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公公的小傻子》作者:周乃

窦贵生在宫里的位置其实很尴尬。
  
  宫人们怕他,主子们轻蔑他,同僚们妒恨他。唯一一个跟他统一战线的,是当今圣上,大周皇帝章永争。
  
  皇帝不是大周的皇帝,不是天下百姓的皇帝,不是后宫佳丽的皇帝,更不是他自己的皇帝。皇帝是文臣们的皇帝,可文臣们却并不拿他当皇帝。
  
  大周皇帝人如其名,终其一生都在跟忠心耿耿的臣子们作斗争。有时他觉得,文臣们并不是一个两个,也不是一伙两伙,而是一整个天下——他们总拿天下人这样,天下人那样来义正言辞地规劝他。仿佛他要是不顺他们的意,便是跟全天下为敌。
  
  皇权只是文臣们实现人生价值和自我升华的工具,皇帝便是这工具人。他不需要有情感,不需要有人性,只需要按照他们既定价值观的条条框框,老老实实完成皇帝的使命。否则,稍不留神就可能被拉下龙椅。
  
  没办法,讲道理是讲不过文化人的。
  
  斗争了一辈子,连死后埋在哪儿都做不了主的皇帝,却有一件堪称胜利的成果:让自己最爱的女人霍氏当了皇后。为此他不惜跟林相撕破了脸,狠下心办了一大批人,但结果却收效甚微,甚至还引来了疯狂报复。
  
  文臣们如同韭菜,割了一茬还一茬,割了一片还一片,生生不息地跟他作对。今年还是空空荡荡,干干净净,明年又冒出许多自称“学生”的新苗。放眼一望,便又是一帮帮、一派派了。
  
  即便是皇帝,也需要朋友。自己的朋友。
  窦贵生不敢称自己为圣上的“知己”,但在外人心中他就是如此地位。跟皇上一头,便意味着与满朝为敌。
  
  储君人选臣下们要争论,皇后选立他们要插手,谒陵到底在祭祀前还是祭祀后,皇帝沐浴焚香时德贵妃站左还是站右,连这都能打得不可开交。
  每件小事都能上升到道德和尊严的高度,似乎每胜利一次,便离道德的制高点更进一步。交战双方都乐此不疲。
  
  年前,皇帝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兴致勃勃地跟臣子们争起司礼监掌印的人选。窦贵生虽饱读诗书,却跟外头那群酸儒不一样。他是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是跟皇帝真正同心同德的人。
  
  皇帝孤军奋战,需要一个盟友,他迫切地希望窦贵生能登上大太监宝座,夺回他对于后宫的掌控权。但他已经胜利一回,选了个众臣反对的皇后,众臣又怎么会叫他再度得逞?
  
  奏章不要钱似的往宫里送,全是参窦贵生的,连他爹饥荒年间卖过女儿的事儿都能拿来参上一本。窦贵生自己读来都觉得好笑,就别提皇帝了。
  
  丞相吴玉年近花甲的人了,坐在宫门闹绝食,叫门生把自己文采华丽、百姓看不懂的奏折在京中传抄发放;见皇帝不允,便开始辞官罢朝,带领着朝中百余人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连霍皇后都劝道:“圣上别跟他们置气了,让他们一回又如何?窦公公不会在意的。”
  
  被逼无奈的皇帝终于妥协了,让吴玉属意的江如当了掌印太监。皇帝为此很是内疚,但他不会道歉,因为窦贵生比谁都清楚他的处境。懦弱,没本事,但爱作死,一辈子大抵如是。
  
  窦贵生并非不在意,那位置可是他奋斗了半辈子的东西。正因在意,所以他才想报复吴玉,想拉下江如,想拉拢鹿白。正因在意,所以他知道,皇帝永远不可能跟他一条心。他不过也是他们对抗的工具罢了。
  
  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每个人都有说不出的苦衷。那鹿白呢?
  
  把他拽进小树林,对他又摸又抱,让他闻她的汗臭口臭,又有什么合理正当的理由呢?窦贵生打定了主意,若是她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他便立马剁了她的狗爪子。
  
  鹿白还真有理由。
  
  她贴在窦贵生耳边,努力把比她高大许多的人按成一团:“先生这么明目张胆,不怕被江公公抓啊?”
  
  窦贵生挣开她的手,在她张皇的眼神中收敛了动作,蹲得离她老远。动作停了,但眼珠子却瞪得锃亮:“被人抓总比被狗挠好。”
  方才情急之下,她的确在他手腕抓了一道印子。
  
  鹿白毫不怀疑,以他那碰了下巴都得蹭蹭鞋尖的性子,今天回去不定怎么犯恶心,保不齐把衣服都得烧了。但是舔过她手心的舌头要怎么处理呢,总不能割了吧?
  
  如此一想,她霎时便高兴了。过程曲折,但恶心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江如的大呼小喝越来越近,窦贵生觉得自己一定是鬼迷心窍,竟然跟一个拖累自己的傻子聊上了。但形势所迫,现在想跑也来不及了。
  
  “在这儿听半天了吧?”他忽的眯眼道。
  “啊?”鹿白手脚并用爬了过去,把耳朵送到他嘴边,“离太远,我听不见。”
  
  窦贵生下意识推了她一把,树枝颤动的声音叫追兵安静了片刻。
  “去,上那边看看。”江如竖着耳朵听了听,立马发出命令。话音刚落,脚步声便朝他们的方向跑来。
  
  两人霎时屏气凝神,不敢再轻举妄动。白生生的耳朵离他不过几指的距离,窦贵生的视线落在她耳边垂落的一丝碎发上,口齿清晰,语调缠绵,幽幽吐出两个字:“蠢货。”
  
  鹿白使劲瞪他,似乎有千言万语蕴含在这用力的一眼中。脸一转过来,两人就变成面对面的姿势,连对方呼出气流的味道都闻得一清二楚。
  
  窦贵生嫌恶地皱了眉。这丫头嘴里酸唧唧的味儿,不定吃了多少梅子糖,瞅瞅这没见过世面的样!
  
  “先生,能不能不交作业啊?”鹿白没感受到窦贵生的不自在,她一心只想着此行的重要目的,“说实话,若我是桓公,我就不生儿子了,这不自找罪受吗!”
  
  傻气是会传染的,窦贵生觉得自己也变傻了。即便直接站出去,江如也不能将他如何,何苦跟这儿浪费口舌呢?
  他不知道的是,方才跟他幽会的谢嫔已经叫人堵住盘问,若真站出去,今日的事死活也说不清了。阴差阳错,鹿白还真顺手救了他一回。
  
  他盯着鹿白的下巴,冷嗤了一声:“没门。”
  
  “行行好吧。”鹿白想扒他的袖子,但一想到这地方刚被人摸过,就一阵犯恶心,转而扯了扯他的领口。
  
  搁到上辈子,这动作跟扯人领带没什么区别,着实挑逗、暧昧、引人遐想。可惜鹿白并没有自知之明,敢在课上说“被翻红浪”的人,一时真叫人看不透她到底是懂还是不懂。
  
  窦贵生心跳都吓停了,一把打开她的爪子:“做什么!”
  鹿白急得不行:“你也知道我蠢,我真不会啊!求求先生,放我一马吧,改别的题行吗?”
  
  窦贵生第一次领教到鹿白的倔劲儿,生怕她再次犯傻,不耐烦地转过头:“爱写不写,又不是给我学的……”
  况且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掰扯这等破事儿呢!
  
  “多谢先生!”这就算是成功了。
  
  难题要一个一个解决,先搞定作业,才能安心攻克眼前的窘境。鹿白自觉自己思路清晰,反应敏捷,事情解决得近乎完美。
  
  眼瞅着火光越来越近,脚步声已经到了耳边,窦贵生被意外打断的理智终于恢复了正常。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一片灯火之中,树丛组成的绿墙狠狠抖动两下,一个人影破墙而出,顶着尘土钻了出来。
  
  “窦、窦公公?”江如惊讶得过于夸张,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大声惊呼。
  
  窦贵生“嗯”了一声,一阵心烦意乱。今天的事儿若说是巧合,傻子都不信,江如这草包,别的不行,捉奸倒是颇为在行。
  
  江如一见窦贵生这睥睨众生、无所畏惧的样子就恼火,当即阴阳怪气道:“深更半夜的,窦公公怎么有这等闲情逸致?这是在……散步?”
  
  窦贵生从容不迫地掸着袖子,整理衣襟,施施然道:“与你何干?”
  
  江如拉着唱戏似的调子,一句三顿,一字三转:“窦公公即便对我不满,也不得无视宫规。亥时之后无故不得外出,这还是你自己定下的呢!”
  窦贵生懒得跟他废话,抬脚便走:“江公公继续,我还忙着呢。”
  
  江如知道窦贵生是回去批奏折,当即更气愤了。他是登上了司礼监掌印的宝座,在前朝后宫都可谓风头无二。可圣上却并不信他,甚至就此恨上他了,奏折都是等窦贵生批完才扔给他,待遇甚至还不比从前。
  
  “站住!”江如大怒,一挥手,众人便拦住了窦贵生的去路。
  
  “既然窦公公忙,我便不跟你兜圈子了。”他虽然个子矮,但仗着年纪大、资历老,颇为盛气凌人地挡在窦贵生面前,“我听人说,云栖宫有人私会情人,地点么,就在窦公公方才出来的树丛里。”
  窦贵生:“是么?人呢?”
  江如:“……”
  
  “窦贵生!”江如气极,“别跟我装傻。夜会后妃,祸乱宫闱的罪名,你可比我清楚!”
  
  “江公公慎言,帽子可不能乱扣。”窦贵生倒不怕。他跟谢嫔八百年都见不了一回,每次都小心行事,谨慎打点。他这儿闹成哪样都能糊弄过去,只要谢嫔别出岔子就好。
  
  在窦贵生的想象中,听了这话江如该是气急败坏,再不济也是威逼利诱,原地跳脚。但对方却异乎寻常地冷静,有样学样地背着手跟他默默对峙,似乎在等什么人。
  
  窦贵生眉头一跳,心道不妙。果然,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一队禁军远远地停在路口,夜巡的侍卫腰挎长刀,步履匆匆赶了过来。
  “二位公公。”他冲两人拱了拱手,瞥向窦贵生的眼神带了几许失望,“我等听闻内宫失窃,便匆忙赶来。”
  “贼人抓到了吗?”
  “江公公误会了,不是贼人,是云栖宫的谢嫔娘娘。”
  
  江如双眼眯成一条缝,脸上的褶子全都挤到颧骨的位置,活像一颗剥了皮的核桃。
  “这可不是误会……”他喃喃两句,冲侍卫道,“劳烦陈大人了,此处交给我吧。”
  
  “甚好。”侍卫又拱了拱手,大步离开。
  
  谢嫔被抓的事实并没让窦贵生有过激反应,他们又不是真的。但清者自清这种话他也说不出口,毕竟他对谢嫔的确另有目的。
  
  几乎不用犹豫,他就能断定今晚这事跟德贵妃脱不了干系。看那陈侍卫的眼神,保准是以为跟谢嫔幽会的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侍卫。一旦捉奸成功,不用谢嫔,德贵妃就得替她捅出有孕一事,到时候即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德贵妃是失望了,但江如却喜不自胜。光是见到窦贵生,对他而言就算是意外惊喜了。
  
  “窦公公还有什么可说的?明早圣上面前见吧。”江如眉梢眼角都写满了小人得志四个字,轻飘飘便为此事盖棺定论。没了窦贵生,圣上就算再不情愿,不也得信他么!
  
  窦贵生的确没什么可说的,单是人证一项就足以定罪。这事儿传出去,即便圣上有心保他,那也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了。他最清楚满朝文臣的脾气秉性。
  
  他冲江如笑了一下:“那便明日见。”
  时也,命也。
  
  就在交锋结束,两方鸣锣收场时,战局却突生变故,急转直下。
  
  “等会儿——哎哟!”树墙深处蓦地传出一声低呼。
  江如愣住了:“怎么……”怎么还一个?
  
  顶着满头树叶的鹿白应声钻了出来,回忆了一下窦贵生的厚脸皮样儿,现学现卖,也掸了掸自己的袖子。她袖子是真的脏,一阵尘土飞扬,呛得她捂嘴直咳。
  
  见自己出其不意的出场方式吓住了众人,鹿白不禁有了底气:“见过江公公,我——”
  但话刚说了一半,就被一块黑布兜头捂了回去。
  
  窦贵生袍袖宽大,死死蒙住鹿白的脸,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闭嘴!你……”
  一个你字戛然而止,没有下文。
  
  鹿白“哦”了一声,不再开腔。她怀疑窦贵生那句话是:你可要点脸吧。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江如一脸茫然,浑浊的眼睛转来转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那阵尘土呛了,也跟着咳嗽起来:“咳咳……你、你们,这又是怎么……咳咳,怎么回事!”
  
  “窦公公,”鹿白扯了扯挡在眼前的袖子,用气音小声问道,“我能说话了吗?”
  “叫你闭嘴,听不懂?”窦贵生并未压低声音,说罢还在她头上拍了一下。
  
  这下,傻子都明白两人的关系了。
  
  说不失望是假的,但也不算毫无收获,江如只得这么安慰自己。别看脸被蒙住了,但方才匆匆一瞥,他可将鹿白左颊那块红斑瞧得清清楚楚。啧啧,这窦贵生,还真够大胆的!
  
  江如理所当然地将那蚊子咬的包认作窦贵生的吻痕,脸上的褶子顿时恢复如常,甚至比之前还耷拉了几分。私会后妃和私会宫女,显然不在一个级别之上。不能一次将其打落尘埃,以后便再难找到机会了。
  
  浩浩荡荡的人群转眼消失得一干二净,江如一言不发,心中翻江倒海。腰牌是莫啼院的,这位神秘情人究竟是谁呢?
  
  神秘情人依旧被蒙着脸:“先生,我现在能说话了吗?”
  窦贵生被她气了个倒仰,使劲挥开袖子:“现在知道叫先生了!尊师重道都白学了?”
  
  学也得跟好人学呀。鹿白心里嘀咕,嘴上却老老实实解释道:“尊师我学到了,这不出来解救先生了吗?”
  
  “还顶嘴!”窦贵生只恨自己没带戒尺,真想在她脑袋上、嘴上、手心……总之浑身都打上一遍。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实在可笑。
  
  跟个傻子较什么劲呢?每日不把他气个七回八回的,还是她么?
  
  眼前这个傻不拉几的死丫头,榆木脑袋,学习费劲,说话不着四六,见天儿跟他顶嘴。可也是这个死丫头,脸都不要了,站出来帮他解围。他认定她另有所图,怀疑她扮猪吃老虎,直至此时此刻,怀疑仍旧不减分毫。
  
  但他没法不去想,如果她所说所做全部出于真心,那又该当如何?
  
  不得不承认,鹿白空无一物的无辜大眼很具有欺骗性,每每看到那双眼,窦贵生都会产生一丝自我怀疑。这种怀疑如同瓷器上的裂隙,初时并不显眼,隐秘而迅速地悄然生长,待到恍然发觉时,那裂痕已经遍布周身,再想弥补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轰然碎裂,化为齑粉。
  
  鹿白这一骗,便将自诩玩弄人心的老手骗了许多年。
  
  从那天起,窦贵生再看鹿白就浑身别扭,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在别扭什么。苏福旁观多日,也只能是江如去皇帝面前告刁状这一原因了。
  
  “圣上还是信您的,”苏福安慰道,“都是江如编的瞎话,干爹不必跟他一般见识。谒陵在即,圣上还指着您帮他分忧呢。”
  
  窦贵生心说这可不是编瞎话,但他从来不屑于解释这种事,一旦开口,就有种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可不开口又憋得难受。
  
  思来想去,都怪那傻子。都怪她。
  
  吴玉这步棋走得不错,窦贵生暗叹一声。差点就上当了。
  
  他走一步想十步,一切尽在掌控,但最怕的就是有人不按套路来。前脚,有人参奏窦贵生跟莫啼院的宫女厮混,藐视法纪、枉顾宫规、为祸后宫;后脚,就有人悄悄前来举报,声称莫啼院的小宫女和太医署的一个贾姓跑腿太监勾搭上了。
  
  窦贵生摸了摸发冠,仿佛那儿有一顶不存在的绿帽。

类似文章

发表评论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