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枣》作者:含糖的小山鬼

第4章 冰棍
  吕新尧不是心甘情愿当我哥的,是我死乞白赖地赖上了他。
  那天他变成水鬼收走了我的魂,变回人之后却没把魂还给我,于是我开始像个失魂落魄的小偷一样偷偷摸摸跟着他。
  一日之计在于晨,我对我哥的跟踪从早晨开始。
  我放弃了妞妞母亲的庇护,并且不再像蹭百家饭一样蹭陌生背影的荫蔽,我把我哥的背影当作唯一的保护伞,专蹭他一个。
  在他吃过早饭,一如既往地离开家门去往学校时,我磨蹭着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然后在桥边悄悄追上去,和他一起过桥。我的脚步追赶着心跳,将吊桥踩得咚咚作响,仿佛桥下荒芜的铁道上有一列火车疾驰而过。
  下午放学铃响起后,我仍然坐在教室里,张不渝好几次疑惑地问我为什么放学了还不走。我没告诉他我在等我哥。
  我打小就是个吝啬的人,我哥永远会是我的秘密,不管是折磨我的秘密还是振奋我的,我都像个守财奴似的,不舍得掏出一分一毫与旁人分享。
  等初中的下课铃响起,我才背着书包走出教室,一路走到桥头,然后蹲下来继续等我哥。
  起初吕新尧在桥边看见我,拧着眉什么话也没说,直到我追上他。吕新尧在吊桥中途停下,不耐烦地问:“跟着我干嘛?”
  一碰上他的目光,我就怯弱地低下了头,眼睛从他尖尖的下巴颏儿滑到裤脚,隔着两块石板对他说:“我……怕狗,不敢一个人。”
  我天生不会对吕新尧说谎,只能靠后天弥补,但我那时太小,还没学会巧言令色,只会笨拙地把一切缺点暴露给我哥看。
  吕新尧大约是轻蔑地嗤了一声,然后就不再说话了。他继续朝前走时,我壮着胆子,依然牢牢跟着他。
  我常常担心我哥会厌烦他的跟屁虫弟弟,但他弟弟实在是只愚顽的跟屁虫,在还没学到“风雨无阻”这个词的时候,我已经开始风雨无阻地跟着吕新尧。
  那阵子春光明媚,我和吕新尧一前一后地走向同一个屋檐下,春光也像是从他的背影里蹭来的。
  孟光辉没有发现我们的变化,那个时候他正一门心思地栽种他亲爱的小儿子,没空理会我这个便宜货和我哥这个二手产品。孟光辉夜以继日的辛勤耕种没有获得应有的收成,他的求子经历一波三折。
  从吕新尧搬到我家,到我死乞白赖地缠着他,这中间孙月眉经历了怀孕到流产的过程。
  流产后的孙月眉身体虚弱,早晨孟光辉离开家时她躺在床上,傍晚孟光辉回来时她仍然在床上。孙月眉没有精神干活,孟光辉也没有精神管他的两个儿子,于是他每天给我们几块钱买早餐。
  孟光辉从兜里掏出钱的时候,精明的眼珠子骨碌碌地扫过我又扫过我哥,最后他把钱交到了我手上。在便宜货和二手货之间,我的父亲显然更偏爱前者。
  但孟光辉不知道,他交给我的钱很快就被我拾金不昧地上交给我哥,我是我们父子之间的叛徒,靠背地里乐此不疲地出卖我的父亲讨好了我哥,从此以后,我就正大光明地跟在吕新尧身后了。
  那时我正处于一个黏人的年纪,长久以来无处可依的恐惧感因为吕新尧的出现突然找到了倚仗,我就像条贪心不足的蛇,恨不能一天到晚地盘在我哥脚踝上。而与此同时,我作为吕新尧的跟屁虫弟弟,出现在了潘桂枝的视野里。
  我过去听祖母说,从小养大的畜生模样随主人。大约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第一眼看见潘桂枝时就对他产生了本能的畏惧,而潘桂枝同样如此,他第一次见我,就敏锐地嗅出我是一枚可以任意拿捏的软柿子。
  潘桂枝对寻找玩具有着无休止的精力,他在抽厌了陀螺、弹烂了弹珠、玩腻了一切死的玩具以后,开始物色活的玩具。由于我常常在傍晚的桥边等吕新尧,这就使得潘桂枝有机可乘。
  一个炎热的下午,我蹲在桥头写作业,潘桂枝正好从斜对面的游戏厅里出来,我一抬头,正对上他歪着的笑脸。
  潘桂枝一边肩膀斜挎着干瘪的书包,另一边肩膀郎朗当当地晃着,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整个人也是歪歪斜斜的。
  潘桂枝在我面前蹲下来,撮起嘴凑近我的眼睛吹了声长长的口哨,刺耳而响亮的哨音带着气流喷在我的眼皮上。
  他啧啧地说道:“哟,是弟弟啊,在这儿写作业呢?”
  潘桂枝饶有兴趣地将我摊在膝盖上的作业本拿走看了几眼,随后扔在一边,拍了拍我的肩膀,口吻诱惑地对我说:“弟弟,想不想吃冰棍儿啊?哥哥请你吃要不?”
  潘桂枝说话的时候,左手拍着我的肩膀,右手则慢悠悠地搓着一枚老虎机里的游戏币,他歪着脸和嘴角,笑容显得不怀好意。
  我愿意听吕新尧喊我弟弟,就像我只愿意对着我哥喊哥哥,潘桂枝一厢情愿的亲昵让我本能地感到不安,于是我对他摇了摇头。
  “真不要?”
  我仍是摇头。
  潘桂枝皱了皱眉,很快想出新的对策。他说:“好弟弟,那你去彭黑皮店里帮哥哥买一根。”
  彭黑皮就是桥头商店的老板,也是双胞胎大彭小彭的父亲,孟光辉从前经常告诫我不要招惹这个彭黑皮,听说他摔坏过脑子,有点精神病。
  我没吭声,潘桂枝兀自将我手里的铅笔抽走,然后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头,把那枚灰银的游戏币塞进了我手心里:“拿着钱去吧。”
  我把游戏币还给他,告诉他:“这不是钱。”
  潘桂枝愣了愣,显然不太满意我的反应,不过随即他就开始哈哈大笑。
  “不是钱是什么?”潘桂枝不是在问我,而是直接向我宣布唯一的答案,他说,“这就是钱。”
  “怎么,哥哥让你买根冰棍儿都不乐意?吕新尧没教过你吗?”潘桂枝再一次把游戏币塞回我手中,催促我说,“来,拿着钱,你从冰柜里拿完冰棍,把它扔在柜台上就出来,我在这里等你,快点去!不拿着冰棍儿出来,我就把你的作业本扔到桥底下去。”
  他咧着嘴,舌头舔了舔两边的牙齿,神情和他家的三条恶狗如出一辙。
  “你别扔……”潘桂枝的威胁成功地吓唬了我,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着急,我的牙齿在嘴唇上狠磕了一下,一丝酸腥味在舌头上漫开来。
  潘桂枝耸了耸肩,瘪着的嘴向两边拉开:“我扔了——”
  我抹了一把泛酸的鼻子,在潘桂枝得意洋洋的目光下低着头走进了商店里。
  那枚游戏币被我攥在手心里,攥出了一层又黏又热的汗。冰柜就搁在门口,冷气落在玻璃上,浮起了一层白霜,我推开柜门时,被冷飕飕的寒气激得打了个寒颤,仿佛那一瞬间,有一只鬼魂朝我投来幽幽一瞥。
  我忍不住攥紧了手,手指摁着游戏币的边缘、一下又一下地抠着手心,同时我听见心跳声正一下接一下地、剧烈地捶着肋骨——不是出于道德,仅仅是因为害怕。
  当我拿着冰棍向柜台走去时,侥幸同时又自欺欺人地想:他不会发现的。
  我下意识地吞了下口水,嗓音却仍旧紧巴巴的:“付钱。”
  彭黑皮光着膀子,只穿着一条肥裤衩,正在摆弄电视天线,闻声吊起眼睛斜了冰棍一眼,说:“一块钱。”
  他不会发现的……
  我闭上眼睛,飞快地将游戏币扔到柜台上,就像扔出一粒烫手山芋,随后拿着冰棍拔腿就跑,像一个偷了东西的、技巧拙劣的贼。
  我确实是贼。
  游戏币像硬币一样旋转着,掉在玻璃上发出哐啷啷的脆响,这声响在我跑出商店后依然回荡在我的脑海里,我不敢回头,猛地往桥边跑,那个时候,潘桂枝早已扬长而去。
  隔着一座桥,他正端着一片西瓜,坐在家门口笑嘻嘻地看着我,连同他的三条狗。
  我要向桥边跑去时,他身边的狗突然冲我嚎叫起来,我求助地望向潘桂枝,潘桂枝却将西瓜皮往桥下一扔,笑嘻嘻地模仿起了狗叫:“汪汪!”
  我不敢过桥,这时彭黑皮却追了出来。
  他用粗犷的嗓门骂我“短命伢子”,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令我害怕极了,我只好满头大汗地往学校的方向跑。
  我是个胆小鬼,彭黑皮的追赶和叫骂令我慌不择路,乃至于我在逃跑时没留神路上停着的一辆后八轮。我只不过是回头望了一眼,再转过头时已经直直地撞上去,我的眼前登时黑了。
  在转瞬即逝的黑暗中,一股金属的腥锈气沉闷地拍打在我的脸上,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轰然倒地。
  这时彭黑皮揪起我的衣领,一把将我提了起来。
  我的腿是软的,被提起来之后又踉跄着一屁股跌倒在地上,彭黑皮的手指重重地戳在我的脑门上,粗大的嗓门在我耳边嗡嗡地鼓噪着。
  我感到一阵头晕眼花,彭黑皮恶毒的咒骂声从左耳朵进来,又变成一股涓涓细流从鼻子里缓慢地、不可遏制地流出来。
  我伸手揩了一下,揩了一手红,比西瓜汁更红的红。
  我哥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在我顶着一副鼻血横流的熊样儿、模样最为狼狈的时候。
  他的影子挤开彭黑皮的咒骂声、挤开戳向我额头的手指,完全地笼罩了我。
  在他的影子里,那些揣在心里的害怕、惶恐突然堆涌成一阵汹涌的委屈,一发而不可收地淹没了我的眼睛,然后和鼻血一道滚落在吕新尧的手上。
  吕新尧掰住了我的脸,他的手劲很大,径直将我的下巴抬起来,随后,一张揉皱的纸巾被他塞进了我的鼻子里。
  “脖子佝着别动。”吕新尧一掌摁在我的后脑勺上,我看见我的影子缩回脑袋,躲进了他的影子里。
  我低着头,听见彭黑皮问我哥他是我什么人,我本应该替他回答——每次有人这样问,我都会在我哥开口以前喊出“哥”。
  但是这一回我没开口。
  吕新尧的弟弟是个偷冰棍的贼。我的眼泪掉在我的影子上。
  “他哥。”这次是吕新尧自己说的。
  不知怎么了,吕新尧开口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哭出了声。
  哭声中,我隐约听见彭黑皮骂骂咧咧的声音,我知道他向我哥揭发了我的罪行,我看不见吕新尧的反应,只知道他最后扔给彭黑皮一枚硬币,将我偷来的冰棍买了下来。
  彭黑皮离开后,我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吕新尧的影子,吕新尧也没动,仿佛他的影子也在盯着我,盯得我两耳发烫。
  良久,冰棍被我捏得有些化了,包装袋上的水珠啪嗒啪嗒地掉在我脚边,吕新尧终于伸手把它从我手中抽走,“唰”地撕开了。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恰好撞上吕新尧刀子般又冷又硬的目光,他狠狠地剜了我一眼,然后当着我的面凶巴巴、脆梆梆地咬了一口冰棍。
  他盯着我,好像嚼的不是冰渣子,而是我的骨头,吓得我不敢吞口水,又慌张地低下了头。
  大约是弟弟过于怂包的模样取悦了他,我哥扯开嘴角,对我说:“抬头。”
  我抬起头。
  “滚过来。”他接着命令说。
  我当时实在没什么骨气,他叫我滚过来,我就老实巴交地过去了。如果我尾巴骨多长一截儿,接受我哥的赏赐时,也许还能摇一摇。
  我不嫌弃我哥的口水,我把沾着我哥口水的冰棍含在嘴里,只觉得口齿生香。我哥跟我不一样,他嫌弃我,将咬过一口的冰棍扔给我之后,他就没有再吃了。
  年少的我没法想象我哥是怀着怎样一种忍辱负重的心情从商店老板手里把他的小偷弟弟“赎”回来的。所以后来我们相濡以沫的那段时间,我一直担心我哥会不堪忍受,偷偷扔下我跑掉。
  潘桂枝用老虎机里的一枚游戏币将我变成了卑劣的小偷,现在这枚游戏币躺在了吕新尧手上。
  我哥捏着游戏币问我:“谁教你的?”
  我抽噎了一下,还没说话就听见他接着说:“你爸?”
  我连忙摇头说不是,“潘桂枝”三个字被我默默重复了几十遍,但在开口以前,我却在剧烈的心跳中将它吞吞吐吐地咽下去了。
  世上没有不会告状的小孩,更没有哪个缺心眼的小孩会在受人欺负之后以德报怨,还替那人乖乖隐瞒。哪怕是个哑巴还知道比划呢。
  但我没有把我沦为小偷的真相告诉我哥。
  在吕新尧还不是我哥的时候,我曾经用钱收买他,让他替我收拾大彭小彭,但现在不一样——他现在是我哥了。
  我念小学比同龄人早,又爱哭,孟光辉经常叮嘱我少给他添麻烦。我哥对我的耐心只有那么一点,我怕他会嫌我这个麻烦。
  吕新尧没有兴趣追问,他在我支吾的隐瞒中,将那枚游戏币扔到了桥底下,并对我说:“没有下次。”
  我赶紧答应了。
  但我不知道潘桂枝不只有一枚游戏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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