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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艳书1•一梦金+万艳书2一萼红》作者: 伍倩

第二章 《万艳书 上册》(2)
  凤将雏
  癸巳年,八月。
  顾万蚁、阮宝艳、祝书影,三人一同静立在这条流溢着脂粉香气的胡同中,沉默地彼此打量着。这是她们初次的相见,谁也无法预料到,此去经年,她们的命运将渐渐缠绕在一起,缠作一条越收越紧的绳套,落入绳套的将会有这世上最英俊、最强悍、最危险、最诡诈、拥有着至多财富与占据着至高权位的男人们,最后,还有这古老而庞大的帝国的国运。
  但这一天,她们只是三个前途未卜的懵懂少女,被各自的末路一起送到这一扇紧闭的门前。
  门的两边悬挂着石青底泥金板书,联句对曰:“因令朗月当庭燎,不使珠帘下玉钩。”[3]楣上是一块五尺长的迦南香匾,匾上三个苍秀大字:怀雅堂。
  门开了,探出来一个老妈子,她一说话,嘴旁边掀起好几道阴纹。“都到齐了?辛苦你们几个跑一趟,喏,这些拿去吃茶。三位姐儿,随我这边来。”
  几个押人的牙婆领了赏银退下。万蚁、宝艳、书影跨过了门槛,那老妈子便把门在她们背后牢牢地关起,门扇发出了“咿呀”一声,好似哪家女子幽怨的唱叹。
  三个女孩儿随着老妈子穿过了曲院回廊,便见一座家堂。近午的晴照落在堂前,花影间立着几个仆妇,正中是一位妙龄女郎。女郎穿着青绉衫儿,却是
  一对水粉袖子,右手的手腕上坠着一只细长锦袋,袋口微露出一小截竹箫的箫管。她的人生得丰眉秀目,笑起来一口白糯糯的细米牙,“哟,你们怎么才来?害得我好等。你们也是白姨亲自挑上的吗?”
  宝艳、书影都不答话,唯有万蚁怯生生地问:“白姨是谁?”
  “白姨就是白姨,”女郎的妙声洋洋盈耳,又将拴着箫袋的手向上稍稍一举,“那一天,白姨到我们院子里来相人,我们十几个姐妹站成一条线,白姨一眼就瞧上了我。她见我手上挂着这个,就问我是不是会吹短箫,我说‘是’,她就让我吹奏了一曲,完了连名字也没问,光冲我一努嘴,便算是挑上了。昨儿晚上又来了个老妈妈将我验看过一番,今儿就送来了这里。你们呢?你们可也是一样?”
  万蚁羞赧垂首,宝艳冷着脸不则一声,书影拧了拧眉头,把脸掉过一边。
  女郎见谁也不答话,牢骚道:“还没出道呢,一个个倒先端起红人的架子来了。”她又蓦地里改颜,急迎上前几步,道了一个安,“白姨万福。”
  一阵环佩叮当之中,白姨被一群丫鬟老妈子簇拥着自一扇软屏后飘然而来。她年纪有四十上下,体态纤秾合度,面皮如粉搓,两弯眉修得和细丝一般,一双秀目眼角微痕,笑起来更觉沁人心脾;男孩们愿在这样的眼睛里玩耍,男人们愿躺在这眼睛里过夜。
  她笑微微地扫视着诸女,正身站定,言道:“我姓白,是这‘怀雅堂’的掌班妈妈。照理说,不管孩子是个什么样儿,便是丑的瞎的,当妈的也得认下。但我这个当妈的可不同,我有权挑选我的孩子,而且我只选那些最漂亮、最有灵气的。瞧瞧你们这一张张小脸蛋,个个都是造物的宠儿,现在,你们是我的宠儿。”
  后头有个头梳双丫髻的使女捧上了一只朱红漆盘,盘子里置着笔砚,另有一叠子红蜡笺。
  “身为人母,头一件大事,自然是替孩子们取名儿。”白姨伸出两手,她手上戴着一副鞣制得薄软非常的黑色皮手套,套筒深入袖内,不露一点儿肌肤在外。她拈一张红笺,拣一支玉管细笔,先走来万蚁的面前,“当日相人的时候来去匆匆,也不得空问一问你的姓名,如今只当咱们母女俩重新厮见过罢了。孩子,你原叫什么名儿?多大了?”
  万蚁把两手搓弄了几下,温暾着声音说:“我叫顾万蚁,马上满十四了。”
  “万蚁?是哪两个字?”
  “就是,嗯,娘说我出生那一天,屋子里爬满了好多蚂蚁,所以他们就管我叫‘万蚁’,也叫‘小蚂蚁’。”
  “这个名儿倒有意思,不过‘蚂蚁’的‘蚁’说起来不雅。”白姨所戴的皮手套丝毫不影响其手指与手腕的灵活,只见她运笔如风,在红笺正中画出一个乌黑光亮的楷字,“换成这个字好不好?”
  万蚁的脸窘红了,“我不识字。”
  白姨解释说:“这是‘涟漪’的‘漪’。你长得这样甜,甜得荡人心,故此咱们就取了这个字。你可愿意呢?”
  万蚁两颊上的绯色又加重了几分,她皮肤明润,颊带桃花,一张端端正正的蛋脸,一双杏核眼,眼中似酝酿着三春烟雨,软软扑在人面上。她仰望着白姨,又对那墨字看了看,“听凭您吩咐。”
  白姨也开颜一笑,便又添二字,写就了“白万漪”,将红笺搁回盘中。
  她又挪过两步,来在宝艳的身前,“你呢,孩子?你十几了?叫什么名儿?”
  宝艳是天然浓丽的剑眉星目,尖尖的两只眼角中间拱起个陡峭高凸的鼻子,鼻梁微带些驼峰,配上一张白煞煞的尖脸盘,透出既妖冶又英武的气息。她的声音一派淡薄,吐字简捷如刀削:“十三岁。我没名儿。”
  “姓呢?”
  “我也没姓。”
  “不打紧,反正以后你们全跟着妈妈我姓‘白’。至于名字嘛,我年轻时在行院曾有过一位手帕交,相貌竟和你十分相似。她的花名叫作‘小佛’,不如你就叫‘佛儿’[4]吧。”白姨在嘴角蕴着一抹笑影,把手中已饱蘸了浓墨的笔锋虚悬在半空,“喜欢吗?”
  宝艳的脸庞亦好似悬空在一座万丈陡崖之上,脸上的所有表情随时会掉下去摔得个七零八落。但只短短片刻后,她便收敛了容色道:“不喜欢。不过随便。”
  白姨的那点儿笑意晕开来,落笔道:“白佛儿。”她在第二张红笺上写就这三字,一样搁回盘中。
  接下来,白姨就转目于书影,口内“啧啧”了两声:“祝书影小姐,我可真为府上感到难过极了,可宦海浮沉就是这个样儿。你在我们这儿不用改名,将来光凭着这个名字,你就是班子的活招牌;而且你乐意的话,连姓也不用改,你就还姓‘祝’。”
  书影形容尚小,但一双眼角飞起的丹凤眼、贵气夺人的琼瑶鼻已初露端倪,且筋肉停匀,庄严如谪仙。她端着一副远超年龄的早慧姿态,不卑不亢道:“多谢你的好意。只不过在这儿姓‘祝’,我却怕辱没先人,还是入乡随俗为好。你们姓什么,我就姓什么。”
  白姨又露出了那种蔼然可亲的笑容,“既你这么说,那就委屈你了。你今年整十一,对吧?”她拿起第三张红笺,濡墨写下了“白书影”。
  立在最末的便是那青裳粉袖、手系短箫的女郎,她机灵一笑,“我叫崔玉怜,啊不,白玉怜!”
  白姨一面誊写,一面低眉笑说:“得有二十年了,能从二等班子跃上一等的,除了龙家班的龙雨竹,就是你。”
  “那还不全靠白姨抬举?”
  “还叫我白姨?”
  玉怜立即改口道:“妈妈!”
  白姨笑着点了点眼皮子,把新写就的红笺也一并放入了盘内,唤了声:“小婵。”
  那捧盘的使女答应着“是”,就退身将漆盘连同里面的四张名笺呈在堂上的一尊七宝神像之前。神像盘马提刀,美须髯,一对赤红的眼珠子,两道雪白眉毛。
  “这是白眉上神,名讳‘伶伦’,是黄帝的乐官,一概身隶乐籍之人都将这位奉为祖师爷。你们同我一起拜过。”
  一班下人往神台端上了三献五供,又往青砖地上铺好了五个拜垫。白姨在前头跪下,又令四女一并在身后跪倒,“白眉爷爷在上,信女白氏在此率养女白玉怜、白万漪、白佛儿、白书影,虔诚祷告。求爷爷眷顾,保佑我白门女儿个个千人喜万人爱,我白家班日日贵客阗门,夜夜冠盖云集。”
  说完这一串,白姨又闭目喃喃了数语,纳头四拜。女孩儿们亦随之一一参拜,满堂里只听得见钗环簪珥的碎响。礼毕,各人整衣起立。白姨不由得笑靥满开道:“这一拜之后,你们就都是我白家的女儿,是彼此的姐妹。既做了姐妹,须得叙一叙长幼。玉怜十五岁,是大姐;万漪十四,居次;佛儿十三,再次;书影十一岁,就是你们的小妹。你们四个人过去的种种就譬如昨日死,将来的种种就譬如今日生。曾经是贫家碧玉还是官宦千金都无关紧要,自这一刻起,你们就只有一个相同的身份:小班倌人。”
  白姨的眼光自四女神色各异的面上逡巡而过,“倘若用大白话说,就是顶顶上等的妓女。”
  话音甫落,便听见有人“嗤”的一声。白姨凝目望去,“佛儿,你笑什么?”
  片刻之前的阮宝艳、当下的白佛儿乜斜着神堂一角,语带挖苦:“纵然是好人家女儿,也得处处受男人的压迫,先天就低人一等,妓女那就更是低贱中的低贱,竟在前头加上‘顶顶上等’一说,可不是惹人笑掉大牙?”
  白姨不以为意道:“一样做妻子,叫花子的妻子就是叫花婆,皇帝的妻子就是皇后娘娘,妓女是‘万人妻’,当然也分三六九等。就说这北京城,最下等的妓院全扎堆在东城根的‘窑子街’,那儿的妓女被贬为‘咸肉’,客人也是清一色的贩夫走卒。而你们眼下所在,则是京城香名鼎鼎的‘槐花胡同’,胡同里现有三十六家一等小班,小班的妓女称‘倌人’。倌人的堂上贵客,非权势煊赫或家资巨万者,莫能为之。”
  佛儿仍只是嗤笑不已,“正是这话呢。‘叫花婆’也好,‘皇后娘娘’也好,都是男人的妻子。且管被叫作‘咸肉’还是‘倌人’,对着窑子街的穷酸鬼,还是槐花胡同的金马客,不过也都是充当男子们的玩物。反正女人合该就围着男人团团转。”
  白姨将手抚了抚自己的嘴角,被紧裹在皮手套里的几根黑色手指映着她染得鲜红的嘴唇,显得既怪诞又妖媚,“你说得原不错,上下几千年,女人总围着男人团团转,为此才见房夫人饮毒酒[5]、王宝钏守寒窑[6]、荀采投环[7]……一个个
  女人为男人吃醋、为男人守节、为男人自尽。但在这儿,你会看见些不一样的,你会看见每一名红倌人都被不同的客人包围着,这些男人为了她斗富争风,就好像三妻四妾出尽百宝去讨好她们的丈夫。”
  佛儿面色稍改,“几个男人围着一个女人转?我不信,哪里有这种蠢货?”
  白姨天衣无缝的笑面之上终是浮起了一丝嘲弄,“可别当这些客人蠢,我才说了,他们不是高官就是豪富,全都是把其他男人踩在脚底下的狠角色,一个比一个精明冷酷。而你们猜一猜,有多少这样的男人,就在这条胡同里,被倌人们玩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四个女孩儿都凝神聆听,尤其是佛儿,她一扫之前满面的不屑,圆睁起一双冷丽的眼眸道:“女人真可以反过来玩弄男人?”
  白姨也目视着她,一如全能的神祇俯瞰着无知的凡人,“天下之大,唯有在这槐花胡同里,女人不用白白遭受男人的玩弄,而可以名正言顺地玩弄男人。这个游戏好玩极了,有时候会有点儿残忍,但还是好玩极了。”
  一直缩在佛儿身后的万漪面露不解,重复了一句:“您说——游戏?”
  白姨瞄了她一眼,轻摆着肩梢与腰肢,仪态万方,载笑载言:“为了赢得这个游戏,在接下来的几年中,你们要学习各种技艺,唱曲练舞、操琴弄箫。不过这些都没那么要紧,顶要紧的是,你们得学习怎样以卑贱已极的娼妓之身令最高贵的一群男人俯首称臣,怎样用微不足道的一点儿微笑和眼泪去骗取他们在生死场里拼命搏来的一切:权力、金钱、名望……孩子们,你们想要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吗?”这一回插话的是玉怜,声调听起来又入迷又兴奋。
  白姨笑哼一声:“只除了一样。我须在头一天就警告你们,你们都将成为贩卖情爱的女人,但你们唯一不可以沾染的,连想都别去想一下的,就是情爱。”瞬时间,她那洋溢着笑容的脸孔像被抽干了似的,变得干瘪而阴冷,“一时一刻也别走了神,情场就是沙场,情爱是剑,也是盾。若你们犯傻到把剑和盾全交进敌人的手里,就是有着樊素、小蛮[8]的美貌,薛涛、苏小[9]的才华,你们也必将抱着自己的美貌和才华,死于心碎。”
  其他人都被白姨的话语震慑住了,独独书影毫无反应,不知是没听见,还
  是没听懂。白姨倒也不大留意,只把目光从小女孩低垂的脸上一掠而过,优美的微笑就重新在她两腮上绽放开来,“成千上万的倌人都这么过来的,要么击败男人,要么被男人击败,只有一位在游戏里既没赢也没输,她与男人盟约和平,修好百年。你们也来沾一点儿福泽,拜一拜吧。”
  诸女这才注意到,就在白眉大仙的金身侧首另供着一张青绿小像,画像上是一位绝代佳人,神情又似是淹然百媚,又似是雍容大雅,她臂怀间拢着一只白色波斯猫,眼眉间则笼着浅淡的笑意与深深的神秘。几缕浮光自菱花窗棂漏进来,如情郎长长的指尖,轻抚着她的脸儿身儿。
  四人一时间全看痴了,不由自主就屈膝跪下去。白姨点燃了一炷清香奉于那画像前,自言自语般轻声道:“段家班青田姑娘,你们的祖姑奶奶。八十年前,她就是从这所怀雅堂走出去,一直走到了世祖皇帝的身边。世祖的‘皇帝’虽为追封,但他生前贵为辅弼幼主的摄政叔王,大权独揽,实已与帝王无异,坐拥佳丽三千,却独对这一位花街出身的倌人情有独钟。传说这一对爱侣早已化为天上神仙,但段娘娘的仙灵偶尔会留恋旧地,回到这里来护佑香国后人。”
  后面的玉怜张口叫道:“我知道段娘娘,我从前那位养母也拜她。干这行的谁不拜?”
  白姨旋踵而回,一笑道:“这是天赐的福泽,凡人学不来。妈妈只愿你们多学学另一位娘娘,这位娘娘也出自我们怀雅堂——”
  “我也知道!”玉怜直跪在那里,又一次朗声叫出来,“妈妈说的是自个儿的养女,当今‘九千岁’的义女,‘四金刚’[10]之一的白凤姑娘!”
  白姨带着笑走来,翻过了掌心将几人虚虚一托,一行向着玉怜道:“四年前,白凤正是以一曲短箫博得了九千岁的恩眷。而你年纪轻轻,吹箫的技艺已不在白凤之下,委实难得。说起来,白凤今年已过了双十岁数,九千岁尽管也年过不惑,但他老人家终究有九千岁,再过个三年五——”
  “再过个三年五载,”玉怜不停地抢过话锋,口齿利落道,“只怕是白凤姑娘年长色衰,失掉了宠爱,妈妈想再栽培一个像我这样投九千岁所好的年轻女孩儿,以备万全。”
  白姨稍有些结舌,但旋即就又笑出了声来,“你可真是聪明过人,但也聪明过头。不过没关系,教一个聪明人装傻,可比教一个傻瓜学聪明简单多了,以后我慢慢地教你。”
  玉怜扶膝而起,一面吐了吐舌头,“是,妈妈将我从二等堂子拔出来,是玉怜的再造恩人,玉怜一定事事跟从妈妈的教导。不过说句实在的,其实玉怜在以前那地方倒也学会了不少本领,吹弹歌唱样样拿手,虽不像小班倌人那样招呼过达官贵戚,可依我想来,总也和招呼我那些客人差不离的,就叫我立马接替了白凤姑娘去服侍九千岁,好为妈妈分忧,也不叫什么难事儿……”
  那一头,三名女孩儿也相继起了身。她们听白姨和玉怜一来一去说得个热闹,又是“白凤”,又是“九千岁”,都是半懂不懂的。正值此际,忽闻得一阵笑声,如一串金铃铛滚过了幽幽的神堂。
  循声望去,但见一女子娉婷而来。她身长肩削,肩上松松地覆着件金银线绣的折枝花罗衣,脂粉不御的洁白面皮上高耸着极其工细而修长的鼻,两边的眼眶微向里凹着,妙目深深,眼仁仿似托在银盘子上的两丸黑玛瑙,即便稍嫌圆短的下颌与肉感十足的双唇亦无法冲淡她在转目一顾间夺人的风流狡黠,虽是吟吟含笑,面相仍旧是媚中带肃,娇里含威。
  白姨一见她,笑容就猛一沉,“你今儿怎起得这样早?”
  那女子抚压着鬓边的一缕散发,好整以暇,“妈妈忘了,今日午时三刻,九千岁召女儿侑酒。”
  此话一出,该女无疑就是那位名动九城的艳妓白凤。玉怜头一个变了色,自己方才扬言要取而代之,多半已被人家尽收耳底,她正感惊窘,却看白凤将一对乌珠一溜,人就走过这边来,托起她手来,流连着目光道:“真是年华正好,连手拐都没有一丝半毫的细纹。多好看的手,却只拴着一支箫管,也太素了些,啧……”
  玉怜但听其语调并没有半分怒意,便偷转着眼眸往上一瞥,见白凤居然是满面亲切,又见她褪下了腕上的一只金累丝九龙镯,轻轻一送就给自己套在了手上。“这镯圈配你松了些,赶明儿送去金铺紧一紧就好。瞧,这不是体面多了吗?”
  那金镯光耀耀、硬沉沉,上头雕着九条龙,每条龙均是须发毕现,龙嘴里又各含一颗转动自如的大珍珠。仅只一根迎风抖颤的金须、一颗光泽温润的珍珠已令人咋舌,九龙九珠,其价值自是非比寻常。
  玉怜的一副玲珑口齿也黏滞了起来,“姑娘,这、这真的……我受不起。”
  白凤婉然一笑,笑容亲切得就如邻家的大姐姐,“没什么受不起,这胡同里的姐妹们都爱管我借首饰戴。不过这镯子是九千岁赏的,格外好些。一会子他老人家在灯市口的薰风阁设宴,不如妹妹与我同去。似你这般青春可爱,我一见就喜欢,九千岁也一准儿喜欢得不得了,还有更佳的赏赐等着你呢。”
  白姨在另一头淡淡道:“凤丫头,她不过是小孩子嘴快,你何必认真呢?”
  白凤掉转笑面,把两眼盯住了白姨道:“蕊芳阁的龙雨竹嫉妒我比她红,找了个穷秀才在背后给我编了首酸诗,起首两句是:‘名重烟花队,齿高姊妹行。’正好呀,妈妈给我这样的老人寻来了出色的新人做替补,妹妹也力争上游要接了我的班,好叫我卸下伺候九千岁的一肩重担,我何乐而不为?妈妈,就让玉怜妹妹跟了我去吧,我请千岁爷爷亲自招待她。”
  玉怜光顾着惊喜,万漪与书影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佛儿已看出了一点儿什么。她见白姨和白凤均是脸带微笑,但交接在一处的眼神却如两把剪刀互剪了一下,几听得见“咔嚓”一响。
  白姨默思了片刻,便又笑意满盈地向白凤道:“你既非要她不可,她就归你了,不过你得把这三个也一起带上。”
  白凤往佛儿等人的脸上一扫,“她们什么也不懂,我带上她们做什么?”
  “正因为什么也不懂,才该见见世面,”白姨又一次凝目与白凤对峙着,“当她们是你的婢子好了,九千岁赐给你的宫轿比屋子还宽敞,去多少都装得下。”
  白凤在嘴角挑起了一抹微笑,“妈妈才既应承了我,我又怎敢不应承妈妈呢?那就同去开开眼吧。”
  一言既毕,白凤又对着玉怜假以辞色地笑一笑,风摆杨柳般去了。
  白姨望着那背影,抬起一只紧束在黑色皮子里的手掌一摆,笑容不改,声音却好似一块冰:“小婵,叫严嫂子带姑娘们下去准备,晚一点儿随凤姑娘赴宴。”
  少女们脚步细碎地走出了家堂,斑驳幽影间,花魁段青田绝色的容颜自画像上遥望着,是一丛彼岸花在目送着她们,就此驶入了滚滚孽海。
  怀雅堂的后进是一座极高大的走马楼,几经翻修后,原来古色古香的顶棚已被拆去,隔出了一方天井来,天井里立着一座假山、几簇花丛。一楼的楼角开着一扇月亮门,穿过去是一带朱栏碧槛的屋子,再过两重院落,西头又有一个小跨院,四女就被让进了这院中的正房。
  不多时,那个严嫂子就领着数个还梳着卯发的小婢捧进了衣裳来,其余几套皆是使女所穿的秋香色绫袄绫裙、青缎掐牙背心,唯有一套满绣长衣、十二幅留仙裙被捧来了玉怜的跟前。
  玉怜的一张粉面上全是雀跃之情,偏又明知故问:“咦,怎独独我的衣衫与众不同?”
  严嫂子爽朗热情,一笑就露出牙花子:“您是凤姑娘点名一同出条子的,那就得按照倌人的排场来。快,你们赶紧服侍着姑娘更衣。再多备两个衣包,预备着席上更换。”
  小鬟们围上前替玉怜宽去了旧衣,玉怜一脸得色,把眼斜瞟着其余三人道:“你们不明白什么叫‘出条子’吧?我既是做大姐的,那就教教你们,出条子就是应召陪侍。我在二等时就听过,小班倌人出条子一概是香车宝马,风头大得不得了。想不到我才进班子就赶上这样的好事,而且叫条子的还是九千岁爷爷。”
  女孩儿们也自己动手脱解着衣裙,万漪背身向里,从肩上转过一双水汪汪的眼目,带着压抑了许久的好奇问:“姐姐,‘九千岁’究竟是什么人?”
  “你连九千岁都不晓得?!”玉怜张开了两臂入袖,诧异道,“那你可晓得‘乙酉国难’?‘京师保卫战’总该晓得吧?你怎么什么都不晓得?你是乡下来的吗?乡下来的也该晓得呀!”
  万漪连受了好几句,也不敢辩什么。玉怜稍稍仰着些脑袋任人给她扣衣纽,一头滔滔不绝地说:“得了,我说给你听吧。延载二十四年,先帝爷御驾亲征蒙古鞑靼,结果兵败被俘,那一年是乙酉年,就叫作‘乙酉国难’,你没听说过?”
  万漪支吾了两声:“好像是听说过。”
  “就是嘛,谁会没听说过‘乙酉国难’?”玉怜雏莺弄舌般又接着说下去,“后来鞑靼的首领就拿先帝爷做人质,要求北京开城投降,王公大臣们全提议迁都,却有一个人出来反对,就是内宫的御马监提督。他遥尊先帝爷为‘太上皇’,把还不到十岁的皇长子扶上了宝座,又想法子打退了鞑靼人。京师保卫战大捷后,他就升任司礼监掌印,满朝的文武重臣都为他在各地兴建生祠,小皇帝本人见了他也得起身称一句‘先生’。总之呀,天底下除了万岁爷就是他,所以才叫作‘九千岁’。哎呀,说了这一大串却忘了说,九千岁爷爷复姓‘尉迟’,单讳一个‘度’字。”
  听过这一篇解说,万漪却更为困惑,“九千岁原来是太监?难不成太监也要倌人服侍?”
  “什么‘九千岁’?权奸阉竖罢了。”角落里冷不防一声,是沉寂已久的书影在说话。她已换好了婢女的衣装,但一张稚气犹存的小脸却矫然不群,满溢着刚烈之色。
  玉怜两步冲上前,堵住了书影的嘴,“瞎说什么!你也是乡下人?!不晓得镇抚司的探子们无所不在?若被听了去,你这条小命还想要不想要?”她往两边望了望,赔了个笑脸,“各位就当没听见,她年纪小,当不得真。”
  书影却不领情,反驳道:“我年纪小是小,可我字字当真。”
  玉怜气得推了她一把,“你不怕死,我们还怕被你连累呢。九千岁和你又无仇无怨,你这——”玉怜住了口,恍然大悟似的,又把书影细致入微地端详了一回,“才妈妈说你姓祝,还是官家小姐,莫不成你是翊运伯祝家的人?”
  “翊运伯”这三个字令万漪和佛儿都向书影投过了讶异的一瞥,未容细究,屋外忽响起了一声吆喝:“姑娘们,该动身了!”
  严嫂子也紧跟着催促了起来,玉怜顾不上再多问,只看屋角里还竖着一面紫檀板穿衣镜,她忙跑过去掀开了镜上的苏绣锦套自盼一番,方才脚步轻快地随众而出。
  众女到了怀雅堂大门外,全都是一怔。
  轿夫们早已垂首侍立,全都身穿一色号衣,腰里挂着大刀或长鞭,显然还身兼护卫之职,粗望去黑压压一大群,竟点不清有多少人,而他们身后的那座轿子亦比十顶普通的轿子加起来还要大,且华美无匹。黄花梨锦栏,轿顶覆着杏黄色油绢,顶檐六角飞卷,檐下垂挂着水钻镶嵌的彩球,四扇花格轿窗上敷着山茶黄的薄纱,支着遮阳的黄幔,幔上垂下银红丝绦,轿衣则是名贵的倭产雨缎,密密织绣着百鸟朝凤,那凤凰一身雪白,昂首天外。
  另一头,倌人白凤姗姗而至,她早不是适才的俏态懒妆,脸上涂抹得红白光艳,长长的玉珠耳坠直拂在两肩,肩披玉石累赘的金莲花阁鬓[11],脑后的燕尾[12]也垂下玉片流苏,手腕上系着锦绣箫袋,一身的金宝闪耀、环佩凌波。她幽深的两眼不知空望向何处,闲疏一笑道:“都到了?上轿吧。”
  白凤将手搭着侍婢上了轿,四个女孩儿也杂在婢女之中钻入了轿内。轿屋极宽阔,足可容纳数十人同坐,顶悬水晶风灯,地铺洋花绒毯,置着雕花桌案,顶里头还横一张南漆凤纹罗汉床,配着金心红闪缎的大坐褥。佛儿和书影都震惊于这轿子的奢华,但也只暗暗拿眼梢往四周一环,就随其他人靠住了板壁坐下。万漪却呆瞪着眼东张西望,玉怜更是咋咋呼呼地惊叫不止:“我的天,我打出娘胞儿起就没见过这等轿子!这哪里是轿子?明明是宫殿。”
  有个穿红袄的大丫鬟扬扬一笑,“这是九千岁专赏给我们凤姑娘出条子的,三十二人抬,就为了这轿子能抬进槐花胡同来,还拆了一面墙呢。别说是倌人,就历朝历代的公主也不见得坐过这么气派的宫轿。”她说着又打开一只葵瓣白玉盒,将一粒香饵投入床脚下的香炉内,“可要是同这一盒子香饵比起来,这轿子又不值什么了。这里头做香引子的是白龙涎,外国进贡的,只得了两斤,九千岁尽数赏给了我们姑娘。别瞧只路上在这轿中小坐一会儿,身上沾染了这股子香气,十天都不会散。”
  “憨奴,哪儿来这么些废话?”白凤从胁下抽出一条缠花帕子,将腾起的白烟一一挥散,那帕子一角镶着只金蜘蛛,蜘蛛背上拱起个小钩。白凤将那小钩挂回衣纽上,就转顾玉怜一笑,和蔼非常道:“你来,和我一起坐。”
  玉怜受宠若惊,忙移步前来,挨着白凤落座。丫鬟憨奴拢起香盒,将两掌对拍一拍。帘外有轿夫喊了声“起轿”,轿子便一晃,稳稳上了路。
  一路上,这美轮美奂的大轿不知吸引了多少路人的注意:“瞧瞧人家,这才不枉活一世呢。”“青天白日,却叫阉狗和婊子横行。”“少说两句吧,小心镇抚司的探子。”……
  路边纷纷籍籍的耳语一点儿也传不进轿内,白凤自管安坐,伸手玩弄着玉怜腕上的箫袋问:“短箫虽源于我国,但却流行于李朝[13],近年来已少有汉人女子
  会吹奏,是妈妈专找人教你的?”
  玉怜失笑,“怎会?我虽久仰白姨的大名,却是直到今儿才和她正正经经地说上几句话呢。不是妈妈教我的,是——是我亲娘。”
  “你亲娘?”
  “嗯。姐姐,除了九千岁,你还另有一位客人是安国公盛公爷,对吗?”
  白凤眯起了两眼,“你晓得的真不少。你亲娘和盛公爷还扯得上关系?”
  玉怜显出了一点儿自傲的神情,“可不是!盛公爷的外祖母静贵皇太妃原就是李朝选送的,她的女儿大长公主下嫁詹家后,李朝王室也专门派人往詹府里送过几批使女,我娘就是其中之一。”
  “我懂了。后来詹家被诬陷谋反,阖府奴婢发卖,你娘就此堕入了娼窑。”
  “就是这样子。等詹家平反时,我娘都做了好几年生意了,也没路子再回府里去,就在窑子院儿里生的我。她去世那一年我才七岁,就记着她直着脖子喊了半夜的胡话,来来去去就念叨着自己原也是两班贵族[14]的女儿,最后却背井离乡,沦为贱籍,死了也没脸面到地下见先人。”玉怜的脆声儿不防间哽住了一瞬,就是这一瞬把她完完全全地拆穿。这个看起来无忧无愁的轻浮少女并非没有沉甸甸的忧愁,她只是比别人把它们藏得好。
  但也只一晃眼,玉怜就又摇着垂云髻边一束碎光乱溅的银瓜子活泼泼地笑起来,“现如今天下事儿全归九千岁一个人说了算,我就当一辈子的小窑姐儿伺候他老人家也心甘情愿,只求他哪天一高兴,恩准我娘脱离了贱籍认祖归宗,我把那脱籍的黄纸在坟头一化,娘就在六尺深的地底下也保管乐得冒青烟。”
  白凤“嗯”了一声,面色稍有凝滞,似乎心中生出了什么不好委决的难题。
  玉怜并不觉,只睁着俏丽的明眸,执握住白凤的双手,“姐姐,你心真好,一来就把我提携到九千岁身边,我到死也会记着你的恩德。”
  白凤突然现出了心意已决的样子,拖长了尾音道:“我相信,你到死也会记着我。”
  她换过一口气,忽闪着眼睛说:“你和蕊芳阁的龙雨竹一样都是二等班子上来的,早两年龙雨竹头一回出条子,因为没见过世面,竟把烧鱼翅认作了煮粉
  条。你虽不至于这样儿,但从前也没出过条子,有些闲话我还是得和你交代一下。倒回去个十来年,倌人出条子只能为客人筛酒布菜,自个儿是不准进食的。近些年改了风气,倘若是走红的倌人,客人也往往不会怠慢,都是以座上嘉宾的身份一同餐叙。蒙九千岁不弃,收我为义女,每一次他召我陪宴也都是珍馐款待。你是我看重的妹妹,九千岁必然会格外优容,许你自个儿叫菜吃。”
  玉怜喜道:“那可真抬举我。”
  白凤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咱们一会儿去的这家薰风阁,招牌菜是猪头肉。你若叫这个,倒显得懂门道,可一个女孩子家吃这般大菜,未免显得粗鲁了些。若只叫些家常小菜,又让人瞧低了。至于鱼翅燕窝之类的倒不是不能叫,可又流于俗气。这可是你给九千岁的头一份印象,个中分寸你要拿捏好。”
  玉怜显出了一丝焦虑,“姐姐,我尽管没破过身,但这两年陪酒不说一千,也有八百遭了,形形色色的客人见了个遍,但凡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的人,我就不发怵。可叫姐姐这么一说,说得我心都虚了,竟连一道菜也不会点了。好姐姐,你帮帮我吧,求姐姐行行好,指教我两句。”
  白凤故作浅思,片刻道:“这样,薰风阁另有一道清炸肫肝也是久享美誉,与别家不同,是专拿精米和茯苓喂养的鸡,取出肫肝,去皮切成薄片,精细非常。这道菜虽不比燕菜价高,也所费不菲,不至于作低了身份,且又是磨牙的小食,拿银挑牙叉着吃,弄不坏嘴上的胭脂。一班红倌人们最喜欢不过,十个人出条子倒有九个都要叫这道菜,最是稳妥的。”
  “清炸肫肝?”
  “嗯。”
  “多谢姐姐,我记住了。其实我原就爱吃肫肝,可从来只尝过小馆子的手艺,薰风阁这种大饭庄做出来一定更好吃,说着都要流口水了,我一早上还没吃过东西呢。嘻嘻,姐姐你瞧我,头一回出条子,倒惦记着吃……”玉怜眉轩目动地笑着,烂漫如摇曳的山花。
  白凤也在笑,笑容却静谧幽沉,是缄默的山梁,年年看花荣,年年看花败。
  大轿在灯市口东的一条横街落下,这便是鼎鼎大名的庙右街,许多百年老字号的饭庄酒肆尽萃于此。薰风阁高堂广厦、碧瓦朱檐,店老板亲自在外迎候,点头哈腰地将一行人直接引去了三层的一座雅间,“九千岁已到了,姑娘里头请。”
  白凤向前走去,玉怜紧随其后,再往后是一群手捧红毡包、豆蔻盒等杂物的侍婢,佛儿、万漪、书影几个则空手走在最后面。只见两边夹道站满了人,个个身穿罩甲,套着四兽麒麟服,顶里头的两个人面貌有些相像,都是一张柿子脸,低额高颧,眉眼凶狠,似乎是兄弟二人。他们在同一时自左右两边横出了手臂,拦住去路。
  白凤目中无人地高扬着两眼,却也把自己的手臂泰然伸展,任这二人用粗蛮的手掌在周身拍摸着,一边扭过头和玉怜耳语:“九千岁屡遭行刺,所以每回有人觐见,都得由镇抚司的番役先行搜身,概莫能外。一会子,你只管随这两个奴才在你身上摸一摸就是,犯不上忸怩——”
  “忸怩”二字还未吐实,却听白凤“咝”一声,高鼓的胸乳竟被搜身的番役狠捏了一把,气得她向一人瞪目叱问道:“刘福,你那爪子干什么呢?竟敢有意轻薄我!”
  “在下担负护卫九千岁的重责,不敢有一分疏忽,万一姑娘将凶器藏匿在此,搜检不力,岂不是玩忽职守?”
  对面,那一名样貌与之相似的番役压声道:“大哥……”
  刘福对他一摆头,“刘旺,你别偷懒,也好好搜搜哇。”他的指尖一直逗留在白凤的胸前,又变本加厉地拨弄了两下才离开,贪婪的脸色里又带着些许鄙夷。
  白凤眨了一眨眼,忽而就对刘福回颜一笑。玉怜在侧瞧着,但觉白凤这一种笑容与她先前的种种笑容——慵懒的、傲慢的、亲切的、明媚的……都全然不同,她笑得极妍极媚,若离若合,一双娇盼欲流的眼睛仿似抛出了千百条抓人魂魄的钩与索;玉怜纵使同为女子,登时间也面热耳滚。而那个叫刘旺的番役早就是面色通红,压根连看也不敢看,急急转开了脸孔。刘福本人倒大张着两眼,痴痴无语。
  就在这当口,白凤已将随身的那条金蜘蛛缠花帕从纽襻上摘下,任它顺着自己曲线诱人的身体坠落脚边。她把裙尖一踢盖住那帕子,低腻着声音贴住了刘福说:“那你就再好好搜搜,或许我脚底还藏着什么凶器。”
  刘福春色盈面,蹲下身去抱着白凤的两腿一直摸到她双脚,还在她脚面上轻掐了一把,快手捡起那帕子,藏进了自己的袖筒。
  白凤迈出一步,又扭头对刘福留下了一点儿眼角恩波,方才移步进屋。
  紧跟着就是玉怜,她还在咂摸着白凤的魅色,愣着眼儿被刘福、刘旺两人的四只手掌搜过了一遍,忽又想起一件事。她收回正要踏出的步子,遥指住群婢中的一个,对两名番役道:“官爷们,喏,那个,回头别放她进来,那丫头头脑不大清楚,再冲撞了贵人。”
  她又赶过去,扳住了书影的两肩小声说:“你别当我针对你,我明白你不待见九千岁,但你摆着这一张臭脸进去,得罪了人可吃不了兜着走。你就留在外面吧,眼不见心不烦。我是一片好意,谁叫你是小妹呢!”
  玉怜拿手扫了扫书影眉前的覆发,一笑自去。
  她进了雅间,见里头还有条小穿堂,过了穿堂才是一间金铺玉砌的客厅,厅里也侍立着一列番役,正中一张圆桌,上座一名身着云肩曳撒的中年人,容长脸,通天鼻,鼻尖向下佝着,眉毛齐整清淡,眼角微微地下垂,容貌绝可称得上是美男子,但肤色黝黑,皮骨强劲如铁,若非那一副寸草不生的下颌,人们多半会认为这是一位行伍军人。
  玉怜早知司礼监掌印太监尉迟度虽是个阉宦,却以军功起家,因此并无丝毫的犹疑,倒头就拜下去,“请九千岁爷爷的金安,愿九千岁爷爷长乐未央,福寿绵长。”
  自高远之处降下了一条嗓音,并不尖利,也并不阴柔,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只是听起来非常虚弱:“起来。”
  玉怜翩翩然起了身,见已偎坐在尉迟度身畔的白凤笑了笑,翻起了手心向着座中另一人道:“这位是唐阁老,妹妹也见一见礼。”
  唐阁老名为唐益轩,是内阁首辅,亦是唯一一位阁臣,玉怜也是久闻大名,赶紧对着他叩下去。唐益轩是一张瘦削睿智的面孔,有六旬光景,颏下一部黑须,飘垂过腹。其侧首也坐着个妆点鲜明的倌人,瞧起来至多二八华年。那倌人将视线向玉怜一抛,又定回到白凤脸上,拿捏着鼻音道:“凤姐姐,怀雅堂不愧是出过段娘娘的福地,人才济济,长江后浪推前浪。”
  白凤干笑,“雨竹姐姐,怀雅堂的人一向只讲究才貌技艺,从不像那些野门野路的,就惦记着什么‘浪’不‘浪’。”
  玉怜一听这一声“雨竹姐姐”,便顿悟那倌人乃是“四金刚”里的另一位——花名鼎鼎的龙雨竹,而她和白凤的这两句玩笑也是各藏机锋:一个讥一个芳华已老,一个骂一个出身不正,是二等堂子里攀上来的野货。
  席上的两位贵宾之中,唐益轩显然是个少言之人,只皱了一皱眉;尉迟度的眼中却闪过一点儿笑影,“这话淘气了。”
  他声音发虚,音量也很小,但这丝毫不妨碍他那一份威严与气度。只要他一开口,每个人都屏息聆听。毋庸置疑,这就是那个站在权力之巅的人。
  玉怜莫名一阵发寒,却看白凤已笑着把手朝她一摆,脸贴脸地向尉迟度道:“义父,女儿不耍嘴皮了,和您说正经的,喏,这是我班子里的小妹!她母亲原是李朝两班的女儿,贵族根底,短箫也是由母亲亲传,吹得可比我强多了。”
  此时外头的婢女均已被挨身搜过,一个个无声无息地踅进来静立于壁角。书影果真被摒在了外面,只万漪和佛儿跟了进来,正瞧见这一幕。万漪在心里头想,白凤姑娘还没听过玉怜吹箫就如此夸赞她,真是个大好人。佛儿却瞪着冰凉凉的一双眼睛,她业已预见了结局,却不知会怎样发生。
  一方猩红地毡上,玉怜半喜半羞,由不得双颊飞红,更平添一番少女的娇柔。黑香柏木大桌后,还是以那飘忽的微声,尉迟度张口道:“凤姑娘既亲口赞你,那便吹一首来供大伙儿清品。”
  还未等玉怜答应,白凤从旁唤一声:“义父,俗话说‘饱吹饿唱’,人家小姑娘可是空着肚子来的,还是先赏饭吧,否则想卖力也没的可卖呀。”
  玉怜见白凤对尉迟度一笑——又是那横波一荡、勾魂摄魄的笑容,忽令她记起曾听过的一个故事,说是一国君主为了讨宠妃一笑,戏弄诸侯,以至于身死国灭。
  这妃子笑起来,一定就是白凤的样子。
  这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之际,玉怜就听尉迟度出声笑道:“叫你一说,倒是咱家不懂得怜香惜玉了。好,俊孩子,你坐过来,想吃什么菜,自己叫。”
  当即有番役在尉迟度身边添了张椅子,也为玉怜上了一盅茶。玉怜打点起精神,大大方方挺着胸在椅上坐下,一面暗道一句侥幸,一面放出娇音道:“多谢千岁爷,我要一个清炸肫肝。”
  伴着这平平无奇的菜名,整座楼仿似都被突如其来的死寂撼动了一下。玉怜惊疑地环顾着众人,她见墙角的番役们面面相觑,对坐的唐益轩和雨竹攒眉咋舌,白凤也跟着捧住了心口,双娥紧蹙道:“妹妹,你怎么点这道菜?你也太不知好歹了。”
  玉怜已从白凤的脸上看出这是一个陷阱,她试图爬出来,却根本弄不清是打哪儿掉进去的。她六神无主地翕动着嘴唇,却仅发出沙哑的气声,而尉迟度早已转开他英俊黧黑的脸庞,竖起了右手向背后一摆,很平淡地说:“这孩子急着走,你们就送她一程吧。”
  玉怜顺着那只手转眸望过去,尉迟度的背后是大开的两扇透雕花格窗,窗外头碧空万里,树影如渺。
  两个膀大腰圆的番役迈步上前,一边一个抓住她两臂,将她从椅上拖下,横拖过地板。玉怜听见了自己惊恐万状的尖叫,而后就听见了漫天风响。
  尉迟度连头都没回,并坐的白凤也没回头,她单单回想着玉怜的那句话——“娘就在六尺深的地底下也保管乐得冒青烟。”她的眼睑抽搐了一下,玉怜的娘再也没机会冒青烟了,她女儿,还有她女儿的万丈雄心都已被抛出了十丈高楼,落入了陷阱的底部。
  “嗵”的一声闷响,跟着是尖叫。
  薰风阁的后楼外,三三两两的行人惊跳开,复又聚拢、围观。他们见一位丽装少女四肢扭曲地仰天横卧,殷红的鲜血、灰白的脑浆在她脑后洇开。
  玉怜也大睁着两眼,但她没看见这些飘浮在上空的陌路人的脸,她只看见娘。娘束着家乡的红石榴带,手捧一支青竹短箫,含泪而睇,“玉怜,娘本是世族闺秀,你也本该是两班小姐,去参加拣择[15],成为世子嫔,成为中殿娘娘。谁承想竟落在这烂泥坑里。”玉怜听得心直痛,但却只做了个没心没肺的笑脸,用手抹去了娘的泪,“娘,别哭呀,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把娘被夺走的再给娘挣回来。你只吹支歌儿谢我吧。”娘又笑出来,在玉怜的眉心一吻,就把箫管挨在了柔柔的唇边。
  风停了,箫起了。
  白凤取出白玉的箫管,轻试了一声,又记起什么,向尉迟度撇了一撇嘴儿道:“义父,我并不知这小蹄子这样不省事,光瞧她生着一副好皮囊,一时被蒙住了
  心,竟把义父赏我的九龙镯送了她,这下子怕是摔坏了。番役的档头刘福手最细,搜身向来都一丝不苟,烦义父命他下去替我把镯子取回来,掉了的珠子也找一找。这么贵重的东西,别为那身微命贱的陪葬。”
  尉迟度颔首向下人道:“听见了?叫刘福去。”
  白凤又莞尔一笑,“义父别生气了,我替您好好吹一支曲子,一洗心尘。”
  墙边的一溜婢女全吓了个眼怔,佛儿也不禁冒出了一背酸汗,她看着白凤和尉迟度两个人谈笑自若,仿似随便把一个大活人丢下楼这件事他们每天都做个百八十回——她猜他们肯定每天都做个百八十回。
  不多时,白凤的箫声就在半道儿上止住,刘福进来了。他弓腰低头,两手举得过顶钻云,捧着那金镯和几粒珍珠。
  “小心些。”白凤将玉箫往打着层层珠络的袖中一掖,亲身迎上前,先在乳下摸两摸,好似准备拿手帕来包托那些散碎珠子,却摸了个空,便抛出不大不小的声音嘟囔了一句,“咦,我的帕子呢?”又径自摇摇头,“算了,给我吧。”
  她极认真地一一捡起金镯与脱开的珍珠,一张俏面几乎直俯在刘福的掌心上。刘福深埋在自己两臂间的粗狠脸庞流露出一派春情,他一点儿也没瞧见,几乎就在同时,白凤的表情已换作深重的疑惑。
  她把脸往刘福的手边更贴近一分,鼻尖耸动了两下。
  桌边,适才被震得口张目瞪的倌人雨竹也缓了缓神,横瞟着两眼绽齿一笑,“凤姐姐,你扒在那儿闻什么呀?莫不是脑子卖给药铺做兔脑丸了?”
  白凤直起腰剜了雨竹一眼,并没回嘴,只走过来擦着尉迟度的耳际悄言了几句。
  尉迟度的眼睛里仿似一下燃起了两颗黑森森的火球,“刘福,你袖内是何物?”
  刘福抬起了脸面,骤然间汗如雨下,“没、没什么……”
  尉迟度弹动了一下指尖,立马就有人向后扳住了刘福的两条胳膊,另一人稍一探摸,即从他一边的袖中拽出了一条手帕,手帕精美绝伦,一角镶着只赤金蜘蛛。
  白凤拧了一拧腰,“义父,我贴身的手帕真是让这狗奴才趁搜身时偷去了,您可不能叫女儿白受这轻辱!”
  青蓝的筋络霎时间爬满了刘福的脸孔与脖颈,“你这婊子血口喷人,分明是你自个儿把手帕送给我的!”
  “你才血口喷人!我凭什么把手帕送给你?”
  “若不是你送给我,又怎知这手帕藏在我袖子里?”
  “义父,”白凤向尉迟度扭转了脸面,半娇半怒道,“我乘轿来时,那帕子早就沾满了轿中的香料气味,您赏我的龙涎香是天底下独一份,我怎会在一个臭奴才的手间闻到?真真是家贼难防!这次有胆子从我这儿偷东西,下次就偷到义父您头上了呢!”
  刘福登时间瘫软如泥,自从白凤首次出现在他主人尉迟度的身旁,她的风姿就激起了他的贪念,而她一口一个“奴才”的傲慢也激起了他的愤怒,因此他每每借由搜身来满足内心中占有她与侮辱她的双重欲望;这是她自找的,因为她本来就是那种即便衣装整齐也形同裸体的尤物。一直以来,刘福都了解白凤对自己十分反感,但他根本不在乎。直至这一刻,当他被人拽走、架起、扔出窗外、眼看着土黄色的地面暴烈地朝脸上砸过来时,他才最终懂得,他将为轻视一个女人——一个妓女,付出怎样沉重的代价。
  楼下又腾起了一阵尖叫,而白凤浑似一个在喝彩声中亮相的伶人,扭转过身段,目视着雨竹一笑,“雨竹姐姐,脑子卖给药铺做兔脑丸也没什么,只别摔开在大街上洒狗血就好,你说是不是?”
  雨竹正待反唇相讥,坐在她身前始终不曾开口的唐益轩却冷不丁地“吭吭”两声,她立时就知趣地闭上嘴。
  尉迟度睃了白凤一眼,“你就是一分不让人。”
  白凤软腰细步地走回来坐下,轻翻起袖口,“唐阁老不单是内阁首辅,也是现今唯一的一位阁臣,百官都尊称他为‘独相’,可这位独相所辖也不过九大、九小十八个衙门。义父却管着十二监四司八局,统共二十四个衙门呢。我是您的女儿,除了您,还有谁配得上叫我让一分半分?”
  尉迟度稳重的眼睛里流露出一分难以捕捉的温情,唐益轩则笑了,说出了自白凤进屋后的第一句话:“凤姑娘这张嘴真会说。”
  “不仅会说,还会吹呢,”白凤已自袖中拈出了玉箫,“义父,才那支曲子没吹完,我再从头吹过。您饮了这一杯吧。”
  白凤撮圆了口唇,仙姿曼妙,就好像从她那两张丰润的红唇间流出的从未有伤人的毒液,而只是清心的仙音。
  这一座华堂间,所有人都在向白凤瞩目。其中有一位少女满眼里都蕴含着惊异,甚至可以说是钦佩。
  佛儿只想知道,白凤是怎么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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