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盅》作者:折冬声

第五章

    晨曦初至。

    屋里屋外仍是静悄悄的,家家户户都还在睡。

    终芒却要起身了。

    姑娘记挂着寨子里的事,要去清理陈旧的破箭枝,要去看这月的采买账目,要去帮厨房的摩婆处理昨日运来的新鲜芒果……一件件,一桩桩,满满当当的。

    止衍眼睛仍阖着,手臂微一用力,没让她动。“再睡一阵。”

    “我要起了。”

    “这么早。”

    “我要起了。”

    止衍睁眼。借着晨时薄光看着,怀里的姑娘眉眼间分明仍有倦怠色,显然困着,只是倔,非要起。

    于是止衍说,“可我还要睡。”

    “你睡你的。”

    “但我想抱着你睡。”

    “……”

    “好不好?”

    “……你多大了?”

    “过了廿五,不到三十,不算大。不过,大到了七老八十我也抱你睡。”

    “……”

    终芒动了动脑袋,没说话。

    止衍笑,“我打算睡到日上三竿,太阳光里做个好梦,你由着我抱,好不好?”

    终芒仍是没有说话,但,把脑袋埋在他怀里,不挣扎了。是好的意思。

    止衍在她发间落下一吻。

    再一阵,屋里起了一阵绵长的呼吸声,睡的人累得很,睡得沉。

    睡着的当然是终芒。脑袋埋着,眼睛阖着,黑发的姑娘睡颜安宁。而止衍睁着眼睛,抱着她,在不扰她的力道下,手指一下一下拂她的头发。

    发丝是柔软的。

    –

    推门步出屋外,已是山间正午了,炊烟袅,天日晴。

    几个孩子打门前经过,见两人一块出来,便是叽叽咯咯一阵笑,又告诉终芒,厨房要弄芒果小宴,摩婆一早就唤她过去。

    终芒应了。

    要往厨房那边走,却被人从身后环上了腰,抱进怀里。止衍把下巴磕在她头顶,手扣着她的手,力道不轻不重,没让她走。

    终芒道,“我要去厨房了。”

    止衍一笑,把手收紧了。“我们去叹息谷吧。”

    “去叹息谷做什么?”

    “我们去年在山里到处晃荡,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叹息谷,在那里救了一棵快要死掉的小桃树,你不想去看看它么?”

    终芒安静片刻,终是道,“……太远了。”

    实是太远了,一去一回,好几个时辰。今日迟睡,再加上前几日总下山去,已耽误不知多少事。寨里事情这么多,哪能一再耽误。

    止衍微微一叹。“我不想你这么累,一天到晚,忙个没完。”

    “没有累。”

    “小芒果。”

    终芒不说话了。

    止衍抱她一阵,知道她一言不发,心里仍是想着要尽快赶到厨房去。这姑娘固执是一向的,脑子里总揣着大大小小的正事。

    止衍道,“去吧。”

    他放了手。

    终芒走出一两步,顿了顿,又转过身来,一双黑眼睛看着他。微微抿嘴,不说话。

    止衍笑。“不跟你一起过去了。晚些时候我去找你。”

    终芒又望他一阵,继而嗯了一声,独自走了。走出不多远,拐角处,又转头望了他一眼。

    止衍微微一笑。

    终芒微微垂下眼睛,一转身,进了拐角。终于是不见了。

    独立屋前的止衍敛了笑。

    四下看去,这不大不小的寨子里,木楼挨着木楼,小路交着小路,炊烟摇摇,人语声声,处处是人间烟火气。

    一座普普通通的小山寨,人人都过得平安。但是……

    他在寨道上行走,眼睛四下观察着,路过寨中水井,隐蔽处见到一只草鞋,有些破了,捡起来看了看,丢下了,又继续走,在一座小楼前停步。

    小木楼是二层,已陈旧了,安安静静,久无人居的模样。

    附近有几个孩子在玩捉迷藏,止衍随手招了个女童过来,问她知不知道这屋子是做什么用的。女孩子怕他,小声答得很认真,说这屋子自从她出生起就是空着的。其他孩子也这样说。

    他放了他们回去继续玩,独自推门进了屋。

    吱——呀——

    屋子空落,除了墙,只有墙。地上厚厚一层灰。唯数年没人进过的屋子才会是这般寂寥模样。

    他步履极轻。脚下灰尘不曾惊起,走过了,连鞋印也不留。

    四下很静。

    他停了下来,蹲下去,盯住了地上某处。旧屋子难免有裂隙。眼前这道地上裂隙很不起眼,然——

    里面夹了一根花白的头发。

    止衍捡出这根头发。

    长着这头发的那个老人家,不久前还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样没了。甚至,没有一个寨人记得。

    他把头发仔细放回去,忽朝着天花板嗅了嗅。

    无声无息上了楼,二楼同一楼一般荒凉寂静,什么也没有。但,走到某处墙角,他俯身把某块略微破损的木地板一掀……

    底下竟是些许芒果汁水。

    有点黏着了,显是几日前顺着地面缝隙渗进来的,隐蔽极了,难以打扫。

    –

    厨房里很热闹。

    管厨房的老婆婆是小旗子的奶奶,大家都唤作摩婆,年纪一大把,手脚却麻利,把整个厨房的锅碗瓢盆全都管得服服帖帖的。

    昨日运来了芒果,明一命又说要弄个芒果小宴,让大家都到后山空地上去热闹热闹,摩婆一想,也可以,便利落做起来了。

    整个寨子里有空闲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被叫来打下手,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被摩婆一瞪就消停,低下头去做事,趁着老太太不注意,又左左右右偷着笑。

    姑娘们这么多,只终芒一个人不说不笑,埋着头认认真真地在切芒果,把香甜芒果一个个从竹筐里拿出来,去皮去核,再切成小块,装进大木盘子里。

    她动刀很快,即使不过切个芒果,也像是刀光剑影,刃中生寒。

    因此这刀下是很危险的。

    蓦地一只手出现在刀刃之下,竟是比她更快,摸了块小芒果便走了,一点没伤着。

    终芒全然没反应过来,唰的一刀切下去,案上一声脆响,才发觉芒果已没了。一怔,抬眼看见止衍。

    止衍把刀下摸来的小芒果喂进她嘴里。

    芒果入口有点凉,是香甜的。

    终芒望着他,嚼了嚼,咽下去。

    他喂她芒果,东西已进了嘴,手却不拿走,覆在她侧脸。微微低着头,眼睛里在笑。

    一旁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更不做事了,暗地里朝着这边笑,声音压得低,都在看热闹。

    终芒有点不好意思,脸一偏,低下头去又开始切芒果。切了两刀,又道,“不该偷吃的。”

    止衍笑,到她身边坐下了,说,“为什么?”

    “厨房里不能偷吃,是规矩。”

    “谁的规矩?”

    “摩婆的规矩。”

    “好吃么?”

    终芒被问得一怔,继而闷闷道,“……好吃。”

    “再来一块?”

    “不要了。”

    “那便你喂我一块。”

    “你不能偷吃。”

    “好吃的东西,我也想吃。”

    “……止衍。”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旁人们叽叽咕咕笑出了声。

    摩婆牵着小旗子走进来,一眼看见个不该在这里的人,眉头一皱瞪了他,他却是一笑向祖孙两个问了个好。小旗子笑嘻嘻地管叫他大妖怪。

    摩婆道,“庖厨之地,你来干什么?”

    止衍道,“我来坐着。”

    “坐着?”

    止衍揉了揉终芒的头发,笑说,“我的姑娘这样好,要多花时间,坐下来好好看看才行。”

    他总是这样不遮不掩的。

    这么多人听着,终芒仍自低头切着芒果,脸上却终于有点烫了。手下动作也慢下来,觉得头发上,他掌心很暖。

    小旗子一下子乐了,姑娘媳妇们哎呀哎呀地笑作一团,连总板着脸的摩婆都在笑。

    摩婆看了看,见认真做事的二姑娘方才已把差不多一筐芒果都切好了,又算了算数量,觉得还差一点,便递了个小篮子在小旗子手里,使唤他去再拿一篮芒果过来。

    小旗子说不去。

    摩婆道,“为什么不去?”

    小旗子眼睛滴溜滴溜地在终芒和止衍身上转着,说,“二姑娘好看,我也想坐下来好好看看嘛。”

    摩婆打他一下。

    止衍笑道,“那是不行的。”

    小旗子眉毛一扬,“为什么?”

    “阿芒是我的,我不乐意给别人看。”

    “我也才十岁半吧!”

    “是了,十岁半的孩子便该出门去拿芒果。总之阿芒是我的。”

    小旗子骂了几句幼稚。

    摩婆眼见着桌上芒果没剩着几个了,把篮子往孩子手里一塞,赶着他往外走,可他刚走出两步,忽地老太太又揪住了他头发,把他拎了回来。

    摩婆眯眼盯着他。

    小旗子喉头一动。“奶奶?”

    摩婆道,“你凑过来,我闻闻。”

    “……啊?”

    “凑过来。”

    小旗子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

    摩婆道,“吹口气。”

    小旗子轻轻吹口气。

    摩婆道,“你昨天下山,是不是又偷吃糖人了?”

    小旗子一惊,“啊?这都闻得出来?”

    摩婆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果真是偷吃了!小旗子,奶奶告诉过你多少次,吃这么多糖,牙都给你烂掉。”

    数落好一阵,小旗子挎着篮子落荒而逃。

    屋里的媳妇们又笑,幸灾乐祸。

    摩婆瞪她们一下,使唤她们赶快起来做事,生火的生火,洗菜的洗菜,淘米的淘米。虽是各人做各事,话也终于少了,可厨房里仍是其乐融融的气氛。

    毕竟是一家人。

    小旗子好一阵也没回来。

    摩婆往门外张望着,又皱了眉。昨日运来的芒果就放在厨房后面的物仓里,很近的,早该回来了。

    再一阵子,才有蹬蹬蹬的脚步自远而近,满头是汗的小旗子挎着空空如也的篮子进来了,说,“哎,奶奶,怎么没芒果了?”

    “怎么会没有?”摩婆道,“还有满满好几筐呢,都在物仓里,我才看见的。”

    “啊?”小旗子挠了挠头,“怎么在物仓啊?”

    “不在物仓在哪里?你上哪儿去了?”

    “我去——”小旗子把“去”字拖得老长,半天没说出后面一个字,脸上也渐渐茫然了,终于喃喃道,“——家的二楼去了。”

    谁家的二楼呢?

    芒果分明就堆放在厨房后面的物仓里,他怎么跑到个空空如也的老房子里去了?那么远,累出了半身臭汗,又得了满心的茫然,空手而归。

    摩婆只当他是调皮,着他再去。

    等小旗子再回来,众人已把食材准备得差不多了,摩婆便指挥着做菜。今日是要在后山空地上弄个热热闹闹的芒果小宴。

    芒果小宴在附近这一带是很有名的,一餐饭食里,冷的、热的、喝的,每样都得加了芒果做,具体做什么则看厨师各人发挥,有的菜式常见,有的却是不易做的。

    摩婆教着个新学厨的小媳妇弄芒果银耳汤,絮絮叨叨说着银耳怎么泡,糖要加多少,芒果切成多大的才最入汤味……末了,又点点头,那话自然而然便从嘴里落了出来,“这碗看着还不错,快先给隐婆婆端去,她最喜欢。”

    小媳妇不接碗,只是茫然。“谁是隐婆?”

    这话一说出来,厨房里一下静了。

    摩婆手里的碗咣当摔落,芒果银耳汤全撒在了地上。她自己也茫然。“是啊……谁是隐婆婆……”

    一屋子的姑娘媳妇们都有些怔愣。

    ——“谁是隐婆?”

    终芒忽觉得左手背有些发痒。

    那是一种古怪的痒,涟漪似的盈荡在皮底下,半在骨,半在肉,有什么东西融进了心里去,说不清、道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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