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宴》作者:昔往矣

 第八章 故人一现两心远

    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两边铺摊林立,叫卖声不断。

    顾扶风见卿如许四下张望,不知在找什么。

    “怎么?”

    “我记得有一个卖枣花糕的小摊。小时候来逛街市,阿兄常买给我,可好吃了,你可尝过?”卿如许回过头来眨眨眼,笑着问他。

    “不曾。”

    他笑了笑,便也随她一同找了起来。

    走到一半,卿如许却被一灯笼铺子吸引了注意。

    高大的木架子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竹篦扎的灯笼,绣球灯、金鱼灯、白兔灯、祥云灯、莲花灯……灯笼匠人手艺颇高,做得栩栩如生。

    那金鱼灯,鎏金的鱼鳞,从鱼肚到鱼背轻抹着一团橘红色,鱼身上的零件都用精巧的机关做成了可以单独活动的,风一拂动,那金鱼的大眼珠子灵活地直转,鱼鳍、鱼尾也都飘摆起来,竟似一条活生生的大鱼在天空中飞翔,格外生动。

    顾扶风见她仰着头欣赏灯笼,他却还帮她惦记着她的糕点,于是就隔着人海搜寻。他个头高,一眼就瞥见了远处竖着的一面蓝底招牌,上头大大地写着“李记枣花糕”。

    他勾起唇角,侧头跟专心赏灯的卿如许交代了句:“你等我会儿,我马上回来。”

    他便跑去给她买糕了。

    彼时艳阳高照,雪白的灯笼上撒着金色的光。绣球灯的下摆上还系着一串风铃,风铃摇曳,叮咚清脆。

    她被刺目的阳光逼得眯起眼来,侧了侧头,忽然见到不远处一个人影向她的方向信步而来。

    那人一袭雪衣轻袍,还是如昔打扮,束着一枚白玉冠,腰间系着那只玉色红青倭锻的香囊。

    那时,烈日正好转在了他的身后。

    一身的素色轻袍在阳光下也镀上了一层金色。他似从火中走来,一阵一阵地,灼烧着她的眼睛。

    她脑中一阵嗡嗡作响,全身的血液也似凝固,一时挪不开步子,似被钉在了青石地砖上。

    她看不清他的脸,却随着他靠近,嗅到了从风中飘来的那股熟悉的松木香味。淡淡的,却勾起了她无尽的破碎的回忆。

    他经过她身前,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她的脸,却丝毫没有停留,与她擦肩而过。

    他似乎,已经不记得她了。

    卿如许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手指却是紧紧地攥了起来,银牙紧磕,面色苍白,胸前一阵起起伏伏,全身的血液都不住地上涌。

    在震惊、思念、忧伤、痛楚的种种情感交织之后,最后只留下的,只有愤恨。

    顾扶风回来时,便见她这般失控的样子,挂在脸上的笑意顿时凝结了。

    他环顾四周,却谁也没见着。

    他小心地低声问她,“可是……见到了你的那个仇家?”

    卿如许没有答话,她缓了缓,等到身上麻木的地方重新苏醒,头脑稍微平静了下来,才慢慢垂下头来,低声对他说:

    “回去吧。”

    俩人便一前一后地穿过人海,走到街尾,阿争正在马车边候着

    俩人便沉默不语地上了马车,一路东行。

    顾扶风手中还拿着一包桂花糕,还有着热乎乎的温度。他见她一直靠着马车,低垂着头,面容死寂,便将桂花糕放在一旁,也便不言不语地陪着她。

    马车刚穿过一片山坳,进了一片林子,阿争突然勒马。

    “吁——”

    阿争敲了敲车门,推开一条门缝。

    只见外面一个青衣仆人手里还握着马鞭子,面上恭敬,跑到卿如许的马车前,向车里的卿如许恭敬地作了一揖。

    “惊扰卿学士了。我家主人想请学士下车一叙。”

    顾扶风瞅了一眼来人,看他身后还停着一辆岚金华盖得马车。

    他又撩开车窗上的帘子,看到林子外的河岸边,似乎站了一位男子,雪衣轻袍。

    顾扶风看了眼卿如许,见她没什么反应,便说:“你若不想去,我们便走。”

    卿如许沉默了片刻,却突然坐直身子,“你在这儿等我。别出来。”

    她便起身出去了。

    顾扶风顺着车窗远远地望着。

    见女子穿过竹林,走到岸边,站在那背身而立的男子一丈外。

    俩人似乎说了什么,就见那男子慢慢转过身来。

    隔得太远,顾扶风看不清楚他的脸,只能感觉得出这人气韵不俗。

    半晌,他见那男子突然向卿如许走近了几步,还一把拉住了她。

    又不知道俩人说了些什么,只见卿如许甩开他的手,便丢下那人,往回走了。

    顾扶风收回目光,静静地等待。

    女子上了车,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圈微微泛红。

    马车又沉默地走了许久。

    顾扶风看她回来后一直望着窗外,不发一言,便缓缓开口。

    “你跟我说,你的仇家害死了你的养父兄长,害死了你心仪之人。”

    顾扶风紧紧盯着她的面庞。“但我如今看着,那瓷瓮里躺着的,似乎并不是你喜欢的人。”

    卿如许的眼睫不自觉地扇动。

    “如水面容,温和端方。”

    “——他,才是吧。”

    顾扶风淡淡地下结论。

    卿如许神情微变,眼有凄色。

    顾扶风无声地叹了口气,神情郁郁:“卿卿……七年了,你为什么不愿同我说实话?你还瞒了我多少事?”

    卿如许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她也曾想过要告诉他真相。

    但她该怎么说?

    说她喜欢的人并没有死,还活的好好的。

    说他才是害死了养父和家兄的真正凶手。

    说她恨他,爱恨交织,对不起疼爱她养育她的家人,才要绝望自缢…….

    她不是有意要欺瞒他,她只是自己都不愿面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她将所有的不幸和悲剧,都归咎给了自己的愚蠢。

    若她不要遇上他,不要喜欢他,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良久,顾扶风的声音又低沉地响起。

    “卿卿,若你大仇得报,他也身死,你可还会高兴?”

    女子答他以静默,周身皆是冷冷孤寞。

    两个人坐在同一车厢里,相距不过三尺,他却第一次感觉,她离他远了许多。

    马车到了卿府,顾扶风先下了车,便在车旁等她,准备抱她下来。

    他刚伸出手,却见她绕开他,自己撑着车沿跳了下去。

    他的手就悬在空中,半晌,才悻悻地收回手去。

    旁边立着的阿争看见了,也是一愣,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他转过身,就见她已经头也不回地进府门去了。

    他望着她的身影,一时黯然。

    次日,卿如许从凤麓书院回来已是入夜。

    经过了一日一夜,她也终于能重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也觉得昔日种种,确实是她瞒顾扶风在先,无怪顾扶风伤心。

    于是她一回来,就径直去了小厨房,亲自下了面条,盛了两碗。

    一碗只放葱花不放香菜,一碗只放香菜不放葱花。

    她就端着面条就去了顾扶风的房间。

    临到房门前,她听着顾扶风似乎在跟阿争聊着什么。她见门半掩着,就直接用脊背推开门,旋身进去,脸上笑吟吟的。

    “顾扶风,今日我可是亲自下厨给你做了你最喜欢的酸汤面,不准再说我不关心你了啊……”

    她话音还没落,屋中三个人俱是愣住了。

    顾扶风此时正在换衣服,上衣还没穿上,光着个膀子,露出宽阔的肩,结实的胸膛和筋筋细腰。只是身上老伤新伤,疤痕纵横。

    见她突然闯入,他一时也没想起遮掩,人愣愣地看着她。

    阿争原本站在一旁,本来在跟顾扶风说着什么,也没想到卿如许闯进来,便张着个嘴,也是一怔。

    卿如许没想到屋中是这副状况,也错愕了一下,有些尴尬。可她总得有人先打破这份尴尬,她就朝顾扶风瞪了一眼。

    “你继续啊,怕什么,又不是没看过。”

    她若无其事地穿过两人,把托盘放到桌上去。

    她本以为顾扶风这时又会拿些混话来逗她,却见顾扶风只扭头跟阿争说了句:“你先出去准备吧。”。

    顾扶风背过身,继续拿起衣服往身上套,也没说话。

    卿如许看他难得面色严肃,又见放衣物的床上整整齐齐地放了一排兵刃和一排药瓶。

    “你要走?“

    “是。”顾扶风似乎脑中正在想着什么,并不多言。

    卿如许便看着顾扶风一件一件地穿好衣服,又拿起床上的兵刃,一个一个地藏入腰间、袖中、裤腿和靴中。再把药瓶装入一个布囊里挂在了腰带上。

    她就一直在旁边看着他做着所有事,他也似毫无察觉。

    “去哪儿?”见他收拾地差不多了,卿如许才出声询问。

    顾扶风抬起头,如常斜勾嘴唇,但笑意并未抵达眼中。

    “烬衣有事,喊我过去。”

    卿如许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便转过身,慢慢地就着凳子坐了下来。

    这么多年皆是如此。

    但凡叶烬衣开口召唤他,不论他在哪儿,不论他当时在做什么,他都会立刻停下一切,转头奔赴向她。

    她端起自己那碗只有香菜没有葱花的面,拿起筷子。

    “那可惜,这面你是吃不到了。”

    顾扶风用绳子一圈一圈绑紧劲装的袖口,走了过来。

    他一抬头,似要去摸摸她的头,却又不知想到什么,手伸到半空,又收了回去。

    “阿争年纪最小,功夫不错但实战差些,我让六哥明天过来照料你。我不在,你照顾好自己。江陵的事,四哥会去替你跑一趟的,不会耽误你的事儿。”

    他又低头看了一眼托盘里的那碗只有葱花没有香菜的面,眼中晦暗不明。

    “下次回来,你要是还愿意做,再做给我吃吧。”

    卿如许没有抬头,用筷子搅了搅面条,似准备要吃。

    “知道了。”

    顾扶风就再没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她拿起筷子捞起一根面。面停留到唇边,她却没有张口。

    空荡荡的屋中烛火摇曳,卿如许的影子被拉的好长。影子落在地上,像一株光秃秃的胡杨木,被火烧得黢黑,鬼阴阴的。

    半晌,她放下筷子,就静静地坐着,眼睛看着那两碗面。面条的热气在静默的等待中,逐渐、逐渐消散。

    又过了一会儿,她抬手触上碗壁。

    触手是比指间更冷的温度。

    面,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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