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作者:含糖的小山鬼

第6章 “哥……对不起。”
  我哥穿过稻田、背我回家的那个夜晚使我第一次怀疑起脚下的土地。
  我哥在家门口将我放下,我的双脚踩在了比他肩膀更坚实的土地上,可是那一霎我却突然感到不安。就像断脐的婴儿想缩回母亲的子宫里,我想立刻爬回我哥背上,仿佛吕新尧少年时期单薄的肩膀比大地更加坚牢。
  后来发生的一切印证了我当时的怀疑,在孟光辉死后、我家天塌地陷的时候,我哥用他单薄的肩膀、凭借一己之力把坍塌的天地重新撑了起来。
  我回到家后,孟光辉因为我弄丢啤酒而臭骂了我一顿,我打小就记性好,可那天孟光辉骂了什么我却一句也记不清,我只记得吕新尧在不远的地方向我勾了勾手。他从井里提上来一桶水,像个真正的哥哥一样,帮我洗干净了身上的污渍和血迹。
  我想起大彭小彭,过去我常常看见这对双胞胎兄弟坐在家门口的水井旁边,互相用大木瓢给对方后背浇水。吕新尧湿淋淋的手按在我的后颈上,长而有力的手指在我的头发之间穿梭时,我知道我不用再羡慕他们了。
  洗完澡我独自回到屋里,秋天的夜晚尤为漫长,潘桂枝没有轻易放过我。梦里,他驾驶着稻草人的影子沙沙地收割着庄稼,我梦见我也是一株庄稼,双脚被土地攫住了,怎么也动不了,眼见潘桂枝沙沙地朝我收割过来。
  我走投无路地从梦中惊醒,在一片漆黑中找到吕新尧背影的方向——
  我哥的床挨着窗子,哪怕再暗的天色也总是透着一点天光的,只要有一点光,我就能看见他。
  可是我只看见一片黑暗。
  吕新尧不在那儿。
  我的心跳陡然加速起来,我哥的床就像失去了神像的神龛,我的恐惧无处安放,忍不住对着空荡荡的床喊了一声“哥”,没有人回应我。
  观世音没听见,我于是又喊了一声。在我喊到第七声的时候,屋门发出“吱呀”一声响,我腾地一下从被窝里坐起来,正看见我哥穿着一件汗衫,头发半湿地站在门口。我揉了揉眼睛,撑起眼皮愣愣地望着他。
  “叫我干嘛?” 他刚洗完澡,声音和刚从井里捞上来的水一样凉。
  我脑子里一片茫然,下意识地对他摇摇头,然后我才想起屋里没开灯,也不知道他看没看见。
  吕新尧的脚步声走向了窗边,他背对着我的时候,我捏着被角,没忍住叫了一声“哥”。我听见他的脚步声停住了。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不敢闭上,一眨不眨地盯着吕新尧,怕我一闭眼,潘桂枝的九阴白骨爪就会伸出来将我抓走。
  “哥,”我闷声对吕新尧说,“我睡不着……潘桂枝明天会找我报仇吗?”
  我哥说:“不会。”
  我追问他:“那后天呢?”
  “也不会。”
  “那……以后呢?”
  这次他没有立刻回答我。
  吕新尧的眼睛和窗外的天色一样漆黑,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那道目光仿佛刺破黑暗,将我看穿了。
  沉默了一会儿,我哥看着我说:“不会了。”
  我当时并不清楚我最后的追问对我哥而言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潘桂枝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他一定会埋伏在桥头等着报复我。于是我问我哥,明天放学能不能在学校等他一起走。
  吕新尧却让我在桥边等他。
  我相信我哥,可我仍然感到害怕。然而第二天放学后我忐忑不安地走向桥边时,潘桂枝却迟迟没有出现,我蹲在桥头等了很久,等到的却不是潘桂枝的报复,而是我哥的身影。
  我仍然记得那天傍晚的天色,记得夕阳落在我哥的鼻梁上,还记得有一辆卖老面馒头的单车嘎吱嘎吱地从我哥身边路过,那时我看见我哥的下巴和脖颈上有几道鲜艳的血痕。
  我立马想起潘桂枝的九阴白骨爪。
  我的眼皮不自觉地跳了一下。一瞬之间我仿佛看见了潘桂枝的爪子抓在我哥身上的情形,我突然不敢再悄悄地偷看我哥的伤口了。真奇怪,我们的身体里分明流着不一样的血,但那个时候我却清楚地感受到一种血脉相连的刺痛。
  我哥对那几道抓伤不以为意,我也不敢开口问他,直到后来孟光辉黑着脸,怒气冲冲地回到家里,我才后知后觉地得知真相。
  我哥揍了潘桂枝。
  当时我在屋里听见孟光辉的声音在喊:“吕新尧!你给我出来!”
  我不安地看向我哥,吕新尧却面无表情,像是没听见一样。
  孟光辉一边喊一边从院子往屋里走,他是个没有耐心的人,拍门的时候,已经不再是让我哥出来了,而是让他“滚出来”。孟光辉拍门的手劲很大,门边的一块墙皮被震得掉了下来,先是掉在我的头上,随后又滑下去,在我脚边七零八落。
  这时候我看见吕新尧踢开凳子站了起来。
  我突然感到害怕,连忙用后背抵住门,对我哥说:“哥,你别出去。”
  “让开。”吕新尧皱了皱眉。
  我依然抵着门,对他摇头:“你别去。”
  吕新尧低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直接伸手掰开我的肩膀,将我推到一边,利索地拧开了门。
  我哥把门一打开,我就看到了孟光辉扬起的巴掌。他黑着一张脸,那一巴掌看上去就像要落在我哥脸上。
  也许是看在孙月眉的面子上,孟光辉阴沉沉地瞪着眼睛盯着我哥看了几秒钟,终于忍住了这巴掌。他放下手,扯着嗓门斥责我哥说:“好端端地你打什么人?吃饱了撑的非要给我惹麻烦!去,跟我去潘家道歉!”
  我哥没有理会孟光辉,他说:“要道歉是吧?你让他自己来找我。”
  这是我哥和孟光辉的第一次对峙,我的父亲火冒三丈,他从来不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更何况我哥只是他替别人养的儿子。
  吕新尧对他的忤逆让他感到一种挑衅,那天晚上孟光辉抽出了一条旧皮带,对着我哥就抽了过去。我哥才十几岁,还是个初中生,却拽住了孟光辉的皮带。我还记得吕新尧当时的眼神,这眼神让我父亲后背发凉,孟光辉后来扔下皮带的时候仍然心有余悸,一遍又一遍地对孙月眉说:“我养了个什么东西在家里!”
  他用皮带抽了我哥,但是却全然不像个胜利者,孟光辉指着吕新尧,气急败坏地说:“吕新尧,算你小子有种!”
  我哥是因为我惹怒孟光辉的,我害了我哥,我把自己夹在门背后,眼泪从门板和脸颊的缝隙间滚落,像木刺一样刮着我的脸。
  吕新尧知道我在门后面,却没有管我,他脱了上衣去井边打水洗澡,我从门缝里看见我哥赤裸的后背。
  那一刻我的鼻子突然狠狠地抽了一下,随即泛起一阵凶猛的酸意,眼泪又涌出来。我在泪眼朦胧当中清楚地看见了观音像背后的裂痕。
  “哥……对不起。”我哥从门前经过时,我哽咽着对他说。
  我哥的脚步顿了一下,但却没有停下来,我听着他的脚步声逐渐走出去,忍不住伤心地哭出了声。
  我是个害人精,我害我哥被潘桂枝的九阴白骨爪抓伤,还害他被孟光辉的皮带抽了,吕新尧一定不想当我哥了。
  我在门板背后蹲下来,眼泪一滴一滴掉在地上,我用手指蘸取地上的泪水,一遍一遍写着我哥的名字——我只写了一个吕新尧,剩下的全是“哥哥”,每个哥哥后面都是一句对不起。
  当我写了三十四个对不起的时候,我哥拉开了门。他低头看着我,良久一言不发,“哥哥”在他面前干枯了。
  “起来。”他说。
  我把脸埋在臂弯里,用手背擦着眼泪,低声对我哥说:“对不起……”
  我看不见我哥的反应,只感到他走开了,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一只手落在了我的头发上,这只手把我额头上的头发拨开,迫使我抬起头来。
  我哥蹲在我面前,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用纸巾擦着我湿漉漉的眼角。我第一次和我哥面对面离得这么近,近到能看清楚他的睫毛、近到能感觉他轻微的鼻息——近到我一垂眼就能看见他脖子上九阴白骨爪的痕迹。
  于是我的眼皮又耷拉下去,我和我哥之间没有血浓于水的亲情,但我哥流血,我会掉眼泪。
  我对我哥最初的亲情以及未来的情欲和爱情都是在眼泪中滋生的。

类似文章

发表评论

您的电子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