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表三万里》作者:吴若离

第2章
  汤妈妈是管事妈妈,身上有差事,不能在外多耽搁,她们隔日就得启程。
  莒绣母女夜里彼此叮嘱,掉了半宿泪,天未亮就起身,净了面,拿凉水略敷了眼,匆匆作别,两相牵挂。
  莒绣被冷水激得没了困意,美绣一贯晚起,靠着马车壁睡得香。
  汤妈妈撇嘴,心里实在闹不明白老夫人此举何意,两个上不得台面的乡下丫头,能做什么用?
  但差事吩咐下来,又有油水,她只得尽心办事。
  “张姑娘,外头比不得府里,进了门,要有些眼力见儿,别坏了规矩闹出笑话。咱们老夫人心善,接你俩去,是想给个体面,若是自个不爱重,那也别怪咱们不疼惜。”
  “是。”莒绣面上平平应了,心里却打着鼓。她虽没去过高门大户,但亲戚是走过的,真要正经当她们亲戚,真心怜惜,犯不着人还没到,先就连哄带吓。
  汤妈妈一时竟分辨不出这姑娘是什么个意思,只得照着本儿继续道:“我们府里,上有老夫人老侯爷,再是几位老爷。我们三老爷得圣上看中,外任知州,是五品的大官。”
  汤妈妈继续说着府里的太太少爷们。莒绣却在心里琢磨开了:她是没去过京城,可也听过戏言“三品四品遍地走,五品六品多如狗”。汤妈妈着重说了三老爷,想来是他家如今最出息的,却也不过是“多如狗”的五品。
  莒绣一向沉静,此刻不开口,汤妈妈只当她被韦府权势镇住,难掩得意道了压轴:“我们家还有个在宫里当娘娘的姑奶奶。”
  莒绣适时地道一句:“真是了不得。”
  这话挠到了汤妈妈的痒处,挺直了有些酸痛的腰,清了清嗓子,又道:“我家大少爷娶的,可是郡主。二少爷三少爷娶的,也是官家小姐,后头这些少爷们,少说也得是这样的。”
  莒绣不接话,只静静地听她说着奶奶们进门的嫁妆是如何丰厚。
  奶奶们嫁妆是很体面,可少爷们迎娶的聘礼却只字不提,嫁出去的姑奶奶只说了门第,也没提嫁妆。汤妈妈外头衣裳体面簇新,可这穿法却不常见,春寒料峭,袄子未除。汤妈妈把袄子穿在里头,外头罩一件薄春衫,不合常规。且她里头那袄,莒绣留了神,觑见那袖口,料子有些过旧,只比她身上这件略鲜亮些。腕上那镯子,是老银,若是讲究些的,拿去炸一炸,不是光鲜些?
  只是……倘若韦府光景不如从前,当节衣缩食,以图长久。为何又要隔着十几年,贸然记起一个通房的情义,接两个女孩去吃住?
  处处不通。
  莒绣满腹疑虑,却不好问出口,只暗自提醒自己:万事小心。
  陇乡离京远,好在赶马车的是个老把式,堪堪赶在日暮前到了一处镇子。
  汤妈妈要了两间房,打发她们去歇下。也不说订饭买汤,只说外头吃食不干净,让跟着伺候的小丫头送了一匣子点心到房里。
  美绣一路无聊,不耐烦听汤妈妈啰嗦,便不睡也装睡。这会子她一点不困,坐下来,意兴阑珊吃了几块桃酥,见小丫头退了出去,立时起身去扒窗瞧热闹。
  莒绣拍整过被褥,转头提醒她:“美绣,出门在外,不比家里。那府里是经年世家,正经的高门大户,很重规矩。我们要谨言慎行,免得得罪了人,不好收场。”
  美绣天真烂漫,又有母亲铺垫,一心盼着去见识那富贵锦绣,把这话给听进去了。她掩了窗回到床边,问堂姐:“接了我们去,是不是要给介绍门好亲事?”
  莒绣摇头,再劝:“姑娘家重贞静,万不可贸然提自个婚事,外人听了要笑话咱们没规矩。”
  “我知道了。四姐,你对他们家,可知道些什么?我娘只说他家十分有钱,有人做官,还有人给皇帝当小老婆。”
  莒绣头疼,再提醒:“美绣,这可不是听戏,有些话说不得的。妄言居高位之人,是要杀头的。”
  “知道了。唉,那我能说点啥呀?憋死了。”
  莒绣拉她一块坐下,小声道:“高门大户,说不尽的阴私。咱们规规矩矩走这一遭,倘若行差踏错,举家万劫不复。出来了,谁也靠不上,我们少说少做,总得保全了自个,才能图别的。”
  “嗯,我听你的。我娘让我想法子留在他们家。可我爹说,外头的少爷公子们,就是心爱咱们,也做不了主,还得乖乖听家里安排,娶那官家女。我娘说做妾也使得,能挣银子挣首饰。我爹不高兴,说做妾的,任人拿捏打骂,能活几年?四姐,我也不想做妾,我不喜欢整天跪来跪去,不想被人打骂。”
  “是这个理。”
  莒绣全身酸痛,美绣却精神得很,见堂姐躺下了,她人虽跟着歇下,嘴却没停,又问:“我娘以前去过县丞家赴宴,说那些小姐们,个个读书写字,会画画弹琴,还会作诗。那这侯府里,岂不是个个能考秀才?”
  莒绣困极,闭眼养神,怕她日后莽撞惹事,只得耐下性子答话:“只怕是的。我听先生说,十多年前,楚王和王妃就在推广女学,想来贵家小姐,都是识文断字的。我们出身低贱,不通文,人家应当能体恤。若有人问起,只管实话实说,这天下,不识字的人多了去了,总不能因这个,就定咱们一个罪。”
  “也对。姐,你心里不慌吗?”
  怎能不慌!莒绣看美绣才是真不慌,马车颠簸,她都能睡得倍儿香。
  起初汤妈妈脸色难看,莒绣还想推醒她,但摇不醒,只能作罢。
  “早些睡吧,我听汤妈妈说是明儿继续赶路,黄昏前后到,在城外再歇一次,后日早起梳洗就进府。”
  美绣扭了扭身子,没应。
  莒绣叹息一声,捂了她嘴,再凑到她耳边道:“万事小心,若姑奶奶真有功,过去十来年不见他们来奖赏,缘何此刻来接?你我农家出身,她们却称表小姐,可你也瞧见了,这汤妈妈浑然不把咱们当回事。”
  美绣口不能言,满眼惊恐。
  莒绣又安慰道:“我们没钱没势,年纪又巧,我看多半是要拿我们婚事作祟。既来之则安之,谨慎行事,不让人挑着错处就是。”
  美绣急得眨眼。
  莒绣见她眼里有泪,收了手,到自己嘴边做噤声动作,再翻身起来,从箱底摸出一油纸包,说:“这里头有婚书两封,你不想做妾,若是着了别人算计,只管说家里早给定了亲事,先混弄过去,脱了身再想别的法子。”
  美绣惊道:“这是祖母给的吗?”
  莒绣不好说这是她伪造,只含糊点头道:“正是,祖母怜惜,怕我们在外头吃亏,这才托人写了这个。”
  美绣信了,抚着胸道:“还是祖母老道,那我安心做客,只等时机一到,风光回家去。”
  莒绣巴不得她不细问,若不然,她不识外男,也不好胡乱掰扯给她安了个什么夫家。
  两姐妹沉默,莒绣忍不住,掩嘴打了个哈欠,再道:“睡吧,白日里打起精神来,多看多想,少说少做。”
  “嗯。”
  莒绣放松自己睡下,迷糊间听美绣说的什么“说不定……看上……”
  到了第二日,美绣果真规规矩矩坐着,不再东倒西歪犯困。汤妈妈提点,她认真听着,还学堂姐那般,时不时应一句“是”。
  这倒让汤妈妈添了些满意。
  莒绣有意透过她多打听些侯府底细,话里话外恭维吹捧。
  汤妈妈飘飘然,再是坐车无趣,便事无巨细都说了。
  是夜,美绣熬不住,早早歇下。莒绣摸出纸笔,挑了支硬毫,在纸上细细记下白日所听杂事,再按着各房各府重新整理列出誊抄。
  她边抄边记,待全记下了,拿起纸张,本要在灯中点燃,扭头看一眼床上睡得无邪的堂妹,又收回,仔细叠了收好。
  鸡鸣第一遍,莒绣照往常早醒,摇了美绣起身,点了灯,让她记一记这条上的东西。
  姑奶奶年年写信捎钱,再三叮嘱:家里的孩子,不论男女,都要读书。可惜她死得早了些,姐妹俩统共就跟着个落魄秀才学了两年半,还要等他闲时才开讲。美绣玩心重,识字少。且这一溜的陌生人名,又彼此相近,大房二房嫡子庶女的。她记得头疼,胡乱扫两眼就还给姐姐,哄道:“我记下了。”
  莒绣无奈,只得安慰自个:横竖两人同吃同住,我多注意着些就是。
  两人照汤妈妈提点,早早梳洗等着。
  说是卯初就要进府,她们摸黑坐着马车在城外等。城门开后,又行两刻钟到了一处巷子,下了车,进了巷中一处小院。
  汤妈妈没明说,但莒绣看她这样自在,推断此处应是这妈妈的家,便不轻不重夸了句屋子敞亮清静。
  辰正一刻,外头来了个小丫头,报了信:老太太让领着表小姐们进府。
  汤妈妈早早换好了衣裳,拍了拍不在明处的灰,抿抿两鬓,手一抬,“走,见老太太去。”
  莒绣忐忑,美绣反倒稳住了,先一步跟上了汤妈妈。
  莒绣悄悄在手上掐了一把,整整衣裳,跟上美绣并行。
  这巷子在韦府后门,汤妈妈领着她们一路走一路说。
  莒绣牢牢地记下了那句“这后门,方便下人们办差行走,人多且乱,往后可要注意了”。
  她们是等同下人的,这和她先前的猜想对得上号。
  见机行事。
  美绣心思不在这上头,她忙着留意左右,趁汤妈妈遇上熟人打招呼之际,悄悄问莒绣:“姐,怎地这府里地方这样大,人却这样少?”
  不仅人少,院墙有破损,柱漆有剥落,都没有修缮。
  莒绣不好答,只朝她微微摇头。
  美绣记起她的叮嘱,眨眨眼,再不出声。
  穿过三处这样的清冷院落,院子渐大,人也多起来,时不时有丫头婆子们过来招呼一声汤妈妈。
  客套是假,借机打量两姐妹是真。
  被人围观审视,美绣拘谨起来,莒绣心也慌,面上却装得镇定,一路浅笑。
  过了园子再行一段,终于到了老太太的荣逸堂。
  汤妈妈吩咐搬行李的粗使婆子和跟着两姐妹的小丫头都留在外头,让打帘的丫头进去传信。
  没一会,里头传出个女高声:“进来吧,老太太正等着呢。”
  汤妈妈朝两姐妹使了个眼色,先一步跨进门槛,再站在门旁等她们进。
  莒绣和美绣对视一眼,尽量压下心里的惶恐,照着汤妈妈先前教的那样,缓抬步,迈进了正屋。
  两人跟着汤妈妈行到厅中,正肩微垂首,对着上首正位,恭敬跪地请安。
  “起来吧,一路劳顿,可怜孩子,快坐下吧。”
  老太太鹤发肃颜,话说得慈爱,脸却不见分毫动容。
  美绣抬眼打量,心里不由得咯噔。
  莒绣抬手撑了她一把,外人眼里正是姐妹情深,美绣却知道,这是姐姐在提醒。她想听话去坐下,莒绣却架着她朝老太太左右两位夫人依次行礼。
  老太太身后跪坐着个娇美的姑娘,有一下没一下地帮她捶肩,这会正捂嘴看着美绣窃笑。
  她年纪很轻,容貌出众,发饰简单,更显美貌过人。全身无金无宝,但衣料贵重,十指纤纤,应当是哪位小姐。
  莒绣想起汤妈妈说过,老太太养在身边的是六小姐和八小姐,按年龄来看,这位应是那位庶出却得宠的六小姐。
  老太太左边坐着的大夫人和她仪容十分相似,冷冷淡淡道:“老太太,前儿佟妈领着人把闲雨居厢房收拾了,就让她们住进去罢。”
  和她相对而坐的二夫人捻着帕子,扬起下巴,不轻不重地唱起反调:“住那做什么?老太太惦记着姐妹俩,我看啊,不如就住这后头的晴舍。”
  大夫人眼都不抬,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二夫人心里嗤笑她装模作样,撇头不去看。
  她二人斗法,老太太俱不搭理,只叫侍立在二夫人身后的孙媳:“韵儿,你领着她们去安置吧。可怜见的,风吹雨淋赶急路,想来也是累着了,让她们好生歇一歇,今儿不必过来,明日再让姐妹们见一见。”
  “是。”
  尚梅韵走到两姐妹跟前,小声道:“跟我来吧,你们的住处,老太太早有吩咐,妥妥帖帖,人过去就能安置。”
  莒绣拉着妹妹再跪道谢。
  老夫人面有疲色,摆手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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