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来娇》作者:哈哈哈哈无穷

歇息时儿臂粗的龙凤喜烛幽幽燃着,透进红绡帐一点儿暧昧的光晕。乐游死人般平躺在拔步床外侧,不知该怎么做。她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据说古代宦官长期难以发泄,常常有虐待的癖好,自己不会遇见变态吧。可什么都不做她更心虚,还不如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督公,您睡了吗?”她小小声几近于无。
  
  “嗯。”
  
  乐游拿不准是什么意思,试探着问:“您喝了酒,我给您按按解乏吧。”她不敢贸然动作,小时候龙门飞甲里的雨化田让她觉得没准儿哪位公公就是高人,老虎屁股摸不得,督公脑袋碰不得。
  
  黑夜寂静中的沉默分外熬人,乐游觉得宁督公可太有上位者的风范了。她熬不住越来越凝滞的气氛,自顾自窸窸窣窣动作,大着胆子从耳侧落手,看对方没有拒绝就一下下全都照顾到。有一缕长发搭上了督公脖子,被宁原道粗暴扯开,疼的乐游龇牙咧嘴又不敢出声。
  
  就在她以为自己成功把人哄睡着的时候,不咸不淡的声音响起,“你现在倒是不怕了。”
  
  这话怎么接?这话没法儿接。
  
  乐游装作没听见,只兢兢业业当推拿按摩师傅,指望把这位伺候睡着了就万事大吉。
  
  她不知如何是好,心慌慌打鼓,和着外头促织高一声低一声的鸣叫分外难熬。正硬着头皮装聋作哑,一道声音自槅扇外头响起,尖细的调调一听就是内侍,“爷,北镇抚司那边请您过去一趟。”深夜里压着的嗓音如鬼魅,乐游只觉是天籁。
  
  一刻钟后,长道哒哒哒马蹄声由远而近,鲜红如血的披风高高扬起打破寂寂夜色。
  
  乐游送走人之后如释重负,空气都轻盈许多,谁爱和上司共处一室呢?她长出一口气扑在榻上埋头睡过去,再看见督公就是十天之后的事儿了。
  
  身为掌管司礼监和东辑事厂的帝王心腹,宁原道自然不是天天喝茶晒肚皮的闲人。他刚从诏狱回来,三天前常远熬不住刑招了,攀扯出的人比他预计的更多,今上雷霆震怒,这几日京城飞鱼服昼夜奔忙,眼下才料理得差不多。宁原道半个时辰前从金銮殿复命,今上一通脾气之后想起他娶妻,准了两日假。
  
  他大步往书房走,猩红披风颜色暗了些,一个内侍紧跟在他身后汇报宁府的事,说到最后欲言又止。
  
  “说。”宁原道靠在黄花梨太师椅上拿起手边的青瓷茶碗,用杯盖撇撇茶沫。
  
  “回督主的话,也不是大事儿,只是奶奶行止有些怪异。”
  
  “一群废物!弄清楚后头是谁,病死不就得了,怎么连这点小事都问。”茶碗放在紫檀桌面上有不轻不重的声响。
  
  张留汗都要下来了,立时跪下不敢抬头,“小的们又查过了,没问题。是奶奶打听督公饮食忌讳,让身边姐姐们给小德子小林子他们补衣裳,还做了几回吃食给小的们分。”这位新夫人根底在定亲之前已经查验地清清楚楚,否则也不能喘着气儿进宁府大门。
  
  “你们还真不怕有毒。”沙哑嗓音刻薄语气。
  
  张留俯身更低,“每回吃之前奶奶都自个儿先吃一块儿,小的们也用银验过,没毒。”
  
  书房里放着冰,暑热不侵,张留鬓边却滴下大颗汗珠。
  
  一时间只能听见外头热风吹过海棠树冠的沙沙声。
  
  约莫盏茶功夫后,宁原道嗤笑一声打破静寂,他将六安瓜片饮尽,起身,“走吧,咱家也见识见识你们的好奶奶去。”
  
  张留看猩红的背影暗自为这奶奶捏了把汗。
  
  此时乐游正带着小德子小林子种菜,她不涉及三朝回门,每日顶多在院子里摇摇荡荡。既然打算好好在这儿活着,她就得拿出样子来。可惜她什么金手指都没有,不会下棋不会玄谈不会制玻璃卖水泥,只能另辟蹊径自寻出路,于是她立志将尺水阁打造成督公放松身心的世外桃源,弄成现代度假山庄的那种感觉。第一步就是种多多的果蔬,把光秃秃院子打扮得古拙些。甭管为什么,督公终究用金钗和衣料抬举她给她挣足了面子,乐游不想糟践一个好开端。人心都是肉长的,真心换真心,说不定日久年深督公觉得她是个还可以的人呢。
  
  所以宁原道进来时就看见本来负责监视乐游的内侍此时围着她打转,一个撒种子一个盖土,笑得跟大街上有父有母的顽童一样。穿着窄袖粗布衣裳的乐游背对门口,一边浇水一边笑着说:“等荠菜长好,我给你们蒸荠菜猪肉馅儿包子。”
  
  两个缺魂儿东西只知道流哈喇子高兴,张留不得不在督公身后咳了一声提醒。
  
  宁原道比灭火器还管用,原本嘻嘻哈哈的小内侍立时跪下磕头请安,鹌鹑似的伏在地上。乐游也惊了一下,笑着福身行礼,“妾身给督公请安。”
  
  宁原道没说话,饶有兴味地看两眼空地,摆摆手就让他们起来了。
  
  他往正屋走,乐游就低眉顺眼地跟着。
  
  先进东稍间换衣裳,宁原道取下三山帽,乐游接了个空,督公心气儿不顺似的把披风扯下抛到地上,露出蟒纹曳撒。乐游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件月白道袍搭在架子上,“督公不气,大热天儿气坏身子不值当的。妾身帮您换。”宁原道低垂眼皮站着没动,像是默许了。乐游给人解玉带脱外袍,蹲下身把靴子换成便鞋。
  
  沐浴清爽之后,宁督公脸上终于好瞧了些,懒洋洋靠着大迎枕捡起炕桌上的绣活儿看。
  
  “督公午饭摆在这儿么?今儿早上我蒸的糯米枣糕,用井水镇了两个时辰,这会儿正好吃。”乐游将粉彩寿桃的茶杯递到人跟前。
  
  宁原道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你那两个丫头呢?”
  
  “我让她们没事儿就自己在屋做鞋袜,多做些卖出去,也为自个儿以后攒嫁妆了。”翠花和翠微根底尚且不清楚,且翠微性格极不安分,乐琪怕她们惹事就让多做针线少出门。况且两个姑娘都是适婚年龄,现在做活儿攒下钱日后也好说人家。
  
  “你倒是乖觉。”宁原道施舍她一个眼神,跟看猫看狗没什么区别。
  
  乐游不知道督公冷冷淡淡一句话是褒是贬,只好在旁赔笑脸。
  
  两个眼生的内侍很快安排好菜肴,大概是得罪人实在太多,宁原道用的是银筷子,月白道袍衣袖露出一截玉髓腕子,冷白的手骨节分明,执银著在甜白瓷盘子里夹起一块豆腐。玉骨冰肌新雪琼瑶梨花般剔透颜色,乐游不禁看得入迷。
  
  “看什么呢。”轻声细语诱哄一般。
  
  乐游激灵一下,笑吟吟地,“没看什么,您尝尝这糯米枣糕,妾身撒了桂花。”把碟子往督公面前推了推。
  
  宁原道撩起眼皮扫她一眼,穿着浅蓝襦裙和牙白小衫的少女梳个妇人髻抿唇笑着,视线在她头发上停顿了一下,而银筷子自始至终都没碰过那碟子糕。
  
  乐游不气馁,日后多换几回花样儿就好了嘛。
  
  像是心气儿不顺,宁原道脸色一直跟冰砖似的,随便捡了几口就撂下筷子。
  
  这么着也不是事儿,乐游主动出击,笑吟吟地问,“督公,您有什么爱吃的和忌口吗?妾身问了小德子他们,都说不知道。您说一声儿,您爱吃什么妾身给您做。”
  
  宁原道慢条斯理地擦手,“谁给你的胆子揣度杂家?”
  
  这话太重了。
  
  听到这样诛心之语,乐游慌忙站起身无措地辩解,“督公,妾身不是揣度您,妾身就是想……”她终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她只知道皇帝不能有喜好却不明白打听督公饮食意味着什么。
  
  “你想什么?想怎么刺探消息还是怎么下毒?”宁原道起身钳住她下巴,迫使她仰着头直视自己眼睛,薄唇紧抿如喋血的剑刃。慢悠悠地一字一句,如杀人不见血的刀子。
  
  说翻脸就翻脸,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这样了呢?乐游惊惶委屈,她从没遇见过这样的神经病,只能语无伦次地辩白,“督公,我没坏心,我就是想对您好。”情急之下连妾身都忘了。
  
  “对我好?”宁原道语气嘲讽不屑,脸上是大写的怀疑。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乐游见此更是伤心委屈,“我嫁了您,夫妻一体,我真是想对您好。”没说完就迅速红了眼圈。
  
  宁原道明显愣怔了一下,他神色复杂地盯着乐游,少女清秀小脸上都是眼泪。许久,督公抛下一句“下不为例”转身走了。
  
  小德子小林子跪送督公离开,等脚步声远了立即爬起来去正房。两人看见东间门大开着,乐游正站在地上小声抽泣,一时拿不准要不要进去。小林子叹口气,两人进去默默站在人跟前陪着。
  
  乐游眼泪多半是吓出来的,宁原道离开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史书中东厂的手段,一时整个人都哆嗦起来,眼泪更是断不了线。眼前两个小孩儿巴巴地瞅她,比她还难受的样子,乐游不想在孩子面前哭,
  
  “我去洗把脸,下午你们先睡觉,睡醒觉咱们把剩下的菜种完。”又想起来宁原道在这儿小孩儿还没吃饭,“厨房不一定给你们留饭,这两盘都没动过,你们拿去分了吧。”
  
  洗完脸桌子已经收拾干净了,两个小内侍端着菜一步三回头地回屋。方才两人说要守在屋子里不肯回去,乐游知道他们担心自己,但也不可能睡觉时候让两个小男孩儿守着,一人呼噜一把后背哄走了。
  
  要是督公也这么可爱就好了,乐游感叹着计较以后,躺下也睡不着,索性起来趁好天光做针线,然后就被针扎了手指。她握着流血的指尖在心里骂宁原道害她分心,实在是个坏东西。
  
  正被人念叨着的宁原道此时绷着一张肃白的脸坐在太师椅上,他挥手让张留下去,独自在书桌后头皱着眉头不知想什么。
  
  最后几只夏蝉垂死撑着嗓子叫唤,聒噪的声音入耳却不入心。他把头用力向后拗折,看着承尘上面蓝绿色描金的卷草纹出神。
  
  一刻钟之后,宁原道叹口气,自嘲地笑笑,而后唤张留进来吩咐安排,已经恢复了平日里大内权宦东厂提督的威风模样。
  
  晚间乐游铺好被子坐床上等人,小林子从外头进来犹豫着说督公已经在书房歇下了,乐游突然觉得自己挺没意思的,安安生生当个摆设不香吗?今儿个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吧,该!反正只要老老实实的,督公就不会轻易弄死她,看来还不如天天安生和两个小孩儿种菜呢。小林子本来要退下了,看她怏怏的忍不住小声说:“奶奶别灰心,督公不是不信您。”
  
  八九岁的小孩子一本正经跟她分析大人事,乐游忍不住笑,故意逗他“为什么这么说呀?”
  
  小林子往外间看看,神色郑重,声音更小了,“小的告诉奶奶,求奶奶一定得保密。”
  
  “要是不能说的事儿就别告诉我了,得让它烂在你心里,不能告诉任何人。”乐游认真地告诉小林子,日后他或许会入宫伺候贵人,嘴一定要牢靠,宦官是草芥一样的命数,哪天糟践了都没人知道。
  
  小林子迅速低下头,顿了顿才回话,带着点儿鼻音:“谢奶奶教导,小林子记下了。”他又压着嗓门说:“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事,只是避讳着不提,小的告诉您也没大碍。
  
  督公原先当秉笔的时候,有个内侍认他做干爹,督公虽是面上淡淡的,但谁都瞧得出来对那个内侍好。但后来查出来那人是显王余孽的内应,想借督公谋事,督公当日亲自斩了贼子向万岁请罪。圣人宽和只罚了两年俸,但督公打那之后就不许司礼监上下认干爹了,自己也不再亲近谁。
  
  奶奶晌午说的话小的们听见了,您要是想对督公好,求您多些耐心。”说完就跪下磕头。
  
  乐游把小林子扶起来,“你说的我知道了,往后这话就别说了,人心隔肚皮,小心傻乎乎被人卖了。要是我四处宣扬,你就得遭大罪。”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告诉一个小孩儿这种残忍的话,这么大点儿孩子,正该是天不怕地不怕肆意玩闹的时候,但这个年代里,活着才是最重要最困难的事。
  
  “只告诉奶奶,奶奶和别人不一样。奶奶把小的们当人看,都说您是菩萨转世呢。”
  
  “行了,回去睡吧,放心,今儿的话我不会告诉别人。”
  
  小林子笑眯眯退下了。
  
  没多久四下寂静,能听见翠花在外间值夜的梦呓。乐游翻来覆去睡不着,琢磨小林子的话,琢磨宁原道也琢磨自己个儿。
  
  嗨!结都结了,还能离咋地。督公这样的人,估计只有丧妻没有和离。她想明白这点,立刻沉沉入睡了。
  
  第二天,乐游起来炸麻花,有椒盐芝麻和蜂蜜两种。一大半分给了院子里的人,又让小林子小德子陪着去找督公。书房在前院,乐游站在垂花门等人去禀告。一会儿张留小跑着过来了,满脸堆笑,“奶奶您亲自到了,不巧督公正有要务,您看?”
  
  乐游也没指望一回就能见着人,她把食盒递给张留,“我炸了些麻花,烦您给督公送过去,也请督公注意身子。”又让小德子递过去好大一个油纸包,“您几位照顾督公辛苦,当是零嘴儿解闷吧。”
  
  张留一串不敢不敢就接过了东西。
  
  宁原道正在看画,今上冷不丁稀罕上了前朝工笔,他自然要精通于此投其所好。
  
  张留拎着食盒回来禀告。
  
  宁原道从牡丹蛱蝶里抬头,“打开瞅瞅,你们这位好奶奶都做了些什么。”
  
  张留不敢搭话,把三层食盒打开,最上头是两油纸包的麻花,封上红纸字迹工整,一标注椒盐芝麻一标注蜂蜜。第二层是枣泥山药糕与桂花糕,最底下一层有凉碟,压着字条“敬请督公加餐饭”。
  
  字条笔迹说不上好看,勉强能入眼而已,宁原道捏着笑了笑,“有点儿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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