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盅》作者:折冬声

第六章

    林间空地。

    春日到了下午,风物都有点倦,山间风是要吹不吹,树上叶是要动不动,连天上的光洒下来,也有三分懒。

    地上的人却很有兴致。

    陈旧简陋的木桌一张张并排摆着,上面又是陈旧简陋的一只只木盘木碗。

    山里人没什么好食材,所谓的芒果小宴并不十分丰盛,芒果凉糕,芒果银耳汤,芒果凉鸡丝,芒果酥肉卷……新鲜,却也是简陋的,图个热闹而已。

    粗衣的寨人们三五聚在一起,站着坐着,男女老少都乐呵呵地在吃,高声低声,聊天说笑。

    几个孩子吃着吃着打闹起来,丢了碗筷,从这边跑到那头去,一路是在笑。做娘的端着碗在他们身后追,让他们回来坐着好好吃东西。

    到处是芒果香气。

    角落里一处树荫底下,两个人席地坐着,终芒把脑袋靠在止衍肩上,他揽着她。

    她说着他离开那段时间里的大小事。其实也没什么。寨中生活平静,每日都是差不多的,无非是些闲杂琐事,采买东西、后山捕猎、到厨房打下手之类。寻常百姓的生活。

    就这么些事,也数了良久。

    因为止衍总追问细节。问她买东西买了什么、背回来是不是重,问她猎到的野兔子好不好吃,问她在厨房里都帮摩婆做了些什么事。总之是一一过问,听她认真地答,然后就笑。

    终芒怀里忽一阵银铃轻响。

    是止衍晃了晃他自己手里这枚。

    他说,“看不见我的时候,你一时辰念我几次?”

    姑娘说这问题问得像小孩子。

    他捏了捏她下巴,笑道,“几次?”

    “……好多次。”

    “好多次是多少次?”

    “……就是好多次。”

    “十次?”

    “多一点。”

    “十一次?”

    “多一点。”

    “十二次?”

    “多一点。”

    “一万次?”

    “……那也太多了。”

    情话这样的事,向来是除了“我喜欢你”之外便没任何别的意涵,旁人听着耳朵都起腻,他们自己倒是乐在其中。姑娘一句一句地答,眼睛一直亮亮的。

    一个脚步近了。

    大块头的明一命摸着络腮胡子装模作样地咳了咳,待引了两人注意力,又装模作样地朝着止衍恭恭敬敬一鞠躬下去,“义兄。”

    止衍道,“你这是做什么?”

    明一命道,“义兄,这叫礼数。”

    “我倒不知你何时对礼数有了兴趣。”

    “义兄你向来不拘礼,有所不知。其实为人做事,还是有点礼数好。比如——长幼有序,”明一命笑眯眯道,“今日我向义兄恭敬鞠躬,待日后有人娶了阿芒,做我妹夫,不也是要向我鞠躬的吗?”

    终芒微微偏过头去,头发半遮了脸。有点烫。

    止衍伸手,手指暖暖的,把她头发捋在耳后,笑道,“鞠躬有什么要紧,若是我的新嫁娘开口,要我守拜堂之礼,我也可以跪你。”

    明一命乐道,“说好了?”

    止衍不答他,轻戳了一下姑娘的脸,说,“小芒果,你要我跪他么?”

    终芒道,“谁要跪他?”

    止衍道,“你看,她反对。”

    明一命道,“阿芒,我是你哥哥。”

    终芒不理他。

    明一命长叹气。

    止衍道,“你这哥哥有些失败。”

    明一命道,“不。这是成功。”

    “成功?”

    “我家阿芒对谁都好脾气,唯独对我总是爱理不理,这分明是撒娇。”

    他还挺得意的。

    终芒不说话。

    止衍道,“小芒果,你要我打他么?”

    这人下手从来都是只重不轻的。

    根本打不过他的明一命立马正色,说起正事。“大家说想弄个比武大赛。”

    比武?

    止衍往明一命看过去。

    那眼神——这小寨子里能把刀剑好好拿起来的都没几个,还比武?

    明一命道,“知道头名和次名定是你们二位,但我们这些人也可以争个第三名乐一乐。”

    止衍问怀里的姑娘,“想去玩么?”

    “不去。”

    “怎么不去?他们没人敢跟你动手,你只是跟我过过招而已。”

    “不跟你过招。”

    “也对,”止衍微微一笑,“小芒果,你打不过我。”

    终芒一下抬起头来,黑眼睛直直盯着他。

    止衍对着她视线,笑意不变。“是么?”

    终芒一言不发地盯他一阵,霍然站起身来,朝着“比武”的地方大步走去了。

    明一命叹道,“你总能恰到好处地惹恼她。”

    止衍悠悠站起身来,望着她背影,七分笑,十分真。“因为我很爱她。”

    整场芒果小宴都是简陋而雀跃的,这比武自然也是,地是林间泥土地,人是山中寻常人,裁判也是个半吊子的裁判,文武不通,就会个起哄。

    第三名争得很是热闹,男人们、女人们、孩子们,谁都想上去比划比划,最后是小旗子凭着不断向对手们承诺帮忙洗衣服、搬东西、做个好孩子不吃糖……得了这个第三名。

    他还挺乐的,下场前高喊了一句“二姑娘天下第一!我也天下第一!”,引得众人一阵笑。

    小旗子下去了。

    终于场上静下来,人人都认真起来了。

    一二名的角逐。

    终芒自幼习武,人人都知道她是好手,隐云寨里但凡来了难应付的山狼歹人,都是她出面。但,她究竟多厉害?没人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

    止衍是江湖上半个名人。一半是有名,因为人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个到处作乱的人。一半是无名,因为外面人没一个知道他究竟叫什么名字。他身手究竟如何?世人都说是不可测。

    两个人要动手了。

    终芒正了色,正要抱拳,止衍叫小旗子到寨里去拿两把剑来。

    终芒微怔,“要拿剑?”

    “不拿剑,如何比武?”

    “……哦。”

    小旗子第一次跑回来,拿的是两把木剑,终芒小时候练习用的。

    止衍只瞥一眼,让他去换。

    小旗子没想过是来真的,有点发愣,看了看姑娘,见她点头,才又跑去拿了真剑过来。

    寨子里的剑,再真,也不过是寻常铁剑而已。剑锋不算太利,还有点生锈,不知多久没人用过了。

    然——那也确是一柄剑。

    终芒缓缓地,把剑拿在手里。

    只因了被她拿在手里,这寻寻常常的一柄剑,竟是隐约……有了血气。

    剑锋森然。

    围坐一边的寨人们莫名觉到一股凉意,刹那间,似是连山风也蓦地止住了。

    更静了。

    止衍把另一柄剑拿在手里把玩。“小芒果,你是我见过的最能用剑的人。”

    “……嗯。”

    “可你平日却不拿剑。”

    终芒微微垂下眼睛。“剑是天下正义之器。”

    止衍等她后一句。

    她那后一句说得很低。“而我……并不知道天下正义究竟是什么。”

    剑乃兵中之王,寒芒出鞘,必见鲜血。执剑之人若心性良善,剑便守卫太平。执剑之人若误入歧途,剑便徒生杀戮。

    执剑,该是一件慎之又慎的事。

    剑之道,既慎且诚。

    止衍笑了。

    终芒忽地抬眼望定他,“什么是天下正义?”

    止衍笑了,“小芒果,你在偷懒?”

    “……”

    终芒不说话。

    止衍又道,“天下正义是一种要自己拿一生去寻的东西,若是问我,不就是偷懒了么?”

    终芒望他半晌,笑了。“嗯。”

    止衍道,“我数三——二——”

    两人皆敛了笑。

    “一。”

    谁也没动。

    两人执剑而立,山风渐起,从中穿过。

    静静的。

    忽地剑锋一闪,终芒朝着止衍攻了过去,去势极快,旁人几乎看不清。他侧身而闪,一抬手,欲要挡下这一招,然她攻势灵活,剑风所向随他手势一变,他挡了个空,又被她近了半寸。

    已经这样近了。

    毫厘之差。

    但他到底是躲开了。

    她刺了个空,复又追过去,招招式式都认认真真,身形如电,剑风乱飞,然剑下始终空空荡荡,什么也刺不着。

    他只守不攻。

    寨人们不通武,看不出两人究竟打得怎么样,都焦急张望着。

    明一命忽道,“阿芒和义兄不一样。”

    小旗子道,“什么不一样?”

    “说不上来……”明一命凝神望着几有残影的两人,微微皱眉,“但,确实不一样。”

    自是不一样。

    这种不一样,在江湖人眼里是很明显的。只是明一命自己也没跟人动过杀手,看不出来。

    这种不一样在于——

    杀过人的剑,没杀过人的剑,即使一样锋利,也从骨子里就是不同的。一个腥,一个净,这份腥净之别,其深其彻,有如阴阳之分。

    于执剑之人而言更是如此。

    终芒身手极好,但,她没有杀过人。她的招式是稚嫩的,够快够烈,但,没有血腥气。她的剑只是剑而已,冷冰冰的。那是一种练习场上的生涩。

    而止衍只守不攻,剑锋却老练。剑在他手下,已不是剑。那是杀人的活物。只是这杀人之物如今锋芒尽敛,只咣咣咣地挡,不愿伤眼前人。

    终芒再度刺出一剑。忽地——

    剑下不再空了。

    剑下有一种触感。

    那是剑锋刺入血肉的感觉。

    她一惊。

    手中长剑迅即一收,剑锋之锐指向地下。瞬息之间已是满身汗。

    她伤了止衍么?

    只这念头也足以全身发冷。

    终芒一下望向止衍,搜寻他身上伤迹。伤着哪里了?脖颈?肩?亦或是……心口?

    但是……他似乎完好无损。

    什么伤也看不见。

    她怔怔的,他却笑了,把手中长剑随手丢在地上,伸过手来揉了她头发。“小芒果,你赢了。”

    “我刺中你哪里了?”

    “你没有刺中我。”

    “有!”

    “没有。你看剑。”

    终芒朝着手中剑看过去。就在方才,她清清楚楚地感知到剑下触感。

    但是,剑刃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一丝血也没有。

    她望向止衍。

    止衍仍揉着她脑袋,望着她笑。“你做得很好。”顿了顿,又放轻了声音,说,“这样,我也会放心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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