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邮戳的信》 作者:淮山养胃

  第 9 章

  
  岑会对死亡的概念大多来自书籍和电视剧,他看的时候,会把自己剥离开,仿佛这样,他就会必然长生。
  楼桉的自杀是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他确实真心实意喜欢过楼桉,是少年人都会有的对美好鲜活事物的追求和恋慕。即使后来重逢,楼桉一脸病气,躺在床上,也让岑会联想到被插在透明的细颈玻璃花瓶里,纤弱的白色百合。
  楼桉死得突然,毫无美感,只有令人触目惊心的惨烈。听到医院的人群惊呼时,岑会正在一遍又一遍试图拨通钟意的电话,他听见有人喊着楼桉的名字,直觉发生了什么。
  直到他被带下楼认领尸体,看到了他此生再也不愿意回想的一幕。
  岑会到底没能把楼桉拉回来。
  楼桉什么都没留下,没人知道她在生命流逝前最后一刻到底在想什么。她毫无留恋,想的只是拼了命离开这个让她颠沛流离的人间。
  岑会想,他或许也是楼桉死亡的推手。
  他以少年人近乎无知的勇气闯进楼桉的生命,但到底没有坚持下去,轻易爱上了别人。后来他答应照顾楼桉,也是因为内心有愧。
  可楼桉是心思何其剔透的人,岑会有一次在病房外刚和钟意打完电话,一进门,他明明什么都没说,但楼桉就是知道。
  “是女朋友吗?”她没什么异样,笑着问。
  岑会无端觉得愧疚,但不想撒谎,只是嗯了一声。
  “我记得高中时候有一个女生和你走得很近,是她吗?”
  楼桉接着问,但岑会考虑到她的情况,欲盖弥彰地转移话题。
  “你窝在房里太久了,要不要我推你到楼下小花园转转,透透气。”
  “果然是她。”楼桉看岑会的反应,已经了然,“如果是她,那一切就说的通了。”
  “只要看过她看你的眼神,任何一个人都不会错认,那是很喜欢才会有的眼神。”
  “岑会,和喜欢的人一起好好生活吧,未来还很长。”
  她又用了那种大姐姐的语气,岑会没应声,怕让她伤心。但他后来细想,发现楼桉没说出的意思是,岑会还有大把时光,她却只能走到这里了。
  可楼桉怎么能只走到这呢?她应该漂漂亮亮地活着,不会因为贫穷自卑黯淡,更不会因为美丽而觉得愧疚罪恶。真正有罪的依旧衣着鲜亮地活在世上,楼桉怎么能死?
  他辗转查到了楼桉当年的班主任是谁,但楼桉已死,事情因太过久远取证艰难,现行法律不负责解决这种恶棍。岑会收集了楼桉的病历单,死亡证明和高中集体照,在网络上发布了帖子,帖子后附上了自己的真实姓名和身份证号。
  很快,一个又一个受害者浮出水面,她们接连转发,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其中有些同样在接受心里治疗。岑会见过其中一部分,她们提到楼桉的故事,都会浮现出感同身受的苦笑,而后摇摇头。
  “她最不能原谅的,是她自己。”
  岑会不知道能说什么。
  事件发酵后,很快就有媒体进行曝光,当年的那个老师被迫从教育局离职,带着妻儿远走他乡。这样的结果实在太过平淡,似乎不够大快人心,但还能怎样呢?
  岑会把楼桉带回了小城的殡仪馆,赵桢奇和他一起。楼桉被安置在一方小格里,岑会交了50年的安置费,赵桢奇想要付,被岑会拦住了。
  “她应该不想再和你有牵扯。”岑会说话时音调很冷,“我们之后也不要见面了。”
  楼桉的死不应该被称作岑会人生的新开始,但他的确在这个节点,人生发生了巨变。
  钟意离开他,再也寻不见了。她只有赵安然一个朋友,可赵安然从来不肯开口,再然后,没多久,赵安然离开了北京,岑会失去了最后一根和钟意牵扯的线。
  很多个失眠的夜里,岑会都会想:我是在什么时候开始失去钟意的呢?他一直往前追溯,不断肯定又不断否定。最后往往得到一个结论:他是在开始拥有时就逐渐失去的。
  所以钟意的离开并不突然。
  “我是眼睁睁看着楼桉躺在我面前的。说不清那时候心里是什么感受,悲伤难过都不能用来形容,只是凭空觉得悲凉,想着原来好的东西也并不一定就会留存,而生命消逝也只是一眨眼的事情。然后我就想听听你的声音,哪怕只是说一些简单音节,那样会让我觉得‘啊,真好,活着也并不是全无希望’。可我回到家,只有你的一封信和空荡荡的房子。”
  点滴已经打得差不多了,钟意听岑会讲完这些,不知道说些什么才算合适。她拿过岑会手里的水,小口小口地喝着,终于找到了话聊:“这么大的事儿,在咱们这也算得上个大新闻了,为什么我不知道?”
  她刚问完便意识到,和岑会分手后她买了车票去了南方沿海失踪了几个月,谁都没有联系,自然无从得知。而事情过去几年,人们总是擅长遗忘,更不会有人在她回来后提这些陈年旧闻。那赵祯奇为什么没有和钟意说过?
  钟意不想再去想,只是冲岑会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了。
  遇见岑会不过是昨天的事,但钟意却觉得像一下子经历了几个月一样,她经历了接连而至的冲击,而过去又被频繁提起,这让已经过了几年平静无波的日子的钟意被打得措手不及。
  岑会也不强求,从护士过来拔针,到他们上车,他一直闭口不言,只是启动车子前,他从后座的箱子里拿出一个圆不隆冬的橙子,剥好一半的皮递给钟意。
  “在车上放了一会,现在不凉了,多补充点维C,免疫力就不会这么差。”
  橙子个头很大,香味浓烈到钟意以为这是什么转基因品种,她接过来,掰开一小瓣,咬破一个小口,一点一点吸着汁水。岑会看她这样子,不由得发笑。
  “后面还有一箱,都是你的,不用这么省着。”
  听见岑会这么说,刚才因为生病一直搁置的疑问被钟意想起来。
  “我一直想问,你怎么知道的我们公司地址?”
  岑会正经过一个红绿灯口,闻言脚下的离合一松,老式的手动挡车因为突然的离合控制不稳发出一阵晃动,与之伴随的是岑会不怎么自然的表情。
  “这么大点的城市,只要想打听,没什么是不能知道的。”
  “所以,你打听到了我的公司,特意过来,只是为了送我一箱橙子?”
  “这是进口的。”
  “所以呢?”钟意不解其意,“你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外国的月亮比较圆了?”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不是从来不敢逛进口水果区么?因为实在贵得要命。我那时候说过,要是有钱了,就会给你在家里屯上很多。”
  钟意物欲极低,也很少特别想要过某件东西。只有在逛超市的时候,岑会才能感觉到钟意作为一个女人对购物的热爱。她喜欢来回逛,天天逛,反复逛,觉得逛超市既有意思还能遛弯,穿梭在货架当中会让她有很富有的感觉。
  有一次钟意公司附近的商场开了一家连锁的果蔬超市,她兴致勃勃拉着刚下班的岑会过去逛。里面明码标价的东西一个个都贵得令人咋舌,他们看看这个,碰碰那个,重复着拿起又放下的过程,转了一圈,手上空空如也。
  到最后觉得这么出去实在是不好意思。岑会找到了一个平平无奇的货架,上面的橙子一粒一粒放着,找了半天也没看见价码。他们拿袋子装了两个,战战兢兢拿去称重,负责称重的阿姨看见他们两还挺热情,笑眯眯地说:“不用称,直接去结账就行。这个是进口的,按个卖,一个三十。”
  钟意和岑会立马落荒而逃。
  自此再逛超市时,看到“进口”两个字都会有默契的绕行。
  那天从超市回来,他们在家附近的农贸批发市场花三十买了一袋赣南脐橙。钟意到家一边掰着橙子一边念叨:“那吃的是橙子吗?那简直是在吃人民币!”然后又适应良好地安慰岑会和自己,“没事,我觉得就算买了,估计吃起来也和咱们这个没什么区别。”
  岑会心里想着“你这和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也没什么区别”,嘴上说的却是:“以后我给你买,咱们一买就买一箱,吃不完就扔了再买。”
  那时两个人只是觉得吃不到三十一颗的橙子也没什么了不起,赣南的脐橙也很甜,挤在三四十平的房子里一起吹吹牛逼也挺好。
  他们隐约明白这是贫穷,但不觉得有什么关系,只要在一起,什么都好像有希望。
  “昨天我跟你说我爱你,你说你不相信。我原本以为你会有很多可能的反应,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个。后来我想,我可能对你做过很多承诺,也有很多都没有实现。是不是因为这个,所以你现在不肯相信我。”
  “但钟意,我都可以改。所有错误我都愿意去改正,所有承诺我都愿意去兑现,已经有的过失,我也愿意去弥补。我想了想,决定先从橙子开始,直到你愿意相信我为止。”
  钟意鼻子很酸,眼眶也发热,可能是流行性感冒带来的并发症感觉太过强烈了。此刻她由衷地讨厌生病发烧的感觉。但好歹高热已退,现代医学技术的力量开始在她身上显现,所以这种难受其实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你没必要再做这些了,岑会。”
  ”你说的这些不是我们分手的理由,最起码不全是。我们没在一起的时候,我看见你,就像看见奢侈品展台里,后面有镭射灯光的奢侈品。在我十七八岁的时候,我会为了自己匹配不上他们而感到羞愧,而在快要到二十七八岁的时候,我能够买到,却不愿意再为之付出那么多了。”
  钟意感觉到内心有酥酥麻的酸疼蔓延上来,但她觉得这样的疼也是好的。适度的痛苦能让人保持清醒,而且不至于怠惰。她怕自己不够清醒,以至于再陷进同样的处境里。
  “我喜欢你的时候是很盲目的,就像三年前我离开的时候和现在一样,好像一直都在发着昏似的高烧,但凡事有始有终,我不想要像是生了病一样的爱情。”
  “谢谢你和我说的一切,它让我不再执着于过去。我们之前散场太过匆忙,如今也算是有始有终,就这样吧,岑会。”
  “可我们不应该就这样!”
  从重逢之初便冷静镇静的岑会,此刻终于撕下了冷静克制的假面。他厌恶透了就这样吧这四个字。这四个字代表了戛然而止,代表了无可奈何,代表了钟意不愿意再为他们之间的感情努力,更代表……
  更代表……钟意不想再要他了。
  “我说过,我会努力改。这一次不让你再难过了,我们不会再因为同样的原因分开第二次。”
  “问题不在于你,岑会。是我,我积攒了太多的不甘和委屈,只要我们还在一起,我就永远不会释怀,我就是这么小心眼的一个人。”
  钟意觉得多说无益,还觉得滑稽。他们把在一起时没来得及吵的架在分手后吵了一通,可此时吵与不吵,都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她让岑会停车,但但岑会只是目不斜视地开车,一双手把方向盘捏得死紧,凸现的青筋显示出吓人的力道。在钟意又说了一遍停车后,他把车停在了路旁,停稳的那一刻,扑上去吻钟意。
  这不是个情意绵绵的吻。
  岑会吻得并不温柔,他气势汹汹地进攻,执意撬开钟意的唇舌亲吻她。钟意嘴里还有橙子的甜香,岑会因此觉得钟意的吻变得更加的甜,但这张甜软的嘴却能说出世上最让岑会心苦的话。所以他愤怒,他不可自制地吻她,妄图能从吻里找到钟意爱他的证据。
  他逼着钟意喜欢自己。
  病中的钟意根本无法反抗,她挣扎,换不来岑会的怜惜。钟意几乎是带着恨去撕咬岑会的唇舌,恨不得尝到血腥味才肯罢休。但岑会根本不避。他像一个无畏的殉道者,连吻都带着必死的决心。
  最后,先于血液的味道,钟意尝到的是眼泪的湿咸。与此同时,岑会放开了她。
  “你哭了?”钟意问他。
  岑会别过头,不让钟意看见自己的脸:“我没有。”
  “那你把头转过来。”
  “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凭什么听你的。”
  他说话恶狠狠的,又带着赌气的意味,好像刚才欺负人的不是他,而是钟意。
  “随便你,确实和我没关系。”
  “钟意,你比我狠多了。”岑会还是不看她,“你现在是不是很开心,因为愿望实现了。”
  钟意没明白他的意思,她看着岑会,就像看因为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而耍赖的小孩。可就是因为这个小孩,她心身俱疲,现在连嘴唇都隐隐作痛。不用看,就知道一定肿了。
  但岑会现在在指控自己,这是什么道理?
  “你什么意思?”
  “你的那封信。”岑会重新发动汽车,不再看钟意,“最后写的那些愿望。”
  “它们全都实现了。”
  时间过去了很久,直到车停在了单元楼门口,钟意才想起,自己究竟写下了什么愿望。
  “我希望你这辈子再也找不到像我这么喜欢你的人了。”
  “我还希望你离开我以后每时每刻都在后悔,夜里想起我的时候都会流泪。”
  “我还希望你能比我难过一千倍,一万倍。”
  “而我最希望的是……”
  “你最终能像我爱你一样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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