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霜》作者:未廿九

商折霜的太阳穴隐隐跳着,如脂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若是平时她还能直接使轻功跑了,可现在陷入梦魇,任她三头六臂,萧临春都能轻而易举地寻到她。
  于是她一拂衣袖,索性坐了下来,不过就是比耐性罢了,大不了在梦里再睡一觉。
  
  萧临春见商折霜宁愿呆坐在那,也不愿与她多说一句话,气得火冒三丈,刚想继续撒泼,却见那红色的衣袖一摆,露出了一条隐隐约约的红线来。
  商折霜的肌肤是极白的,似乎常年不见阳光,在那白若脂玉的腕上,缠上了这么一条系着铃铛的红线,怎么看怎么显眼。
  
  萧临春收了想撒泼的心思,趁商折霜不注意时,凑近了她的那节手腕。
  一股翻涌着的灵力裹着些浓浓的阴气,沁在了她的鼻尖。
  就算她只是鬼身上剥离下的一抹执念,却也是极阴的体质,这股气味于她来说简直不亚于久旱逢甘露,使得她恨不得将整个身子直接扒在商折霜的腕上。
  
  商折霜只觉得腕上一凉,便看到了萧临春一脸餍足的神情,是以毫不犹豫的将那节手腕收回了袖中。
  
  萧临春刚刚还觉得通体轻盈,脑中倏地闪过了些前尘旧事,可这些往事才冒出个虚幻的影子,便因着商折霜将手腕收回袖中的动作,如水月般破碎了。
  她一脸怨念地看着商折霜,刚刚还不管不顾的无赖神情,霎时变得楚楚可怜,连带着那张狰狞的脸也不再那么吓人了。
  然商折霜只是扫了她一眼,便继续坐在原地当石头。
  
  “商姑娘……”萧临春怯怯地碰了碰商折霜的衣袖。
  “……”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天下无双的商折霜商美人?”
  “……”
  “商美人你就给我吸一口吧,若我忆起了前尘旧事,便不会再缠着你了…”萧临春的话语越来越低,最后竟是有些哽咽,带上了颤抖的尾音。
  
  商折霜的眉尾略微挑了挑。
  的确,再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更何况风露楼到子时是要打烊的。她本就欠了司镜不少,如今若再在风露楼睡着给他添麻烦,倒显得她这个人不讲道理了。
  她不情不愿地伸出了那节手腕,看着萧临春又化为了一缕朦胧的黑烟,缠在了她的手腕之上。
  
  萧临春虽没有实体,但才刚覆上商折霜的手腕,就觉得一股暖流淌遍了全身,浑身经脉仿佛都被打通了似的,舒服得不行。
  那小小的红线铃铛,竟有如此奇效!
  
  商折霜看着在她腕上蹭了又蹭的萧临春,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来,但好在萧临春只吸了两口灵气,便觉得脑中钝钝地痛了起来。
  往事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没给她一点点准备的机会,便直接灌进了她的脑中。
  她都快忘了自己现在连只鬼都算不上,只是鬼身上掉落的一抹执念,深深地呼吸了好几口气,而后坠入了一个寒冷的冬天。
  
  -
  
  空域的冬日,天似乎总是灰蒙蒙的。这个地方不比朝境的任何地方,总是泛着阴冷的气息,而阴沉的冬日,更是将这股气息挥散到了极致。
  街上的行人们各个包的和粽子似的,或急促或蹒跚地走在结了冰的青石板路上。而尚且年幼的萧临春,个头还不高,轻而易举地就被人群淹没了去。
  
  可在穿着毛裘或棉袍的路人中,只裹了一层单薄麻布外披的她,又显得格外突兀。
  因着破了洞的布鞋,她的脚底板被冻得又僵又麻。她垂着头,打了个哆嗦,将冻得通红的手缩进了袖中,指间还紧紧箍着缠着药包的线。
  
  这些药大抵够娘亲吃上个三五天的。
  她在心中庆幸着,哈出了一小团烟白的雾气。
  
  周围的人声逐渐远了,她一侧身,拐进了一条阴暗破旧的小巷。
  地面变得更加崎岖了,坑坑洼洼的,她走得十分小心,生怕一不小心摔了,洒了娘亲的药。
  
  走着走着,眼前本该是空荡荡的地面上出现了一双红色的绣鞋。
  那绣鞋小小的,针脚十分细密,纳的紧实,上面绣着团团的莲叶与婀娜的荷花,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式。
  
  萧临春抬起头来,看到了一张颇为熟悉的脸。
  那张脸粉雕玉琢的,笼着两团淡淡的红晕,盈盈的秋眸,小巧的琼鼻缀在那脸上,只叫人心底升起一股爱怜之意。
  
  可她不该认识什么贵家小姐啊?
  她这等住在这样脏乱小巷中的人,对巷边的乞丐倒还熟悉,这大富大贵之家,是怎么也高攀不起的。
  
  她眨了眨眼睛,又细细瞧了瞧那张脸,想从中找到她为何会觉得熟悉的原因。
  但这不瞧还好,瞧得仔细真切了后,她吓得往后一退,步子一滑,险些摔倒地上去。
  ——这张脸竟是与她有着五分的相似!难怪她会觉得熟悉!
  
  萧融秋现在也不过是个小姑娘,但那张还尚且透着稚气的面上,已然浮现了与这个年纪不符的成熟与老练。
  她也是上月因着爹爹那些侧房嚼舌根,才听闻爹爹在外竟与妓子有一个女儿的。
  好在李叔的效率极快,不到一月便将爹爹这“流落在外”女儿的踪迹给寻了出来。
  她此番来,便是要让她做个抉择。
  
  幽幽袅袅的烟雾从面前的一小碗红豆粥中冒了出来,将萧临春那张被冻得苍白的脸稍稍暖了些许。
  她一手捧着盛着粥的碗,一手还紧紧攥着那缠着药包的线。
  
  碗中的红豆颗颗大而饱满,在窗牖倾泻而下的光中,泛着透亮的光。
  萧临春平日里只喝过小米做成的稀粥,哪见过这么浓稠的粥,更没见过什么红豆,而面前的这碗粥其间还有花生与莲子点缀,气味甜而不腻,萦着淡淡的清香。
  
  她舔了舔嘴唇,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之后小心翼翼地以左手捧起碗,顾不得瓷碗还尚且发烫,小小地吃了一口粥。
  软糯的红豆无需多嚼便化在了口中,晕开了一抹香甜的味道。
  萧临春又囫囵地吞了两口,只觉得这碗红豆粥是她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既然粥也吃了,你考虑得怎么样?”
  萧融秋就坐在她的对面,萧临春悄悄抬起头,偷偷瞥了她一眼。
  眼前的姑娘穿着小袄,一片红上缀着云雪似的纯白皮毛,看起来就十分暖和。她有些羡慕,想变成与她一样的人,却又在这股艳羡之情只是冒了个头的时候,紧了紧手中的药,将目光缩了回来。
  
  刚刚萧融秋与她说的话,还盘旋在脑中。
  至于如何选择,她也有了个决断。
  
  一个萧家的身份,并没有什么用。萧融秋说得对,就算她与娘亲回到了萧家,地位或许还不如萧家的一个佣人。她们常年生活在破巷中,更不会懂得后宅的那些勾心斗角,更何况娘亲还疾病缠身。
  若能用这个并没有什么用的身份,换到一笔银钱,换得娘亲治好身上的顽疾,也算得上一场公平的交易。
  
  她定定地看着萧融秋,想故作不在乎地说出自己根本不屑于这个身份,但说出口的话语中还是带了隐隐的颤音。
  而萧融秋像是早就猜到了她的选择一般,一扬细眉,便令身边那个蓝布衫的男子递来了一包银钱。
  
  她掂了掂手中的银钱,突地觉得有些可笑。
  原来血脉至亲,也是可以用冰冷的金钱计算的。
  但她还是这样选择了,她没有把握能在吃人的后宅活下去,而这些银钱至少可以让她与娘亲过上数十年安稳的生活。
  
  “妹妹要怎么给我看你的诚心呢?”
  萧融秋的笑很美,透着大家闺秀的矜贵与优雅,但萧临春只觉得自己血管中的血,尽数被她这看似温和的笑意给凝成了冰。
  
  她看着桌上喝了一半的红豆粥,眼前倏地有些模糊,之后深吸了一口气,将那尚且透着余温的碗,狠狠砸到了地上。
  
  李叔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惊,下意识皱了皱眉,然萧融秋仍旧保持着那抹透彻的笑意,好似一眼便能看到她的心底。
  她有些颤抖地捡起了地上的碎瓷片,身躯害怕得都在战栗。
  但在下一刻,却又决绝地用那些碎瓷片划过了自己洁白无瑕的脸颊。
  
  细嫩的皮肤被碎瓷片划出了一道道血痕,这样惨烈的画面,纵使李叔这种见多了炎凉世态的人都忍不住别过了头。
  一抬一落间,她与萧融秋越来越不甚相似,她的每一举每一动,都在抹去她的妄想,她的不甘。
  
  萧融秋的眸色也不免动了动。
  她本没想让萧临春这么做的,却没想,这个姑娘比她想象的还要烈一些。
  
  或许是为了保全自己那已被践踏得所剩无几的自尊心,或许是不想在她面前露出怯懦的一面,萧融秋看得出她很害怕,但她手上的动作竟没有迟缓一分。
  从此,那破巷中少了一对穷困潦倒的母女,而繁华区多了一个带着重病娘亲的丑姑娘。
  
  真相往往是最残酷却也最直观的。
  萧临春被这回忆吓得颤了一下,滑下了商折霜的手腕。
  原来真相竟是这样,难怪商折霜会说这只是一场公平的交易。
  原来这一切的一切,竟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死的,只记得娘亲死后留下了一枚玉佩,而化为了一抹鬼魂的她,只想着要找回自己属于萧家的身份。
  这大抵是她这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执,所以才会终日徘徊在人间,不愿放过自己。
  
  或许是因为萧临春参透了自己的执念,早该醒来的商折霜倏地在黑暗中睁开了双眼。
  桌上已然收拾干净,她的手也被她枕的有些酸麻。
  她正欲抬起手来,舒展舒展筋骨。但在这本该有些燥热的夏夜中,一只不知从何而来、冰凉的手,却在刹那间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
  那手上还带着湿滑的水珠,瘆得她瞳孔微微放大,脑中的弦也紧紧绷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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