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表三万里》作者:吴若离

第7章
  姐妹俩歇过晌,重去耕织园。
  教规矩的是个老嬷嬷,老木雕似的脸,眼总眯着审视。尤其是待新来的两姐妹,她手里的荆条,就没落下过,不是敲胳膊就是指腿。倒也没用多大力道,只不轻不重来一下,姐妹俩的脸,都烧得慌。
  这也不是针对,确实是她们在这上头没基础,细处经不得看。
  老嬷嬷动静站坐,稳重板正,虽不如林先生仪态优美,但显然这更符合正统规矩。
  美绣难得没叫苦也没抱怨,莒绣身累心不累,专心记老嬷嬷的要领。
  好容易挨过这半个时辰,老嬷嬷退场,针线师傅进来。
  这个课,莒绣一分不愁。她五岁上,就跟着母亲学,在这些娇小姐里,算拔尖的那个。美绣临行前,狠补了大半个月,才不至于闹笑话,勉勉强强绣完了青松。
  两位师傅都没有笑模样,一板一眼教,怪道方姑娘不肯来。
  好容易挨过了这半下午,下了学的几位蔫蔫地出来,各自瞧一眼,都没了相邀的念头——还有两样作业呢。
  第二日与前一日不同,先到的是林先生,大家都没疑问,想来学里的课程就是这样交替安排的。
  重交了梅花图,林先生收下画作,并未多言,又讲起兰草绘画方法。
  兰草难度大,但画起来细节没那么多。
  莒绣飞快画完,特意只半拢了袖,借它遮挡了萝卜印章的上半部,飞快盖好印。
  果然糊弄了过去,林先生巡视时,瞧见落款,只淡淡道一句:“你这字,还差了些。”
  莒绣羞赧,垂头应了句“是”。
  林先生一一点评,宣告今日不留作业,再招手。丫鬟上前分发之前的画作,先生翩然离开。
  莒绣拿回自己的画,并一张自制小签,上有先生评价:老枝铁骨,力道足矣。然细枝略直,且过于对仗工整。绘画当放松身心,运笔不要僵直。
  莒绣深以为然,暗自提醒自己不要过于战战兢兢。不管前程如何,能学东西的机会宝贵,不该错过。
  文先生一到,先让学生依次交了作业,一篇篇看过,压在书下,站起身捋须道:“有学生说,当由长子长媳赡养照护。你们说说看,为何该如此?”
  董家姐妹齐声道:“长子承家业,赡养父母,历来如此。”
  文先生垂眸,停步道:“嗯。另有学生道,当由次子次媳来照看,为何?”
  六小姐答:“他家有钱。”
  “也对。长子次子,交替照顾呢?”
  “既家贫,那说不得无祖业可承,皆由父母养育,次子也当孝敬。”八小姐答道。
  先生又问:“再有:次子出钱贴补,由长子长媳照看。何如?”
  范姑娘答:“次子次媳从商,事多繁忙,如此便能腾出空来。长子家贫,得了银钱贴补,出力是应当的。”
  莒绣一直憋着气,生怕先生点到她的作业。好在先生问到此处,便总结道:“如此,解决之道,不是唯一,且各自有理有据。一家人有一家人的脾性,因此郝氏与钟氏各执一家,家道和睦为上,不必较出优劣。”
  大家齐声应是。
  莒绣才定了要放松,不过风平浪静几日,又遇上了大事。
  三月初三这日,林先生点评完这一日画作,随意道:“明日起休三日,踏春时若有奇趣,便画下来当习作。”
  这是任选擅画之物,姑娘们都松了口气,齐声应是。
  莒绣都盘算好了,就画个萝卜,屋里现成的模子,照着画就成,画完还能再雕个新印章。冬儿是家生子,爹娘在府里也还有几分薄面,去大厨房要个萝卜,不费事也不费钱。
  她连怎样起稿都定下了,谁知晚饭前,老太太屋里的吉祥过来传了信:明儿府里少爷小姐们一块去外头踏青。
  才传了消息,对门美绣急得不行,抱着料子针线来求助。她先前只当还有些时日才会与男客们见礼,便拖拖拉拉,只做完了三个半的扇袋。
  眼下只能抓紧补工,萝卜画先丢一旁。两姐妹加冬儿春儿,四人一齐动手,熬了大半根蜡烛才赶完。
  隔日一早,老太太房里,站的坐的,满满一屋子。少爷公子们占半边,姑娘小姐们占半边,客客气气互相问安。
  老太太好似才发过火,脸色十分难看。菡萏在她耳边提醒了两句,她这才板着脸招呼张家姐妹上前,对着男孩们随意道:“这是府里远亲,都属虎,你们见见两个姐妹吧。”
  男女客不便当面交换小礼,因此只自报姓名再互相行个小礼,算是认识过。
  老太太很是不耐,见这边差不多完事,便起身道:“走吧,耽误了时辰,菩萨要怪罪了。”
  美绣顾着掩少女心事,莒绣却听进去了,心里怪难受的。可又能怎样呢,她们于韦府,就是打秋风似的存在,能得到别人什么关切尊重?
  丫鬟簇拥着老太太打头,再是几位公子,姑娘们落在最后。
  幽兰没跟上去,落在后头提醒诸位小姐:“老太太说了,菩萨跟前,太闹腾了不敬重。小姐们身边只留一个稳重些的伺候就行,横竖茶水点心粥饭不必操心,等会子一块儿坐。”
  前头几位便挑出一个,再打发剩下的跟班儿回院子里去。莒绣姐妹选无可选,冬儿春儿自然要随行。
  丫鬟虽只一个,却还算得用,才得了信,冬儿春儿就各自提醒了主子要备一套衣裳随身带去。
  莒绣问道:“难道要在寺里住一夜不成?”
  这么一大家子加上亲戚们,庙里只怕住不下吧,兴许是京城寺庙都特别大?也不对呀,寒食清明,达官贵人家眷外出的必定不只韦府这一家,留宿只怕不是个好选择。
  冬儿边熨衣裳边答:“难免有个泼洒沾染的意外,多备件衣裳,防个万一。”
  莒绣不解,又不是三岁小童,吃饭洗手难道还会弄脏衣裳不成,便问:“吃喝时注意些,应当不会弄脏吧?”
  冬儿停了手里的活,小声道:“姑娘,你是不知道这内宅的那起子小人,插圈弄套,一点脸面都不要的。我听说有些姑娘,为了在贵人跟前露脸,排挤别人,买通下人端汤端茶时,故意往人身上泼。”
  莒绣沉默,冬儿赶紧道:“姑娘不用怕,别人端茶递水时注意些就是。再说,明儿就咱们府里的人和寿王府的人。”
  寿王?
  冬儿见她扬眉,又解释道:“寿王就是大皇子,前几年开府定的封号。我在大厨房听人说皇上指了他差事,尚未回京。那明日去的,应当是王妃娘娘并几位夫人。”
  “冬儿,辛苦你了。”
  冬儿抿嘴甜笑,高兴够了才说:“姑娘甭跟我客气,这是我分内事。再是可不能在人前这样……我到底是奴才。”
  她眼里的光暗淡了下去,莒绣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不要这样想,等年岁到了,你赎出去,自自在在过自己的日子。我听牙子说,现在朝廷的新规,不是都可以赎身了吗?”
  冬儿点头道:“是有这么一回事,我听说是楚王爷提的议,他可真是个好人。只是……”
  冬儿咬着下唇,左右瞧了瞧,凑到莒绣耳边说:“咱们大老爷被王爷的人逮了三回,回回都被打得好惨。老太太他们恨得咬牙,只要是王爷提的新政,他们都会故意反着来。”
  远在陇乡的莒绣都有听说过这位王爷的事迹,这位王爷好像时不时弄出条什么规矩来。这些规矩都是“嫌富爱贫”的,不止冬儿,就连莒绣都是受惠人。胡二妹再恶毒,也不敢敞开了门动手打儿媳孙女,因为这要是有人举告,会被抓去坐监的。再是,莒绣记得小时候,胡家那位舅爷爷,是打过结亲主意的。好在因为朝廷新政,不许明着定亲,再是胡二妹还有别的心思,只含糊应了。胡荣早熟,没耐心等到这表妹长大,早早成亲,莒绣才躲过这一劫。
  王爷是好人,那和王爷对立的大老爷,只怕……
  果然,冬儿下一句就是:“可千万不要在老太太或大老爷大夫人跟前提起这位王爷,二夫人倒是……不在意。”
  莒绣若有所思,冬儿在心里啊呀了一声,暗道不好——怎么能在主子跟前乱说这些。
  好在姑娘不仅没生气,还跟着道:“王爷确实是好人!”
  冬儿是个好丫鬟。
  等众表小姐坐着马车赶到山上,冬儿寸步不离跟着她,远远见了人便提点她那是谁谁谁,哪个位上的,要注意些什么。
  莒绣不用担心会出岔子,只需把心思留在记人记事上。美绣更省心,一笔一划照着堂姐的来,心思早飞远了。
  莒绣早就觉察出她的异样,不着痕迹地引着她往小竹林走。待身边无外人,莒绣问道:“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美绣两颊飞霞,扭捏道:“无事,就是头一回出门,有些慌。”
  这看着可不像,不过人在外头,莒绣不好追问,只提醒道:“心慌也不管用,倒不如专心专意地处事。”
  美绣不敢表露太多心事,微垂首道:“我知道了,姐姐,我们快过去吧。”
  “嗯。”
  方才老太太打发她们这些表姑娘出来,说是她们不常来京,难得出门,多逛逛才是正经,单把韦府几位小姐全留下了。
  莒绣听到范姑娘嘀咕了一句“怕是要去拜见王妃吧”,起先没往心里去,又听佟姑娘状似无意问的那句“王妃没孩子吗,怎么没带出门呢”。她把这两句拢一起,一细琢磨,又多了份心思:韦府是想送姑娘到寿王府做妾吗?
  莒绣不知这背后的利害关系,但一想起三叔张河那番话,就觉得老太太的慈爱,只怕对自家亲孙女都不多。
  她不着痕迹地留意了几位表姑娘,两位董姑娘和方姑娘,对寿王府大概没什么兴趣,自自在在地折柳摘叶赏花。而范姑娘停在廊下不远处欣赏那一簇杜鹃,佟姑娘挨她很近,一会远眺,一会回望。
  莒绣猜测王妃不会留客太久,便重往厢房附近走回。
  方书音突然走近她,抬高手里的野草问她:“你可认识这个?”
  莒绣仔细辨认了一会,答道:“是荩草。”
  方书音收回手,疑惑地盯着它又瞧了会,沮丧道:“原来我竟记错了。”
  莒绣忙道:“方姑娘,这些花呀草的,有俗名,也有学名,说不定是有几个不同的叫法。”
  方书音扬眉,豁然开朗道:“那它没准就是我记下的菉竹。”
  莒绣看看方才停住的竹林,再看看方书音手里的荩草,笑道:“我看八成就是了,它长得是有些像竹。”
  方书音笑得比她灿烂,攥着草,真走到竹林那比对去了。
  美绣落后几步想心事,这会围拢过来问:“姐姐,方姑娘送你什么呢?”
  方才方书音背对着她,她只瞧见那方姑娘像在递东西给张莒绣,便丢下心事过来问。
  莒绣摇头,小声答:“方姑娘只是和我闲聊两句。”
  这些大家闺秀,成日里围着牡丹芍药梅兰竹菊转,方姑娘只对路边野草有兴致,虽不同寻常,但又不是什么过错。
  莒绣不想给她招非议,便含混过去,又提醒美绣:“姐妹们互相送过一回见面礼,再往后,若有你来我往,最好私下里来,免得其他人不好做。”
  这是什么意思?
  美绣眼下没心思在这些姐妹情谊上,只擦边儿问:“姐姐,方才那些哥哥们去了哪,和我们一块回去吗?”
  她见莒绣盯着自己,心一慌便扯了个借口,装着惶恐道:“我听戏文里,有那些小姐太太们外出被劫匪掳了去的事故,这要是就我们这些人,只怕一个也打不过。”
  莒绣听见她这样说,不由得松了口气,不过她不觉得跟那些公子们一块就安全了。早上互相见礼,她算是看明白了,韦府这几位,没一个有祖上的武将风范。三少爷稍好些,虽然书生气重,但清秀爽利。五少爷眼高于顶,鼻孔朝天,庶出的少爷,派头比嫡出还大。八少爷十六了,却还是一团孩子气。七少爷高鼻深目,瞳色深,长得是好,可一个男人家,居然敷了粉,比姑娘家还女气。莒绣见了,特别不舒坦。九少爷和八少爷反着来,直鼻,斜长眼尖下巴, 才十四岁, 便目光不正,七分油滑透三分阴鸷。
  在莒绣看来,靠他们护卫周全,还不如靠给老太太抬滑竿的婆子们。
  “这些不必我们操心,跟着大伙一块,别走散了就成。”
  美绣有些失望地撇过头,看向远处的院墙,低低地“哦”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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