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盅》作者:折冬声

文案

【1】
世界是一只巨盅,盖紧了,里面看不见,长满了热闹和谜团。不揭,永远关着。揭了,却不知会看见什么。

一个繁华喧嚷的古代世界,草民在山野,剑士在江湖,人们是长发布衣,书上是之乎者也……入夜后却总是如此安静。
有时,黑暗里,“他们”出现了。
太阳升起来,天底下亮了,同一个世界里多了一些人、少了一些人,却似是无人察觉异常,古人们的生活如常继续着……

【2】
一个最简单的人,只凭着一柄剑,从陋屋里无名的草民走到世间无人不惮的杀神,珠玉在侧,荣华加身,史册之上,亦已留名。
人世极盛不过如此。
——你,还要什么呢?

——我不要躲在不见忧愁的软红纱幔里醉生梦死,做个乖乖听话的玩物。也不要看战战兢兢的世人匍匐脚边,住进辉煌虚假的神龛。
——白骨森森,鲜血淋淋,迷雾里撕扯。
——我要看见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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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章

    山寨上空笼着那团阴云,已大半天了。

    眼见着是要下雨,偏偏却又一直不下,只是阴着。到了日暮时分,仍是见不了霞彩,到处都有些昏沉沉的。

    一行人进了寨子门,脚步缓缓,都背着满满一竹筐东西,累得很了,脸上尽是汗。

    只一个孩子一身轻松,身穿布衣,脚踩草鞋,手里拿着个红亮的糖人,还绕着大人们跳来跳去。差不多是十来岁模样。

    大人说,“小旗子,别动来动去,眼睛都给你晃花了。”

    小旗子道,“哎,我烦躁么!”

    “年纪小小,烦躁什么?”

    “我想吃我手上这个糖人!”

    “吃么!”

    “不行不行,”小旗子用力摇着脑袋,“这是我给二姑娘买的,得留着。她从来不吃糖,我要给她尝尝。”

    大人道,“那就别吃。”

    “可是我真的好——想——吃——啊!”

    小旗子把糖人凑在鼻子边上,猛地一嗅,又咕噜一下咽了口水。为了移开注意力,狠下心来伸直了手把糖人拿得远远的,又不去看它。一副大义凛然英雄就义的样子。

    大人们笑了。

    天色阴沉,寨屋大多陈旧,墙上爬藓,地上生草,好几处屋子连门也是坏的。

    这地方叫隐云寨,是大山里一处普普通通的小寨子,差不多一百来人。寨人们是些以打猎捕鱼为生的山民,偶尔三五人下山到城里去买点东西,沉甸甸装在竹筐里背回来。

    寨子里平日总还蛮热闹。

    不知怎么的,此时却有些寂静。

    路上空空荡荡,见不着人。山风吹过,把路边屋子的坏门吹得吱呀吱呀响,屋里却一点没动静。

    人,都到哪里去了?

    忽地,不远处传来一阵古怪声响。

    嗒。嗒。嗒。

    一下一下,很有节奏。嗒嗒声里又伴着碎碎低语,断断续续的,风一吹就散,听不太清。

    天色已这样阴暝。

    背着竹筐的一行人不由敛了笑,互相望了望,便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声音之所在,是寨中水井。

    嗒。

    嗒。

    嗒。

    走得近了,那声音也就越发明晰。像是什么正敲着什么。

    几人转了个弯,绕过一处无人的屋子,陈旧的水井便进了视野里。这地方藤草蔓生,阴沉天色下更显阴影重重。

    井边有个佝偻身影。

    是个老婆婆,年纪已很大了,头发是花白,身上的衣服太旧,也有些发白。嘴里兀自碎念着。

    是寨里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婆婆。

    嗒。嗒。嗒。

    老婆婆高高举起的右手干枯如柴,抓着个草鞋,一下一下地往井边打。以她如此年纪,那力度已算是用尽全力。

    乍一看去,还以为她是在打石头,再一细看,几人几乎惊声叫出来。

    她在打自己的手!

    与右手一般干枯如柴的左手摊在井边石头上,被草鞋狠狠拍打,淤青已重了,三两处被草缕划伤,还渗了血。她自己也吃痛,干枯的手背蓦地收紧又收紧,但仍是咬着牙继续打。

    小旗子撒腿便跑过去,手一抓就把草鞋从老婆婆手里抢出来,用了劲,丢得老远。草鞋滑进个隐蔽处。

    小旗子真急。“隐婆!哎,哎,我的好奶奶,您这又是干什么呢?”

    老婆婆脖子颤了颤,不说话。

    孩子连忙去搀她。“走走走!我带您去寻大夫,看您给您自个儿打的——好歹这手也跟了您七八十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嘛。”

    左手被搀住了,老婆婆却又发狠,空着一只右手也朝着左手抓过去,几乎是下了决心要把皮肉给扯下来。若不是被及时赶来的大人们拉住了,真不知会抓出个什么血肉模糊的样子。

    大人们直叹气。“婆婆,唉,您年纪一大就神志不清了,”他们说,“走走走,找大夫上药去。”

    说着便要搀她走。

    小旗子忽道,“刚才路过大夫家,里面好像没人呀。”

    有个大人道,“对对,一路走过来都没人,安静得很,”又朝着老婆婆问,“隐婆,他们都上哪儿去了?”

    老婆婆朝着自己指了指。

    大人道,“喔,到您家里去了?”

    老婆婆老实点头。

    “全到您家里去做什么?”

    老婆婆一下露出惊恐样子,眼睛瞪大了,声音极细。

    “……捉鬼。”她说。

    –

    寨子上空阴云仍在,可天边的太阳已落了。

    夜将至,暝色四侵。

    寨子里一座二层高的陈旧小木楼已点了灯火,里里外外都是人,嗡嗡低语着,到处寻着什么东西。

    一条条影子在灯火下影影绰绰。

    人们压着声音说着——

    “哪有呀,找也找不到。”

    “要是能被人找着,那还叫鬼?”

    “没有鬼没有鬼。但咱们做个样子找一找,老人家好放心,不然成天提心吊胆,老说自己被鬼盯上。”

    “唉,隐婆真是年纪大了。昨儿看着还好好的,今儿又犯了疯,往屋顶砸石头不说,还把自己手打成那样。”

    屋外树底下,佝偻的老婆婆受伤的手已包扎好了,无辜睁着一双眼睛坐在旧椅子上,手也老老实实放在膝盖上,被个络腮胡壮汉守着。

    那壮汉身形实在庞大,蹲在老婆婆身边,把她衬得轻飘飘,一阵风就吹走似的。

    壮汉道,“婆婆,手还疼不疼?”

    他身量大,嗓门也大。

    隐婆不说话。

    壮汉又道,“您啊,别怕,咱们今天就专给您驱鬼。看看这么多人,这么多蜡烛,什么鬼都给它吓死了!”

    隐婆还是不说话。

    不远处,屋里屋外,灯火绰绰,寨人们尽心尽责,不管信不信都做出了个抓鬼的样子。小旗子一手拿着糖人在吃,一手还像模像样地在地上画着驱魔的符咒。

    隐婆忽转头看住身边人。“阿命啊。”

    壮汉立马应道,“是。”

    隐婆问,“二姑娘到哪里去了?”

    壮汉正要回答,隐婆又兀自碎碎道,“日子过得真快呀,一转眼,我们寨里最好的小姑娘就十三了,以前这么小,要弯着腰去牵,现在这么高,都得仰视了。十三是个好数,过了十三就是大姑娘了。厨房的阿摩给她做了好多好吃的,都快凉了,她到哪里去了?是不是你又给她事情做?”

    老迈浑浊的一双眼睛望着他,有点谴责——怎么能把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事压给一个十三岁的小寿星,又是下山采买又是上山捕猎,到了饭点还没回来吃饭。

    怎么做哥哥的。

    壮汉不由放轻了声音。“婆婆,您又忘了,阿芒已经二十了。”

    “二十了,二十了,”隐婆念着,像是在咀嚼“二十”这数目的意思,好半天了也不懂,只又再问一遍,“二姑娘到哪里去了,怎么还不回来吃饭?”

    她眼睛仍望着他,认认真真的。

    壮汉轻轻一声叹息,而后顺着老婆婆的话,假装话里那姑娘确还是十三岁,说她到后山练武去了,穿的是婆婆亲手做的练武服。

    老婆婆咧嘴笑。

    再一阵子,屋里的人渐渐出来了,屋外的人也朝着这边围了过来,都有些疲乏。“寨主,”大家对那壮汉说,“到处都走过,木头缝里的灰都抹得干干净净的。”

    壮汉道,“婆婆,鬼全被打跑啦,您这下放心了吧?”

    老婆婆低头想了想,又抬头打量眼前自己的屋子,眼睛在这里掠一下,那里掠一下,到处看看,忽地看住了屋顶。

    天早黑了,浓云盖住了所有天光,底下的灯火照不上去,屋顶处阴蒙蒙的,静悄悄一点动静没有。

    壮汉道,“那儿?”

    老婆婆一颤。“鬼。”

    壮汉二话不说,差人去搬了个□□来,架着墙便自己爬了上去,窸窸窣窣一阵动静,把屋顶一寸不落地摸了个遍。

    众人伸着脑袋张望着。

    壮汉朝着底下大声说,“婆婆,上面什么都没有。没事。真有鬼也被我吓跑了!”

    说着便要下来了。

    可他身体这样壮实,那老旧的□□却不太承得住重量,一脚踏上去,竟是把它踩断了。

    嚓——

    魁梧的身体晃了晃,直直朝着地面摔下来。

    底下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然,那凉气刚吸了一半,电光火石之间,一个黑影自不远处一跃而起,倏忽间已到了眼前,把壮汉一把接住了。

    那人影抱着如此重量的人落了地,脚下声音竟是又稳又轻。

    乍一眼看来,真是怪异。

    魁梧的汉子被打横抱着,抱着人的却是个身形单薄的年轻姑娘,一双黑亮眼睛即使在这样的夜色灯火里也能让人看个分明。

    有那么一种人,不管是谁见了,先看见的总是那眼睛,再然后,才看见了余的部分。是个沉静而好看的姑娘。

    壮汉回过神来,便是偏过头去朝她咧嘴一笑。“终于回来了?一大清早出了门,上哪儿去了?”

    姑娘放他下地,答得平静。“下山采买箭枝。”

    “喔,采买箭枝,”壮汉往她肩上揽过去,被一侧身躲过了,倒也不恼,“是是,寨子里箭枝都旧了,是该去买了。那你昨日也是一大早就出了门,干什么去了?”

    “采买食材。”

    “食材是摩婆管的,怎么你去买?”

    “我帮她。”

    “喔,你帮她。那你前日出门也早,天没亮就不见了人影,山上山下这么远,路也难走得很,你又是去干什么了?”

    姑娘很是平静。“买鱼竿。”

    “买鱼竿?”

    “闲来无事,想钓鱼,屋里没有鱼竿。”

    “那么现下,鱼竿在哪里?”

    “没有买成。店主人发了疯症,店门没有开。”

    壮汉啧了一声,意味深长。“你说你二十岁的人了,找借口还不如人小旗子。”

    姑娘抿抿嘴,看也不看他,走了。

    树底下,本在椅子上坐得端正的老婆婆见了姑娘走来,顿时一喜,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半路里被她搀住了,又坐下。

    隐婆笑道,“二姑娘,你回来啦。”

    “隐婆。”

    “隐婆和摩婆在厨房做了好多吃的呢,要多吃啊。看你,都十三了还这么瘦,从小就没阿命一半重。”

    “嗯。”

    姑娘见了老婆婆包扎着的伤手,正要开口问,忽地隐婆仰脸望着眼前的姑娘露出疑惑神色,“二姑娘啊,你怎么这么高啦?”

    一旁坐着的寨里大夫叹道,“隐婆婆,您又忘啦——您又回七年前去了。好多好多年已经过去啦!如今二姑娘都有二十了,怎么会不高。”

    “二十,二十,”隐婆念着,又在咀嚼“二十”这数目的意思,念着念着,好似终于是明白了,一手轻轻抓上姑娘的袖子,有些恍然,“喔……二姑娘你都二十了,我忘了这么多事啊……”

    姑娘把手覆上老人家的手。

    这时候咬着根长签子的小旗子凑过来,冲姑娘眨巴眨巴眼睛,很是不好意思。“二姑娘,”他说,“嘿嘿,我本来给你买了糖人……”

    姑娘道,“糖人好吃么?”

    “好吃!真好吃!”由衷赞叹两句,小旗子又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头,“所以本来想给你也尝尝,但是……”

    到底没忍住诱惑。

    姑娘伸手揉了揉他脑袋。

    蓦地,姑娘的手被隐婆一把抓了回来,老婆婆不知何时竟是面色大变,见了鬼似的朝小旗子问,“你是谁!”

    竟是连声音也颤了。

    小旗子无奈。“婆婆,我是小旗子呀。”

    隐婆脸都白了。“什么小旗子!”

    边上的大夫一声叹息。“隐婆婆,您看您,又忘了,您的记性老留在七年前。那时候小旗子才三四岁,是个小小豆丁,现在长大了,您自然是认不出来了。”

    隐婆只摇头,“什么小旗子,七年前没有小旗子。你是谁,你是谁!”

    小旗子一头雾水。

    隐婆道,“你父是谁,母是谁!”

    小旗子老实作答。“我爹是三铁匠,我娘是庆大媳妇,我奶奶就是管厨房的摩婆。”

    “三铁匠?”隐婆道,“三铁匠身体不好,好早之前就折了,没成过亲,哪里来的儿子?”

    这番话说得众人都是一怔。

    ——三铁匠好端端地就站在一边呢,憨憨地笑着。

    小旗子挠挠头,又挠挠头,更加茫然。寨人们只摇头,暗地觉得老婆婆的疯病真是愈发严重了。

    老婆婆忽地又盯住了屋顶,那处她总认为闹鬼的屋顶。

    阴森寂静。

    檐下灯笼里的烛火太微弱,光亮一点照不上去,只把它衬得更加不可捉摸。

    屋顶为何无光?因天上布满浓云。

    隐婆缓缓地,朝着天空看了过去。

    好厚重的云。

    在寨子上空一动不动地盘了一整日,眼见着是要下雨,偏偏却又一直不下,只是阴着。星月不见,入夜后盖住了所有天光。

    隐婆几不可见地颤了颤。

    右手,再一次不自觉地朝着已受了伤的左手伸了过去,有点疼,但,把那东西抓出来、抓出来……

    “隐婆!”

    寨人们急切阻了她自残的手,而她只喃喃碎念——

    “江山壁……江山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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