他一回来就报我。我一人斜倚榻上,手里虽捧着简,心思却不在上面,眼睁睁看着窗外一弯新月,银勾似地撩起了夜幕。直到定昏,果儿才急急回来。
  
  我也没顾得外面天寒地冻,只穿了件单衣就冲到诸儿的寝宫,将狐裘重重摔在他面前,艴然不悦道:“说疼我都是假的,就你最偏心!”
  
  诸儿一整日车尘马足,面上的灰土还未擦尽,睫毛上也结了白霜。阿苏想要上前答我的话,被诸儿的眼神制止。他挥开伺候梳洗的内侍,捡起地上的狐裘,掸了掸,温言道:“桃华,谁又惹你生气了?”
  
  “自然是你!为何他们都有鹿皮袄,我却没有?”
  
  他笑,“我当什么事,你不是得了更好的吗?”诸儿将狐裘帔在我身上,“你向来喜欢与众不同,鹿皮袄人人都有,我自然当你看不上。”
  
  诸儿弯着眉眼,两道纤长的白睫羽毛似地上下翕动,煞是好看。只见他笑,我的气倒消了一半,我嘟着嘴说:“小小皮袄我当然不放在眼里。可是看不上是一回事,人人都有,独缺我的,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倒是我不好了,桃华要我如何赔罪呢?”诸儿笑言,解开身上的玄狐大氅交给内侍。
  
  这样的机会我是断然不会放过的,“你轻忽我,自然是要给我赔罪的。好东西我见得多了,也不希罕。我有睡疾,你也是知道的。我可不要再喝那么多烂草根炖的苦汤,喝得手脚冰凉,病没医好,倒先去了半条命。嗯……我今天就在你这里睡好了。”
  
  诸儿听我终于进入正题,无奈摇头轻笑,“唉……你这小泼皮!”
  
  我继续耍横,“不,可不止今天,我要你一辈子陪着我睡,唱曲给我听!”
  
  “一辈子啊?这恐怕不行。”诸儿状似无奈,笑道:“桃华不用嫁人了吗?”
  
  我想,那时候我对一辈子的含义还不甚了了,只当一辈子就是很久,我便要一个最长久的。我和郑国世子虽有婚约,但从头到尾也没人和我商量,不过就是前些日子,父亲派人知会过一声。我从未见过他,也没有见他的兴趣,那个人在我的生命里从来都是无足轻重的,若不是有人时时说起,还真是要把他忘干净了。
  
  我叹了口气,“诸儿怎么就不能娶桃华?”我当然知道是不能的,那话说了也是白说,只能退而求次,“那……你就陪到我出嫁好了。”
  
  诸儿抚着我的头,“陪到半夏出嫁。”
  
  我急道:“可是再过几个月半夏就要出嫁了!”
  
  “只能到半夏出嫁,再不能多了,以后也不会再陪你了。”诸儿脸上虽笑,但语气肃然,不容我再置疑。
  
  等到明年开春,我九岁,在诸儿心里还只是一个孩子吧。
  
  “好——吧——。”我眨眨眼睛,爽快答应,爽快到诸儿有片刻目怔。他大约已经做好了晓之以理的准备,我却没有让他的大道理派上用场。我虽有胡搅蛮缠的时候,但尺蠖求伸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眼前既得的好处我是不会往外推的,至于日后的好处,我自会慢慢争取。
  
  六、七岁开始,诸儿就赶我一个人睡,我便发现失眠的疾,即便睡着了,也很警醒,稍有风吹草动就会醒来,醒来以后就再难入睡。父亲请了很多巫医方士,都瞧不出端倪。后来一个疾医说,这是心病,药石罔效。我成天嘻嘻闹闹的,年纪又小,父亲自然不会觉得我能有什么寤寐思服的心病,只当那人是庸医,就打发了。
  
  其实,诸儿就是我的心病。从小就是他带着我,少成若性,安于习故,这么多年的习惯,哪能说改就改?突然有一天诸儿不再陪我,我要独自一人睡回自己的寝宫,自然就会失眠。
  
  诸儿是我的心病,自然也是我的心药。我若不想受那些苦汤残害,就只好找机会粘着他,只要他在,我便能安枕而卧。
  
  实在没有法子的时候,我也抱过果儿,但她终归不是我的那贴药。
  
  我蜷在诸儿的怀里,把手伸进他的中衣,熨贴着他温暖的皮肤。诸儿的身子冬暖夏凉,睡相好,曲子也唱得好,不可胜言的好处。他每次都会等我睡着了才入睡,不像果儿,沾床就着。我若推醒她,叫她唱个曲儿,她就会耍赖:“奴婢在您鞍前马后忙了一天,公主就心疼心疼奴婢,让奴婢睡觉吧。”说得我好像不近人情似的,其实在这宫里,哪还找得出比我更好说话的主子,比她还没规矩的奴才。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诸儿把我搂得更紧些,掖了掖我身后的褥子。
  
  “到了秋冬就会这样,我身子偏凉,一个人总是悟不热被子,屋里生几个火盆都没用。果儿的体质也偏凉,夏天里抱着她睡倒也还好,冬天里我们两个就在被子里哆嗦成一团,也不知道谁在给谁取暖了。天一凉我也不要她陪我,她也落得清静。我又不爱别人上我的榻,总是一个人挨到天亮。”
  
  “你以前也不是这个样子的,怎么这几年身子越养越孱弱了?倒是我没注意,明天把那些脓包疾医都撤了,再给你换好的。”
  
  “你就饶了我吧。我都说是药三分毒了,分明就是这些药落下的病,你要真心疼我,就别让我再喝那些药汤了。我在你这,一向都睡得好,他们一百贴药,都不及你唱一个曲子灵验。”
  
  他轻笑,拍着我哼起了曲。戛玉之声,惊落梁尘。
  
  我常说果儿:“人倒长得挺机灵,却独缺副黄莺嗓子,许是以前口出恶言的次数太多,老天爷把你这项好处收回去了。”什么事都怕比较,果儿虽好,但再好的人也是要被诸儿比下去的。
  
  我扯开诸儿的衣襟,埋首进去,触碰到他滑腻的皮肤。今天他沐浴的汤里加了安神的草药,闻起来很是沁心。
  
  我在他香培玉琢般的胸膛上吐气,他被我弄得痒了,便推开我的头。我不依,两个人在床上打闹起来。我只攻不守,他只守不攻,却还是赢不了他,大冷的天,倒闹出了一身薄汗。
  
  诸儿取过汗巾叫我擦干了再睡,我闹得乏了,困意来袭,一点也不想动弹。迷迷糊糊之中,听见他说:“你这样睡要着凉,快起来擦干再睡。”他轻拍我的脸,我便学纠装死,诸儿无奈,只好亲自帮我擦身。我任他解开我的衣带,摆弄我的手脚,最后额头上被他印了浅浅一吻,我本想回吻他,可再支撑不住,便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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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儿是个夙兴夜寐的忙人,一清早就要出门。他不想惊动我,轻手轻脚往外侧挪,我一把抱住他的腰,不让他再走。
  
  他见我醒了,便安抚道:“桃华,我今日有要事,可不能迟了,你再睡一会儿。”
  
  “天色还早,你这么勤勉做什么?”我加了把力抱紧他,整个人都窝进了他的身子。
  
  他要掰开我的手,又怕弄疼我,不敢再施力,只哄我道:“你听外头,鸡都叫了。”
  
  “哪里有鸡鸣?分明就是苍蝇在薨薨叫嘛。”我作势挥了一下手,像是在赶苍蝇,又怕他逃走了,连忙抱紧他。
  
  “天都亮了啊?”诸儿挑开帷幔一角,透进一缕晨光。
  
  我嫌刺眼,忙把脸埋进他的胸口,“哪里亮了?分明就是月光嘛。”我把被子拉过头,把他也裹进来,不叫他见着光。
  
  诸儿失笑,“桃华,你别再耍赖了。我要迟了,父王又该教训我。”
  
  父亲看中诸儿,对他格外严苛,我也不舍得他挨骂,只好嘟着嘴松开手。
  
  “你再睡一会儿,我尽早回来。”说完,抚着我的长发,在我额头上轻啄了一下。他起身替我掖好被角,又把帷幔拉严实,才唤内侍进来。
  
  我听他梳洗更衣走出寝室,又在被子里赖了一会儿,等他留下的余热散尽,方才起来。昨天夜里睡得酣甜,今早心情也好。
  
  果儿进来为我更衣,我吩咐她,等会领几个内侍把我寝宫里吃的用的玩的尽数搬来。果儿提醒我:“宫里人多眼杂,公主这样大张旗鼓的,万一惹来闲言碎语,对两位主子都不好。”
  
  重垣迭锁,最是蜚短流长的地方。可我偏就是个不恤人言的。我笑着咯吱她,“算你知道心疼主子,可你什么时候见我在乎别人说什么?”
  
  摊上这样的主子,她就只好认命,老老实实照我的话办。我把果儿留下来照看,省得那些内侍粗手粗脚的,碰坏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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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随手绾了个发髻,换了侍女的衣服,独自溜达到小白的书房去了。在那里呆了大半晌,回去的时候诸儿已经回来了。屋子里堆满了我平素里要用的东西,这些没用的奴才也不归置好。许是还没来得及归置,诸儿就回来了。我只见他的背影,僵僵地杵在那里,就知道他在生气。面前跪了一地人,果儿跪在正中,见我回来,朝我一个劲地使眼色。
  
  “谁叫你们都堆在这里的?果儿,你领着他们把这些东西归整干净。”我怕他迁怒果儿,朝内侍们呵斥了一声,诸儿回过头来挑眉看我。
  
  我忙跑过去拉着他的手谄笑,“我在这总要住些日子,那些东西我都用惯了。”
  
  诸儿慢慢放下两道剑眉,眯起狭长的凤眼,深长地叹了口气。他每次想教训我都是这个样子,我只需稍稍卖个乖,他就舍不得,只能靠叹气来排遣。
  
  诸儿越来越受父亲的器重,什么事都要带着他。他是齐国的世子,未来的国君,日后要干父之蛊,开国承家。除了父亲之外,他就是这个宫里最属人耳目的人了。一个世子成天和胞妹同吃同住,厮混在一块儿,传出去总是不太像话。我是散漫惯了,可以不顾忌别人的啧啧之言,可诸儿是我最敬爱的大哥,若害他受人弄舌,心里倒愧疚起来。
  
  “嗯……是我没想周到,明天我再叫人搬回去就是了。”我摇着他的手,“你别再生我的气了。”
  
  “别搬了,来来回回的,你还要闹多大动静出来?”他说得很不耐烦,我知道他还负着气。等内侍把东西归整干净,诸儿就吩咐传膳进来。
  
  我因为做错了事,心里不好过,低着头坐在案前,摆弄裙裾上的皱褶。侍女们布好菜,果儿在我的碗里夹了好多东西,我也不吃,拿筷子在碗里杵,捣得稀烂。
  
  诸儿看了我一眼,轻叹一声,放下手里的碗筷,把我抱到他腿上:“还在生气?个子不大,脾气还不小。”
  
  我扁扁嘴,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只好努力睁大眼睛,不想让它们掉出来,“我哪有生气,我是怕你生我的气。”
  
  “你什么时候见我生过你的气了?你在我这里,就要乖乖吃饭,不然也别等到半夏出嫁,我现在就赶你走。”诸儿的语气已有和缓,伸手抹了把我脸上的泪珠子,夹了口菜给我。
  
  我接下那口菜,搂住他的脖子,把头埋进他的颈窝。诸儿身上的味道安祥骀荡,让人不知不觉地想要接近。“我……我自然听你的话。” 我抽抽嗒嗒地说着,顺便把眼泪鼻涕全数回报给他。
  
  “厄……”整个人被诸儿拎出老远,见他皱着鼻子掳了把湿漉漉的脖子,我终于破涕而笑。他接过果儿手里的碗筷喂我,他肯哄我,我立刻又欢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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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几个月,只要诸儿在栖梧宫里,我就和他形影不离。空闲下来的时候,我就缠着他教我下棋投壶。我一直想学御射,若不是外面天寒,我就央他教我了。他夜里看书,我也不依不饶地赖在他身上,和他一起读。十冬腊月,我畏寒得紧,不管屋子里生了多少火盆,依然手脚冰凉。诸儿常把我抱在身上,用他的狐皮大氅裹着我,我就把手揣进他怀里,用他的体温熨贴着。一面受着诸儿的呵护,一面做个寻章摘句的书蠹,我便引为我的人生乐事了。
  
  这岁暮季节虽然令人讨厌,但这几个月里有诸儿相伴,我倒希望春天永远也不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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