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作者:含糖的小山鬼

第2章 我和我哥(上)
  我哥他妈孙月眉是一个很有手段的女人,孟光辉夏天翻进她家院子里,冬天这个女人就带着吕新尧搬进了我家。
  孙月眉生得顶漂亮,年轻的时候是我们白雀荡数一数二的美人,如今儿子的个头已经超过她了,依旧风韵犹存。她眉心有一粒美人痣,孟光辉说她像画里的观音。
  吕新尧的模样跟孙月眉一脉相承,那个年纪的吕新尧就像一朵带着露水的花苞,还没完全长开,不像后来那么棱角锋利,当时的他有种蜷着的、蠢蠢欲动的美丽。这一点在夏天尤为显著。
  我记得是在七月,吕新尧和他的朋友们常去河里游泳。白雀荡毒辣的日头把他们的汗衫剥了,河边一群人像黑皮水狗一样“扑通扑通”往水里钻。
  我正在河滩上捉小鱼小虾,他们跳进河里时溅起的水花泼到岸边,不光把鱼虾吓跑了,还溅了我满脸。我的朋友张不渝敏捷地躲开了,在一旁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
  水珠子从我脸上啪嗒地滚落,我抬起头,感到眼前一片迷濛。奇怪的是,在水濛濛的视野里,我却清晰地看见粼粼的波光在吕新尧裸露的身体上摇晃。
  河里的吕新尧闪闪发光。
  刹那间我忘了他是我哥——哦,这么说不对,我想起来那个时候他还不算是我哥。
  张不渝哪壶不开提哪壶,拍我的肩膀说:“哎,小梨子,我看见你哥了。”
  我推开他的手说:“我妈只生了我一个,生完就死啦,我没有哥。”
  孟光辉和孙月眉结婚了,但吕新尧不是我哥,孙月眉也不是我妈。
  我的妈妈是一个叫陈美玲的陌生女人,她在我出生之后不满一个月就离开了。
  村里有几个号称知情的人说她是抛夫弃子,从山沟沟里逃走了,可孟光辉不同意。
  他总是铁青着脸纠正说:“我老婆死啦。”
  我刚能听懂人话的时候,孟光辉就不厌其烦地给我讲我母亲的故事。在孟光辉的讲述里,陈美玲是在河边洗衣服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跌进河里淹死的。
  我不知道孰真孰假,也并不在乎她究竟是死了还是跑了,唯一的真相是,她从我的视野里彻底消失了。
  孙月眉搬进我家的第一天,在饭桌上,孟光辉让我喊她“妈”,我感觉到三双视线一齐向我聚集过来,一时有些局促。
  在孟光辉的催促下,我按照他以往的谆谆教导回答说:“我妈死了。”
  话音未落,吕新尧不明意味的笑声就传到了我的耳边,同时桌子震动了一下。
  “胡说!”孟光辉一掌拍在桌上,他指着孙月眉对我说,“从今天起,她就是你妈。”
  我已经念小学了,心里清楚孙月眉不是我死而复生的妈妈,孙月眉一定也知道我不是她儿子,劝孟光辉说“算了”。
  在她的劝导下,孟光辉宽宏大量地让我喊她“眉姨”——正如他宽宏大量地原谅了吕新尧不喊他爹,而是叫他“孟叔”。
  事实上吕新尧既不把孟光辉当爹,也不认他作叔叔,他大多数时间把我的父亲当成一坨浑浊的空气,而我是另一坨。
  在吕新尧搬到我家最初的一年里,我们俩住在同一间屋子,他从来没有主动搭理过我,而我也不敢招惹他。
  只有一次例外。
  我记得那天烈日炎炎,捕鸟网上的麻雀在翻涌的稻浪边摇晃,放学后我沿着田埂往家里走去,因为焦渴,我走了一会儿便跑起来。
  这时候有个比我大的男孩儿迎面向我跑来,经过我时,我们的肩膀重重地撞了一下,随后我就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那个男孩儿停住了,他转过身时神情木木的,我看见一丝血迹从他的嘴角流下来。
  “你流血了。”我提醒他说。
  他愣了愣,舌头在牙齿间顶了顶,突然张嘴吐出一口血沫子。
  “我的牙没啦。”他瞪着眼看向我,“你把我的牙撞飞啦!”
  我说:“你也撞了我。”
  他无视了我的话,蛮不讲理地把我从地上拽起来:“你赔我的牙齿!”
  我那时还没到换牙的年纪,不知道牙齿掉了还会长,对他说:“牙掉了就没了。”
  我看见豆子那么大的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滚落,这时他的哥哥赶来了。
  他哥哥跟他是双胞胎,兄弟俩长得一模一样,我后来才知道他们一个叫大彭一个叫小彭。
  小彭指着我向他哥告状说:“哥!我的牙齿被他撞没啦!”
  “他也撞我了……”
  我的话还没说完,大彭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揪起我的领子,揍了我一拳。我用脑袋撞他,他抓住我的头发,一脚将我踹到了田里。
  我躺在火烫的地面上,小彭朝我扑过来,他的指甲很尖,对我的脖子和脸上又抓又挠,刮破的地方火辣辣的疼。
  这对双胞胎兄弟合伙揍了我一顿后,大彭将穿着夹脚鞋的脚踩在了我的胸口,居高临下地对我啐了一口唾沫。
  “让你欺负我弟弟!”
  他踩着我说出这样一句话时,一阵猛烈的委屈涌上来,我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不是因为他们对我的污蔑而感到委屈,而是为我的孤立无援。
  小彭扯了扯裤裆,说:“哥,我想屙尿。”
  “就在这儿屙!”大彭说。
  我在泪眼朦胧中看见小彭笑嘻嘻地扯下了裤子,并对我“嘘嘘”地吹起了口哨。
  一种巨大的羞辱使我奋力挣扎起来,小彭对他哥说:“哥,你踩紧他。”
  然后又得意洋洋地对我说:“你再乱动,尿嘴里了别赖我。”
  我在屈辱和愤怒中狐假虎威,搬出了吕新尧来震慑他们,我说:“我要告诉我哥,让我哥打死你们!”
  说完我就掉下了眼泪。被他们冤枉、被揍我都没有哭,但是这句谎话却让我泪如泉涌。
  “你哥是谁?”不知道是大彭还是小彭问。
  “我哥是吕新尧!”
  吕新尧,这是我第一次说这个名字,我哽咽了。
  同时我耳边的地面上溅起了淅沥的水声。
  “哦哟,你把我弟弟吓尿了!”大彭哈哈大笑。
  那天下午我沉浸在委屈和悲伤中,躺在地上哭得身体抽搐,大彭和小彭早就抛下我走了,我还是在哭。
  直到傍晚,我把眼泪流完了才从地上爬起来,独自一人狼狈地走回家里。
  吕新尧正在院里的木头桌子上看书,我推门进去时,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在这短暂的对视中,我发现我枯竭的眼泪仿佛找到了水源般,又一次涌出来。
  我面对着吕新尧嘶哑地哭出了声。
  他有些惊愕地看着我,过了一阵放下了书朝我走过来。
  吕新尧站在我面前,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感觉脸上和脖子上的伤口被他的目光注视后开始发烫。
  “哭什么?”他的声音冷冷的,落进我的耳朵里却是热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一开口,我却哭得更厉害了。
  吕新尧不说话了,他沉默地看着我哭,又看着我用胳膊擦掉眼泪。
  我把眼泪擦掉后对他摇了摇头,然后走进了房间里,爬到床底下翻出了我的存钱罐。
  我的全部积蓄都在里面,一共十三块零七角,我把钱全都倒出来,拢在手里走出了门。
  吕新尧回到了小木桌边,我走到他旁边,把钱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小声问他说:“你能帮我打两个人吗?”
  吕新尧看了一眼我给的酬金,又盯着我看了半晌,轻蔑地讥讽道:“找我干什么?找你爸爸去。”
  他压根儿不愿搭理我,我应该夹起尾巴,灰溜溜地滚蛋。
  但在我低下头的时候,却听见他问:“谁?”
  我才想起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于是我说:“双胞胎。”
  吕新尧没再说什么。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迸出一股猛烈的冲动,我想问吕新尧,要多少钱才能让他答应成为我血脉相连的亲哥。
  但我嗫嚅着没敢问出口,我知道十三块七远远不够,我永远也攒不到那么多钱。
  白雀荡只有一所学校,十一岁的吕新尧念的初中和我的小学在同一片校园里,一年中,我们却没有一次像别人家的兄弟一样并排走在路上。
  那一天之后,吕新尧仍然是早出晚归的吕新尧,他仍然在我之前出发去学校,又总是比我晚回家。
  常常是我在院子里写作业时,吕新尧才推门进来。这时候我就会假装自己完成了作业,把桌上属于我的东西一股脑扫进书包里,然后飞快地钻进从前属于我、但现在属于我们俩的房间里。
  吕新尧从来没有赶过我,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
  我知道吕新尧不喜欢孟光辉也不喜欢我,我只是本能地想讨好他。小孩子天生有种灵感,我当时谨小慎微地在吕新尧可以容忍的范围内向他示好,仿佛早已预见不久之后的将来,这个人会成为我唯一的倚仗。
  白雀荡是个小村庄,孟光辉娶了孙月眉的事情很快传到了学校,吕新尧成为我哥的消息也随之不胫而走。
  我的同学知道后都很羡慕,他们都以为有这样一个哥哥是件风光的事——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吕新尧因为过于出色的长相和天生的领导力,在学校拥有一堆狐朋狗友。
  可只有我知道,吕新尧不是我哥。
  我在一溜儿羡慕的眼神中,低头躲进了自己的影子里。直到有一天我的朋友张不渝突然把我拽了出来。
  事情发生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周五,张不渝和几个男同学因为在体育课时钻狗洞溜出学校,被值周生抓住扣了分。我的小学班主任李老师是个心狠手辣的中年女人,她有一根小指粗的竹鞭子,专门用来惩罚不守纪律的学生,被她的竹鞭子抽过的学生都在背地里叫她“恶婆娘”。
  张不渝和那几个男同学犯了事儿以后,心里害怕极了,恐惧让他们想起很多事情。比如那周的值周生里刚好有吕新尧,而他掌管着扣分的册子。
  然后他们又想起了我。
  我的这群同学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走后门,他们派出了张不渝来拉拢我。张不渝来找我的时候哭丧着一张脸,眼泪巴叉地让我帮帮他。
  “孟梨,你让你哥把我们的名字划掉好不好?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被恶婆娘抽死吗?孟梨,孟梨……”
  张不渝一声声地喊着“孟梨”,我的手绞着裤兜,牙齿一下接一下地咬着嘴唇,为难地告诉他说:“可是……我做不到。”
  张不渝不信,依然哀戚地叫着我的名字,他每叫一声“孟梨”,我的心里就像空荡荡的山谷一样,酸涩地回响一声“吕新尧”。
  不知道张不渝叫了多少遍,他的共犯终于听不下去了,他们把张不渝拉走,恨恨地斜了我一眼,对我说:“假惺惺地找什么借口?不帮就不帮!”
  他们不求我帮忙了,我本应该松一口气,可是我却感觉喉咙里堵着什么似的,难受极了。
  下午我和张不渝在上学的路上碰见,他不但没有停下来等我,反而加快了脚步向前走。我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既感到抱歉又觉得委屈。
  在校门口,张不渝的脚步慢下来,我和他同时看见了正在值周的吕新尧。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进去的学生,包括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忽然有些胆怯。
  其实我只需要像在家里一样,把自己当成吕新尧眼里的一团空气,轻飘飘地离开他的视线就好了,但当我走向铁门、同时也是走向他时,心里却忍不住钻出了一丝羞怯的期待。
  就像一滴露珠从草尖儿上抖落,这个颤巍巍的期待濡湿了我的心田。
  然后落空。
  吕新尧的眼神轻轻地扫过我,理所当然地——那不是看弟弟的眼神,而是看陌生人的眼神。
  我感到期待覆灭,沮丧将它一口吞掉。
  “嘿,吕新尧!”张不渝突然站住了,他热络地挥着手对吕新尧说,“我是你弟弟孟梨的朋友。”
  我心跳咯噔一下,猛然呆住了。
  我想我的脸色一定是一片苍白,可张不渝却浑然未觉,他没有得到吕新尧的理会,扭过头笑嘻嘻地对我说:“你哥他不理我,你叫他一声。”
  我猛地抬头去寻找吕新尧,他早已经收回视线,只留给我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我想我完了。我在家里小心翼翼的示好被张不渝的愚蠢和鲁莽毁于一旦。
  推涌而来的沮丧和愤怒令我狠狠地瞪向张不渝,并且踢了他一脚。
  “你干什么!”张不渝响亮地嗷了一嗓子,不解地瞪着我。
  我是狗急跳墙了,急于在吕新尧面前跟我的朋友划清界限,甚至希望张不渝叫得再惨一点,好让我未来的哥哥知道,张不渝的行为与我无关。
  我怀揣着卑鄙的心思,偷偷地望向吕新尧,并在心里祈求他看我一眼。
  看我一眼吧。
  我比谁都迫切地渴望他能看我一眼,可是我的行为却背道而驰,一直以来在学校里,大老远看见他,我都会绕道走。
  我太心虚了。日复一日,我卑微地耽溺在周围艳羡的眼神所编造的虚荣的美梦与风光中,也愈发清晰地看见美梦与现实之间的鸿沟。在吕新尧不知情的角落里,我无数次隔着那道鸿沟喊他哥哥。
  我哥一度成为我见不得光的秘密。
  现在我必须用谎言保护它,在吕新尧的目光终于缓缓地荡过来时,我大声对张不渝说:“傻逼,他不是我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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