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鸾禧》作者:大姑娘浪

第陆章
  鸣凤送他们出了院子,顿住步,手指着路一直走就能到前门。
  她嫂子让丈夫牵着桂珊先走,陪笑着道:“麻烦姑娘稍后同姑奶奶道个歉儿,并带个话,他哥哥刀子嘴豆腐心,这些年一直放心不下她,原来忙的脱不开身,如今寒碜了,又抹不开面来探望,好容易被我拖着来,其实心底欢喜的很,毕竟只有这一个亲妹妹,她也只有这一个亲哥哥,父母不在了,兄妹俩能团聚说上几句,日后也是份念想。让姑奶奶消消气,过些日子我再来赔罪。”
  鸣凤应承下来,她嫂子又道:“你再替老太太、姑爷和美娟道个歉儿,匆匆就这麽走了,连个面都没见,非是姑奶奶不周到,是我们的错,勿趟一道来赔罪。”
  鸣凤听了笑道:“你莫担心,这府里属大老爷最出息,大太太娘家人来,老太太也是不见的。姑爷在外面玩的凶,你想见他都寻不着人,小姐性子古怪,不爱搭理人儿,不相熟的一概不见。”
  她嫂子哦哦两声:“美娟也不小了罢,还没嫁人呢?”
  鸣凤道:“今年二十了,太太这些日正替她相媒呢,前时还相了位政府里财政部长的儿子,若能成啊,我们五房就有出头之日了。”
  她嫂子记在心底,告辞后,追上他们。
  待迈出槛儿,就听得身后大红门哐当阖上了,古青绿蝴蝶兽面门钹被震的豁啷直打颤儿。
  “喛,我的袍子!”她哥哥一截袍摆夹在门缝里,扯了几扯无用,大力拍门也无人理,倒是路对面家俱店里一个伙计朝他们望过来,又在那里招朋引伴,指指戳戳。
  俩人只得憋着气蹲下身子,头凑头的,她哥哥拽平袍摆,她嫂子用指甲尖一点点往外面抠,弄了好些会儿才终于抽出来,她哥哥猛得站起,血液直往头顶冲,忙一把抓住她嫂子的胳臂,脑里嗡嗡作响,夕阳的光芒射进他的眼睛里,闭了闭再睁开,面前清明了,一把甩开女人大步往前走,绕过路口才立住,有个老嬷嬷守着箩篼,在卖自己熬的梨膏糖,回头看女人和桂珊还离老远儿,从袖里掏出钱买了三四块梨膏糖,站在路边吃着,放得都是绵白糖,把嗓子都甜齁了。
  待娘俩个满头大汗地走近,他把剩下的梨膏糖给桂珊,看到女人心底火起,低声骂道:“ 擦哪个屁啊,就是你要来寻她,寻得好,比打发条狗还不如。”
  她嫂子反埋怨他:“你同她计较!左耳进右耳出当没听见不行麽!十年了,该散的都散了,不过是余在瓶口的一点气,你由着她发,发完不就好了?做啥非要跟她争,可好,把那口气又憋回去。”她哥哥啐一口痰吐在阴井盖上,喉咙腻腻地:“我还要捧她不成?她那落魄样儿,可值得我捧着!”
  她嫂子道:“姑爷好歹从前在政府做过事,同姑奶奶交往的,也都是官太太富太太,听丫头说,前一阵才给美娟相了财政部长的少爷,要是能成,立马麻雀变凤凰。现今儿我也不图她给两个,能帮衬着替桂巧在上海也寻一门婚事,我就心满意足了。”
  桂巧是她的三女儿,桂姗的姐姐,十九岁,颇有些姿色,心也高。
  她哥哥不以为然:“你管的太宽。”
  房间里没有点灯,又面朝北,夕阳旁落,光阴黯淡成矮榻前一团烟色,丫头阿春坐在榻沿边儿,拈着烟签子轻捅孔洞里的烟膏,烧热了,稀软的直冒泡儿,聂云藩侧躺着,头倚墨绿绣蟹爪菊的软枕,吸了一口又一口,浑身五体通泰,阿春认真的烧烟,粗黑的辫子梢偶尔扫过他的脸颊,不由吭哧一笑:“去去,拿茶来。”
  阿春放下烟签子,执壶斟茶,端着递到他嘴前,他仰颈慢慢喝着,眼睛却黑洞洞地盯着她,脸上有一抹慵懒的神气,随手拈起烟签子在烟灯上烧,再凑近她的辫梢儿,澌一声响。阿春喂他吃茶不敢动,只噘起嘴儿,抹了胭脂,红红的。
  茶才吃毕,聂云藩便捏住她的腰肢往怀里带,把枪杆顺势凑到她嘴边:“吃一口,你也吃一口。”
  阿春笑嘻嘻地,钻来扭去像只滑溜的活鱼,聂云藩使出七分劲儿要降住她,枪杆摇晃,烟泡儿滴到灯里,噗呲噗哧像在炸花子,却没人理。
  帘外佣仆禀道:“太太回来了。”
  英珍进到房里,啪得把灯捻亮了,斜眼便见聂云藩正在抽大烟,阿春站起身,快步走到她面前福了福,叫了声“太太”,辫子毛毛的,月白的衣衫紧裹住腰肢,掐进去的地方有个油黄的五指印,她当没看见,点点头将手提包往梳妆台面一搁。阿春悄悄地退下了。
  聂云藩躺在那里看着她,她从橱里取出件五色格子旗袍,半新不旧却熨烫的没有一丝褶皱,连衣架搭在旧藤椅子靠背上。抬手解松盘扣,一颗一颗从颈子处一直延到腋处,细长胳臂弯成优美弧度,再从肩处慢慢地褪下,绸缎旗袍娇弱的很,稍用劲儿边边角角的缝线就会扯断,她弯下脊背,柳条儿的腰,熟桃子的臀,两条纤长的腿,其实内里还有件白色蕾丝衬裙,薄似蝉翼,穿与不穿无甚区别,她本来就跟个雪人儿似的。
  聂云藩暗忖他这个太太实在驻颜有术,容貌清丽妩媚,身材秾纤合度,十数年光阴似箭,莫说兄嫂弟妹生育后早早的衰老了,连跟着他的那三房姬妾,如今肥壮的不能认。神思间,她已经穿好格子旗袍,坐到镜子前,小心取着头上的赛璐珞彩色发夹。
  聂云藩把枪杆放下,吃口茶,再趿鞋走到英珍面前,倚着梳妆台抱臂看她,开口道:“在老太太房时,遇见三嫂,向我打听你总不显老的秘方,你说下回我遇见她,该怎麽说?”英珍继续梳发:“不要争强好胜总想压人一头,是最好的良方子。”
  聂云藩忍不住笑起来,又问:“见过你哥嫂了?还在客间麽?晚些我请他们去华懋饭店吃虾子大乌参。”
  英珍冷淡道:“他们走了。”
  聂云藩啧啧了两声,挺惋惜的语气:“十数年未见,理应有许多话说,怎匆匆忙忙就走了?”
  “怕赶不上去金山最后一班车。”
  聂云藩不以为然:“我开车送他们去金山一趟,有甚大不了。”
  英珍在镜子里瞟过他,穿着雪青锦绸长衫,银白云纹马褂,头发皆向后拢去,乌油油的,他长得不难看,有和老太太一样深凹褐灰的眼睛,岁月足了,添了许多人情世故进去,倒显得十分深沉,让人看不透,猜不着。
  这是他一贯欺骗女人和男人的伎俩。
  她心如明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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