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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扭的瓜藤努力的爬》作者:举目见光

文案

拨云峰上的雪片片如席,一落就是银装素裹千里,

千山剑脉三年一届的大剑会,每年总有年轻弟子“失足”掉落秘境,死活不愿出来,

山下绵延的人间灯市,偶尔会有喝醉的小妖法力失控露出原型,企图就地安家,

人间最繁荣富庶的掌权皇朝,也有一言不合就翘家的太子,也会出现最平凡普通的家庭烦恼,

……

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剑宗凡女,和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世外公子,

虽然是强扭的瓜藤,但也会结超甜的瓜。

第一章 落雪

拨云峰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盈娘迎来了她的夫君,被强行拉来充当丫头的屏屏前不久刚从凡间王城打滚回来,染得一身红尘浪荡气,此刻凑在她耳边点评道:“濯濯春柳姿,朗朗明月貌,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玉角儿,你爹娘眼光可真好!”

大雪纷飞,盈娘没有她那般好的目力,只远远能瞧见一人缓步登山,撑一把青竹伞,气质卓然,一路赏景观花,似初入人世的山野精灵,灵气逼人,又似遍识乾坤的天上仙君,从容矜贵,他于雪絮飘飞中闲庭信步,行至盈娘面前,低垂的袖摆上还停留着几朵尚未消融的雪花,隔着一步之遥,我隐隐嗅到一缕柔暖的草木清气,消去了些许拨云峰上的朔雪寒风。

嗯,果真春柳姿。

青竹伞檐抬起,珠唇未语先含了三分笑意,鼻挺如峰,一双深邃凤眸,眼明似琉璃,湛湛流华光。

无愧明月貌。

倒是这般模样气度一下子怔住了盈娘,她忍不住心下揣测,阿爹阿娘莫不是将人家谷里所有的适龄郎君都揪出来挑了个遍?不然如何选得出这样一个万中无一的人。

“拨云峰雪海盛景,名不虚传,问荆初次得见,一时耽迷,还望姑娘海涵。”

盈娘脑中正想着阿爹阿娘是如何将人家谷里的儿郎拉出来排排站,这般那般,刨根问底,万般挑剔,觉得好笑,一时走神。

屏屏见她傻不愣登盯着人家,颇觉丢脸,在身后隐晦地扯了扯她衣袖。

盈娘忙回神作答:“咳,不碍事,你唤我盈娘便可,爹娘今晨被掌门叫走,晚些才会回来,你一路劳顿,我先带你去……”她顿住,拨云峰一向清冷,常年只有爹娘与自己三人居住,这人自此便是她夫君,但她此前并未与其他男子相处过,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安顿他,只好含糊道:“……去房间稍作休息。”

说完正准备转身,一时想到什么,突然停了脚步,神色古怪地问了一句:“你叫问荆?”

身后之人不明所以,点点头,“可是有何不妥?”

“没有……挺特别的。”爹娘还真是煞费苦心,玉角儿、问荆,连名字都要凑成一对。

说完便在前面带路,屏屏在一旁撑伞,再三考量后,盈娘决定右行先将他带去客房,等爹娘回来再说。

房间虽久不曾打扫,但他掐个诀整理一下应该问题不大。

待抬步走上长廊时,却出现了变故,屏屏没能与她心意相通,收了伞径直左转,发现人没跟上还挥着手大声喊道:“小姐你去哪,往这边走呀。”

场面一度静默,她下意识看向问荆,他没说什么,只好气度地笑着,耐心侯在原地。

盈娘望着不远处不停挥手呼唤的屏屏,颇有些心累,想当初就不该为了壮胆把人拉来,现在只能自食恶果。

最终,还是把人带进了自己的院子。

简简单单的四方小院,一片静好,青砖铺地,干净整洁,入目便是一棵青盖如伞的大树,泛着淡淡盈光,树顶漫过房梁,遮去了外间的风雪,树下甚至还立着一架花藤秋千,深褐老藤上,花枝缠绕,春意盎然,若不是身后寒意未消,问荆几乎要怀疑自己刚才是否真的踏雪而来。

四季乾坤,乃天地法则,纵使修真大道多的是挑战法则之人,但为了这么一间院子,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也难免令人惊讶。

“是留春芳信?”他猜测。

盈娘有些惊讶,此间秘法,没想到他竟能一眼看出来,心下不免好奇,“是,你怎么知道的?”

他笑了笑,眼里融进了一抹流光,“此前听谷里的前辈讲过,芳华岛秘宝留芳春信,可使时间停驻,永春不归,方才进门时便觉此地时光幽然,似与外界不同,故大胆猜测。”

盈娘了然,想到他从何处来,便也不觉得知道这些有什么奇怪。

将人带进屋里安顿好后,她便找了个借口逃也似的拉着屏屏离开了。

“玉角儿,你脸怎么了?红彤彤的是不舒服么?”

快步走远后,盈娘才停下来,幽怨地看向她,“你见天儿的去山下玩,怎都不见你学学那凡人的人情处事,回来光见你长肉了,再这样下去,我看你也别叫屏屏了,改叫墩墩吧,圆墩墩。”

屏屏是器灵,本体乃是一盏琉璃彩绘隔灯屏风。

她不晓得自己如何惹了事,悄悄捏了捏腰上软肉,委屈道:“你这说的什么话嘛,我哪次下山回来没给你带好吃的好玩的,听来的故事也都讲给你听,长肉又不是我的本意,你还来戳我痛处。”

晓得自己话说重了,盈娘叹了口气,认错道:“好了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

“算了,原谅你了。”两人和好如初。

既然自己的小院不敢回,盈娘打算去藏书阁待一会,等爹娘回来再说。

“对了玉角儿,你现下就算是成婚了吗?怎么和我在外面看到的不太一样,我看凡城里的人成个婚要好大的阵仗呢,人多不说,鞭炮锣鼓也震天响。”

她没下过山,平生所知大多来源于书中,或者屏屏的嘴中,成婚这种事具体是个什么做法,自然无从得见,况且他们这桩婚事本就与常人不同,想来也不能以常理推之,“我也不知,或许……算是吧。”

晚些时候,拨云峰峰主月氏夫妇俩终于从直剑峰的议事大殿被放了出来,俩人神色匆匆,一出殿门便即刻御剑离开,连有人在身后喊叫都没听见。

原本想拉着人凑数喝酒的三长老一脸惊诧,转头看向身旁的人问道:“月小六这是怎么了,何事如此之急?”

身旁之人负手远眺,一派仙风道骨神仙姿态,嘴里却是分享着刚刚从小师弟处探来的八卦:“听说盈娘的夫君今日便登门了。”

三张老了然,长长哦了一声,喃喃道:“想不到世外谷还真放人了。”

身旁之人耳尖,听清了他说的话,颇为震惊,“你早知道这事?!”连他都是刚才再三逼问,月小六才肯说的,这小老头竟然比他还先知道。

三张老闭上眼睛,转过身,胡子一翘一翘边走边开口道:“主意还是我给出的呢。”

眼见人就要走远,身旁之人忙追道:“老三!别走啊,将你出的馊主意细细道来,我那还有三坛醉八荒,咱们边喝边说……”

拨云峰,大雪簌簌似鹅毛,片刻未停,此处楼阁亭台较之门派内其他地方的建筑,要矮上许多,是仿照着俗世院落建的,此刻皆裹上了一层厚厚银装。

盈娘在藏书阁也没能静下心来,手里捧着一本扔来的双修图册,脸皮烫得似着火一般,耳边屏屏还在继续,

“……当然要双修,不为这个,你爹娘怎会非要去给你讨个夫君来,还是世外谷的人,不就是想着他们半仙之体,总有法子能救你吗。”屏屏越想越觉得自己说得有道理,于是边讲边又找了几本册子,堆在她手边。

“书上说,双修调和,于人大有裨益,是无法聚灵之人修行的绝佳办法,你现在多看看,也好有个准备不是。”

看着接二连三从书架上找出的图册,盈娘知道她说的都对。这藏书阁是自己平日里最常待的地方,前日都还未见得这些东西,想来是近两日才悄悄放进来的,想让她自己发现,爹娘也是不好意思吧。

叹了一口气,强压下脸上的热意,盈娘捧着手上的书细看起来。

整本书制作精美,每页只放一主图,图上配字,图旁佐以阴阳五行运行之规则,工笔精妙,字势柔雅,将双修道法一一讲来,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她渐渐端正了神色,认真起来。

书中时光易逝,盈娘将最后一本书放回原处,看了一眼窗外,远山暮色渐合,窗前仍是一片明亮雪色,她怕了拍一旁睡得憨甜的屏屏。

“走吧,该吃晚饭了。”

修真悟道,往往入门便是辟谷,即便进食,也会尽量食灵稻灵蔬,不过拨云峰上却仍是一日三餐,食五谷杂娘。

都已经这个点了,盈娘猜想爹娘应是早已回来,没来寻她,怕是正在和问荆说些什么,她便直接带着屏屏去了厨房。

深雪起炊烟,孤影映残阳。

月小六僵硬着脸,站在树下,一旁是同样神色尴尬的月夫人,两人对面,是长身玉立的青衣少年,

即便已经站了将近一个时辰,问荆仍是眉目温和,不见半点急色。

月夫人看他气度从容,眸中并无丝毫抗拒之意,顿了顿便接着刚才的话讲道,只语气依旧不大自然,“……此番你与盈娘的婚事是我二人强求,虽说手段不够光明磊落,但也并未强迫于你,前因后果你皆知晓,你既如约前来,就表示无心反悔,今晚结下同心契,日后你便只能一心一意珍待盈娘,如若不然……我千山剑脉也不是好欺之辈,纵使是你世外谷,我们也是不惧的。”说完,她撞了撞身旁的人。

月小六脸色仍旧不大好看,虽然人是自己挑的,但只要一想到自家乖巧可人的女儿,他就难以冲着这张脸说出一句好话,只生硬的将手里的东西一递,半字不说。

月夫人无奈,解释道:“成婚礼,收下吧,你与盈娘一人一个。”

问荆微愣,但还是双手接过,礼数周全道了谢。

青玉鱼戏双环佩,触手温润,雕工精巧,入手便知不是凡品,问荆妥善收好。

“好了,走吧,一会盈娘该来找人了”

晚饭多了一人,再加上食欲旺盛的屏屏,盈娘便多做了几道菜。

问荆初次出谷,性子再如何老练沉稳,对谷外的一切都还持有新鲜感,尝了一口冬笋腊肉凤眸便晶亮起来,赞美之词从第一道菜直夸到最后一道,中间还与屏屏论起吃食学问,直接被引为知己。

偏他姿态文雅,眉眼如画,一举一动皆自成风流,夸起人来半点不觉恭维,只让人觉得他是真心喜欢,把盈娘闹得脸皮微红。

月小六在一旁瞧着,眼一撇,冷哼了一句油嘴滑舌。

月夫人立马一胳膊肘拐过去,附带一个眼刀,“吃饭堵不上你的嘴?”

月小六讪讪举起手里的饭碗,低头吃饭不语,用行动表示,堵的上。

屏屏没忍住,一下子笑出了声,桌上顿时一静,可紧接着,笑声便似传染一般,一个接着一个,最后连月小六也不禁弯起了唇角,无奈的摇了摇头,一顿饭吃得热闹非凡。

晚间,问荆跟着盈娘回到小院,月色清寒,被参天绿树挡在院外,只细细筛下些许柔和光线,枝叶摇曳间,院内微光点点,无灯自明。

他垂眸思索,不知如何开口说同心契的事。

同心契顾名思义便是取自夫妻同心,通常道侣之间多用,比之凡人,便像是山盟海誓之类的盟誓,只是同心契有实际约束力,结契简单,但违约后果轻则道心生魔,重则身死魂灭,

这本不是件麻烦的事,麻烦的是,盈娘差不多算是个凡人,与凡人结契,需对方意志极为坚定,且全身心信任,中途但凡有一丝偏差,则心神动荡,神识毁伤。

月氏夫妇……就这么相信此契可成吗。

盈娘似有所觉,侧目看了一眼,慢慢停下脚步,站在秋千旁。

“可是有事要说。”

“盈娘可知道同心契。”

“嗯,修士入门法契篇第十七则有记载。”答完她反应过来,“爹娘让你与我结契?”

问荆没有明言,只问:“你可愿意?”

树摇叶晃,月光轻移,拂过裙摆,盈娘移开脚,手捏着老藤,折身坐在秋千上,才开口道:

“世外谷与世隔绝上千年,为何会同意我爹娘所求。”

问荆一愣,没想到她会突然将话题转到此处,略一思索后答道:

“其中缘由我亦不知,谷主只说此次可许一人出谷,我便来了。”

“那你岂不是……”

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问荆先一步道:“放心,是我自愿,一开始谷主便讲明一切,是我想出谷看看外面的世界。”顿了顿,他又道:“世外谷避世千年,我一直很想出来看一看,所以你也无需介怀,若不是这桩婚事,我此生应该也无法出谷。”

“这样啊……那便好。”盈娘低声道。

不待问荆再说些什么,她又接着刚才的问题,“结吧,结活契。”结了契大家都会安心。

同心契分死契与活契,死契是结契双方将命理互通,同生共死,活契则无需如此,结契任意一方魂散,则契约失效。

问荆迟疑,他是知道盈娘身体情况的,“方才所说无需介怀绝非客气,此事我亦受益,认真说起来是我该向你道谢,虽世外谷素来无二心之说,你我既已结为道侣,问荆便绝不会二三其行,同心契死契活契与我无碍,但你我毕竟相识不深,我之承诺于你也只是空话,唯有结契是你真正可以放心的保障,你可要想清楚。”

听他一脸严肃说了这一堆话反来劝慰自己,盈娘先是微愣,继而眉眼弯弯,笑了。

“无妨,我意愿如此,爹娘让你来与我说此事,应也知晓会是这个结果,他们希望我能信任你,夫妻之道,当自此始。”说完,她脚尖轻轻点了点地,秋千微晃,幅度极小。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问荆没有开口,目光落在盈娘脚畔的那团皎洁月色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盈娘因刚才脱口而出的夫妻之道一类的话,一时害羞,受不住这般静默,便开始找话 ,脚尖不自觉在地上点来点去。

“明日是千山剑脉三年一届的大剑会,各大仙门都会派人来,极为热闹。”

“你不是想看看谷外世界吗,就从千山剑脉开始看起吧。”

耳边少女轻柔明朗的声音再度响起,眼前的月色也跟着轻轻起晃,

此时此刻,不知是月色动人心,还是声音动人心,亦或是其他什么,问荆心情一下子轻快起来,唇角微弯,轻声应了一句“好”。

好?结活契好,还是看千山剑脉好?

她正要细问,却听他突然开口:“可要我推一推你。”

“啊?”

“荡秋千。”

第二章 秘境

仙中剑者,尽出千山。

千山剑脉三年一届的大剑会,是整个仙门的盛会,只有这一天,这片承载千年传承的不败之地,才愿意拨开云雾,敞开大门,迎八方来客,说是迎,其实也不太恰当,它只是挑了个景明日和,灵气充沛的日子,懒散地露出了真容,连只引路的鸟都没派出来。

每次大剑会,迷失山中的门派,不知凡几。

群峦连绵间,苍翠掩映的盘旋小道上,珍珠串子似的一队人影,正在缓缓前行,他们穿统一的白底金剑纹服饰,腰佩万里乾坤袋,脚蹬千丝云锦靴,骑高大的犬马兽,气势非凡,打头的,是两对男女,一对骑灰毛大耳驴,一对骑隐翅玉面马。

骑玉面马的那对,是这只队伍的领头人,荡剑阁的两位少主人,骑毛驴那对,就是今天打算去直剑峰瞧热闹的的盈娘和问荆了。

刚走出拨云峰没多久,盈娘就与这群人相遇了,说是也要去直剑峰,途中迷了路,盈娘看他们人多,动静大,怕不小心惊扰了山中猛兽,便替他们领了路。

大剑会这日,千山剑脉确是放开了禁制,任何人都可以上山,但能不能找得到路他们是不管的。

队伍徐徐前进,荡剑阁大公子萧裴看着身侧佳人,不由动了心思,来之前他还以为千山剑脉只有耍剑的武夫,想不到灵气繁盛处,连个山野凡女都能长得如此清丽脱俗,气质拔群。

“劳烦姑娘亲走一趟领路,萧某感激不尽,可惜山中无法久留,若有机会,姑娘下山,萧某一定请姑娘到凡间皇城好生游玩一番。”

“你们是从皇城来的?”盈娘心念微动。

察觉盈娘眸中兴味,萧裴心中一喜,骄傲道:“正是,我们兄妹二人出自皇都第一大派荡剑阁,主阁就建在皇家后山,拥地三千,门生百万,其中不乏王公贵族,天潢贵胄。”

因屏屏带回来的那些话本,盈娘对王城十分好奇,“皇城是什么样子的,大街上真的每天都人潮如织,热闹非凡吗?绝色佳人和惊艳才子是不是最常出现在一个叫青楼的地方?皇宫里真的有女扮男装的宰相和男扮女装的宫妃吗,皇帝一个人会娶三千个老婆?”

听见盈娘的问话,骑着大耳驴走在最右侧的问荆也投来了颇有兴趣的目光。

“呃…这…”这和他想的不一样啊,被一双清亮杏眼注视着,萧裴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

“皇城是很热闹,也有很多绝色佳人,惊艳才子,这些人想要扬名通常就会去青楼,那里是扬名最快的地方,女扮男装的宰相听说几十年前确实有一个,后来放官回家了,但男扮女装的宫妃却没听过,现在王城的皇帝已经年过花甲,娶过的老婆没人仔细算过,但估计不止三千。”一道娇俏声音从右侧传来,是荡剑阁的二小姐萧妩,她兴致勃勃回答了盈娘的所有问题。

“对了,还没问过,你二人原本要往哪里去?要是离得太远,稍后我让人送你们一程,以免误了时间。”她问。

盈娘温声道:“顺路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你们也去直剑峰?”话落,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话似有轻视之嫌,又忙解释:“抱歉,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那直剑峰现正在举办大剑会,上面恐怕都聚满了各路仙门人士,其中不乏一些穷凶极恶的邪魔外道,一言不合便要斗武斗法,你二人肉体凡躯,要是不小心被法力震荡,怕是要伤及性命的。”

听见肉体凡躯,盈娘下意识看了一眼问荆,世外谷的人生来就是半仙之体吧,她不是修行之人,看不出他的深浅,想来,这些人也都没看出,所以将她二人当做了普通凡人。

盈娘没过多解释,问:“你们是第一次来参加大剑会?”

萧妩点点头:“慕名而来。”

盈娘了然,介绍道:“大剑会上确实经常发生打斗,偶尔也会有门派相互不顺眼从而发生混战,但有十二长老坐镇,绝不会出现伤及无辜这等事,甚至因为直剑峰是千山剑脉的主峰,安息着许多英灵前辈的佩剑,是不喜见血的,即使是有人想要死在直剑峰上,也不可能。”

“要死怎么拦着?”萧裴好奇。

“一般不拦着,只是不让死在直剑峰,要是有极不识趣的也会送上一程。”盈娘回忆了一下,道:“从前有个道人专程来大剑会自尽,说是死在直剑峰上能得仙剑认主,自尽前,他凭一张嘴,挑得几大门派自相残杀,费了大长老许多功夫才将争端平息下来,大长老就把人抓了,找了把仙剑给他认主,认完主后,再喂了那道人一颗绝命丹,将人丢进秘境里了,后来便再也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萧裴听得一个冷颤,让人得偿所愿,再亲眼看着自己与之失之交臂,好狠,难怪爹让他在山上安分一点,不要得罪千山剑脉的人。

一旁箫妩好奇:“可是扔进了大剑会试炼的秘境?”

三年一度的大剑会,之所以如此引人趋之若鹜,就是因为千山剑脉会在这一天开放门派秘境,允许所有金丹以下的弟子进入,不论出身。

虽然稍大一点的门派都有自己的试炼地,但秘境这种东西,常刷常新,谁也不会嫌多,更何况,这可是千山剑脉的秘境,万年家业积累,该有多少好东西啊。

盈娘摇摇头,“不是,千山剑脉秘境极多,那个道人好像是被扔进了仙魔战场的秘境。”

箫妩睁大眼,一时愣住,再开口,语气倒是颇有些同情,“仙剑认主,还被丢进了仙魔战场,那可真是死得透彻。”

萧裴对此不太关心,他另有在意的点,不动声色打量了淡淡骑驴的问荆许久,他状似无意开口:“对了,我唤萧裴,舍妹箫妩,还未请教姑娘芳名,还有这位小兄弟。”

盈娘看了眼问荆,见他含笑微微点头,迟疑一下道:“我叫月盈娘,他叫问荆。”

将她的迟疑收进眼底,萧裴一时摸不准他们的关系,又不好唐突过问,便干脆牙一咬,一厢情愿的认定盈娘是尚未出阁的少女,毕竟二人虽孤男寡女走在山道上,名字听起来也不似兄妹,但相处间却客气有礼,全然不似夫妇亲密。

交换了名姓,他便愈发熟稔起来,“盈娘是自小长在这里吗?从不曾下过山?”

箫妩一听自家兄热络的语气,就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忍不住侧目看了一眼身边那道缓缓徐行的身影,他似乎有些怔愣,察觉她的目光,便报以微微一笑,收回视线,垂下眸子思索着什么,片刻后,又神色如初,抬眼观赏起沿路风景。

不知道为什么,她始终觉得这两人不是普通人。

即使千山剑脉居有凡人,但哪有凡人生得这般气度样貌,初见问荆她也惊艳不已,少年温雅清华,却让人不敢心生近意,只有她那个蠢哥哥,还没眼色的想把人拐下山去。

好在两人应当也不是男女之情,不然也不至于当面被挖墙角还能无动于衷。

山中一路,四人相谈甚欢,萧裴讲了许多王城趣闻,绘声绘色,箫妩声音清脆,表情灵动,二人配合起来,直将那些故事讲得动人心弦,引人入胜,盈娘听得专注 眼眸明亮,问荆也时不时出声相和。

很快,便到了直剑峰。

登上山顶,视野陡然开阔起来,只见一道宽广高耸,直入云天的古拙石剑悍然独立在天地间,剑身上,千山剑脉四个大字,气势雄浑,逼人不敢久视,萧裴萧妩忍着目眦欲裂的疼痛,仍旧不愿收回视线,似是被摄住了心神。

一旁的盈娘看在眼底,并未出声唤醒二人,石剑上的字蕴含无上剑意,但却不会伤人,等他们受不住了,自会停下。

问荆也抬头在看,神色少见的认真。

他是半仙之体,未受剑意影响,只是纯粹地喜爱这字,千山剑脉,纵横挥洒,一笔而下,似浩荡河水奔腾倾泻,一去万里,势不可挡,起承转合间,又见曲直平侧,刚柔相济,如朝露春雨,含蓄润泽,化生万物。

看着看着,他胸中不禁激荡起一股畅意豪情,仿佛此时此刻,他与天地呼吸通达,心脉相连,融为一体,穿过发丝的柔风、竹林里飘落的枯叶、千里外湖水泛起的涟漪……万物万象,都在他的眼里,他的感知里。

直剑峰大殿内,正在躲清闲的千山剑脉掌剑大长老突然察觉到什么似的,定住了跷在空中的二郎腿,一个翻身从软塌上坐起来,面色凝重,他快速掐诀打坐,阖起双目,片刻后,再睁开眼,却是神情古怪,半晌,只听他笑着喃喃了一句:“月小六啊月小六,你真是找了个好女婿。”

直剑峰上,荡剑阁一行人下了坐骑,萧氏兄妹牵着自己的玉面马,和两头驴子,盈娘被问荆搀扶着走在前面。

方才不知怎么,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盈娘突然晕了过去,还好萧妩眼疾手快把人接住了,才不至于摔下驴子。

盈娘半靠在问荆怀中,小声问道:“可是与同心契有关?”刚才,她晕倒之前,看到了一些奇异景象,有些像书中所载神游天地,但她只是一个半点灵气都没有的普通人,从未修行过,思来想去,便只有同心契这唯一的变动。

问荆垂眸思索片刻,忽抬眼道:“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你。”他猜测那石剑中藏有某些机缘,被自己无意触发,从而引动修为震动,故而牵连了盈娘,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现在神识是相通的。

盈娘摇头,“不用道歉,我身体并无大碍,现在已经好多了,”说着,她缓缓直起身子,“其实,我很高兴,因为你,我才能看到那些广阔的万物,多谢。”

两人身后,一手牵马一手牵驴的萧裴看着前方,眼神颇为苦涩,刚才盈娘晕倒,问荆立马大踏步过来将人揽进怀里,那一瞬间,他才醒悟,两人的关系恐怕非他先前所想。

萧妩看了眼自家大哥,再看了眼前方突然登对起来的二人,只得轻轻摇摇头,同情的拍了拍萧裴的肩。

盈娘好转,便和问荆各自牵回大耳驴,带着众人一起朝石剑走去,穿过石剑,就到了观剑台,大剑会就在这里召开。

一眼看不到边际的墨玉看台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人虽都混杂在一处,但根据穿着装扮,也大致分辨得出门派宗别,腰间坠紫玉小鼎的,是宝器山庄的人,一身焰红的,是名动天的人,衣摆绣青竹的,是明月渊的人,玄衣戴面纱的,是斩风楼的人……当然,一众人中,最醒目的,还是千山剑脉的弟子,墨底、白衣,身负长剑,少年意气,如青山直上,冠绝长空。

萧裴一行人的到来,只如同滴水如江河,半点波澜也没掀起,周围的人,同派的不同派的,三五成群,有畅谈闲聊的,有打架对骂的,也有看戏吃瓜的,偶尔有看向他们的,目光也不会停留太久。

“萧公子,再有半刻钟,大剑会差不多就要开始了,你们可在此稍作歇息,盈娘还有事在身,先行失陪。”与萧氏兄妹道别,盈娘便带着问荆离开了。

进入观剑台的灵兽都被收起来了,只有盈娘与问荆手上还牵着两头磨牙的驴子,她得先找个地方存放坐骑。

“盈娘!”

走出没多久,就听有人大声喊她,盈娘抬眼找去,是大师伯门下的小师妹远初,与寒霓师兄。

“刚还在问六师叔怎么没把你带来,转头就见着了,不过,”远初好奇的指了指盈娘身后,“怎么改骑驴了,你的嘤嘤呢?”

“嘤嘤近来夜间总是嚎叫,屏屏带它去灵兽世家了,这驴子是屏屏从凡间带回来的,原她说要做什么驴肉火烧,后来一直没成,便在拨云峰上养下了,正好今天得用。”

“啊,屏屏又出门了,本想着这时令,正好约她一起去极光浮海抓银丝鱼呢。”远初面露失望。

盈娘笑道:“过几日应就回了,待她回来,我让她来寻你。”

“还未请教,这位是?”寒霓看向问荆,询问盈娘。

盈娘顿了一瞬,目光闪了闪,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好,要说……这是我夫君吗……还是……

正感为难之时,温润声音传来:“在下问荆,现客居拨云峰。”

“原来是拨云峰的客人。”寒霓行了一礼,报上了自己和远初的名号。

驴交给寒霓,剑会尚未开始,盈娘带着问荆游览观剑台,她本不是话多的人,但不知是不是想揭过刚才的尴尬,竟也没话找话说了一路,她平日里虽不常出门,但好看书,加之屏屏是个闲不住又话多的,于是盈娘讲起故事,也能信口就来。

“……所以每年大剑会总会有年轻弟子“失足”掉落秘境,死活不愿意出来,实则是想借地方避风头,逃仇杀、躲情债的什么都有,你看那边树下闭目趺坐的那个人,那是斩风楼排名第三的高手,他守在这里,是要抓三年前躲入秘境的巫川少主。”

“一夜尽覆的巫川?”问荆问。

盈娘点头:“原来你也知道。”

问荆无奈道:“世外谷只是不问世事,却非不闻世事。”

盈娘为自己的想当然脸红,“是我狭隘。”过了会,她又好奇问道:“世外谷也有自己的秘境吗?”

“算有,也不算有。”思忖片刻,问荆答。

这算是什么回答?盈娘不解。

问荆解释:“世外谷就是一片秘境,它既是你们说的秘境,也是我们生活的地方。”

“原来如此,”盈娘点头,突生感慨:“我还从未去过任何秘境,也无从知晓其中是何等天地。”

“千山剑脉不是有许多,为何不曾去过?”

“凡人是进不去的。”她轻声道。

两人已走了许久,离了人群,站在空旷处,盈娘看向观剑台正前方大殿,杏眸中微不可查的闪过一丝遗憾。

细微晃过的情绪,落在问荆眼里,他忽然开口问:“盈娘想去看看吗。”

耳畔温声轻问,如同一阵一触即散的轻雾,倏地萦绕在她心间,她按下心中起伏,问:“看什么?”

视线交织,问荆眸光明澈,似清潭一片,仿佛天地都能映入其中,“秘境,想去的话,我带你进去。”

第三章 山市

距离大剑会已过月余,盈娘仍时不时回想起那日秘境之行,第一次,她不是通过他人之口,书中之言,而是自己亲身感受到她熟悉的,生活着的这个这个宗门。

原来秘境是如此的奇幻陆离,一地之间,既有灵光萦绕的洞天福地,遍地仙草珍宝,也有烈火无尽的大漠荒原,枯骨铺路,但她脑海中一直念念不忘的,是寒霓和远初拔剑的那一瞬,不同的剑,不同的人,不同的剑法,却有相同的眼神。

那眼神,她不知道该怎样描述,她想起来小时候,刚会拿笔的那会,爹亲的大手握着她的小手,一笔一画带着她在白纸上写下剑心二字。

那是独属于千山剑脉弟子的传承。

那她呢,有没有。

手指并拢,掐做剑诀,她看着自己的指尖,指腹无茧,细若葱根,即便有几道细疤,也一眼能看出是不拿剑的手。

此时问荆抬步进院,手里抱着一坛雪水,看见独坐在树下的盈娘。

“在做甚么?”

“问荆,你用剑么?”盈娘合拢手掌,抬眸轻问。

“不常用。”他答。

“不常用,就是也会,那……能不能教教我?”

盈娘不知道,此刻,她眼中含着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期许,如果她能看到,一定会惊讶,这么多年,她早已接受自己是个无法修行的人,但为何仍会有期许呢,或许,是面前这个人是不同的,如果是这个人,是能让她感知万物、带她进出秘境的问荆,那……是否也能教她用剑呢。

垂眸,问荆思索,修行法门,各宗各脉,皆不相同,贸然教导,实属不妥,况且,御剑需灵力驱动,而盈娘无法承载灵气,但最后他还是点点头,道:“盈娘想学什么。”

她不假思索:“御剑行空。”

盈娘有一柄自己的剑,是她七岁那年,独自一人爬进剑冢背出来的,她试了无数把,那是她唯一能拔出来的剑,纵使这柄剑锈迹斑斑、刀刃不全,她仍然珍之爱之,视若珍宝,拥有它的那一天,她唯一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御剑行空。

“御剑需灌注灵气,稍后,我会利用同心契设下渡灵阵法,你根据我刚才所讲心法,将灵气在自己体内运行三个周天,再注入剑身,用神识操控,让它随你心意起落行进。”宽阔平地上,问荆细致讲解,说完,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用担心,有任何事,我会保护你。”

盈娘披着件霁蓝的斗篷,双手抱着剑,站在雪地里,她用力点点头,脸蛋扑红,不知是被山顶的寒风吹得,还是刚才被问荆御剑带到这里的兴奋还未消散,亦或是为自己即将实现心愿而感到高兴。

灵气入体,初时似涓流行深山,轻盈流畅,后似江河入汪洋,磅礴奔腾,盈娘双目紧闭,眉头紧皱,面露痛苦,似乎有些承受不住,她牢记问荆所讲,默念心法,引动灵气运行周身……

一旁,问荆凤眸未闭,他一边注视着盈娘,一边控制着体内灵力变动,半仙之体,此刻流失的灵力对他来说,不过沧海一粟。

不知过了多久,盈娘手中的剑终于有了一丝动静,从轻微晃动,到剑身长鸣,从长剑出鞘,到御剑行空,不过是几个呼吸之间,快得让人根本没有反应时间。

盈娘神经紧绷,全神贯注,丝毫不敢分心,等到她终于可以分出心神时,眼前的景色已然让她惊住,冯虚御风,眨眼间,便是千里之外,浮云遮眼,雾海滔滔,山林湖海皆化为脚下方寸,她仿佛是天地间的一缕轻风,飘荡游走。

原来,这就是御剑的感觉。

脸上不断有轻软的柔和的雾或者风拂过,盈娘胸中畅意,脸上的笑容肆意绽放,她目视前方,眼中越越亮,过了一会,她大声说:“问荆,我们出去看看吧。”

此时,问荆还未能真正理解盈娘这句话,只惯常应声:“好。”

剑行天地,昼夜轮替,第一次御剑,盈娘飞了许久,直到身体与精神都疲态尽显才愿意渐渐停下,但她眼底的笑意,一直未散。

天边一弯蓝月幽幽,漫天星子还未挂幕,在一片浅浅夜色里,她一眼就看到了下方如一条翻腾长龙般蜿蜒盘旋围绕了整个山脚的辉煌灯火,冲天光亮,仿佛在与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夜分庭抗礼。

在问荆的指引下,盈娘在离灯火不远的地方收了剑,二人朝光亮处走去。

还未靠近,鼎沸人声就已经先冲进了耳朵里,入目满眼皆是人头攒动,两人挤在挨肩叠背的人潮中,挪移前行,好几次,都差点被人潮冲散。

问荆有些无奈,虽说即便真的走散,他也能找到人,但毕竟第一次出来,还是小心为上,不要走散的好,他看了眼身旁的人,

因为离得太近,他看不到她的神态表情,只能看到她发间的一支玉簪连带着坠子一起,在他眼前,不停晃来动去,华光流转,透过此,他似乎可以想见她眼中的神采,

好像,自他答应教她御剑开始,她便一直这么高兴。

收回的剑还紧紧在她手中握着,因为无法修行,即便剑已认主,也无法内化,只能拿在手中着,或者放入乾坤袋,为了不碰到人,剑被她抱在怀里。

盈娘身量不算高,偶尔被人墙挡住视线,便只能从人与人的缝隙间窥视一二周遭环境,但仅仅是这走马观灯般的匆匆一瞥,都让她目不暇接,

她睁着一双大眼,半天都没眨动一下,突然,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映入眼帘,她一愣,抬眸看向问荆,目露疑惑。

“我先帮你拿剑,若不嫌弃,盈娘可以牵着我,以免被人群撞散。”

手相握,被裹进一抹温暖中,盈娘脸颊微烫,心中却蓦地平静下来,这段时间,他们同桌吃饭,同住一屋,甚至同床共眠,但这还是她第一次与人牵手,即便这人她该唤一声夫君。

她性子不算热络,他性子也清淡,他们就像两棵各自生长的藤,一棵生在山谷,一棵长在峰野,被人强行移栽在一起,搭了架子,拉扯起双藤,纵使没有排斥,也不会立马缠绕着向上攀爬,但她想,总有一天他们会习惯,在这天到来之前,他们都会努力。

手中触感新奇又陌生,她一边感受,一边适应,一边顾盼街景,目光游离在左侧之外。

经过一家馄饨摊子时,阵阵鲜香传来,盈娘后知后觉有些饿了,停下步子,她轻轻将问荆拽住。

“怎么?”他垂眸轻询。

盈娘指了指路边,一棵枝叶繁茂如伞盖的大树下支着一个简陋的摊子,馄饨二字的巾布招牌就挑在树梢头,被夜风吹得都翻挂过去,蓝布巾裹着花白发的老妪正掀起锅盖,搅动着清透的汤底,鲜香扑鼻,光闻着味就令人食指大动,老妪满意的放下盖子。

摊子很小,只有几张矮桌,并几条长凳,盈娘问荆坐下时,刚好邻桌起身离开,于是他们才看见原来靠里的桌子还坐着一个人,身影藏在阴影里,看不大清面容,只勉强看见他一手抱着酒坛子当枕头,另一手还拿着酒壶,时不时高悬过头顶,手一倾斜,壶中忘忧便如同一线银河,尽数落入口中。

卖馄饨的只有一个老妪,端馄饨上桌时,盈娘与她闲话几句,得知这里其实离千山剑脉并不很远,平日里并没有这么多人,只因此地极为看重花朝节,所以每年这个日子,有设灯市迎春神的传统,通宵达旦的明灯,是附近有名的盛景。

“你说这里半数都是妖?”啪地一声,盈娘勺子里的馄饨掉进了碗里。

对面,问荆正执着透白瓷勺,一个一个舀着碗里的馄饨,吃得极为专注。

“嗯,我们来前刚刚离开的是一对兔子精,里面那个醉醺醺的是只山猫精,唔……外面那个打扇子的,是棵桃树精,”说着,他抬眸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对街的二层小楼,接着道:“不过他们都极力收敛着妖力,没有什么恶意,许是此地离千山剑脉不远,他们有所忌惮,所以人与妖也能和谐共处。”

听着问荆的话,盈娘点点头,看着来往行人,若有所思道:“或许他们也只是和我们一样,想看看不同的风景吧。”

人叠人的山市热闹依旧,并未因黑暗中的小插曲受到丝毫影响,二人牵着手,身影消失在人潮里,馄饨摊对面,问荆曾看过一眼的临街小窗内,一个做书生打扮的人,收回看向窗外的视线,顺手捡了颗花生米丢进嘴里,目光落在桌子对面,淡淡道:“人已经走了,变回来吧,真不明白,你好歹也是一方大妖,怎的胆子还不如一颗花生米大,那人也不曾表明什么恶意,看把你吓得。”

“哼,你懂什么,妖命不易,当然要珍惜,那个拿剑的是个厉害人物,要是我受伤了或者死掉了,谁来压制群妖,谁来维护镇上的和平与安宁,谁来保护你,没心肝的家伙,去,买一碗馄饨来,给我压压惊,只能看别人吃,都香到我了。”

书生摇摇头起身,认命向外走去,“拿你没办法,再这么吃下去,逃命你都跑不动。”

第四章 皇城

“月盈娘!你真是无法无天了!跑出去这么大的事都不先跟我和你娘说一声!你还要不要命,你……”话到一半,咆哮的怒吼被猛然掐断,跟着,一道温柔的女声接着道:“出去就出去了,看看外面的世界也好,玉角儿,你长大了,许多事情可以自己拿主意,不必太过在意我们,娘相信……问荆会保护好你。”

回忆结束,盈娘抬起头,双手撑在身后,眼前,绿荫铺路,熏风摇花,半壕碧水载去满城浓夏,盈娘轻嗅着清风送来的荷香,微微眯起了眼。

屏屏口中所说的凡间皇城,近在眼前。

一旁,将视线从城墙上收回来的问荆,低头继续剥着手中的滚胖莲蓬,他也是后来才明白,那日盈娘与他说的“出去看看”并非只是当时,自那日后,他们便一路南行,再未回千山剑脉。

“问荆,我们还有钱吗,我想去城里住青楼。”盈娘仰头问。

一路行来,只有在修者的地界才可以用灵石,在小镇灯市时,灵石还可易物,越往凡人多的地方,灵石越不得用,入乡随俗,二人便开始“卖艺”维生,她写写字,问荆看看病,可赚得一点闲钱,是以他们经常餐风露宿。

“喏,都在这了。”问荆下巴点了点地上的半竹筐莲蓬,同时手心摊开,露出一把鲜嫩莲子。

最近的一单生意,是个渔女,对方身无长物,最后只好送了他们一筐莲蓬。

盈娘自觉从他掌心取走一半,考虑道:“要不,我们去荡剑阁吧,那个裴公子不是承诺要带我们游皇城吗。”

指尖微顿,问荆神色坦然道:“贸然上门怕是不太妥当,不然我们先进城?青楼定也有需要写信,需要治病的。”

“也是,非亲非故找上门去确然不妥,说不定人家只是客气一下。”她点点头,将剥净的莲米一把倒入口中,拍了拍手,站起身,余光扫到地上,突然,她眸子一亮,有了主意。

凡间皇城,最是热闹繁华,是与一路行来截然不同的人文景致、水道绕城,载船而去,陆道宽广,人群熙攘,赏景的,闲逛的,匆匆穿行的,挑担的、坐轿的、打马而过的,路旁林立的店肆,风一扬,旌旗翻飞。

盈娘脚步轻快得仿佛要扑起来的蝶儿,一路左顾右盼,问荆素衣长衫,背着竹筐,跟在身后,注视盈娘之余,也左右瞧看着风景。

他步履轻缓,走过一块写着酒字的布旗时,却被扑簌簌落下的花瓣儿止住了脚步,抬头看去,是三个姑娘,倚在栏杆上,笑看着他,其中一个,手里正拿着一捧粉荷。

问荆见她目光灼灼,欲语还休,视线在竹筐和他之间游移,他犹豫着,要不要直接开口问她是否要买莲蓬,但最后看着前面走得快没影的盈娘,还是拂袖抖落花瓣,快步向前。

徒留罗裙姑娘在身后目含春水,脸飞秋霞,倚栏痴痴久望。

人多的地方早已挤满了摊贩,盈娘找到一块阴凉空地,将竹筐放下,写了张卖字贴上,便开始等人来买,拐角树荫,行人稀少,久候无人,她左右看了看,周围做生意的,皆会吆喝,有的还放人专门站在路中间招徕客人,她瞅了一眼身旁的人,

初入凡世不久,问荆的长相就惹了祸事,现在虽说用了障眼法遮掩了相貌,但一身风华气度却难以掩盖,着实不像贩夫走卒,况且,出于私心,她也不想让他到路中间招徕客人。

学着样子,盈娘深吸了一口气,也欲吆喝,上苍还是垂怜,一声卖莲子刚出口,就有人来了,还是位衣着不菲的富贵公子,身着杏黄色小龙云纹织金缎,腰挂白玉蟠螭形佩,头戴青金小云冠,手里拿着一柄玉翠青山白云扇,正右手敲左手。

他本来只是走过,却不知何故又退回来,站定在盈娘面前,看了两眼竹筐,价钱都没问,直接开口道:

“这些莲蓬我全要了,帮我送到流芳楼。”

盈娘一怔,继而眼睛一亮,欢欢喜喜就要应下,问荆却上前半步将她挡在身后,迟疑道:“你不先问价格吗?”

那富贵公子看他一眼,轻笑一声,“什么价格是小爷我买不得的,还需问问,你只管送去,报云之燕的名号,说送给暮烟姑娘。”说完,敲着折扇踏步离开了。

树下再度恢复冷清,盈娘与问荆站在原地,对望一眼,

“他是不是还没给钱?”

问荆点头。

“那我们……”

背上竹筐,问荆道:“先去他说的流芳楼。”

皇城以东,万井巷道,金碧筑高楼,香风动琴萧,红袖客纷纷,问荆盈娘相携步入流芳楼。

楼中正厅,有一丈许高台,横据半厅,其上纱雾缭绕,将高台分为两半,纱后仙音隐隐,入耳令人心静神明,沉浸其中,纱前是两位容貌相同但气质却决然不同的男子,着宽袍广袖,泼墨作画,举手投足间,竟与乐声相合,时而有力,时而舒缓,似舞非舞。

高台下,散座着几桌正在观赏的客人,多是女子。

盈娘看得聚精会神,问荆瞥了眼台上,微微皱眉。

楼中掌事满金媚眼帘微动,将二人打量一番,掩嘴轻笑道:“二位不嫌弃的话,可以在此稍候,喝杯薄茶,看些歌舞,暮烟姑娘晚间才会出来。”

盈娘回神,温声道:“那个云之燕只说将东西送来此处,现在东西送到,我们就要离开了。”

满金媚并不强留:“既如此,那二位慢走。”

话毕,盈娘久不见动作,半晌才开口:“云之燕还不曾给钱。”

满金媚一愣,饶是玲珑如她,一时也没接上话,流芳楼每日迎来送往,这个云之燕是这两天突然出现在城中的贵客,每回来都找暮烟,出手甚是大方,她原本以为这两人是他仆从,便格外礼待几分,眼中笑意淡下,嘴角弧度不变,她道:“那姑娘还是且等一阵,那位公子既让你们送东西过来,想来晚间也会到来。”顿了顿,她柳眉微蹙,似是有些为难,道:“只是,此地亦是开门迎客之所,若二位留下,那……”余下的话她未说全。

盈娘领悟,但实在囊中羞涩,她看了一眼高台,慢声道:“我也会写几个字,不然…..”话未说完,被问荆出声打断,“灵石收吗?”

“你怎知这里可以用灵石?”在高台下得到一张桌子的盈娘好奇问道。

“此地有灵气波动,楼内布局是修士常用的定风阵,台上所奏之乐合入了音修之法,对心神有轻微影响,不过于身体无大碍。”

盈娘恍然,原来如此,难怪进来后,自己脑中便一时全是那曲声,似是被人揉进了一团棉花里,软绵绵,飘忽忽,但全身都松快下来。

她环看四周,众人表情放松,或摊靠在椅子上,或俯趴在桌上,想来多半也是如她一般,受了影响。

抬眼看去,与她相对而坐的问荆,也以手支颌,凤眼微阖,即便容貌再怎么遮掩,这双眼睛却始终都是她第一次见到的那般漂亮,不染微尘,他应该是有些累了,不知出来这许久,谷外的世界,有没有如他所想的一般好看,行过万水千山,他是否最终还是会想回到自家的家乡。

近来时常心悸,盈娘预感自己可能并无多少时日,生在剑修大宗,却无法修行,注定了她早夭的天命,她的性命就如同她的剑一样,锈迹斑驳,羸弱不堪一折,一路被仙丹灵药堆灌长起来,渐大后,药石无用,爹娘又找来了问荆,半仙之体,怕是再也没有比这更珍贵的了。

可即便,这样将双藤强扭作一处,试图让其同根共生,但一藤细弱,一藤强盛,那再怎么努力生长,也只是攀附而已,最终细弱的依旧细弱,强盛的也不再强盛,何苦来哉。

这一程青山绿水走完,她还是要回拨云峰的,至于问荆……他本就不该和她绑在一处。

盈娘双手撑着下巴,杏眼缓眨,眼神微微飘离,嘴角却含着浅笑。

“在想什么?”毫无预兆,问荆抬眸。

“在想……今天就住在这里也很好,要抓住那个不给钱的家伙,明天再去青楼。”

听着盈娘语调恍惚,似醒未醒,问荆目光陡然清寒,看向高台,弦断,琴声止。

流芳楼后院雅间内,凭栏远眺的素衣公子似有所感,指尖轻敲窗台,自言自语,颇有些无辜,“脾气真大,自己身体有恙,受不住音律,反倒断我琴弦,不讲道理,既如此,那你就帮我传话吧。”

琴声断后,便从高台上撤下了,掌事上台赔礼道歉一番后重新教人登台,开始演起折子戏。

一波三折的故事勾人心弦,盈娘甚感兴趣,而问荆对这里花色各样,精巧味美的茶点也颇为满意,二人便在此地消磨了整个白日。

千灯染碧楼,煌煌若白昼,身处其间,盈娘其实没有时间流逝变化之感,只因楼中声渐杂,人渐多起来,她才想起自己是来等人的。

但人越来越多,久等不见,她只好询问满金媚,却得知那个云中燕已经去找暮烟姑娘了。

“问荆,我们是不是被骗了,那个人根本不像要给钱的样子,不行,我要去找他。”盈娘愤愤道,那一竹筐莲蓬是问荆替人治病才得来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被人骗去。

说完就要上楼,问荆自然跟上。

满金媚急急将人拦下,堆笑解释道:“暮烟姑娘是挂牌在流芳楼的歌姬,也算是这里的半个客人,现下她房中有客,姑娘要是想进去,我们还可通融一二,但……公子要是跟着一起,恐还得暮烟姑娘点头。”这两人手中有灵石,应该也是修士,她惹不起。

“那便我一人去,问荆你在楼下等等我,我去去就来。”

因出了上午的事,问荆其实不太想让她独自行动,楼中有修士,虽她看起来只是普通凡人,此地也并未显现任何异状,但他就是莫名不想放人离开自己的视线,这个想法倒教他自己一愣,转瞬间,盈娘已经提裙上楼。

问荆压下跟上的念头,坐回桌旁,陷入了自己的思绪,时间难捱,高台之上伶人三句话还未唱完,问荆却已经开始想要用神识确认盈娘的安全。

他惊觉自己的心乱,片刻后,低头轻笑摇头,嘲讽自己的多疑。

跟着满金媚侍女上楼的盈娘顺利进入暮烟姑娘房间,见到云之燕,三两句讨完说法便欲离去,可一转身,所见之景却让她心跳一滞,呆愣当场。

呼吸间,暮烟居内已是空无一人,夜风扬起薄纱,窗外隐留铮铮余音。

半刻钟还不见盈娘下来,问荆才意识到情况不对,神识猛然倾泻开来,铺开整座皇城一无所获,同心契的感应却显示人仍在楼中。

他眉头紧锁,根据同心契指指引,疾掠入暮烟居,只在桌上看到一张尚未干透的纸,纸上飘逸轻狂的三行留书,让他前往皇宫带出长公主云凰,到城外映月湖,换取盈娘。

问荆眸中染上寒意,体内灵力如巨浪翻涌,他极力压抑心中骤然升起的恐惧,门外,瑟缩窥视的满金媚抵不住威压,一口鲜血喷出,忍着腑脏剧痛,她瘫软跪地哀泣求道:“仙人息怒,真的与我无关啊。”

压下自责与冲动,问荆环顾房中,同心契尚安然无恙,盈娘应该是被人锁入阵中,要破阵救人,不是不能,只是现在敌暗我明,他心中有惧,即便是万分之一的风险他也不敢赌。

皇宫,议政殿。

年轻的皇女挥手退散阁臣,待人走空后,她才略微松下疲惫的双肩,捏了捏眉心,稍作喘息,便立即让人将奏章搬呈此处,俯身批阅。

这座皇城的帝王,她平庸昏聩了一辈子父皇,终于在两个月前中风,彻底无法掌控朝堂,作为皇帝唯一的继承血脉,她的弟弟,本该在一个月后正式接管这片江山,但……想起弟弟,长公主云凰愈发头疼起来,似是头疼难忍,她敲了敲额头,迫使自己集中精神,快速处理完积压的奏章。

自案中抬头,窗外已升明月,她轻叹了一口气,朝外吩咐:

“来人,去荡剑阁将萧裴找来。”

不多时,人至,云凰屏退左右。

萧裴躬身行礼,一板一眼道:“公主深夜传召,所为何事。”

瞥他一眼,云凰淡淡道:“三天之内找回太子,让他顺利登上帝位,你荡剑阁的求娶本宫就应下。”

萧裴表情有一瞬间凝固,“啊……真要应下呀。”

冷眼横来,“怎么,本宫配不上你?”

他讪讪道:“不是,只是听闻你从前在极光浮海学艺时有个极为喜欢的心上人,我以为以你的性格,绝不会答应这桩婚事。”

“性格都是会变的,你小时候蛮横泼皮,现在不也规规矩矩站在我面前,”不再看他,云凰走到窗边,金色裙幅似凤凰尾翼铺陈在地,“朝堂不稳,百姓遭殃,无论我答不答应,这桩婚事都必须进行,只有这样,那群老家伙才能有所忌惮,爪子不会伸得那么快。”

萧裴上前一步,“没有其他办法吗,就算没有这桩婚事,我相信荡剑阁也一定会保护皇族。”

“皇族,”云凰一声冷笑,“皇族太多了,你们要保护哪一个,又以什么名义保护,皇城之中,现在可不只有荡剑阁一股修者势力,你要保护皇族,皇族却要灭你。”

身后无言,云凰继续道:“放心,成婚后,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阻拦,三妻四妾也并无不可,要是……”

语被打断,萧裴惊呼入耳,“问荆?你怎会来这里?!”

转身,原本只有两人的大殿内,却出现了第三人,来者容貌清绝,气如莲华,眼神却透着冷意,是不再遮掩形貌的问荆,“你是云凰。”

“阁下找云凰有何贵干。”

话落,云凰尚未反应,便失去了意识。

眨眼瞬间,问荆和长公主一齐消失,萧裴眼前一黑,回过神,立马运气追人。

问荆将人带至映月湖,即刻返回暮烟居。

闯入门,盈娘已经安然出现在房间内,问荆说不上那一刻自己的感受,只觉得仿佛离体的心跳终于回归,冻结的血液瞬间解封,淤住咽喉的一口气也可以缓缓吐出,但不安与惶恐却还未完全消散,他一定要触摸到一点什么,亲手感知到一点什么,才能完全安下心。

温沉草木香气环绕鼻尖时,盈娘嘴边还含着一声将将要吐出的呼唤,她有些不明所以,怎么只是晃个神,问荆就变得……这般热情……她都有些难以招架。

回应着抚了抚他的肩膀,盈娘担忧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对这段消失的时间内发生的事,盈娘什么都不记得,但时间紧迫,问荆来不及一一向她说明,只得在她身上施了几道咒术,道:“你在这里等我,莫要离开,我马上回来。”刚说完,他想了想,又立马改口:“算了,我不放心,你还是要跟在我身边。”话音落,他随即将盈娘打横抱起,一边带她急速前往映月湖,一边简要告知她情况。

赶至湖边,已无公主身影。

“可以破阵吗?”了解前因后果,盈娘目露担忧。

“可破,但此阵机巧奇诡,阵中连阵,破除需要时间。”话落,问荆一步踏出,灵气动,流光闪,法阵碎,“不过布阵之人并无杀意,阵法只为传送,我会尽快将人找到。”

黑暗中,恢复意识的云凰双目被缚,动弹不得,她心下一沉,没有冒然出声,感官封闭让她心跳加剧,心神难安,她用尖牙刺破下唇软肉,迫使自己冷静,凭借有限的条件,她极力捕捉周遭动静。

奈何,除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她什么也感知不到,突然,寂然无声中,耳畔传来一声浅笑,极轻,极近,她甚至都能感受到气息的温热,

唇上微凉,有人用指尖捻上她的唇,云凰蓄了狠劲,张嘴欲咬,却被猛然扼住了下巴,

“小云凰,你可真不乖……”

熟悉的称呼唤起久远的记忆,云凰猛然一震,脸上血色尽褪。

眼前黑暗缓缓褪去,昳丽玉容映入眼中,她朱唇轻颤,唤出一个名字,“月临清。”

“怎么,离开师门,连小师叔也不叫了?”将蒙住双眼的月白锦缎随手一扔,月临清双手撑在云凰上方,青丝如瀑,倾泻而下,与她的交缠在一起。

云凰顿时冷下脸,不想与他多做纠缠,“放开我。”

眼尾轻挑,一双含情桃花眼自上俯视,定定看着她,月临清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沉默,加深了云凰的不安,但她深谙此人性格,喜怒难测,反复无常,激他一句自己讨不得半点好处,只好先收敛情绪,缓和道:“你先将我放开。”

月临清起身,抬袖轻拂,松了禁制,开口却满是讥诮:“蠢到将一身修为尽送他人,现在连这么一个小小术法都解不开。”

恢复自由,原本还在怒火中烧的云凰,听到这句话,不知怎的却突然平静下来,现在,她只觉得疲惫不堪,“月临清,不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不想和你待在一起,让我回去吧,这样没有任何意义。”

“那你想和谁待在一起,这个人吗?”月临清手中把玩着一块白玉蟠螭佩,淡淡开口。

看见他手里的东西,云凰脸色骤变,厉声质问:“你对他做了什么!”

月临清嘴角笑意不减,云淡风轻出口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这么着急,我是不是应该直接让他灰飞烟灭。”话落,手中玉佩瞬时化为齑粉。

情绪的爆发往往从来都不是仅源于一句话,而是长久以来禁锢过往的高墙在某一瞬间突然崩裂,然后,泪水决堤,血红的眼眶,无声的眼泪,云凰无力跌坐在地,仿佛一株衰败的枯荷,她什么都不想问,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不想管,她甚至希望自己就是那块被粉碎的玉佩,风一吹,就能散尽这充满痛苦的一生。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是我最后一个亲人,月临清,你是不是一定要亲眼看见我死在你面前。”

月临清没有应声,许久后,才响起他略带迟疑的声音,“……原来他就是你那个被留在皇宫的弟弟……我还以为”

话未说完,只听一声清啸,虹光破空划过,血喷如雨,月临清身影缓缓倒下,云凰心跳骤停,却仍然下意识伸手将人接住。

“公主你怎么样,是否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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