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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罪(如何不相离)》作者:藤萍

  第四章02

  方丈武房缓缓打开。

  姬珥尚未看清房内究竟有什么东西,骤然一道惊雷闪出,不及招架,他侧颈一偏,那光芒直射丹霞,丹霞瞬时避开,只听砰然一声巨响,对面佛堂的墙面上开了一个人头大小的窟窿。姬珥目光一转,上一次碧扉寺的佛堂是如何损坏的,已是一目了然。

  大门洞开,忘归和尚远远避开,一眼也不往里面瞧。姬珥和丹霞凝目望去,诺大的一个房间中一块人身大小的玉石闪闪发光,不知是什么东西,此外,武房左半边墙壁乃是书架,放满经卷书籍,右半边墙壁崩破凌乱,伤痕累累,竟全是剑气所伤。

  自那块玉石向左,地上一层不染,整整齐齐,自玉石向右,墙壁坑坑洼洼,地上砖石崩裂,宛如遭遇了毁天灭地的浩劫一般。

  丹霞狭长的眼睛微微一睁,右边墙壁露出黝黑的石块,修建墙壁的是一种极其坚固的岩石,看来这间武房在修建之初就已知会受到极大的破坏。姬珥绕着那巨大的玉石转了一圈,“这可是传说中的奇玉,醉皇珠的原石,醉神玉吗?”

  丹霞颔首,“此种奇玉亦是镇邪除魔之物,醉皇珠不过重约二两,已是得享大名,这块神玉竟有一人来高,说是稀世珍宝并不为过。”

  “我从来没有听说,醉神玉还会发出这种杀人的电光,难道是我们俗人来看,它不欢迎了?”姬珥一笑,以手中卷轴敲了敲那块神玉,方才门开之时,电光凌厉如刀,现在他在上面敲来敲去,神玉巍然不动,似乎只是一块死物。

  “醉神玉只有在遭遇邪魔侵蚀之时,会发出浩然圣气,但能令它聚成如此凌厉可怕的电光,不知原本武房之中,存有怎样的邪气?”丹霞转目看忘归和尚,“大师,我等愿闻其详。”

  忘归和尚面无表情,指了指武房内墙上的一幅画。

  那画卷挂在放置经卷的一面,一尘不染,清晰可辨。姬珥和丹霞细看许久,那画中是一个白衣将军样的人物,身材颀长挺拔,手持长枪,骑在马上,然而这位将军面上悬挂黑色面纱,面纱上绣有狰狞可怖的骷髅,不见面目。

  虽然不见面目,但这张面纱却是大名鼎鼎,传说先皇开国之时,为其开疆御敌,率领‘黑旗军’征战万里的第一功臣,就是如此一位面带黑纱的人物,并且此人文武双全,在云氏建国之后,被先皇立为大将军。此人的姓名从来不在传言之中,自朝野以下,都以覆面将军称之。

  姬珥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幅画,“传说覆面将军在先皇登基当年病逝,虽然立下惊世之功,却未有人得见其真面目,死后不立碑文,骨灰葬于城西十里——城西十里,岂非就是此地?”

  丹霞却是目不转睛的看着经卷书架上的另一样东西,那是一卷随意放置的布匹,虽则依然整洁,却看得出是多年旧物,他一步一步走过,缓缓提起那布匹。姬珥随即看了过去,只见丹霞打开那团旧物,几块铁甲依旧闪闪发光,这是一件衣裳。

  或者说是一件布甲,只在胸口简单的镶了几块薄薄的铁甲,装饰的意图多过于防御。

  丹霞和姬珥一时无声。

  这衣裳和画上覆面将军所穿的一模一样。

  “他曾经是谁,二位施主可已知晓?”忘归和尚合十。

  姬珥见他神情肃穆,隐隐有一股悲然之态,“耶——容我放肆,大师当年可也是黑旗军中一员?”

  忘归和尚双眼陡然一睁,目光乍然暴涨,那光彩瞬间敛去,并不回答。

  他虽然不回答,姬珥已知猜中,既然这位老和尚是黑旗军中的一员,那么任怀苏是谁,已昭然若揭。丹霞眉头微蹙,“黑旗军征战之时,距今已有六十余年,若怀苏真是他,他怎会如此年轻?除非——”

  “除非——除非他并非常人。”姬珥一笑为他接话。

  丹霞却摇了摇头,“他如此年轻,并且对当年之事全无印象,一心相信自己只在碧扉寺中长大,他之乌发断而重生,他常年饮用龙泉碧血,甚至他的武房之内存有如此巨大的一块醉神玉——大师,多年苦心的欺瞒,众多的镇邪之物,只是想保住他不至发生变化,是也不是?”

  忘归和尚不答,“阿弥陀佛。”

  “丹霞,是想保住他不发生哪一种变化?”

  “尸变——或者鬼变——”丹霞缓缓的道,“他不是人,是尸魅啊。”

  姬珥握住卷轴,眼睫微闭,“他当年到底遭遇了什么困境,扬名天下的覆面大将军,怎会变成尸魅?先皇以醉神玉将他镇在碧扉寺内,不仅是感恩,应当别有所图吧?”略一沉吟,他看了忘归和尚一眼,“可也是与天兆有关?”

  忘归和尚依然合十,不言不语。

  姬珥在武房内慢慢踱了一圈,“本朝笃信神鬼之道,六十年前开国之事,据说也有一位精通预言之术的丹人,莫非此人在六十余年前就已获知灭世天兆——这一次的天兆,丹人皆感任怀苏为万圣之灵,但他实为尸魅,既然是尸魅,便不可能拥有纯洁圣体,那众人预感中的万圣之灵究竟是谁?他为何能生得与任怀苏一模一样?”他再踱半圈,“如果——这一次的天兆在六十年前就已成型,当初的圣体就已应在任怀苏身上,而丹人为了毁坏圣体而——将他变成了尸魅?因为有不死不人之身,圣气就无法转世,它会长期盘踞在任怀苏体内,又因为他不是纯洁圣体,所以永远无法成为万圣之灵,所以怀苏不死,人间不灭?”他一双眼角微扬眼神明朗的眼睛看向忘归和尚,“是这样吗?忘归大师。”

  忘归和尚叹息一声,虽不说话,却是充满凄凉之意。

  姬珥知晓自己的猜测虽不中亦不远,哈哈一笑,“所以碧扉寺是想维持他这种不死不活的状态,先皇将他镇在此处,是为了江山千秋万载,永世不灭。”

  “姬珥,过去或许是如此,但如今情况又已不同,”丹霞突然插口,“怀苏在碧扉寺内修行多年,他的鬼气近乎消失无形,前阵子沛然圣气已将尸魅体质全然洗清,只要他佛心坚定,他依然是万圣之灵,这是灭世第二次显出征兆的原因。”

  “嗯?”姬珥俊美的长眉一扬,“那就是说他这次离开碧扉寺,选择杀妻一事,倒也非有错,也是势在必行了?但是——”

  “不错,他必须找到方法自毁圣气,我不知道当年的前辈使用什么方法让他变成尸魅,但必然残酷之极……”丹霞叹了口气,“尸魅是人间至恶的妖物,万万不能让他觉醒,只能期盼他心性坚定,真的能迎娶鬼女孤光,而后杀妻立罪,毁去圣体。”

  “万一他在途中就已经觉醒呢?那圣体岂非也同时毁去?有何不可?”

  “一旦尸魅觉醒,如怀苏……一只如当年覆面将军那样威能的尸魅,拥有不老不死之身,这人间即使不灭,又有何种办法逃脱浩劫呢?”丹霞微微一叹,“尸魅是不死的,杀生是它的天性,它能开鬼门,一旦它打开鬼门,人间又与鬼域有何不同呢?”

  “阿弥陀佛,”姬珥的水晶衫在醉神玉的映衬下闪闪发光,“问题大了,问题大了。”

  第五章01

  荒山之上,月色已经消沉。

  任怀苏作息已醒,他显然对方才日月精华灌顶的情形丝毫不知,一睁眼便道,“孤光。”

  “孤光孤光孤光,”她冷冷的道,“一天到晚叫叫叫叫不停,有什么好叫的?”

  他睁开眼睛,昨夜的篝火未息,竟然破天荒的有两个烤熟的红薯在地上,却是孤光一大早丢在火炭里的。一向只有她要他到处找肉给他吃,这还是第一次她为他准备食物,他一向没什么太大的情绪,却也称了一声谢,拾起一块掰开了吃了一口。

  这日是个阴天,并不见阳光。她折了根野草,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的鞋子,“你会饿吗?”

  他停下手,双目一闭,“不会。”

  “那你为什么要吃?”她问。

  “食欲,世人皆有。”他答得很认真。

  她哑口无言,他不知道他根本不必“吃”,他就算永远不吃也不会饿死,看他吃得这么平淡简单,若是她方才把血流霞包在红薯里面,恐怕他照样浑然不觉的吃下去。看他如此平淡的神情,几乎让人浑然忘却他杀戮的样子。

  他,只要不染血,也许永远都是这个样子。

  一直到一百年一千年以后,直到他认识的人都老去死去,他也许才会意识到自己与众不同。

  而自己呢?她在想自己究竟算不算一个“人”?在一百年一千年以后,自己究竟会不会“死”?如果自己并不会死,那人间变为鬼域有什么不好呢?她为什么要救世?为什么要为那么多不认识的人担忧害怕?眼前这个虽然不是人,他却是生平第一个对自己好的。

  她斜眼看了正在打包行囊的任怀苏一眼,如果这个人即使变得残忍好杀,却依然可以对自己好的话,那灭世也没什么不好。

  “任怀苏,”她突然问,“那天你说——这世间没有别人,只有你,只有我,那是什么意思?”

  他很讶异的抬起头,认真的想了很久,“我曾经说过?”

  她笑了笑,果然不记得了,挥了挥手,“我们——去找无爱之魂吧。”

  “孤光,获得极日之珠,你果然心情颇好。”他背起行囊,那两匹马早就不知去向,而他也并没有骑马的意思。

  哦!一只尸魅,也会看别人心情好不好?他知道什么叫做心情吗?她白了他一眼,“我要去南方,有一处无心谷,无心谷中有一种毒草,它结的果实就是无爱之魂。”

  出了横断火山,任怀苏另买了两匹骏马,两人向南而去,自横断火山到无心谷莫约有千里之遥,即使有日行百里的骏马,也要走上十天。

  但两人还没走出两天,就已经遇到了麻烦。

  自横断火山到普云县的路上,有一条大河,河水汹涌澎湃,河面宽阔之极,并无桥梁通过,想要过河,必须乘坐渡船。

  而如今渡船之上站着一位须发如铁的老者,双手持桨,将两人挡了下来。

  “陆姑娘。”老者的声音铿锵有力,“要寻得你的行踪,花费老朽一年之功,你可还记得老朽?”

  老朽?陆孤光冷眼看着船上的老者,“不记得。”

  那船上的老者也不生气,淡淡的道,“老朽洪堂。”

  她想了想,“原来你是洪世方洪家的人,怎么了?”她勒住马匹,“洪家花一年时间找我?我可记得没要了洪世方的命,无冤无仇的,找我做什么?”

  “老朽奉少爷之命,务必带陆姑娘回去。”洪堂仍旧淡淡的道,“少爷对姑娘一片真心,自陆姑娘离去之后,少爷生了几场大病,思念不已。”

  “思念不已?”她满面冷笑,“思念不已?这种话洪世方也说得出口?他要病就病死好了,与我何干?”

  “少爷相思成疾,非姑娘不得救。”洪堂语调不阴不阳,平平淡淡,说出这种话来,毫无玩笑之意。

  “让路!”陆孤光懒得与他废话,手中鬼扇一握,只待这老头还要挡路,她就要了他的命。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传来,大河之上,另一艘船缓缓而来,一位白衣和尚站在船头,“此魔头杀孽甚重,入得鬼道深矣,早非常人可比。洪施主正当年少,武功人品均为上选,家学渊博,岂可耽于区区孽缘?此魔杀我众多佛门弟子,今日魔陀定要降妖除魔,杀此妖孽。”

  她一掠目,这第二船上不止站着魔陀一人,林林种种站了十来位面目陌生的武林中人,个个面色不善,想也知道是她各路仇家。她行事不分善恶,更不忌结仇,仇怨结得多了,便也懒得分清何人是何来路,冷哼一声,“要降妖除魔的见得多了,你们一起上吧!”

  “陆姑娘若不和老朽离开,只怕洪家也阻拦不住魔陀大师的除魔之路。”另一艘船的老者淡淡地说。

  她鬼扇斜挥,一圈淡淡的鬼影在扇缘飘动,神色木然,“洪堂,回去告诉洪世方——恨我的人多了,不在乎多他一个;他若不想活了,要病死就赶快病死,拖累别人为他出生入死算什么男人?你若没胆子下来动手,那就快些回去,少在这里掺和。”

  洪堂的老脸变了一变,却是不动。

  陆孤光不再理他,一旁的任怀苏一直很安静,就如没有看见大河中那两艘船一样,她瞟了他一眼,暗暗的有些不满,强敌在前,他居然没一点惊讶之色。

  大概——和他“娶妻”或者“无爱之魂”无关的事,他都不关心也不想出手的吧?她是被寻仇惯了的人,这些是她的事,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是一只未觉醒的尸魅。

  他没有感情、不是活人,只是一具依照“天兆”而活动的肉体……而已。

  “嗖”的一声箭鸣,一支长箭从河中大船上射来,她鬼扇中一道黑光闪过,长箭化为飞灰。就在她出手的瞬间,船上众人纷纷出手,大家畏惧她鬼扇之能,不敢近身,一时间种种暗器飞刀迎面而来,夹带各门各派伏魔之物,或念珠、或道符、或奇诡咒术。

  陆孤光人在马上,扇影挥动,一阵鬼呼阴吼之声隐约响起,黑影飘动,宛若黑烟层层扩散,一只只形如骷髅的怪影自她身周窜出,向大船扑去。船上众人的暗器纷纷落空,在怪影之间化为灰烬,众人大惊失色,纷纷躲避。就在骷髅黑影即将笼罩大船之时,魔陀一声大喝,念动一长串奇门咒语,骤然一道火光闪现,大船猎猎燃烧,火光延烧河流,再自河岸蜿蜒而来,一瞬间船上众人厉声惨叫,在大火中化为焦炭。十数条冤魂之力化入艳火,火焰瞬间围绕陆孤光和任怀苏二人转了几圈,奇异的闪烁不灭。

  她为魔陀一举手杀了十几个自己人用以增强伏魔阵的举动吃了一惊,定睛再看的时候,只见火焰绕着自己和任怀苏转了三圈,火线蜿蜒曲折,竟是构成了一个巨大的伏魔咒。这火线必是魔陀在她到来之前就用引火之物在地上画好的,一旦自己入了这个圈子,他就杀人引冤魂之力来镇她。

  这自命降妖除魔的和尚,下手竟是如此毒辣。她不知道魔陀在地上画的是什么咒语,只见骷髅黑影受火咒所侵,慢慢淡去,魔陀在慢慢倾颓的大船上合十念咒,全身起火,他竟不但是杀人伏魔,连己身都要献祭进去,不惜身亡也要杀了陆孤光。

  她凝视着大火中慢慢沉没的船,那船上的和尚已成了一个火人,却屹立不倒,仍在念咒。

  她想她究竟是做了什么,能让人这样恨她、恨得不惜害死这么多人、害死自己也要她死呢?

  为什么别人思念她思念得要病死了、别人怨恨她怨恨得不惜死——她却都不记得自己有做了什么?

  第五章02

  炽热的火焰蓦地高涨——魔陀已死,布阵人的精魂汇入阵中,让这伏魔阵更加宏大,比三味真火更炽烈的高温扑面而来,纠结着浓郁的佛气和怨气。她身处烈焰之中,却不觉得炎热,低下头来,只见怀里有物闪闪生辉,一股清凉温淡的气韵一直围绕着她,外面的佛火魔火再狰狞凄厉,却也伤不了她分毫。

  她突然淡淡的想笑——真可笑——

  那是极日之珠啊。

  身怀极日之珠,不惧烈焰,不蒙黑暗。

  所以最怕光线的她现在不怕火。

  侧头看去,在烈焰之中,任怀苏身上并没有极日之珠,所以他肯定要遭受伏魔阵的狂焰。但在她看来,他脸色平静温润,四周衣角连一缕青烟也没升起,似乎比她还要从容。

  烈焰狂烧,如腾龙怒虎,吞噬数十丈方圆。

  奈何一直到这数十丈方圆的野草枯木烧尽,连江水都变色泛红,鱼虾死绝,兔走鹰落,那站在阵心最该死的人、早就该化为灰烬的两个人还站着。

  毫发无伤,连两个人骑的两匹马都没烧着一根寒毛。

  魔陀尸身若在,定是死不瞑目。

  洪堂的船只避出去很远,此时又慢慢靠岸。

  看着岸边烈焰过后的惨状,再看陆孤光毫发无伤的姿态,洪堂说话比刚才更慎重了三分,“陆姑娘,少爷对姑娘绝无恶意,但希望看在姑娘曾在洪家住过几日的情分上,见我少爷一面。”

  “不见。”她断然拒绝。

  洪堂面色抽搐了几下,陆孤光如此威势,打是必然无幸,说又是说之不动,枉他在洪家当了三十年总管,也是无可奈何。他突地注意到了在陆孤光身旁还有一人,此人白衣骏马,一直与陆孤光并辔而立,并未说话。

  这人是谁?他试探着抱拳开口,“这位公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纵然陆姑娘对我家少爷无情,也望姑娘能当面说清,断了我家少爷的念想。”

  她一句冷冰冰的“不去”还没说出口,却见任怀苏点了点头,她顿时一怔,那句“不去”也就忘了说出口。

  他居然有听!

  还居然很认真的点了点头——她有些目瞪口呆,也有些哭笑不得,瞪眼看着他,“你是什么意思?”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的姿态安详,语调平缓,确是认真的。

  “我和洪世方的事,犯得着你来点头?”她冷笑了,“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

  他极认真的看了她一眼,眼色是温暖柔和的,仍然缓缓的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她本有一肚子的冷笑和冷嘲热讽,却突然都说不出来,这人分明是一只尸魅,但他认真的样子,那种仿佛极有感情的眼神、那种仿佛真的会悲悯世人、会关心别人的眼神,真的……挺好看的。

  让人心头微微一跳,莫名的想要多看一眼。

  所以她莫名其妙的闭了嘴,莫名其妙的上了船,莫名其妙的和任怀苏一起去了洪家。

  江北洪家五十年前是江湖大豪,然而子孙不肖,此时家业虽大,却已非当年风光。如今洪家家主洪羌因练功走火,已重病缠身,将不久人世。洪羌共生了两个儿子,长子洪放沉迷酒色,三年前和人争夺青楼花魁被人打成沉重内伤,拖了五日便先洪羌而去,故而次子洪世方已是洪家唯一的指望,也是传宗接代唯一的人选。洪世方和其兄完全不同,自小便是谦谦君子,无论文才武功都属江湖俊彦之流,奈何去年在蔚山见了陆孤光一面,就此成了孽缘。这陆孤光既谈不上美貌,更丝毫谈不上兰心慧质、贤良淑德,但不知何故洪世方便是一腔深情痴痴追随,终是请了她到洪家做客。这不做客倒好,一做客洪家长辈赫然得知爱子竟是迷上了这妖女,当即如临大敌,邀约了数十位江湖高手对阵陆孤光。当夜陆孤光面露冷笑不战而走,洪世方就此得病。

  时隔一年,她又踏上了这个庄园。其实她对这个庄园的印象并不太深,就如她对洪世方的印象一样,从不曾记住过什么风景。但有人会刻骨铭心的想她、会想到痛苦、想到绝望、想到卧病在床生不如死,她心底始终是高兴的。

  就如当初她答应洪世方到洪家做客一样,有个人想对她好,愿意千里迢迢的找着她、求着她、盼着她和他同行,愿意说尽这世上所有的甜言蜜语,害怕她任何一点的不愉快……这样的感觉,怎会不好呢?所以她与他同行,所以她走入洪家。

  只不过,她喜欢这种感觉,同时也讨厌这种感觉。她从未期盼洪世方能为她做点什么,答应到洪家做客,早已想过这是不是一种陷阱?然而一路冷眼旁观,除却洪世方片刻不能停歇的狂喜和痴恋之外,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没有想到他的父母会如临大敌,也没有想到他如此诚恳而卑微的相陪,居然并没有换来臆想中的一片真心。

  洪世方,不过是个傻孩子。陆孤光在第二次去洪家的路上,一路上都这么冷冷的想,不像任怀苏。

  那个不是人的妖物,一路上,都把自己当成了孩子一样。

  但……她也不怎么讨厌被人悉心照顾的感觉,就如这世上没几个人会真的讨厌被人痴情缠恋,这世上更没有几个人会讨厌被人耐心照顾,无论打骂都一如既往、无怨无悔的吧?她骑在马上,今日的阳光只微微露了个头,任怀苏的马就在她身边,他仍旧为她打着油伞,伞影稳定,从不摇晃,就仿佛他那颗心一样。

  她微微叹了口气,可惜无论是怎样的无怨无悔,都不是出于本心啊……

  “陆姑娘,家府已到,可以下马了。”洪堂和几个洪家下人的马匹在前引路,马匹很快走入了一处城镇的大门,陆孤光抬头一看,那城门上写着三个大字“洪家镇”。她上次来的时候根本没有留意这是个什么地方,看来洪家对此地影响极大。任怀苏的马安然跟在她身旁,她抬头去看城门,他却只是平静温和的看着前方——前方是个小小的集市,集市上人来人往,但在不远之处两扇巨大的朱门赫然可见——正是洪府。

  陆孤光一跃下马,任怀苏似乎并没有在看她,但她身形一动,鞋底刚刚触底,头顶上的油伞已如影随形移来,依然恰到好处挡住阳光。她回头看去,任怀苏就站在她身边,而他究竟是如何下马的,竟是没人看得清楚。

  洪堂心里捏了把冷汗,幸好日前没有和这两人动手,陆孤光浑身鬼气,已是强敌,这白衣人莫测高深,更是难以估量的人物。

  两人进了洪府朱门,洪堂即刻说,“陆姑娘若是不累,可否先去少爷房中探望?”

  陆孤光哼了一声,“看完了,我就可以走了?”

  洪堂声音依然洪亮,不亢不卑的道,“只消姑娘能打消少爷的念想,断了孽缘,自然变可以走了。”

  她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这倒都成了她的错了?她想走便能走,莫非洪家有任何一个人拦得住?若不是——她看了任怀苏一眼,恨恨的想,若不是这个人她打不过、赶不走,她岂会站在这个地方?

  手指微微一暖,她吓了一跳,低头看却是任怀苏握住了她的手,她心里奇怪这是为什么?却听他道,“救人一命……”

  “胜造七级浮屠。”她接口说,脸上泛出了嘲讽的笑,原来他握住她的手,只是怕她生气一走了之,这妖物还挺会替别人着想的。

  听她接口,任怀苏微微一笑,似是对她尚记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点颇为欣慰。陆孤光满脸的冷笑,除了你家佛祖那些满口的胡言乱语,你就不知道说些别的了?她越发冷笑了——还说得是有多清高多圣洁,你这杀人如麻浑身是血的尸魅!

  真是笑死人了!

  洪堂自然不知陆孤光心里千思百转,将两人引到一间僻静的房屋前,“少爷就在里面。”

  这屋子碧瓦红墙,十分古雅,院内有莲池一座,微风徐来,草木芳香之气掠面而来,倒是卓然出尘。

  陆孤光鬼扇一挥,千百点鬼火护身,慢慢走入院中。院中并没有什么专司伏击妖女的江湖好汉,只有一股淡雅的药香缓缓飘散,仿若已浸透这庭院的里里外外、每一根栏木庭柱。

  洪世方真的快要病死了吗?她推开了房屋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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