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作者:钱莉芳


  ◇◇◇◇
  宴席结束回来,苏武吐了。
  刚才那些匈奴贵族轮番向他敬酒,卫律一直坐在那里斜眼看着,眼里带着恶意的笑容。他明知道,这些人是得了卫律的授意,存心灌醉他,看他的笑话,但张胜曾告诉过他,这里的习俗是酒到必干,否则会被视为对敬酒者的侮辱,所以,他只能一杯接一杯喝下。
  本来他酒量还可以,但从没经历过这种以一敌百的阵势,喝到后来,只觉得舌头都麻木了,浑身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浓烈的酒气。
  躺在毡毯上,口中发苦,吐空的胃比原先更加难受,而头脑也依然昏昏沉沉。看着帐中悬着的那盏发着昏黄光线的羊油灯,混乱的心绪中,不知怎么的,他想起了一件事——那卫律自己倒没上来趁火打劫!
  对了,那逆贼今天从头到尾就没喝过一滴酒!
  他不会喝酒?还是……酒里有毒?
  ……嗐,想哪儿去了!
  不能再想了,头晕……睡了吧……
  ◇◇◇◇
  ……四周灰蒙蒙一片,一股无形的压力渐渐笼罩了他……
  怎么又来了?!
  这是什么噩梦?
  这是哪里?!
  那种无所不在的压力挤缩得他就像一只困在茧中的虫子。
  太闷了!
  不,他要透一口气!
  他拼命挣扎,要挣出一道呼吸的缝隙来……
  没用,手脚不知何故都动不了,那力量还在无情地增大,一点一点,越来越大……
  他无法呼吸!
  他要窒息了……
  “啊,不!”他痛呼出声。
  “大人,醒醒!大人,你怎么啦?快醒醒!”
  苏武睁开双眼,张胜焦虑的脸出现在面前。
  “大人,怎么了?”张胜道,“被魇住了吗?”
  苏武长出了一口气,疲惫地点点头:“好像是的。”虽然醒过来了,但依然心慌得厉害。刚才梦里那股巨大的压力,那样真实,那样强大。不知道要是张胜晚来一会儿,他是否真会被那梦中的力量扼死?
  张胜发现苏武的表情有些异样,道:“怎么了大人?”
  “刚才,好像……”苏武道,“有些不对劲。”
  张胜道:“哦?怎么了?”
  苏武道:“那个梦……不知怎么,这段时间总是做同样的怪梦。”
  张胜若有所思地道:“最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苏武想了想,道:“大概是我们留宿光禄塞那天。”
  张胜点点头,道:“是水土不服。出了阴山,便是胡地水土,大人是第一次出塞,可能不太适应。今天天气不错,出去走走吧,大人。单于庭有座圣山,听说风景不错。”
  张胜所说的“圣山”,是单于庭一带最高的所在,站在山顶,清风徐来,带着草原上花草的清香,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山顶有一面石壁,壁上刻着一幅岩画,张胜站在岩画前,若有所思地看着。
  “张副使,”苏武走过去,也看了一眼,“那有什么好看的?”
  那岩画粗陋稚拙,画着一个女子指着一条狗,边上还有一些牛羊之类的牲畜。笔画漫漶不清,显然已经年深日久。
  一路行来,从阴山开始,他们就常看到这类东西,当地人说,那是上古巫师作法留下的。这些胡人粗鄙无文,绘画雕塑之事,再怎么做,比起中原也差远了,何况还是上古蒙昧未化之时的遗留。
  “想不到原来出处在这里!”张胜感叹道。
  苏武道:“什么出自这里?”
  张胜道:“那个关于‘犬戎’的传说。”
  犬戎?苏武一怔。朝廷这两年的宣战诏书里倒是常提到这个词,他听了从来也不以为意,不过一个蔑称而已,难道还有什么说法?
  张胜解释道:“相传古帝高辛氏时,后宫有一妇人得了耳疾,从耳中取出了一个蚕茧大的物体,化为一条神犬,带走了公主,生儿育女,成为蛮夷各族的祖先。所以,匈奴在上古时被称为‘犬戎’。”
  高辛氏?神犬?真是不伦不类。苏武觉得有些好笑,道:“蛮夷之人知道什么中原古帝?若照了这说法,胡汉岂不本是一家?这么多年还打什么呢?”
  张胜摇摇头道:“以前确实没人当回事。这两年朝廷大兴尊儒之风,一些老儒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旧典,考证说匈奴确实跟一位中原古帝有关,只是年代久远,说法混乱。有的说是高辛氏,有的说是夏后氏,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什么?”苏武被这种惊世骇俗的论调震惊了,道,“匈奴是……中原古帝之后?”
  张胜凝神看了那岩画一会儿,道:“看这岩画,那说法好像还真有些道理。大人请看,画中那女子,一手指着那狗,一手拿着一个圆形的物体,不正是传说中从耳中取出蚕茧的妇人吗?这狗不但画在最上方,而且其周身还画了一圈发散的光线,那应当是象征其神圣。画下方那些牲畜,身上都画了道横线,那是表示宰割后献祭给神明。对了,此山既称圣山,也许就是因为所绘是他们的起源传说吧。”
  苏武皱了皱眉,道:“攀附中原古帝,不就得承认是犬的后代?不嫌难听吗?”
  张胜不屑地一撇嘴道:“蛮夷之人,愚顽无知。父亲死了娶后母,兄长死了娶嫂子,什么禽兽之事做不出来?”
  “哈!”一声冷笑忽然从他们身后传来。
  二人一惊,猛地回头。
  只见卫律站在他们身后十几步远,脸上满是讥嘲之色,不紧不慢地鼓着掌道:“精彩!两个傻瓜胡言乱语,居然也能扯得兴致勃勃,太有趣了!不错,继续啊。”
  苏武怒道:“卫律!你……”
  张胜讥刺道:“足下两地为官,一臣事二主,自然见多识广,远胜我等。我们适才所言,有何不当之处,敢请足下指教。”
  “指教不敢当。”卫律摆摆手,慢悠悠地走过来道,“张大人精于夷务,见多识广,岂是我等‘愚顽无知’的蛮夷之人能望其项背?不过嘛,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两位大人考证了半天,好像连画的是什么都没看明白——好好看看吧,那是狗吗?!”
  那不是狗?二人不明所以,回首仔细看了看岩壁。不是狗是什么?
  卫律慢条斯理地道:“狗尾上翘,狼尾下垂,你们所说的这条‘狗’,耳竖尾垂,明明就是狼嘛。狼和狗都分不清,居然还以此为据,在这里大发宏论,哈哈,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
  张胜不由得一惊,那岩画还真如卫律说的样子。狼与狗本就区别不大,习惯上只注意它们毛色和叫声的不同,而这岩画是用利器在岩壁上凿刻而成,又没有染色,画又不会发出声来,加上先入为主的“犬戎”之说,自然当它是狗了。
  卫律得意地一笑,悠悠地道:“其实嘛,只要多读几本书,真相也不难发现。中原史家虽然录事多有偏颇,但多少总会留点蛛丝马迹。《国语》载:‘穆天子西狩犬戎,获其五王,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不就是说征服了两个奉祀狼和鹿的部族吗?匈奴敬重狼,东胡饲养鹿,匈奴辖下十八大部,百余小部,奉狼、鹿为神明的比比皆是,这是草原上的孩子都知道的事,只是中原的大人、先生们不屑了解罢了。几个半吊子酸儒闭目塞听,以讹传讹,还弄出个什么‘犬戎’的笑话来,真是浅薄可笑!”
  苏武道:“是狼又如何?一样是禽兽之后,很光彩吗?”
  卫律倏地转身,看着他,眼里闪动着一丝愤怒的火焰,但那火焰一闪即逝,随即转为轻蔑。
  “小心你说的话,钦使大人。”卫律眯起眼睛,冲着苏武慢慢摇动着一根手指,“你没有资格评价一个你根本不了解的民族。你知道那是什么狼吗?你知道单于为什么被称为‘撑犁孤涂单于’吗?这个族裔远比你所知道的任何族裔都要古老和高贵,只是你不知道罢了!”说完冷冷地扫视了两人一眼,便转身拂袖而去。
  苏武怔怔地看着那个胡服椎髻的背影,心中一阵迷惘。
  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卫律是来这石渠阁次数最多的人……
  他会不懂古文?!他跟我老师孔安国学过……
  他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是罕见的奇才……
  “大人,”张胜奇怪地道,“怎么了?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他回过神来,摇摇头道,“他刚才说什么‘撑犁孤涂’,那是什么意思?”
  张胜道:“那是单于的传统称号,胡语‘撑犁’的意思是天,‘孤涂’的意思是子。”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和谈并无多少进展,单于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让人捉摸不透,似乎有意拖延。到后来,干脆带了一帮亲贵外出行猎去了,把汉使一干人晾在了单于庭。
  苏武既不熟悉此地情况,又听不懂这里的语言,一筹莫展。想找张胜商量,但张胜也开始变得行踪不定,时常外出,不知在忙些什么。
  ◇◇◇◇
  到处是灰蒙蒙的一片,压力,无处不在的无形重压……
  又来了,怎么又来了?
  为什么总是不断重复这个梦?
  那到底是什么力量?
  来自哪里?
  它究竟想把自己怎样?
  胸口像被一块奇重无比的巨石压着,透不过气来。啊,不,不止胸口,全身上下,都被那巨大的压力捂住了,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眼耳口鼻都被捂得死死的。
  他无法喘气了,一丝一毫都不行。他拼命挣扎着,希望能挣出一丝松动,呼吸到哪怕一小口空气。但没用,他就像被什么东西从头到脚牢牢地捆住了,就像是被困在茧中,要命的是那茧还在不断收缩……收缩……
  他要窒息了,他会死的,他会被活活闷死的!
  他会死在这场噩梦里,再也醒不过来!
  不,不能这样。他要活下去!他要挣脱那捆缚在身上的压力!
  可是他实在无法呼吸,体内残存的那点空气被一点点挤出,手和脚越来越软,力气越来越弱,越来越无从挣扎,头脑也渐渐陷入了模糊……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喧闹声,巨大的压力像潮水一样迅速从他身上退却。
  他得救了!
  他睁开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梦里的喧嚣一下子大了许多。
  原来真的有声音,正是这来自外界的喧闹声救了他!
  他没有去细听那喧闹声到底是什么,他在回忆那个梦境。因为这次是中途惊醒,梦中的情形异常清晰。他闭上眼睛,抓住那残余的印象,努力感受着。
  这梦境,他好像……真的经历过!
  在过去……
  不,不是在前几次的梦里……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真实的经历……
  到底是什么时候?
  怎么可能有那样怪异的经历?
  这世上又怎会有如此诡异的所在?
  不知何故,一旦用理智去思考,那隐隐熟悉的感觉又悄然远去了。
  不,这一次他一定要弄个清楚!他摇摇头,静下心来,轻轻将刚才那种微妙的感觉拾起,如抱起一团无形无质的混沌之气,不去细看,不去触摸,只是慢慢体悟那个浑然的整体,一点一点地感受……
  渐渐地,一种遥远的、似曾相识的感觉,从内心深处一个封闭了很久的角落里慢慢渗了出来……
  他心里有一丝欣喜,他知道,这次他终于要接近真相了……
  “大人!快起来!”张胜踉踉跄跄地冲进营帐,“快!快走!”
  混沌之中已慢慢显露出来的真相迅速退缩回了不可知的黑暗角落里。
  苏武吃了一惊,回过神来。
  远处是匆匆的脚步声,混乱的马蹄声,无数匈奴人的吆喝呼喊声,金铁交击声,乱作一团。
  “出什么事了?”苏武一下坐起身来,抓起枕边的佩刀,道,“外面怎么这么乱?”
  张胜没有回答,直接扑向帐篷角落,打开那里的一个衣箱,疯狂地翻拣着里面的衣服,一边恨恨地道:“完了,就差那么一点……这帮笨蛋!”
  苏武眼中的张胜,从来都是好整以暇,指挥若定,从未见他像今天这般惊慌失措过,不由得暗暗心惊,道:“张副使,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胜脸色苍白,翻拣衣物的手微微有些发抖,喃喃地道:“我说准备还不够,再等等。偏要动手!这下倒好,全完了!白白浪费一张好弩!”
  苏武倒抽了一口冷气,快步走到张胜身边,道:“张副使,你、你们杀人了?”
  张胜道:“不是我,是他们。我找了几个内线,让他们……唉,来不及说了。”说话间已从箱底翻出两套胡服,扔了一套给苏武,急促地道,“快更衣!我们立刻就走,马就在帐外……”
  苏武一惊,没有接那胡服,一把抓住张胜的手,道:“等等,你先说清楚,什么内线?你到底做了什么?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们?”
  张胜道:“我认识这里一个人,叫虞常,是卫律身边的千夫长,愿意帮我们联络一批人刺杀卫律。”
  “刺杀卫律?!”苏武愕然道,“你疯了?谁叫你去杀他了?!”
  张胜看了苏武一眼,那神情就像看一个极之离奇的怪物:“大人,你以为陛下叫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苏武道:“不是为了……找回那面石镜吗?”
  “石镜?”张胜冷笑一声,道,“千里迢迢过来就为了一面镜子?”
  苏武的心一沉,隐隐感觉有什么东西不对劲,道:“不为石镜?那是为了什么?”
  张胜道:“陛下想要的是那逆贼的命!”
  苏武道:“胡说!真要杀他,陛下怎么没给我这样的密令?你在自作聪明……”
  “不是我自作聪明,”张胜又是一声冷笑,道,“是大人你太不聪明了。那逆贼当年为什么要叛逃?叛逃时又为什么要偷走那面石镜?整个宫里大概也就大人您不知道了。”
  苏武瞠目道:“你、你说什么?”
  张胜道:“当年在长水营中,他的骑射功夫第一。进宫为郎,又特许可出入天禄、石渠二阁。宫中机要密件、珠宝珍玩不计其数,以他的身手,什么偷不到?为什么偏偏是那面石镜?就为了打击陛下的神志、向匈奴献媚?那干脆去偷玉玺好了!他偷石镜,是因为他喜欢李夫人!”
  苏武脑子里嗡的一声,道:“什么?你、你说卫律他……”
  “对!他喜欢李夫人,喜欢这个世上陛下最喜欢的女人!”张胜大声道,“活人争不到,死人也要争!”
  苏武道:“怎、怎么会……不!不可能……”
  “我真不知道陛下怎么会选了你这么个人!”张胜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难道除了养马你真的什么都不关心吗?你不知道李夫人进宫前原是舞伎吗?你不知道卫律曾两次救过夫人,差点连命都丢了吗?你不知道夫人难产而死,卫律整个人就像疯了一样,差点杀了太医令吗?柏梁火起,石镜被盗,稍知内情者谁不是立时猜出是他干的?你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吗?”
  苏武目瞪口呆。
  他不是惊讶于张胜突然之间态度大变,而是张胜说出的那些事情。
  世界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他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道:“有、有这种事?”
  张胜道:“你要么是假清高,要么是真笨蛋!就算你苏大人是正人君子,不屑探听宫闱秘辛,外头的事也不闻不问吗?为什么他一叛逃,陛下就命徐自为北上,封锁边境,筑起千里坚城,三里一岗,五里一哨,严加盘查?为什么陛下不顾兵家大忌,命浞野侯提前出兵北伐匈奴,导致两万大军全军覆没?为什么这几年陛下一而再,再而三重金悬赏招募使节出使匈奴?陛下一直在追杀他!付出这么高昂的代价就为了一面破镜子?!你难道看不出,陛下恨他,恨到不惜任何代价也要置他于死地!我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协助一个笨蛋来杀一个疯子!”
  苏武结结巴巴地道:“陛下要……杀他?!可、可陛下从未跟我明言啊。”
  张胜恨恨地道:“这种事能明言吗?一个做臣子的,居然敢和当今天子争一个女人!说出去很光彩吗?”
  一句话,让苏武顿时觉得自己真的像个十足的傻瓜。昏昏沉沉之中,又觉得有些地方似乎出错了,可又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
  “这么大的事,你……”他想说你怎么不跟我商量,然而话未出口便咽了回去——自己难道还有资格问这话吗?
  “……可、可是,要杀卫律,”他吃力地道,“谈何容易?他在这里位高权重,一旦遇刺,匈奴人岂会不知与我们有关?你贸然行事,我们这么多人,怎么全身而退?”
  张胜不耐烦地道:“我们商量好了,兵分两路,虞常他们刺杀卫律,缑王去劫持大阏氏——缑王就是浑邪王的外甥,三年前跟着浞野侯失陷在此,他母亲舅父都在汉,所以一直有心归汉,想立奇功以明志。这些天机会来了,单于出猎,把精兵都带走了,单于庭就留下些女人孩子。一旦事成,我们以大阏氏为人质,谁敢轻举妄动?”
  “什么?你们还打算……劫持单于的母亲?!”苏武只觉得头皮发麻,事情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远远超出了他这个平庸的小人物所能掌握的范围,“那现在呢?外面是怎么回事?他们发现了?”
  张胜一跺脚道:“暗杀失手了,虞常已被生擒。那帮笨蛋,连几个死士都不会选!选了个怕死鬼在里面,连夜去通风报信,反叫那些留守的贵族子弟先发制人……唉!只怕不久就会追查到我们身上!快走吧,我们现在趁乱改装潜行,也许还有一丝机会……”
  原来如此。
  苏武忽然觉得一切是那么可笑。
  为了一件自己都不知道的任务,他千里迢迢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而等他知道的时候,一切又都已经结束了。
  那他算是来干什么的呢?
  不过到这个时候,他反而前所未有地清醒。
  “走?”苏武道,“匈奴铁骑追上我们,用得了多少时间?!就算走得了我们两个,那使团其他人呢?我是不聪明,可还不至于笨到那个份上!眼下这种情势,一走了之岂不正落人口实,给匈奴以启衅开战的理由?”
  张胜烦躁地道:“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吧。”
  苏武摇摇头,伸手拔出腰间的佩刀。
  张胜脸色一变,跳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道:“你要干什么?”
  苏武道:“我要干什么你还不明白?走不了,便只能死!难道非要到丧尽自己的尊严、也侮辱了我们国家的时候再死吗?”
  张胜脸上掠过一丝不安,声音也低了下来,道:“是我连累了大人,但事情未必就……不可收拾。再说大人与此事无关,真到了那一刻,大人、大人只说不知道……”
  “不知道?”苏武忍无可忍地道,“你是副使我是正使,这么大的事,我说不知道谁信?你松手!趁着我现在还有死的自由……”
  张胜不松手:“只要事情没到绝境,就还有一丝希望!大人何必如此?”
  苏武怒道:“真到了绝境还来得及吗?!这种事,怕死就不要做,做了就别怕死!别给自己找苟且的借口!给我松手!”
  张胜只得向帐外叫道:“来人!快来人!”常惠、徐圣等使团属吏闻声而入,见状大吃一惊,忙七手八脚地抱住苏武。
  苏武道:“你不想死,别拖着我苟活!我是正使,代表国家,我不能受辱!松手!”
  张胜道:“如果大人引刀一快,那才真是什么都说不清了……”
  “是啊,活着多好,”正在这乱成一团的时候,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了起来,“一死,就什么都没了。”
  随着话语,卫律在一群侍卫的簇拥下缓步走进营帐。
  “都在这儿了,”卫律扫视了帐中众人一眼,点点头道,“不错,很好。”
  哐的一声,卫律把一张空弩扔到张胜脚下,指着弩机上的刻字道:“‘尚——方——造’!这世上好像只有一个尚方吧。张副使,你能解释一下这东西为什么会跑到匈奴来吗?”
  张胜退后一步,道:“不,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卫律走到衣箱旁,踢了踢地上的胡服,道,“啧啧,退路都想好了,你不知道?张胜,你什么都知道,唯独忘了一件事:能用金帛收买的,还能叫死士?好了,废话少说。我想,你们心里也有数,这种事若放在汉朝,若是一班匈奴使节里有人涉嫌谋杀一位诸侯王、绑架你们太后,你们皇帝能让他活着回去?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坏消息是,我们单于刚刚闻讯已紧急赶回来了,得知你们的图谋,他很愤怒;好消息是,经过在下极力劝说,他愿意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当面解释一下。好好把握吧,如果你们的表现让单于满意,也许能获得赦免——你们应该知道怎么做。”
  张胜嗫嚅着道:“不、不,事情跟我们没……”
  “不,丁零王。”苏武缓缓地道,“我永远不会做你希望我做的事。”说完,便以令人猝不及防的速度举起佩刀,向自己的胸口猛地刺了下去。
  噗的一声闷响,冰冷的刀锋深深地刺进了肉体,有一股热流溅在手上。
  卫律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抱住他,气急败坏地吼道:“急什么?我说过要你死吗?来人!快!召巫医……快召大巫……骑我的马去……”
  卫律后半句是用胡语对他的侍卫说的,奇怪的是,那“大巫”一词,苏武听得明明白白,发音居然和汉语一样。
  他心里一阵厌恶,只想大喊:不要让那些肮脏的巫术碰我!
  但他只是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一阵空前的剧痛迅速袭来,卫律的吼叫声和营帐内的混乱离他越来越远,他的眼皮慢慢合上,眼前最后一丝光亮也消失了。
  ◇◇◇◇
  极度的痛楚消失了,他的身心进入了一种宁静无比的状态。没有疼痛,没有烦忧,他感到身心脱离了世间所有的束缚,轻松而安详。
  他悬浮在所有人的头顶,平静地看着底下那具毫无知觉的身体,胸口插着一把短刀,衣衫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他知道那是自己,可现在就像看着一具别人的身体,既不恐惧,也不悲伤。
  这就是死亡吗?
  倒也不坏。
  昏黄摇曳的羊油灯下,人们围着自己的尸体忙忙碌碌,有胡卒进进出出叫人,使团的一些小吏在啜泣,还有人在周围窃窃私语,那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遥远而隔膜。
  卫律半跪在地上,伸手搭那具尸体的脉搏,过了一会儿,忽然焦躁起来,回头朝闹哄哄的人群怒吼了一声,众人一下安静了下来。
  真是个奇怪的人。
  现在死的,不是一个他本来就讨厌的人吗?从第一次见面以来,他就冷嘲热讽,处处刁难自己,现在看到自己死于非命,他应该高兴啊,焦躁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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