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公公的小傻子》作者:周乃

谒陵,谒陵,谒陵。
  
  这两个字如同陵墓中飘散多年的野鬼一般,整日笼罩在皇宫上头,不知何时,不知何地,总会在人毫无防备的时候钻出来,吓的鹿白浑身哆嗦。
  
  听得多了,鹿白便知道谒陵快要来了。自然,她的死期也要到了。
  
  上次夜访司礼监,听了这么一出惊天大戏,甚至自己还成了顶包的女主角,鹿白心中不可谓不恐惧。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窦公公也好,吴玉也罢,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的。侥幸逃脱,只能算是运气。
  
  此事鹿白没有与莫啼院的众人讲。并非是不信任他们,而是她由此联想到自己那虚无缥缈的身世,继而联想到吴玉救了她之后的反应。
  
  他们刻意抹去了所有线索和痕迹,却又一件一件,逗鱼似的抛给她。她琢磨着这反应不单单是放长线钓大鱼,而是她的身份真的有些蹊跷,对方指望着能在某个特定的时刻突然揭露。
  
  是以她没敢与外人提,只说不用写作业了,真开心。
  
  谒陵一事原定于八月初一,先在宫门举行祭祀大典,而后由太子代行天子之职,前往京北的鸣山皇陵。名为视察工期进展,实则吃吃喝喝,游玩赏景,顺带表达一下对大小官员的深切慰问。
  
  秋季是大周京城最好的季节,一年的活动都集中在那么几个月。谒陵完后是中秋,中秋完后是秋猎,秋猎完后是皇后千秋。行程排得极满。
  
  皇帝不喜欢太子,也不喜欢皇陵建设方案,但对这等一辈子都没几次的事表现了空前的积极。天子本人不能出京,选哪个儿子代表他,就成了举足轻重的大事。
  他曾无数次跟窦贵生透露:有什么办法能把太子支开吗?譬如太子妃家里有老人去世什么的,赶紧让太子前去吊唁。
  
  窦贵生当真找了个法子,叫太子前去南方查税,一去就是十天,保准错过谒陵。
  
  这下朝臣们不干了。太子不在是吧,那谒陵也别去了,咱们就耗着,看谁耗得过谁。礼部拒不合作,今儿个车坏,明儿个没马,后个又没衣服。这一拖,便生生拖到太子回京。
  
  这下好了,新一轮又开始了。本轮拉锯战异常艰辛,激烈,且刺激。双方都是陈年旧怨,掀起伤疤带出血,打得这叫一个难看。
  
  正方振振有词:长幼有别,怎可轻易动摇东宫地位?如此行为是置祖宗礼法于不顾,置天理人伦于不顾,置天下百姓于不顾,此举绝非明君!
  反方有理有据:九皇子才是嫡子,你们既然承认霍皇后,为何不肯承认九皇子?朕也并非长子,你们是在否认朕的身份吗!
  
  因此,贾公公便找上了鹿白。
  
  当时鹿白尚不明白这两件事的因果关系,她只知道一件事:吴玉是九皇子的人。很显然,换太子是迟早的事。
  
  贾京给鹿白带来了两样东西:一个荷包,一张被水洇过、字迹模糊的信笺。
  鹿白:“哦,收到,谢谢。说正事吧。”
  贾京:“……”
  
  贾京没有告诉她,那晚莫啼院的女史本该一夜未归,失去下落,两三个月后被人从河里或是井里捞出来,尸首已是面目全非。若不是窦贵生的突然闯入,暗处的人本有机会得手,而上头也不会突然改了主意,决定留下她。
  
  “后日便是祭祀大典。”贾京悄声道,“十六殿下身子骨弱,不能久站,但祭祀大典不到场定然不行。大人已上奏折,说起十六殿下病症一事,圣上答应了,允了十六殿下在左廊内侧观礼。”
  
  不是吴玉上奏,估计皇帝都想不起还有这么个儿子。鹿白啧啧两声,了然道:“那么,左廊内坐的是——”
  “太子殿下。”
  “明白。”
  
  自鹿白进宫以来,贾京便只是传些简短的口信或是字条,鲜少有需要跟她当面讨论的时候。两人嘀嘀咕咕时,鹿白一直觉得后背发凉。她的直觉一向很准,转身看了两次都没发现异常,第三次时,她抬手示意贾京停下,小心翼翼地回了头。
  
  仿佛心有灵犀似的,树后乳燕似的绯色衣袍扑腾两下,伸出了翅膀,露出偷窥者亭亭玉立、厚颜无耻的完整身形。
  
  完了,死期来了。
  
  窦贵生没有说话,他满脑子都是两颗快要贴在一起的脑袋,一对极为亲昵的身影,一个行迹猥琐的老太监,以及一个大胆奔放、水性杨花的女人。
  
  看了半晌,两个人的形象渐渐变了,四周的天也暗了,眼前是昏黑的树丛,里面蹲着一大一小两团人。他仿佛抽离了感官和知觉,站在一个全然陌生的角度审视那晚的自己。
  
  他看见鹿白得寸进尺、步步紧逼,他看见自己恼羞成怒,咬牙切齿。还有,他脸红了。
  
  “贾京。”窦贵生忽的开口。
  
  贾京还没转身就跪下了,愣是用膝盖在地上划出一个圈:“窦、窦公公……”
  鹿白也毫不犹豫地跟着跪下:“先生。”
  
  “先生”两个字支支吾吾,含混不清,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狗发出的哀嚎。这称呼鹿白叫过许多回,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他又憋屈又烦闷,有气撒不出来,浑身难受得紧。后来他知道,这种感觉原来叫作心软。
  
  果真人一老,毛病就多了,窦贵生心道。该找个太医看看了。
  
  思及太医,猛然想起眼前跪着这个就是太医署的人。两人跪在一起,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刺眼得明目张胆。窦贵生缠绕的睫毛敛下那阵莫名其妙的情绪,用一贯的语气道:“走吧。”
  说罢,也不管他们听没听见,听没听懂,转身便走。
  
  贾京冷汗连连,抖若筛糠:“是、是,窦公公。”
  鹿白一脸茫然:“啊?”
  贾京爬起来,走了两步才发现人没跟上,赶紧扯了她一下:“走了。”
  “去哪儿啊?”
  “典刑司。”
  “……”
  
  咔嚓,鹿白冷静的面具裂开了。
  
  接头内容肯定不能叫窦贵生知道,为了保护上峰,下线毅然决然做出了牺牲自己的决定。跪在典刑司堂前之时,两人已经用手语加眼神达成了一系列共识:情人幽会而已,绝不是传递情报,他们是清白的!
  反正因为窦贵生自己那点香艳绯闻,现在宫里又活泛起来了,他们这还不算过分的呢。
  
  窦贵生没有刻意观察,但余光瞟到两人整齐地跪在一处,连表情都所差无几时,他倏地改了主意。
  
  距离信誓旦旦说出“小豆子不是那样的人”才过了几天呐,转眼就跟这人好上了?不就是苦命鸳鸯吗,他见着一对儿拆散一对儿!
  
  “贾京,你走吧。”窦贵生施施然坐下,两腿微分,衣袍抖搂一声,在腿上平整地摊开。跟那天打鹿白屁股的情景一模一样。
  
  “贾公公……”鹿白眼含热泪,求助地望着贾京。
  “小白你、你自求多福吧。”贾京长叹一声,狠心推开她,逃也似的跑了。
  
  “嗤。”窦贵生忍不住冷言相讥,“你就喜欢这样的?”
  
  鹿白沉浸在被阶级战友抛弃的悲伤和很可能再被扒裤子的愤恨中,压根不想回答。窦贵生来了劲儿,腾地一下站起身:“问你话呢,哑巴了?”
  “若说喜欢,也谈不上。”
  “不喜欢巴巴地扯人家衣袖?”
  “……那是我怕贾公公耳背,听不清。”
  
  窦贵生却不信:“出了事第一个扔下你跑了……啧,陆白,你可真出息,喜欢的尽是这等男人!”
  
  他不加“等”字还好,一说到这等男人,鹿白一下就想到了小豆子。青春萌动的情愫还没变为实质,就如同泡沫一般幻灭了,她的头顿时耷拉了下去,说话也有气无力:“先生,似我们这等下人,怎么闹都没事,我本就没奢求什么。但先生就不同了。谢嫔娘娘有了身孕,德贵妃也知道了,你们还是小心些为妙。平平安安过了这几个月,再相聚也不迟。”
  
  这话说得有几分真心。她后来仔细想过,教书育人是一回事,宫规是一回事,可爱情来了挡也挡不住,谁说太监和后妃间就没有真爱呢!十六殿下从没责怪过身为侍妾预备役的她,还帮她想办法挽回小豆子,她不该如此狭隘。
  
  可是,他们有真爱,她就不配么?
  
  窦贵生额头青筋暴跳。她听到了。她果然听到了。她不应该没听到。
  这几天他叫人盯着鹿白,见她没跟人说,便以为她是忘了。结果不但记着,还想着以之来威胁他?
  
  有那么一瞬间,窦贵生想过杀了鹿白。这丫头身上破绽太多,随便找个由头,就能让她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可这种念头如同惊鸟般略过,转瞬即逝,连一片羽毛都没落下,只余下一道记忆的残影,昭示着它曾到此一游。
  
  “说的什么胡话!”窦贵生当即皱眉怒骂。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鹿白长叹一声,“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
  人到了这个岁数,谁还没点人生体会呢!
  
  “哟,还想死?”窦贵生笑得和蔼可亲,“指望我成全你们,叫你博个贞洁烈女的名头?”
  鹿白也来了气,慢慢吞吞,一字一顿道:“贾公公一把年纪了,当我爹还差不多。我不可能喜欢他那样的。绝不可能。”
  
  言外之意在窦贵生太阳穴狠狠刺了一下。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顿了半晌,脚尖碰了碰鹿白:“你多大了?”
  说完又觉得太突兀,立马补了一句:“还想到处认爹?”
  冷嘲热讽得十分明显。
  
  “应该是十八。”鹿白老老实实答道。吴相不至于连这都骗她。
  窦贵生沉默了,一室寂静中,鹿白念念叨叨的声音没能逃过他的耳朵:“谁喜欢老太监,要喜欢也喜欢小豆子那样的啊……”
  
  小豆子小豆子,小豆子是什么好玩意吗!
  他的拳头陡然攥紧:“滚——”
  
  爱情已然在他心中萌芽,披着一层名为嫉妒的外衣。
  
  ——
  
  体面。
  
  窦贵生这辈子活的就是体面二字。因为入了宫,不如寻常男人体面,于是便更要活得体面。
  
  爱情于他是最不体面的东西。是累赘,是负债,是满身枷锁,是痴人说梦。
  
  苏福打听了一番,得知贾京跟皇后身边的大姑姑相好,死心塌地地为她办事,听凭九皇子差遣。大姑姑不止一个相好,从老到少,从外宫到内院。贾京不是不知道,可他仍旧跟条狗似的赖在她身边,只要她能看他一眼,对他笑一下,他就心满意足、肝脑涂地了。
  
  窦贵生只觉得他蠢。陷入爱情的人都蠢。
  
  吴玉和皇帝正在御书房争执不下,窦贵生坐在一旁,老老实实做着会议纪要。
  
  丞相吴玉据理力争:“当初圣上说的是按王爷制,可礼册明显与东宫规格别无二致啊。”
  皇帝翻着册子,头都没抬:“对啊,七叔也是王爷,按七叔的规格就行。”超一品王爷,比太子还要风光。
  
  吴玉哑口无言,瞥了一眼老僧入定般的窦贵生,继续劝道:“圣上若执意如此,恐会引起朝臣不满。”
  “他们本就不满。”皇帝敷衍道,“不是定了太子前去吗?元启只是送到城门,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就多此一举了吧?”
  
  圣上,您知不知道这话可以原封不动地反弹回去?
  吴玉暗自思忖片刻,忽的叹了口气:“老臣孤家寡人,妻女早逝,甚是羡慕圣上与皇后鹣鲽情深。”
  
  皇帝动作顿住了,从奏折堆成的山中抬起头:“吴相想说什么?”
  
  吴玉态度诚惶诚恐,说出来的话却很不中听:“娘娘千秋节将至,今年秋季谒陵、秋猎,加之北边战事又起,事务繁多。执意加上九殿下送行一步,非但礼部难以应付,其余诸事恐怕都将延后。若因此叫千秋节出了岔子,岂非得不偿失?”
  
  团结的臣子们打算以消极怠工对抗上级领导的错误决定。这便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皇帝放下奏折,紧紧盯着吴玉。在场众人都知道他在生气,也很小心地不去触他的霉头,只静静等候。过了几分钟,皇帝平静地低下头,继续翻开方才的那页:“也罢,那就不叫元启去吧。”
  
  “圣上英明。”吴玉立刻磕头谢恩,诚惶诚恐地离开了。
  
  如众人所料,皇帝心中最重要的永远都是皇后。今年是皇后第三个本命年,皇帝为此筹谋大半年了。谒陵是重要,儿子是闹得烦人,臣子们是欠收拾。可跟皇后的千秋寿诞相比,一切都得靠边站。
  
  吴玉刚一走,霍皇后就来了。两人差着十几岁,却像少年少女似的,幼稚,热烈,永远充满新婚燕尔的激情。
  
  窦贵生将皇后迎入御书房,便夹着纸笔退了出去,顺带把自己的案桌收拾干净。两人热血上头,说不定随手征用了他的案桌呢!这事儿以往不是没有过,他都总结出经验了。
  
  以往他能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因为他足够冷静。但今日出门时,竟失手把笔掉在地上,门推开一条缝,他才想起帝后在里头你侬我侬,只得赶紧关上,急匆匆跑了。
  
  他这是怎么了?窦贵生问自己。
  
  似乎一夕之间,所有人都深陷情网,以往那些看得懂的、受得了的东西,突然变得模糊不清,搅城一团乱麻。在他并未察觉的某处幻境中,他已经知晓了爱情。自那以后,一切都变了样。
  
  在帝后缠绵的低语调笑声中,窦贵生终于想出了一个答案:他老了。
  而关于搅乱一池春水的鹿白,他也已经做出了决断。
  
  她是吴玉的人,是安插进宫中的探子,是无关紧要的宫女,是仇人,是祸水——他要杀了她。
  
  机会很快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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