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替》作者：盲凝
温瑈是被噩梦惊醒的。
纤细的脖颈间沁出了一片细密的汗珠，枕巾被染得有些湿热粘腻，皱巴巴地团在脑后。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心脏因莫名的惊慌而跳得很快，全身也酸痛不已，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大逃亡。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闹铃响了，温瑈捞过手机看一眼时间：早上七点整。
闪烁的闹钟界面上还写着备忘事项：2020年4月8日。尤导电影试镜。
她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一行日期。
走到洗漱间，打开水龙头，挤好牙膏，将牙刷塞进嘴里。温瑈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顿了顿，隐约记起一些昨晚梦到的内容。
外套。倒车。片场。寒暄。
完整的梦境自然不得而知，只余下几个断断续续的片段在脑海里闪现。
她知道这是正常现象。读本科时，神经科学老师教过：在某些睡眠阶段，大脑中的海马体将信息传递给大脑皮层，却不会接收到任何回应，这种单向通信的记忆无法长期存储。
但这次的梦似乎有所不同。那些模糊的场景残留着若有若无的感官记忆，她甚至能闻到一些沾着潮湿气息的血腥味儿。
捧起凉水拍了拍脸，终于精神了些，温瑈心事重重地走去衣帽间。
拉开一面衣柜，一整排各有特色的连衣裙按颜色顺序陈列在眼前。她取下一条简洁的正红色长裙，对着镜子在身上比照；似是不满意，又拿过一条碎花雪纺裙，淡雅的素色衬得她肌肤更加白皙通透，星星点点的碎花点缀其间，清新而不落俗套。
换了鞋，拿过玄关处的车钥匙放入包里。即将推开门时，温瑈没来由地一阵心悸，总觉得这一天要发生什么事情。
楼下的早餐店依然生意红火，她走至点单窗口，老板忙里偷闲抬头看了一眼，随即爽朗地笑道：“温小姐，还是一碗炸酱面吗，不要葱不要蒜，多放香菜？”
“是，谢谢您了。”温瑈莞尔一笑，语气轻柔。
室内有些闷，她便坐在门外的露天桌椅边等待。周边早早就支起了大大小小的早点摊，炸油条的、烙饼的、卖生煎的……睡眼惺忪的学生们一手包子一手豆浆大声说笑，匆匆忙忙的上班族提着一袋鸡蛋灌饼还不忘整理衣扣，特意起个大早出来遛弯儿的大妈大爷们精气神十足，扯着嗓子互相问候。
热气腾腾的油锅里滋滋啦啦沸腾着，混乱又和谐的各种香气一同钻入温瑈的鼻腔。众生百态，人间烟火，她眉眼间愈发轻快柔和。每当这朝阳初升的时刻，她都无比踏实地感觉到自己是真真切切在活着。
老板招呼温瑈面好了，她回过神来，去取筷子。
刚把菜码和面搅拌均匀，对面就坐下来一个男生，桌面上随之落下一碗大份的牛肉粉。
温瑈悄悄环顾四周，边上还空着几张桌子，他为什么偏偏坐到自己这桌？
她觉得直视陌生人不太礼貌，于是假借拿辣椒罐瞟了对面一眼，没想到正对上男生毫不避讳的目光。
他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脸色暗沉、精神憔悴，眼睑下方挂着两道淡淡的黑眼圈。许是长期日夜颠倒加班加点地工作，眼里满是藏不住的疲惫。
温瑈想起正是这人经常出现在自己附近，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靠了些，与来人拉开距离。
“温小姐，你好。”男生牵动嘴角扯出一个笑，丝毫不介意温瑈远离的举动。
“你好……你知道我是谁？”温瑈的肩部不自觉绷紧，呈现出戒备的姿势。
“当然，我看过你所有的剧。”男生放下筷子，两只手交叠在桌上，“拍戏果然讲究天赋，即使在两年前才由博士跨界来当演员，温小姐也能将每个角色都塑造得活灵活现呐。”
温瑈几乎没有跟公众提过自己的学历，她抿了抿嘴，斟酌着问道：“不知怎么称呼你？”见男生没有回复，又抛出两个问题，“你跟着我是为了什么？这些事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那一大一小两只碗静静搁在两人之间，没有人再去动筷子，只余蒸蒸热气缭绕着升向上空。
男生沉默了一会儿，复又开口：“温小姐有没有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温瑈不解：“为什么说似曾相识？”
男生盯着她看了会儿，微微叹口气：“面要坨了，趁热吃吧，”说完便规规矩矩地端着碗坐到旁边的空桌上去，“我叫梁煜，我们会再见面的。”
红灯亮起，温瑈在斑马线前停车。
马路两旁仍是人来人往的街景，看起来稀松平常，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人行道上有个老人拉着载满肉蔬的小拖车慢慢悠悠踱着步子，温瑈的视线一直追随着老人的背影，直到对方在视野里消失。
正当放空之际，脑海中突然涌上来几段细碎的记忆。
萧萧飒飒的风、淅淅沥沥的雨。
咯吱作响的楼梯、滑腻的地板。
重心不稳而滑倒、接连的巨响、高空坠物。
血、剧痛、惊慌的尖叫声。
这些片段没头没尾，转瞬间便消逝不见。
“嘟——”
后方车辆的喇叭声让温瑈猛地一颤，她望向转绿的指示灯，接着起步上路。
途径凛澜江上的小桥时，温瑈总觉得应该要发生什么事情，但车水马龙间分明井然有序，一切如常。
心里突然跳出一个念头，她决定转上小桥。
一路上都很平静，就在她以为那个念头不过只是错觉的时候，前方有辆车突发抛锚，使她不得不退回马路，拐回大桥行驶。
到达停车场时，有个女生正从门口走出来。
温瑈沿着标识把车开进去，尤采骅刚好走过来接她。她下车道谢，跟着他走去试镜场地。
步入室内，温瑈抱着外套打量四周。生了锈的厂门、斑驳的围墙、角落的监视器、头顶的打光灯……
她本该是第一次到新峰工业园，大脑却在此时警觉起来，绵密的神经网络层层叠叠地传递着一个信息——自己来过这里。
冷菁站在不远处，身姿僵硬，神情严肃，与周围闲聊的人群格格不入。看到自己出现，她快步走过来，急切问道：“你是温瑈对吧？”
温瑈下意识点头回应，就听到冷菁低声问道：“那你有没有发现……这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这句话的语义十分模糊，却偏偏可以有很多种解释。她的语气和表情都很凝重，使得温瑈紧张起来。
“有哪里不对？”温瑈局促不安地看向周围来来去去的工作人员。
冷菁沉下脸：“我分明是第一次来，却觉得这里十分熟悉。”
温瑈思索了几秒，想起早上梁煜说过的“似曾相识”一词：“你知道‘Deja-vu’现象吗？很多人都曾在某一瞬间觉得有些场景以前经历过，或是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却觉得曾经来过，但这其实……”
“但这其实可能是因为记忆管理混乱，大脑错误地将当下的场景划分到了存储过去记忆的区域，让我们误认为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冷菁打断了温瑈的话，一鼓作气往下说，“又或者是由于大脑时刻在无意识进行场景模拟，当发生相似的一幕时，潜意识会强化情景，大脑随之产生幻觉记忆，”她一字一句地说完，缓缓吐出一口气，“这种生理现象就是‘既视感’，也称为‘海马效应’，对吗？”
“是……你听过？”温瑈有些诧异。
“我做了一些梦，今天发生的事情到现在为止都与梦中一模一样……我还记得你，我们在梦里见过面，当时你也是这样跟我解释，”冷菁声线有些颤抖，语气却不容置疑，“我觉得……这好像不只是梦。”
这句话瞬间点醒了温瑈。像是神经系统中某个不运转的部分被强制唤醒，每个神经元都活跃起来，神经纤维舒展着向周围延伸。她感觉阻碍自己思维由混沌到灵敏的最后一层屏障被击碎了，此刻神思清明如同开窍了一般。
冷菁眉头紧锁，压低了声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接下来楼梯上空的铁板会砸落，而我们本该站在那底下。”
大脑似乎在发生什么奇妙的变化，温瑈按下复杂情绪，望向远处的楼梯：“要验证这些是不是梦，我们只要耐心等一会儿就行了。”
冷菁点点头，两人借口找角色状态，走进楼上一个可以将片场情况尽收眼底的房间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整个房间都被焦躁的氛围笼罩着。
两人沉默地站在窗边，心口堵着些微妙的情绪，说不上到底是希望还是不希望接下来会发生点什么。
不多时，厂房的天花板上传来些零碎细小的摩擦声，铁板和仪器如预料般摇摇欲坠，几秒后就轰然砸落。
两人脸色苍白，最后那丝侥幸也破灭了。
“那不是梦，那些记忆都是实实在在的经历，”冷菁笃定地得出结论，她的胸腔因激动而上下起伏，“甚至，它们不止发生了一两次！这一天，这场试镜，我们经历过无数次！”
楼下的那堆废墟就摆在眼前，温瑈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有没有一种可能，就如尤导电影中那样，我们开启了一个重启时间的装置？”
“你是说……时光倒流？”
“或者说是时空交错。”她整理着思绪，“既然这一天已经循环了无数次，我们就不应该只是单纯回到了过去。科学家曾猜测现实中存在很多平行世界，正常情况下它们应该互不干涉、永不相交。但如果有个类似虫洞的通道，撕裂了时间和空间，连接着不同的世界，就有可能发生时空交错。也许我们误入了这个通道。”
但是……猜测归猜测，“时空交错”这种根本没得到证实的事物真的存在吗？况且，既无前人经验可借鉴，她们又如何找到真相？
两人陷入了迷茫和迟疑之中。
从窗户往外看，方文杰站在楼下，面上是惯常的温和，眼神却透过镜片流露出不同寻常的意味来，还向魂不守舍的她们扬了扬眉毛。
“我想起来了。”冷菁突然说。
温瑈疑惑地转过头来。
“如果说有个时空隧道的入口，我想起来一个地方。”冷菁的视线紧锁在方文杰身上。
眼前的人影与模糊的记忆渐渐重合，脑海中思潮翻涌，她极力分辨并捕捉那些混乱的思绪。
最终她想起来了。
那个角落的杂物间。
方文杰曾在那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