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盅》作者:折冬声

第九章

    翌日一早。

    知道止衍又要走,明一命嘴里的肉包子咬了一半,顿住了。

    他看了看慢慢喝茶的止衍,又看了看一旁面无表情进食的终芒,塞了满嘴的东西渐渐吞下了肚,仍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自家妹妹等他等了这么久。

    一个月,再一个月,又一个月。他上次是走了三个月。于有心上人的人来说,三个月实是太久了。一个一向不说谎的人,日日变着理由下山,采买箭枝、采买食材、挑选鱼竿,全是笨拙借口。山路崎岖,一趟一趟往下走,不过是想早些看见他。

    但,这才两天,他又要走。

    明一命张张口,觉得自己很该数落几句,但又一看止衍,觉得气势弱他三分,数落也开不了口。

    终芒低头吃东西。

    止衍把她的粥碗端过来,勺子在里面搅了搅,仔细吹凉,又拿了筷子,把她不喜欢的葱花一一捡到自己碗里。

    粥碗放回去,勺柄对着她,方便她用。顺手又给她把一缕颊边发捋过耳后。

    终芒把这碗粥一勺一勺吃下去。温热正好,未遗一粒葱花。

    明一命长长叹口气。“多久回来?”

    止衍道,“短则两月。”

    “长呢?”

    止衍看终芒一眼。“也许半载。”

    终芒咬住勺子。

    明一命道,“义兄,你也不是喜欢在外奔波的人,为什么总是要出门?再有,你不羡名、不求利,对权势也毫无兴趣,从南到北四处作乱,到底是什么打算?”

    “有趣。”

    “那是从前。如今呢?”

    止衍笑了笑,不答。

    终芒放下了勺子。寨里负责炊事的摩婆总是忧心她吃不饱,每餐都给她盛很大碗。今早本就没什么食欲,放了勺筷,碗盘里仍剩着不少。

    止衍道,“多吃一点。”

    “不吃了。”

    “一点也不吃了?”

    “嗯。”

    “真的不吃了?”

    “不吃了。”

    止衍把她的碗端过来,一勺一勺吃了那半碗剩下的粥。

    –

    终芒把止衍送到寨子外,天色尚早,寨人大多仍关在屋子里睡觉,只有大厨房开了门,摩婆带着呵欠连天的小旗子在里面忙碌。

    祖孙两个头挨着头蹲在地上,专心整理食材,压根没注意他们从门前走过。

    他们也没打扰。

    老杨树到了。地上晨光斑驳,树影子懒洋洋地在风里晃荡。山桃将尽,杨絮欲飞,三两缕白絮落在脚下,终芒一下踩上去了。

    她不喜欢杨絮,但此时此刻踩它也不是故意的,不过是不经意,心思全不在这里。

    按着寨中习惯,送行送到杨树底下就可以了。

    她停下脚步,仰脸看身旁的人。

    止衍在笑。

    “一命昨日喝了太多酒,头疼,吃完早膳便又去睡了。这一觉睡下去,正午前不会醒。”

    “嗯。”

    “没他来扰你,你上午会很闲。”

    终芒想说她要去谷仓清点米粮,还要带人去捕猎,还要去帮福叔家搬东西——总之根本就不闲。

    但话到了嘴边,没开口。

    止衍伸手,拂去终芒脑袋上一缕杨絮,顺势又揉了她的头发。“所以,再送我一程好不好?就到桥那边。”

    姑娘不擅梳妆,掌心下的头发有点乱,但人那么乖。

    终芒说好。

    止衍牵着她的手,踏过老杨树的影子,不慌不忙地往前走。朝阳渐升了。

    他们走得不快,但业桥也不远,不一会儿便到了。春意深,山草盛,业桥下的小山溪泛着日光。

    终芒想起小时候明一命一时兴起带着她在这里捕鱼,兄妹两个什么也没抓着,徒劳湿了一身衣服。

    不知道止衍会不会捕鱼。应该会吧。他什么都会。

    止衍道,“在盘算什么?”

    “……什么?”

    “你眼睛一下子很亮。小芒果,你在盘算什么?”

    终芒望向小山溪。不知是不是日光下的错觉,好像,有一条小鱼在水面跃起。也许是落叶。“我想和你在这里捕鱼。”

    他笑说。“昨日鱼肉吃得不够么?”

    很够了。他给她夹了那么多,又细心剃了刺。

    其实她不是想捕鱼,她只是想和他在一起。

    终芒说,“我们在这里抓一条鱼好不好?”

    “现在么?”

    “嗯。”

    止衍看着姑娘。“捕鱼总需要渔具。城里有一家专卖渔具的店,不如你跟我到那里去,我们先去买鱼叉。”

    “好。”

    于是又牵着手,踏过静静的业桥,到了小山溪的另一边,继续慢慢往山下走。山路崎岖,野树森茫,落在身上的日影时盛时稀,手越牵越紧。

    终芒不想放手。

    日陨山。那么远。一去,多久才回来?真要半载么?

    山脚到了的时候,清晨也已经过去了,红日斜挂,山下城里一片世俗景象,熙熙攘攘,人人为生计而忙。

    渔具店大门紧闭。

    听人说那女店家近来实在是魔怔了,到处尖叫着找相公,可她根本没有相公。街坊们好心,一早送她去大夫那里了。

    “可怜那玉香那姑娘啊……”有人叹息说。

    没有渔具可以买。

    终芒牵紧止衍的手。

    ——其实她知道这里没有东西可以买。她在集市上见过那魔怔了的渔具店女店家。

    想拖延罢了。

    止衍凝目注视那木门紧闭的铺子,片刻后,道,“店门不开,就不买了。但,我刚才看见一家云吞铺子,你饿了么?”

    “有一点。”

    “那我们去吃小云吞。”

    “嗯。”

    云吞铺子又窄又暗,也没什么人,但碗大汤多,云吞肉馅鲜美,面皮口感也很好,一阵热气里,吃了一个,想吃下一个。

    终芒吃得很慢。

    外面,赤日已高了。两个人只当没看见。

    吃完了云吞,又散饭后步,路过戏班子,有戏可看,又可耽误好几个时辰。拖延的借口总是找得出来的,反正牵着手,不想放。

    炊烟将起,黄昏已近。

    止衍牵终芒进了一家小客栈,上了楼去,进了屋,关了门,吱呀一声响,什么都在外面了。

    等不及步到别处去,抵着门,止衍低头去吻眼前的黑发姑娘。

    终芒闭上眼睛。

    “小芒果。”止衍在她耳边说。

    气息这么近。

    终芒眼皮微微颤。“嗯。”

    “我有时想带你走。”

    “止衍……”

    “我知道你不愿意丢下他们,所以只是有时想想。”止衍笑了笑,“等我回来。”

    “嗯。”

    –

    终芒裹在被子里,止衍下了地,缓缓系了身上的衣袍,又点了灯。

    灯光如豆,昏黄,晕开客栈小屋里暗淡暮色。

    日已西沉了。

    止衍走回床边坐下,微微抬手,一只银色的小铃铛系在手指上。他晃了晃。叮叮——叮叮——铃声清清,响着的不止是他手上这一只,还有一只,在地上终芒的衣服里。

    叮叮——

    叮叮——

    两只铃要响是一块响的。

    终芒笑了。

    止衍说,“若我走得太久,你想念我,就让我知道。摇一次是三分想念。摇两次是七分想念。摇三次是十分想念,等得不耐烦了,催我回来——那么我一定回来。”

    摇铃若有三次,千里万里,他会回来。

    终芒笑意微敛。“不摇。”

    “不摇?你若是摇了,我会回你。”

    “不摇。若是情形危急,你正小心藏着——”

    那么,铃声一响,不就暴露了?很危险。

    又万一他劳累数日,睡得深沉,蓦地被吵醒呢?

    止衍道,“那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

    终芒抱着被子坐起来,黑发垂落背后,仍有汗湿。她一言不发地看向散落一地的衣服。那时候动作急,衣服掉在地上,好像还踩了好几脚,皱了。

    止衍俯身去把衣服一件一件捡起来,理好了,递给她。一面看着她慢吞吞穿衣服,一面还笑。

    笑里有三分不笑。“阿芒,你乖得有点过头了。不要那么懂事。”

    终芒抬头看他一眼,没说话。把衣服一一穿好了,从床上下来,自己弯腰捡了落在床脚边的头绳,随手扎了头发。

    因是随手,头发其实仍是微乱。身上穿的也是普普通通的布衣。她生得好看,但,一向是不擅梳妆的。

    终芒看向窗户。

    窗外已无光了,夜色笼罩,山上寨子里的明一命一定早就跳脚了。她招呼不打便走了一天,好多事也都耽搁了。

    但是,还是,舍不得。

    她缓缓地、缓缓地,看向止衍。手指无意中攥紧了。

    止衍又揉她头发。“这么晚了,山路看不清,我不放心你自己走。我送你回去。”

    “……嗯。”

    从山下到山上,路算是挺远,但毕竟是有尽头。山径曲折,明月东上。业桥到了。老杨树到了。

    晨间的送行本该在这里就结束,却磨磨蹭蹭,生生又延出一天。

    地上月色斑驳,树影子懒洋洋地在风里晃荡。山桃已尽,杨絮初飞,三两缕白絮落在脚下,终芒又踩上去了。

    她心思全不在这里。

    她停下脚步,再次,仰脸看身旁的人。

    止衍仍在笑。

    “一命不敢数落你。我给他留了一封信,告诉他,他有一瓶珍藏很久的玉光酒被我藏起来了,只有你知道在哪里。为了酒,他不敢多说什么。”

    “你藏在哪里?”

    “不告诉你,”止衍道,“你这么老实,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告诉他,那他就不怕你了。”

    明一命一定会抓耳挠腮的。

    终芒挤出三分笑。“嗯。”

    “你很容易心软,别人只要开口,你便不会拒绝。小芒果,这样不好。你是寻常人,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仙,每天忙来忙去,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你也会累。”

    “嗯。”

    “练武的时候小心一点,累了就停,不要太固执,伤着自己。”

    “嗯。”

    吩咐一旦开了口,便收不住了,总觉得哪里都是缺漏,哪里都得仔细吩咐几句,补一补。

    末了,止衍终于道,“想要我回来就摇铃。”

    “不摇。”

    “哪里会有那么巧,你一摇铃,我在险境里。多半是荒郊野外躺着无聊,猜想你是不是睡了。”

    “不摇。”

    有点固执。

    止衍又伸手揉终芒的头发。两个人对视着,渐渐,都敛了笑。

    圆月俯照,深山寂寂。

    树影之下,杨絮在头顶上乱飘。

    谁也没有说话。

    拖了这么久,要走的人还是要走了。

    终芒视线一直停驻在止衍眼睛里。

    忽地,姑娘微微张了口,但,半晌,仍是什么也没有说。

    也许止衍知道她想说什么。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面色一下和缓了,微微一笑。“小芒果,我真喜欢你。”

    “……嗯。”

    “乖,等我回来。”

    止衍又朝着终芒脑袋伸手,这次不是揉头发,修长的手指微微一动,动作自然而熟稔,牵正了姑娘的发绳。

    没有落吻,以免拖延又拖延。

    止衍转身走了。

    一步,两步,三步。

    终芒忽然叫他。

    止衍转过身去,只见黑发的姑娘站在初遇的老杨树底下,身披树影月色,眼睛比什么都亮。

    终芒什么也没有说,但,笑了。

    她笑起来的时候总是这么乖。

    止衍也笑了。

类似文章

发表评论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