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公公的小傻子》作者:周乃

理想的师生如同金婚夫妻,相敬如宾,志同道合,琴瑟和谐,心心相印。
  
  显然,鹿白和窦贵生的师生关系属于直接跨过蜜月期的新婚怨偶,磕磕绊绊,争吵不断,有那么一瞬间彼此都恨不得杀了对方。
  
  夫妻不虞还可以和离,可以分道扬镳,各自嫁娶。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一声“先生”喊出去,即便日后再怎么决裂,也撇不清这层干系了。
  
  日子还得往下过。
  
  鹿白此刻只能庆幸先生只是罚她抄课文,而不是打板子。似乎一入了学堂,他就忘了自己是窦公公、窦秉笔,只是窦先生了。
  
  身兼数职,却样样都理得井井有条,绝不混淆,绝不越界。像是把自己均分成了三等份,每个三分之一窦贵生都能各司其职。仔细想想,宫中谁能有他这么强的职业感呢?
  不论别的,爱岗敬业总是值得尊敬的良好品德。
  
  十六皇子歇得早,尤其是今天。为了让鹿白早点抄完早点回来,他几乎戌时刚过就睡了。纸笔内学堂都有,按理说不需要再带什么了,但出门时鹿白仍拎了一个堪比鸟笼大小的提匣。里头有赵芳姑的手炉、披帛,甄秋的各式零嘴,十六殿下的提神醒脑丸。
  满载着全院的希望,非常沉重。
  
  但据她猜测,没一样能用得上,且没一样能带进去。
  
  宫女甄冬提着灯笼,一言不发地把鹿白送到内学堂的路口。她不大喜欢这个后来者,但还是好奇道:“念书有意思么?”
  鹿白望着守门的助教,颇为沧桑地感叹道:“那就要看你的先生是谁了。”
  甄冬假装听懂地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走了。
  
  鹿白来得早,但有人更早。助教苏福是窦贵生实打实的干儿子,整日影子似的坠在窦贵生脚跟后头两步远处。是以单独见到他时,鹿白还有些惊讶,就像见到影子竟然活了似的。
  
  “进吧。”苏福果然没收了她的提匣,远远地放到了回廊外。
  
  为防止太监宫女勾搭成奸,内学堂中设了一扇绵延的屏风,屋内并不相通。上课前男男女女从两侧偏门鱼贯而入,除了没有“男宾两位,女宾往内”的唱喝,简直跟澡堂子一模一样。
  
  其实有地方是相通的:先生的讲席。但大家都不约而同,选择性地忘了屏风最前头的开口,对可以从窦贵生面前抄近道的选项完全视而不见。
  
  屏风那头亮着灯,似乎还有一道人影。鹿白在案桌后坐下,跟那小太监前后就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
  
  小太监的影子晃啊晃,妖娆动人,骚里骚气。
  
  她觉得想出这办法的人一定是脑子不太好,非但不太好,还是个毫无恋爱经验的小学鸡。情情爱爱,岂是这一道屏风能挡得住的?殊不知这层若即若离、朦胧绰约的距离才是爱情萌发的绝佳土壤啊。
  
  拢共就这么多人,挡住了又如何?不喜欢对面的,难道喜欢前头那个吗?开什么玩笑。
  
  也许是见她迟迟没落笔,隔壁的小太监轻咳一声,像是在提醒。
  
  鹿白瞥了一眼门边老僧入定似的苏福,捧着笔墨纸砚飞快地坐到他边上。现在,他们之间就剩下一层窗户纸的距离了。
  
  “哎,”鹿白手指在屏风上像模像样地敲了三下,软绸凹陷又弹起,“你也是来罚抄的吗?”
  她瞧不真切对方的样貌,但能见到他手中执笔,正襟危坐,正伏在案头写什么。
  
  “嗯。”隔壁的人压着嗓子,似乎还捂着嘴,声音小得像是一阵耳鸣。
  
  鹿白紧张地瞄了一眼充当人体监控的苏福,顿时心中了然。她轻手轻脚地扯了半页纸,埋头苦写,奋笔疾书。不一会儿,一张啰啰嗦嗦的纸条就从脚下递了过去。
  
  上头写着:你在哪当差叫什么几岁了来多久了抄几遍才算完你写了多少了写完了就能走吗
  
  字本来就小,密密麻麻紧挨在一起,一点空隙都没留,看得人头大。
  
  对面的小太监似乎被她的大胆举措吓住了,纸条递过去好半天才被捡起来。鹿白非常恶劣地欣赏着对方抓耳挠腮的反应,仿佛又找回了当年上课传纸条的兴奋——在她心里,对方下笔之前停顿的那五秒已经跟抓耳挠腮画上等号了。
  
  不一会儿,一张纸条从脚下传了回来。很简单的四个字:豆子,不知。
  
  小豆子,鹿白默念了两遍,心道说不定就是因为犯了先生的名讳才被留堂。这还没怎么样呢,就拿自己当皇帝了,名讳也提不得了?
  
  她同情了一秒,便迅速跟对方站到了同一战线,开始开展友好亲切的纸条外交。
  
  小豆子,你日后要去文书房么?
  不知。
  你字写得这么好看,念书好几年了吧,怎么还在甲班?
  写字而已。
  小豆子,那边还有别人吗,这边只有我。
  无人。
  你若是先写完,能不能等我片刻,我有糖分你。
  不必。
  那我写快些,争取跟你一起走。
  
  那头没了回音。不论这边问什么,对方只是寥寥两三个字。几个回合下来,鹿白就觉得泄了气。差点忘了,自己的课文都没抄完,还有这闲心跟别人传纸条呢!
  
  于是果断收了心,端端正正坐在桌前抄课文。苏福一眼扫过来,她乖巧地笑了一下,立马低下头。等到写完一大篇时,苏福已经转到了回廊上,只留下一抹青色的背影。
  
  鹿白松了口气,一低头,脚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张纸条。上面印着一小片鞋印,俨然放了许久,还被写得忘乎所以的她踩了一脚。
  
  她赶紧俯身捡起来,偌大的纸上只写了两个字:你呢?
  
  鹿白顿时高兴了。她撸起袖子,露出墨迹斑斑、仿佛挂满“好好学习勋章”的胳膊,在那两个字旁斗志昂扬地写道:
  
  殿下给我带了不少零嘴,都被苏公公扣下了,如果他不没收的话,咱们寻个没人的地方分了。没收也没关系,我找他讨几颗梅子糖出来。梅子糖,极好吃!
  
  她在后头画了两个圈,欢天喜地地递了回去。虽然她并不知道“你呢”问的到底是什么。
  
  搁在宫外,梅子糖一文钱五颗,半个指甲盖那么大,含在嘴里一刻钟都化不了。没什么甜味,酸得要死,还有核儿。常常是爹娘被孩子缠得烦了才会买,两个铜板就能打发一群恼人的小鬼,换来一整个梅子味儿的下午。
  
  宫里的梅子糖自然跟外头不一样,但仍旧算不得好东西,仍旧是贱物。跟有些人的命一样贱。
  
  短短几秒内,小豆子的思绪飘了很远。远到视线中出现了一盏飘忽的红纸灯笼,远到舌尖泛出一股嚼了许久的灰面饼和梅子糖混合而成的酸味。
  
  很快,鹿白便收到了回信:多谢,不必等我。
  
  鹿白没有等他。当一个人抄课文抄了十遍,都快把砚台磨没了的时候,她就无暇再想什么小豆老豆了。
  
  抄完满篇,又当着苏福的面背了一遍;这还不算完,还要抽查上下句,答上十句才算过关。强人所难,大概是苏福从他干爹那继承得最彻底的本事。
  
  鹿白惦记着提匣里的吃食,闷着头往外跑,却被苏福虚抬手拦住了。
  
  “陆女史。”他个子很高,声音却被永远定在了十四五岁的变声期。
  鹿白就差跪地求饶了:“还有啊苏公公?”
  
  苏福答道:“那倒不是。不过是提醒陆女史一句,既入了内学堂,就别坏了规矩。”
  鹿白当然知道他意有所指,当即用力点头,无辜道:“是,一定不辱使命。苏公公,我那提匣……能还我吗?”
  
  苏福好心地点点头。鹿白顿时笑起来,整个人化成一只出笼的小鸟,甩着酸软的右边翅膀飞扑到墙根。拎了提匣,她在回廊的石阶上踏了两步,又跑了回来。
  
  “苏公公,承蒙照顾,十六殿下托我给您的。”她摸出一个荷包递到苏福手上。
  
  两颗金豆子,挺寒酸的,但鹿白却不清楚。即便清楚,也有种自暴自弃、无所畏惧的骄傲。苏福在手里捏了捏,恭敬地收下了:“替我多谢殿下。”
  
  “一定带到。”鹿白在提匣里翻了片刻,又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纸包。牛皮色的纸包用红绳五花大绑,捆得十分难看,纸缝里钻出一股甜腻味儿,闻着还算凑合。
  
  “苏公公辛苦了!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留着尝尝吧。”她没解释“你们”是谁,在场就三个人,苏福不会不懂她的意思。
  
  说完她就走了,一蹦一跳的背影充满了脱离苦海的欢快。
  
  那天小豆子是什么时候走的,那包梅子糖给没给到他手上,鹿白一概不知。好几天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怎么每天晚上都能见到小豆子?是他太倒霉,还是他跟她一样傻?
  
  经历了一连几日的沉重打击,鹿白已经接受了大家都认为她是个傻子的事实,并且对自己也产生了那么一丁点儿怀疑。但傻就傻吧,也没什么太大的坏处,反而让莫啼院的众人更宠她了。
  
  宫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皇子身边的女史一职,除却本来的记录起居职责外,还有一层特殊的含义。凡是哪个宫女女官被皇子看上了,通常先调去身边做女史,而后便名正言顺地纳妾晋封。十六皇子的生母顺嫔和奶母赵芳姑待她极好,便是这个原因。
  
  但鹿白严重怀疑,十六皇子当初看中她仅仅是因为好玩。相处多年下来,她也没捕捉到任何一丝暧昧信号。窦贵生总说十六喜欢她,她愣是一点没看出来。
  
  退一万步讲,十六皇子若真喜欢她,也纯粹是一种求而不得的情感投射。
  
  她活泼健康,精力充沛,简单直接,永远有出其不意的举动和强大到迟钝的神经。他憧憬她的人生,渴望得到阳光,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将之误认作是爱情。自然,这是另说了。
  
  求学之路一切顺利,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每天都被先生点名。然后留堂。鹿白也是从此见识到窦贵生骂人是多么花样频出、辞藻华丽、栩栩如生。
  
  譬如,这什么狗爬的字,别说狗了,给猪一支笔也比你写得强。
  譬如,有兄弟姐妹么,趁早叫爹娘再生一个吧。
  譬如……太多了。
  
  ——再好听的嗓子,总不说人话,谁不心生厌烦?
  
  “先生点名是关照你,要不是关心,谁理你呀!”十六皇子用赵芳姑惯常的口气安慰道。
  “得了吧,”鹿白撇嘴,“殿下又没去过学堂,而且你也不了解窦公公,他那样的人,唉——”
  
  十六皇子的病是打小得的,不便外出,都是请翰林学士们私下授课。加之没有同龄的皇子公主相伴,不怪他体会不到念书的艰辛和苦楚。
  
  “那你说说,是什么样啊?”十六皇子蹲在鹿白身旁,一人捧着药碗,一人捧着姜汤,动作整齐划一。
  
  那她可真要说道说道了。鹿白清了清嗓子:“内学堂的人分两种,一种是先生,一种是学生。先生分为翰林学士和窦公公,后者异常严苛,不近人情,牙尖嘴利,宛若厉鬼。课上一个不留神,就会被他拎走,我一个,小豆子一个,同病相怜,每天都得挨罚。”
  十六皇子好奇道:“前者呢?”
  鹿白:“前者我还未曾见过。”
  十六皇子:“……哦。”
  
  鹿白接着道:“学生也分两种,一种是有天赋的,就像……就像谁我也不认识,先生也不点他们;另一种是没天赋的,我和小豆子就属于这种,每日都会被罚。要么打手心,要么罚站,要么课后留堂。但小豆子写字倒是有些天赋,这点比我强。所以,满甲班来看,可能就我一个没天赋的学生。”
  
  她洋洋洒洒说完,才发现众人不知什么时候都停了手里的活计,已经静静旁听半晌了。
  
  于是,大家便都知道鹿白有个所谓好友叫小豆子了。莫啼院顿时变成了一个喜鹊窝,叽叽喳喳闹成一片。
  
  “尚膳监的?我没听说过啊……”赵芳姑觉得自己一定是到了年纪,开始忘事儿了。
  “我认得尚膳监的,有两个在内学堂念书的,都想去司礼监呢!”甄秋开始细数两人的种种特征,希望能跟“小豆子”对上。
  “你交上朋友了,是好事。”甄冬冷淡道。
  “如此说来,你每晚都跟小豆子在一起了?有人说三道四吗?”十六皇子立马竖起了警戒的天线,整肃宫闱行动给他带来的震撼并不小。
  
  鹿白只尴尬了片刻,便缴械投降,坦白从宽了。
  
  自第一晚起,她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小豆子。甲班的小太监人数众多,时不时就有人被拎出来,轻则罚站,重则退学。但据她的观察,来回来去也就那么几个人,其中必定有一位是小豆子。
  
  她和小豆子发展出了深厚的革命友谊,现在已经是无话不“写”的好友了。经过几天的交谈,她自诩对该了解的了解得一清二楚:
  他是尚膳监的小太监,爹是个破落秀才,教过他念书识字,入宫就是奔着司礼监去的,可惜被分去烧火做饭。他的字是跟他娘学的,念书不太行,便想从别的门道努努力。
  
  有来有往,鹿白自然也说了不少自己的事。当然了,个人隐私不能提,莫啼院的隐私更不能提,无非是吃喝拉撒,这这那那。于是一来二去,他们的话题竟然又回到了课上的内容。
  单是这样,鹿白就已经十分佩服自己了——严谨深刻的学术讨论,并不是谁都有机会参与的。
  
  窦贵生并不忌讳议论时政,相反,这正是司礼监的必修课,所以课上有许多内容着实可以不断深挖。虽然小豆子每次只有几个字,但却字字珠玑,鞭辟入里,引人深思。
  
  他其实很有水平,栽就栽在窦贵生这老妖精身上了,假以时日,说不定又是一个响当当的豆公公。
  
  期间还穿插了关于“被翻红浪”的探讨,鹿白讲得非常客观,并且对于无形之中做的生理科普感到沾沾自喜。
  
  她私以为,虽未谋面,他们却已堪称知己了。
  
  “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呢!”十六皇子微瞪着眼,不知是兴奋还是惊讶。
  鹿白也纳闷,这么多天,自己竟然一次都没动过见他一面的念头。可能是被偷传纸条的刺激感给蒙蔽了。
  
  于是乎,在众人不遗余力的怂恿下,鹿白决定迈出第一步,约见小豆子。当晚的纸条上,她写了那句大家一致投票通过的话:明日我等你。
  
  五个字,含义丰富。
  
  但小豆子没来。第二日窦贵生没有点名,连惯常训斥鹿白的环节也忘了,课堂氛围竟然是前所未有的和谐。鹿白夜里专程来了一趟,却见内学堂黑灯瞎火,一个人都没见着。
  
  这下她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第二日一早,她便悄悄寻了个机会,带着纸条去尚膳监堵人。被堵住的小太监诚惶诚恐,生怕他们被人看见,扭头就跑。鹿白岂能让他得逞,生拖硬拽把人拉到了树后。
  
  起先她还镇定自若,后来越说越觉得不对劲,对方也是一脸茫然。她惊悚地发现,完全符合条件的这个人,压根就不是小豆子啊!
  
  那小豆子究竟是谁呢?
  
  很快她就能揭晓谜底。因为小太监告到窦贵生那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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