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公公的小傻子》作者:周乃

柑橘的清香对窦贵生而言是爱情抽条的气味。对太子而言,则是死亡时墓碑上花圈飘散的淡香。
  
  没有人知道太子对柑橘过敏,除了他早逝的生母和德贵妃。即便有人知道,也不清楚过敏的具体是哪一种——晌午时太子还在剥桔子吃呢,也许那时身上有两片红斑,晚上就浑身发疹倒地不醒了。
  
  大理寺和刑部决心彻查此事,但太子本人表示不过是吃错了东西,绝非有人蓄意谋害东宫储君,朝臣们只得作罢。于是此事便由国事变成了家事。
  
  太子人如其名。章元容,颇有容人之量,除了男女之事上有些不拘小节外,各个方面都堪称完美。活着十分完美,死时也死得十分完美。
  
  德贵妃却绝没有儿子这样的度量。她先将东宫伺候不力的宫人通通惩罚了一遍,紧接着换了缟素的衣服,拽着太子妃一起去找霍皇后了。霍皇后被她哭丧似的举动吓得不轻,赶紧叫窦贵生彻查此事。
  
  太子这几天哪儿都没去,自从南方查税回来,他便因水土不服的后遗症一直身体不适。且近日因为谒陵一事皇帝心情不佳,他更加谨小慎微,不敢妄动,窝在东宫一步都不敢出来。唯一一次外出,便是祭祀大典。
  
  其实事实再明显不过了,没什么可查的。握着线的这头轻轻一抖搂,便能抖出一连串的凶手:鹿白是吴玉送进宫的,跟贾京有私情——姑且称为私情吧,贾京为皇后办事,皇后是九皇子的生母。
  霍皇后大概还不知道儿子做下了这等蠢事,又或者已经知道了,却装作清白无辜地下令彻查。
  
  太子出事,受益最大的是谁?单凭这一点,九皇子就脱不开干系。
  
  然而这事不好查,不便查,不能查——皇帝他高兴啊!
  
  太子病倒,皇帝终于找到一个办法,既不用损害身为天子的尊严,也不用与朝臣们斗争扯皮,还能让心爱的女人和儿子满意。他怎会轻易打破自己好不容易实现的美梦?
  
  窦贵生是皇帝肚子里的蛔虫,对此自然清楚无比。是以他现在不再是窦先生,而是窦公公、窦秉笔,需要暂时摒弃书本上的圣贤道德,一心专做皇帝的看门犬。
  
  鹿白“二进宫”了。
  
  在她闻到荷包上不同寻常的气味时便预料到了这个结局。那是那日贾京给她的荷包,据称是她被救起时身上所带的饰物。荷包是正经荷包,里面装的东西可十分不正经。
  贾公公只是凑巧寻了一种太子会过敏的香料吗?别逗了。
  
  鹿白在屋里点了火盆,把荷包烧了个一干二净。空气中弥漫着柑橘的酸味,布料的烧焦羽毛味,还有她可怜的回忆燃烧殆尽的苦味。这是她第一次害人。
  
  甄冬以为屋里着火了,着急忙慌地爬下床,就见到鹿白蹲在堂前,神色惶惶,面露戚戚。
  “熏死我了。”她穿着中衣在鹿白身边蹲下,一盖子拍灭盆里的火,“半夜不睡觉,你要干什么?”
  鹿白没回答,盯着火盆上方的青烟,盯着它们妖娆的倩影在半空渐渐消失。
  甄冬掀起盖子看了一会儿,忽的问道:“你是别处安进来的探子吗?”
  “不知道。”鹿白失神地摇头,“我不知道。”
  甄冬不甚在意,用火筷拨弄了一下,确认火苗都熄灭,便起身进屋:“没关系,只要你别害殿下就行。”
  
  同样的问题,在典刑司又问了一遍。只不过这次不太客气。
  
  “是谁指使你的?”训话的太监凶神恶煞,但双方都清楚,此事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九皇子和霍皇后不能动,审讯只需点到为止,找出几个赚取差价的中间商,就算有个交代了。
  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现在看来,这个锅典刑司打算让鹿白背。
  
  但鹿白没有开口,她甚至连贾京都没供出来。贾京和吴玉似乎都认定了她傻,认定她什么都不懂,瞧不出破绽。但她只是不想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
  
  窦贵生急得一宿一宿睡不着,干脆起来批奏折,可写了几笔太阳穴就一阵阵发紧。心口突突直跳。这傻子,怎么就这么犟呢!
  
  他来典刑司看过她好几回。鹿白见了他还挺高兴:“先生,你的衣服我都洗好了,什么时候叫甄秋给你送过来?”
  “你是傻子吗!”窦贵生骂她。
  她笑了,露出两排整齐的小白牙:“先生,你是来审我的还是来看我的?”
  窦贵生鼻子抽动两下,哼道:“看你做什么……”
  她脸上的笑淡了:“那就是来视察工作了。”
  
  不用窦贵生嘱咐,苏福早就给未来干娘打点好了。确认鹿白仍是白白净净,吃嘛嘛香,窦贵生才做出一个不耐的表情,开门见山道:“那天贾京给你荷包,我都看见了。在哪儿呢,快交出来。”
  
  鹿白摸了摸颊边的碎发,慢吞吞道:“我烧了。”
  
  “你!”窦贵生差点一口气背过去。缓了半晌,他才咬牙道:“真是蠢货!那么重要的物证,怎么……怎么能烧了!”
  俨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鹿白神色古怪地盯着他,直看得他心里发毛,她才缓缓地、坚定地开口道:“窦公公,你是想救我出去吗?”
  窦贵生心头一跳,便听她继续道:“因为好哥哥那件事?”
  
  窦贵生:“……”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鹿白觉得他是默认了,不解道:“可是,如果直说是我对太子殿下求而不得,忿而下药,然后把我处死,岂不是没人知道你的秘密了?如此也更好跟九殿下和皇后娘娘交差啊。”
  
  的确,若是换了旁人,他一定会这么解决。但现在……
  
  窦贵生的表情顿时变得跟鹿白一样复杂。这丫头,该说她什么好呢?若是不傻,谁会求着别人杀了自己?若是真傻,怎么会一眼看透事情原委?
  
  此好哥哥绝非彼好哥哥,但窦贵生觉得自己犯不着拉下身段跟她解释,轻飘飘扔下一句“你要是敢乱说我叫你好看”,便看似愤怒地摔门而去。
  
  鹿白是真的想不通。
  
  其实这里头还有另一种原因,只是她觉得不可能,别人觉得不可能,连窦贵生自己都觉得不可能。所以思路到了那个岔路便直接绕了过去。真相就这么与她失之交臂。
  
  典刑司这一批抓了好多宫人,但凡那日与太子殿下接触过的全都拎进来拷问。后来发现有几人吃过橘子、抹过柑橘味香膏、喝过陈皮水等等,其实都与太子的过敏症无关。在太子的一再坚持下,这些人象征性地打了几板子便被放了出来。连德贵妃也没有再闹。
  
  朝野内外无不赞美东宫的德行。但鹿白跟太子“亲密接触”过的事,现在已然人尽皆知了。
  
  那天发生了什么,莫啼院的众人都是知道的。但没人知道事情竟会闹得这么大。
  
  十六皇子颇为担忧,对着鹿白期期艾艾:“太子哥哥,他是不是……是不是对你……你、你……”
  鹿白很无奈:“他是不是我不知道,但我不是。还是那句话,他很好,是我不配。”
  
  “你配!”十六皇子急忙否认,说完觉得这话像是骂人,笑着扯了扯鹿白的袖子,“小白,你是不是还喜欢苏福公公?”
  鹿白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殿下,我在典刑司这段时间仔细思考了一下。其实我喜欢的是我心目中的小豆子。是透过兰花屏风,被烛光放大了的摇曳人影,是无数封跟夜风一起从缝隙中吹入的纸条,是那句‘尽力而为,无愧于心’。他不是苏福公公,不是最开始给我写信的小公公,不是任何一个实际的人。”
  
  十六皇子长叹一声,像是一只缓缓瘪下去的气球:“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伤感的气氛维持了几秒,鹿白突然“啊”了一声,犹豫着开口道:“殿下,还有一件事,我撒了谎,现在说……也许来得及吧?殿下若是想听我就说,如果不想听,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病情不允许十六皇子激动,但对于即将跟鹿白分享秘密的事,他还是忍不住双眼微瞪,急促地喘息起来:“说吧。”
  
  鹿白整理了一下思路,颇有些不好意思道:“其实那天你叫我去司礼监,说桓公买马的事,你还记得吧?那天我回来的很晚,因为没找到窦公公。但是,在回来的路上撞见了他。”
  十六皇子的心砰砰直跳,催促道:“然后呢然后呢!”
  鹿白面露沧桑:“然后我们躲在小树丛里,被江公公逮住了。”
  
  十六皇子:“啊……啊?是你!你、你怎么跟他躲在一起,你们真的那个了?”
  鹿白:“……冤枉啊!流言只有前半截是真的。至于为什么跟他在一起,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大概就是一时兴起,脑子抽风吧。”
  
  十六皇子凝眉沉思半晌,一本正经道:“小白,咱们得一起过一遍。”
  鹿白:“殿下请讲。”
  十六皇子:“那晚窦公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鹿白:“他叫我闭嘴,还用袖子挡住我的脸。”
  十六皇子:“流言四起之后,他生气了吗,辟谣了吗?”
  鹿白:“好像……没有吧。”
  十六皇子:“上次大典之后,他是凑巧路过吗?带你去典刑司了吗?”
  鹿白:“他说带走罚我,结果把我送到外头路口了。后来,后来也没罚。”
  十六皇子:“这次小苏公公怎么说,是他干爹吩咐人把你送回来的吧?”
  鹿白:“……啊,怎么了?”
  
  十六皇子一拍手:“这就对了!”
  鹿白一激灵:“什么?”
  
  十六皇子自觉看透了真相,半是得意半是酸溜溜道:“此事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窦公公想促成你和小苏公公;第二,他喜欢你。”顿了顿,他补充道,“我觉得后者更有可能。”
  鹿白一脸不可思议:“谁?什么?怎么了?你再说一遍?”
  十六皇子老干部似的摇头晃脑袋道:“我觉得,窦贵生,窦公公,喜欢你。”
  “……哈???”
  
  鹿白表示:不,可,能。
  众人表示:不。可,能。
  
  狡辩不成,鹿白被赶鸭子上架,赶到了司礼监。一则感谢“小豆子”为顺嫔和十六皇子出谋划策,既没惹得圣上不快,也从风口浪尖全身而退;二则,就是这件荒谬至极的事了。
  
  鹿白觉得自己跟窦贵生天生犯冲。要说手下留情,也是因为小苏公公或是谢嫔那档子事。何必非得来这儿自讨苦吃呢!
  
  果不其然,在她毕恭毕敬地献上谢礼,直白地问出“先生,你是不是喜欢我”的问题后,窦贵生发怒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窦贵生怒发冲冠,抄起桌上的画卷当戒尺,舞得赫赫生风。
  鹿白有点看不懂他了:“那你怎么对我这么好?是因为苏福公公吗?”
  也就剩下关照未来儿媳妇这种可能了。
  
  窦贵生哑然失笑。细细想来,他对她不是打就是骂,这傻丫头怎么看出来他对她好的?难不成脑子真是装的浆糊?
  
  思及此处,一股无力感顺着脚跟迅速地向上攀爬,瞬间蔓延至全身,便将他整个吞没。窦贵生摆了摆手,颓然地坐回椅子上:“找你的殿下,苏公公,还有那什么贾公公吧,我看他们可喜欢你得很。别跟我这儿自作多情,我瞎了眼看上你?”
  
  鹿白重重点头:“那就好。”
  窦贵生:“……”
  
  鹿白一蹦一跳跑了,把别扭又不高兴的老太监甩在身后。
  
  她还真得找贾公公一趟。秋猎要到了,终于有机会见吴玉吴相了。
  天凉了,该做了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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