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川故事》作者:陆归

从周五早上去上学开始,盛夏就看起来怪怪的,好像藏着什么话,问她又不说,搞得陈垣一整天都心不在焉。下午同事问她新业务进展的事,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说:“今天先不弄了,我要早点回家看我女儿。”
  回到家里的时候六点都不到,餐桌上锅碗瓢盆铺了一摊,爸妈还在厨房忙活,陈垣看到桌上放着一个空碗,微微皱眉:“又给她吃冰淇淋啦?”
  陈母端着饭菜出来:“孩子四点多就放学了,要是等你到现在这个点回来才吃东西,胃都饿穿了。”
  眼看战火就要烧到自己身上了,陈垣赶紧眼观鼻鼻观心,闭嘴为上。
  上了饭桌,盛夏突然从冰箱里端出一个小小的奶油蛋糕,陈垣才想起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而女儿一整天的故作玄虚也有了合理解释——她瞒着妈妈,让外公带她用自己攒下的零花钱买了个生日蛋糕。
  一下子,陈垣心都要化了。
  第二天是星期六,不用上班也不用上学,陈垣照例带着女儿睡在娘家。晚上等盛夏睡着了,她偷偷溜到餐厅里,被亲妈范书珍女士抓了个正着。
  陈垣两手一摊:“找水喝。”
  “柜子里也没热水壶啊。”妈妈露出“看你什么时候说实话”的表情,她也没办法,无奈地承认:“睡不着,出来拿点酒。”
  从两年前西原出事之后,她就再也没好好地睡过一个安稳觉,可这事也不必让妈妈知道,因为除了会让她更担心以外,并没有什么用。
  陈母估揣摩女儿的神情,犹豫了一下,开口道:“礼拜天你有没有空啊?祝阿姨你还记得吗,她儿子前段时间刚回信川,问我们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
  “带上小夏吧。”
  “小夏不是说要去同学家玩吗,万一迟到不太好,让你爸送孩子去吧,你陪我去外面吃。”
  “小夏不去那我也不去了。”陈垣也露出和妈妈如出一辙的“看你什么时候说实话”表情。
  陈母没办法,又恼又有点伤心地在她胳膊上用力一掐:“我不管你了。”说完扭头回房间。主卧门一关,餐厅里又是漆黑一片。陈垣听到房间里隐隐穿出父母的谈话声,爸爸说她又不去?妈妈更生气了,说不去就不去,人家希得她这个二婚头啊?
  过了一会儿,门里传出隐隐约约的抽泣声。陈父低声安慰着妻子,陈垣凑过去听了一耳朵,大概是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之类的话。
  他们的意思她都知道。今年她三十三岁,丧夫两年,带着一个十岁的女儿,怎么看都不是能在婚恋市场上挑三拣四的类型。不结婚也不行,不说孩子在单亲家庭成长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就是娘俩没个男人照顾,这点让他们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
  黑暗里,陈垣端着茶杯在沙发上躺下,打开朋友圈。正是五月,天气晴好,一年里为数不多的好日子,大家纷纷晒出周末的出游计划,手指上下滑动着,她只觉得疲累。
  
  最后一次见到盛西原,是那个四月的清晨。那天早上他做好了早饭,连筷子都放好了,临出门才叫醒她,这么五分钟的事,在陈垣脑海里,在她午夜的梦里,在工作间隙失神的几分钟里,迅速而清晰地一遍又一遍回放。那天他明明是要去上班的,但却在和公司方向完全相反的一个街口被车撞了。
  他到底去干什么呢,陈垣无数次在心里发问,怎么就去那儿了呢,在你人生的最后一秒,你是不是想对我说什么呢?
  这是个永远无法得到解答的问题。
  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乍亮,冲进一条新邮件的提示信息。陈垣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多小时。
  低头看,用户头像照片里,盛西原的笑容温柔地静止在某个瞬间,眼角和唇边的淡淡笑纹像春天飞扬的蒲公英。
  
  小夏说要去玩的那家人并不是外人。陈垣和盛西原,还有他们,都是信大毕业生,邓飞是盛西原的同班同学,她男朋友谢嘉阳则是和陈垣在一个实验室的直系学长,两个人毕业后就一起出国留学,并在美国结了婚。到二十七八岁回国,就给陈垣和盛西原两个人牵了个线。
  他们有个儿子邓凯,比盛夏小两岁。
  邓飞家楼下有个很大的一站式商场,吃完晚饭三个人就带着两个孩子一块儿去逛,孩子们在儿童乐园里爬上爬下,大人们在旁边的甜品店里坐着喝饮料。邓飞点了一杯港式奶茶还不够,又噼里啪啦点了三四份甜点,陈垣按住她的手说够了吧,她飞起一个白眼:“你还怕胖啊?现在都瘦成破竹竿了。”
  陈垣笑着摆摆手:“吃不完浪费钱。”
  说话间两份焦糖布丁上来了,陈垣闻着味道就觉得太腻,往邓飞那儿推了一下。邓飞见了,嘴一张马上要说些什么,都到喉咙口了又硬憋了回去,看看布丁再瞟一眼她,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地又把视线移开。陈垣打量着她这个“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的表情,干脆点破:“你有事吗?”
  她讪笑了一下,搪塞说没事啊,能有啥事儿啊。倒是谢嘉阳,叹了口气说了实话:“她想问你,现在手头怎么样,有需要帮的忙,真的要跟我们说,别一个人瞎扛。”
  陈垣差点笑出来了,这又是哪门子事儿啊,她从来没表现过任何缺钱的意思,不知道这两口子是操的哪门子心。
  “我不缺钱,自己挣工资,自己有房子,我爸妈那儿有自己的养老金,还有西原之前的保险理赔金。”她顿了一顿,明显感觉对面两个人突然紧张了起来,于是开玩笑道:“你们紧张什么啊,瞎紧张。”
  从盛西原车祸去世开始,她身边几乎每一个人,包括父母和如邓飞谢嘉阳夫妇这样的好友在内,都维持着一种针对她的莫名紧张,尤其是在话题说到西原的时候,好像一提这个她就会立刻崩溃跑去跳楼。
  “不过说到帮忙,到确实有样东西要拜托你们看看。”
  谢嘉阳接过她的手机。屏幕上的这封邮件发送于昨天凌晨,收件地址是盛西原的个人邮箱,发件人是Clare Chang,内容很简单,只有两行字:
  Hi 西原,
  你好吗?
  谢嘉阳脸上看起来没什么表情,心里飞速盘算着这个人和盛西原的关系。
  大学的时候,盛西原跟他住在同一个宿舍,同进同出了四年,他并不记得西原认识什么叫Clare Chang的人,看陈垣也不像是认识的样子。但Clare是个女名,一想到这个,这封短短两行的邮件就显得语意暧昧了起来——她知道西原的名字,而且显然和他交情不浅。
  最重要的是,西原已经去世两年了,这封邮件也太蹊跷了。
  邓飞嚷着什么啊什么啊给我看看给我看看,凑过来看了一眼,立刻也陷入安静如鸡的状态。陈垣看着夫妻二人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表情,尴尬仿佛具像化凝固在了他们脸上,心知这两个人也对此一无所知,就把手机拿了回来,打圆场说:“算了算了,可能是发错了。”
  邮件可能会发错,名字总不会写错吧。夫妇两人也不敢再说下去,跟着点头附和。
  送走陈垣母女,临睡前,邓飞和谢嘉阳并排躺在床上。两人都因为陈垣收到的那封邮件,或者应该说是盛西原收到的那封邮件,而惴惴不安,因此双双沉默。
  “关灯吧?”邓飞问。
  “好。”
  黑暗里,她突然感到丈夫的手伸过来,准确地握住了自己的手,然后一翻身抱住了她。
  邓飞开玩笑道:“怎么啦,你也有什么要向我坦白吗?”
  谢嘉阳把头埋在她的肩窝处,呵呵地笑起来,笑得她痒痒:“想什么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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